千萬不要補課
一
石磊,做作業了嗎?
做了。
答案能不能看懂?
能。
現在不看答案,能做上來嗎?
夠嗆。
鐘帥,你不看答案,能做上來嗎?
我也夠嗆。
看過答案還做不上來,基礎委實太差了。董玉香內心雖然有些失望,口頭上卻熱切鼓勵,同學們,不要灰心,這是一道高考壓軸題,難度很大,做不上來很正常;考試時一旦遇到這類題型,你們一定要記住,帶電粒子在磁場里運動,如果磁場有邊界,如果帶電粒子離開磁場又進入電場,問題往往十分復雜,解決這類習題,關鍵是要畫出粒子的運動軌跡,然后根據軌跡的幾何關系來計算未知物理量,從而不斷向答案靠近……
三個學生全神貫注地聽講,表情似懂非懂。董玉香正講到關鍵處,突然“咣啷”一聲,房門猛然被撞開了,緊接著直愣愣地闖進來兩個小伙子,一個小伙子雙手舉著數碼相機,對著屋內如手槍點射一樣啪啪啪一陣亂點;另一小伙子單臂擎著一臺小型錄像機,對著屋內如機槍掃射一樣唰唰唰一陣狂掃,等到覺得證據被固定下來了,兩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同時暗暗松了一口氣。
可惡,還從來沒有干過這破活兒。那個扛錄像機的在內心里罵了一句。
三個學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一下子傻了。董玉香也傻了,思維如大雪籠罩下的原野白茫茫一片,待到回過神來,方反應過來自己“中槍”了,她努力穩住心神,正想盤問兩個小伙子,你們頭兒呢?這工夫藍天氣勢洶洶地闖進來了,后面尾隨著一名教育局工作人員、一名縣紀委工作人員、一名警察,他正想呵斥,教育局三令五申,老師不得校外補課,怎么你不知道嗎?可當他抬眼一看是董玉香時,同樣傻了。
怎么是你?藍天結結巴巴地問。
可不就是我嗎?董玉香苦笑。
你不是在“幸福里”嗎?怎么跑這兒來了?藍天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媽有病,臨時換地方了。
剛才開門的是你媽?
沒等董玉香回話,老太太顫顫巍巍地進來了,她拉扯著女兒的手,眼神空洞茫然,問,孩子,他們誰啊?又問藍天,你們是喝水,還是喝飲料?董玉香聽了,不由得一陣陣心酸,趕緊扶老太太到另一個屋去。
屋里的人看出來,藍天和董玉香關系不一般,便都自覺出去了,留下藍天像木頭樁子一樣杵在屋地當中,頭腦中風馳電掣,思前想后卻畫不出一條好道來,他重重地用拳頭捶了胸脯一下,罵道,孫子,今天你可捅大婁子了!
二
冷靜,冷靜,藍天匯報時,于劍不斷暗自囑咐自己,然而沒用,大腦深處總有一個聲音如復讀機般鍥而不舍地提醒他——聲音來自某年春節晚會小品中的一句搞笑臺詞:完了,你攤上事了,攤上大事了!
藍天匯報結束,把目光聚焦在于劍臉上,問,局長,你說這事怎么處理為好?
你問我,我問誰去?話一出口,于劍便意識到自己走嘴了,說話有失局長身份。
我是副局長,你是局長,我不問你,那你讓我問誰?藍天一反平常的謙卑姿態,話音里帶著濃郁的逼宮味道。覺得似乎過火了,又放緩語氣往回拉,局長,有件事我必須提醒你,就是在“糾風”動員大會上你反復強調,對于老師校外補課,發現一起查處一起,并且堅決做到處理不過夜。
我的確講過,但那是針對有償補課的老師,現在董玉香沒收錢,你讓我怎么處理?聽了藍天的“善意提醒”,于劍更加惱火了。要說在教育局里,藍天算得上于劍的左膀右臂,可每到關鍵時刻,于劍如果不表態,藍天就會“和稀泥”,有時甚至打“退堂鼓”,這點讓于劍很不滿意。換位思考,于劍倒也能理解,“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作為單位“一把手”,如果你在關鍵時刻畏首畏尾,還想讓手下為你沖鋒陷陣賣命,怎么可能呢?
董玉香沒收錢,你信,我信,但別的老師能信嗎?特別是那些被處理過的老師,他們能信嗎?還有一點,就是縣長家的孩子免費補課,別人家的孩子能享受這個待遇嗎?藍天絲毫不顧忌于劍的感受,他像竹筒倒豆子一樣,一股腦兒地把想法全倒了出來。
說不過去就不說!于劍知道藍天話里的意思,便刻意加重了語氣,眼神更是咄咄逼人。藍天,我問你,關于董玉香補課沒收錢的事,你對檢查組統一口徑了嗎?
統一了,他們向我保證不出去亂說,但還有告狀的呢,那人的嘴我可封不住。在于劍的強勢壓迫下,藍天的語氣像降落傘一樣漸漸低了下來。
那個告狀的露面了嗎?看藍天服軟了,于劍調整好語氣溫和地問。
沒有,藍天沉吟著說,我猜那人應該是躲在哪個角落里窺探,因為他在電話里特意強調,除非看到教育局的人過來,否則堅決不走開。
于劍凝神思考了一會兒,說,你給他打個電話,馬上。
藍天用免提給對方打電話,對方關機。
藍天,你說這個舉報的能是什么人呢?
這可不好判斷,也許是同事之間有矛盾搞打擊報復,或者是沖獎金來的,或者單純就是往外冒壞水,總之什么可能性都有。
據我了解,董玉香在高中威望高,人緣好,所以同事報復應該可以排除。于劍煞有介事地說。
藍天卻不認可,人緣好不一定不挨告,董玉香在高中為人處世太搶尖了,樹大就容易招風啊!
于劍聽了緘默不語,臉上掛著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藍天瞥了于劍一眼,不再往下說什么,某種微妙的氣氛像晨霧一樣在兩人之間若有若無地浮動著,辦公室里安靜得如一塊生鐵。局面僵持了好一會兒,藍天繼續發難,局長,“糾風辦”的人都在等待處理結果,你看我回去怎么說合適?
藍天沒回來之前,于劍已經想好了預案,但現在他又猶豫了,因為他怕一旦局面控制不住,自己最后會被帶到陰溝里,可如果不這樣做,又哪有什么好辦法呢?想到這兒,他強行把不安壓在心里,語氣緩慢而堅定地說,你就說董玉香是免費補課,此事暫不處理。
藍天再次瞥了于劍一眼,目光幽微復雜,說,這能行嗎?文件上可是明確規定,老師只要校外補課沒報備,一律視為有償補課。
這還不簡單,你悄悄給她補辦一個報備手續,誰能知道?于劍說得輕巧極了。
藍天卻不買賬,我可以給補辦,但高中那邊必須有報備單,否則手續不健全。
學校那邊由我負責,你只管做好教育局的手續就是了。
局長,鏈條長,套頭事多,涉及的人也多,能行嗎?藍天依舊磨磨蹭蹭地不想走,說話時一臉十足的苦瓜相,他這么賣力表演是有原因的,因為他怕事情一旦敗露了,自己會被問責。
行了,別婆婆媽媽的了,此事關系到的人太多,兩害相權取其輕,不行也得行!于劍洞悉藍天肚子里的小算盤,他想打破對方的念頭,便斬釘截鐵地說。
該死的“墨菲定律”,沒想到竟然在我身上應驗了。藍天走了,于劍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黯然神傷。
其實關于董玉香補課,于劍是知情的,這事倘若從根上說,還是他一手安排的。那天,他到石縣長辦公室匯報高中建體育館的事,后來不知怎么聊到高考上了,石縣長愁眉苦臉地說,眼見再有兩個多月就高考了,可石磊的學習成績一塌糊涂,特別是對物理簡直一竅不通,按照組織安排,我明天要離職封閉學習一段時間,你嫂子所在公司正在改制,她作為財務總監沒法抽身照看兒子,可這小子一離開我倆眼皮子底下就不玩活兒,哎,看來想讓他考一本是沒指望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于劍離開縣長辦公室后,立刻驅車到重點高中,他指示校長張成智找高中最好的物理老師給石磊補習物理。
石磊是誰,張成智自然知道,但他有些為難,問,這是縣長的意思嗎?
于劍聽了氣不打一處來——讓你辦你就辦,把事問得那么清楚干什么?立刻又反應過來,張成智純粹是在裝糊涂。兩人的關系比較微妙,大約三年前,教育局局長的位置空了出來,張成智一開始志在必得,奈何高中是事業單位,從事業單位調到行政單位任正職,不符合規定。張成智不服,他問組織部部長,是不是從現在開始,我們縣的教育局局長只能從公務員中選拔?組織部部長說,按組織原則是這樣。張成智說,如果這樣,那不是外行領導內行嗎?話說得很放肆,部長生氣了,斥責道,怎么是外行領導內行,人家于劍也是師范大學本科畢業。張成智訥訥地分辯,他的確是師范大學畢業,但他一天老師也沒當過。部長更生氣了,質問道,你給我說清楚,干部選拔任用哪條政策規定了,教育局局長必須是老師出身?教育局局長的主要職責是教育行政管理,而不是站在講臺上講課!張成智一下子被懟得啞口無言。沒辦法,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部長是按組織原則行事,自己還能說什么呢?張成智在省內示范性高中校長中有些知名度,按照歷史沿革,示范性高中(前身是縣重點高中)校長享受副縣級待遇,就是說若論職級,張成智比于劍還要高一級,所以對于于劍當教育局局長,他打心眼里不服,雖然不服,但如果兩人見面了,他明面上還得客客氣氣的,不客氣也不行,高中的很多事需要教育局支持,小不忍必亂大謀。
你別管這是誰的意思,照辦就是了!
于劍的口氣很沖,張成智聽了,火嗖嗖地徑直躥到腦門,但瞬間又熄滅了,因為他反應過來,高中體育館項目正處于征地階段,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教育局從中作梗,那項目就得泡湯了,盡管他不信于劍會如此小肚雞腸,但是他必須考慮到這一點。于是只得勉為其難地說,老師我可以找,但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面,補課如果讓人舉報了,你必須全權負責。
這簡單,只要你告訴我老師具體在哪補課,這樣即便有人舉報,我的人也不會去查。看張成智答應了,于劍的口氣變得溫和起來,同時心里生出幾分自得,別看你是副縣級,你再怎么牛哄哄,也得把我說的話當回事。
誰能想到董玉香臨時起意換地方呢?于劍懊悔不已,當初真應該安排得縝密一些,可現在說什么也晩了。又想,眼下當務之急是找到告狀人,只要他不到處煽風點火胡嘞嘞,那就一切還在掌控之中。
于劍抄起手機,給移動公司經理打電話。
三
董玉香安頓好母親,急三火四地趕回學校匯報情況,張成智聽完,多年歷練養成的定力瞬間塌方,趕忙給于劍打電話,電話鈴不屈不撓地響了老半天,對方才接,聲音倒是相當冷靜,張校長,你放心,我對說過的話負責任。
說得好聽,事情到這個地步了,你怎么負責任?張成智口不擇言,因為按照文件規定,董玉香要是因為補課被處理了,他作為高中校長脫不了干系。
教育局這邊董玉香已經報備了,是無償補課,你那邊把手續給補齊,不就沒事了?于劍說得輕飄飄的,聽他話的意思,事情就像吐口唾沫那么簡單。
張成智哪里相信,他憂心忡忡地說,我是可以把手續補齊,但“糾風辦”好幾個人,你能把他們的嘴封嚴實嗎?
這事由我負責,用不著你操心,你只需把學校的事搞利索就行了。
好,那咱倆一言為定,我這邊把手續補齊,其他由你完全負責。
沒問題!于劍心虛得很,說話卻擲地有聲。
那天,于劍走后,張成智第一時間把董玉香喊來,求她給石磊補課,這事若換成別的老師,一般會爽快答應:校長安排的任務,又是給縣長家的公子補課,簡直是四下里打燈籠找不到的好事,誰能不答應呢?但張成智心里清楚,董玉香可不是別的老師,因此他一開始便絲毫不敢擺校長架子,口氣更是和風細雨,即便如此,董玉香還是直截了當拒絕了,理由倒十分得體:母親阿爾茨海默病嚴重,沒時間補課。
一切在意料之中。張成智深知董玉香桀驁不馴的個性,如果她能當場痛快答應,反而不是本尊了。多少年前,某位重要人物的孩子分在董玉香所帶的班,該人物求張成智幫忙,把孩子串到班級前面和學習好的學生同桌,張成智估摸董玉香不會答應,便委婉拒絕了,該人物不死心改走曲線運動,但任憑該人物找領導強壓,用金錢收買,求朋友說情,說軟話哀求,董玉香始終不給面子,到最后該人物終于心服口服外加佩服,他對張成智說,董老師純粹鋼鐵戰士,這人你要不重用,連我都不能答應。張成智解釋,我早想提拔她當學校中層領導了,可人家壓根不感興趣。
張成智見董玉香不松口,便唱苦肉計,你以為我讓你給石磊補課,是為了討好石縣長嗎?告訴你還真不是,說實話,我是為了咱們學校建體育館才辦這事的,現在全省的示范性高中,只有咱們學校沒有體育館,這事說出去要多丟人有多丟人,現在好不容易機會來了,你說我能放過嗎?
難道我不給石磊補課,縣長就不給建體育館了?不可能!縣長要是那么個臭水平,那他也不配當縣長。
千萬別這么說話,建體育館的位置屬于黃金地段,要是用來開發房地產,至少能賣兩千多萬,這也就是說,為了給高中建體育館,縣財政要減收兩千多萬,據我了解,縣財政多少年來一直緊張,有時甚至吃了上頓沒下頓,在這種困難情況下,縣政府還張羅給高中建體育館,絕對夠說了。
百年大計,教育為本,縣政府出錢建體育館,理所應當,根本用不著感謝!
理是這么個理,但真要落實到具體工作中去,難啊!張成智聯想到某些事,感慨萬千。感慨完畢,他頭腦中忽然靈光一現,便斟酌好語句,慢條斯理地說,求你了,董老師,真的,你一只羊是趕,兩只羊也是放,要不你干脆把石磊和鐘帥并到一起補課得了,我和你說,你要是真能把這兩位的物理成績給補上去,那咱們學校的體育館可就板上釘釘了。
鐘帥誰啊?
就是鐘尉的大公子啊!董老師,鐘尉并不是無償援建體育館,他開出條件,說只有鐘帥考上二本以上院校,他才出錢,可你知道鐘帥的物理成績一團糟,如果不給額外吃點小灶,想考二本太懸了。
鐘尉的名號在縣城里幾近家喻戶曉,所以董玉香一聽樂了,說,老子鐘尉,兒子鐘帥,要是有孫子了是不是得叫鐘將?
張成智也跟著笑了,但是他立刻收斂起笑意,問,董老師,這么說你同意了?
校長,是不是說我不同意,咱們學校的體育館就建不成了?
正是如此,你看我是喜歡開玩笑的人嗎?張成智唉聲嘆氣,建體育館至少需要一千多萬資金,要是等縣財政出錢,恐怕到猴年馬月都建不成,董老師,你多哈哈腰,你要是能把鐘帥的物理成績補上來,那就相當于給咱們學校掙了一千多萬。說到這兒,張成智習慣性地擺出了循循善誘的領導派頭,說,真金白銀一千多萬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啊,董老師!
張成智巧妙地拋出了高帽子,董玉香卻不愿意戴,她問,校長,全校物理老師那么多,你為什么單單找我呢?
明知故問,別的老師是特級教師嗎?放著現成的特級教師不用,反而去找普通老師,這要是傳到縣長耳朵里,能說得過去嗎?張成智發現自己說得太露骨了,趕緊改口,再說,人家鐘尉專門點名要你補,你說我不找你找誰?董老師,你就行行好吧,等學校體育館建成了,全校師生都感謝你的大恩大德。
校長,千萬別這樣說,我受不起,我答應還不行嗎?
于是董玉香開始補課,周三一次,周六周日各一次,每次都在鐘尉的私人會所里補,那個會所位于“幸福里”小區一角,會所單獨開門,高墻深宅大院,門口有一條兇猛的藏獒守衛,生人根本進不去,至于教育局那邊早打招呼了,即便有人舉報,“糾風辦”的人也不會來查,如此半月過去了,平安無事。這天是周三,下午放學后,董玉香按約定準備補課,可保姆來電話,說有急事要離開一會兒,她只得先去照看母親,保姆遲遲沒回,董玉香隨手在微信里發了一個定位,兩個學生便按定位打車過來了,保姆因為脫崗不好意思,又害怕老太太出事,打電話讓正在讀高三的女兒過來頂崗,女兒來了一看有補課的,便借機蹭課,種種陰差陽錯匯集在一起,結果就變成董玉香違規補課了。
咱們補個報備手續吧。
校長,你說這話的意思,是不是想作假啊?
也不完全是作假,因為事實上你確實沒有收錢補課。
沒收錢也不行,之前我想報備,你說沒有必要,現在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寧肯下鄉教學,也決不作假。
聽了董玉香的話,張成智很后悔,他想要是當初按規定報備,就沒有眼下這些麻煩事了。可話又說回來,縣長的孩子免費補課,傳出去好說不好聽;并且以他對縣長的了解,縣長斷然不會同意孩子免費補課;還有,補課的事情一旦露餡,引發別的老師效仿,那就控制不住局面了。都怪自己當時想太多了,可是誰又能走到事情前邊去看呢?
下鄉不行,你要是下鄉了,你寒磣,我寒磣,于劍寒磣,連帶著咱們學校的體育館可能也建不成了。張成智其實還想說,縣長也跟著寒磣,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他邊說邊觀察董玉香的反應,發現對方眉頭緊鎖,但并沒有流露出過激情緒,便繼續苦口婆心地說,董老師,我知道你對下鄉不在乎,但你有沒有想過,作為高中的王牌老師,你要是因為補課被處理了,那高中的形象就徹底砸牌子了,既然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那么我建議你以大局為重,和我一道把這事硬扛過去。
聽校長這樣說,董玉香十分頭疼。校長沒有過譽,在高中二百多號老師中,論教學成績,她從來都遙遙領先,沒有哪個老師愿意和她在同一年級,因為受碾軋感太強烈了;論班主任工作,她班考上名牌大學的學生永遠最多;論家境,她夫妻恩愛,生活優渥,她對錢幾乎沒有概念,有時她也會想,要是丈夫不能掙錢,自己能不能像個別老師一樣偷偷補課掙錢?畢竟補課不需要本金,畢竟那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收入,畢竟和某些臟錢相比,補課所掙的錢要干凈得多。是的,董玉香是驕傲的,說孤芳自賞也不為過,她不想巴結任何人,即使縣長她也沒放在眼里,她最煩某些自以為是的家長了,這些人沒明白一個道理:你再有錢,地位再高,我也不求你干什么,你裝模作樣裝腔作勢誰拿你當回事呢?可眼下因為高中建體育館的事,她腰桿子硬不起來——全校師生都眼巴巴地期盼體育館早日建成,自己怎么好不管不顧率性而為呢?還有,校長并非危言聳聽,作為高中的王牌老師,倘若她因為補課被處理了,那整個高中老師的名譽也會跟著掃地,但是造假洞穿了她的做人底線,并且她認真想過,造假一旦暴露,她可能就在高中待不下去了,而這是她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因為對她而言,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二者如同血肉,須臾不能分開。真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思索半晌,掂量好詞句說,校長,請你理解我,站在我的角度,造假一旦露餡了,那我今后還有什么臉面站在學生面前說這說那的?說到這兒,她的態度瞬間變得堅定起來,我今天把話撂這兒了,就是不管到什么天地,我也不會造假!說完一擰身,毅然決然地走了。
真是人才啊!張成智望著董玉香遺世獨立的背影,默默感嘆,轉念又想,你不同意有用嗎?等我把生米煮成熟飯,看你答應不答應?!
四
王唯一回到電瓶車上,癡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他驀然揚起手來,用力啪啪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子,痛罵道,王唯一,你說說,你這干的還是人事嗎?你還有一點人味嗎?說完,他抽抽噎噎地干哭了起來。
大約兩小時前,有兩個學生打車,王唯一從言談中得知,這兩個學生是要去補課。補課?!王唯一聽了,血液一下子沸騰起來。大概有一個多月了,縣交通廣播電臺天天滾動播報,說有誰舉報老師違規補課,獎勵五千元,這話王唯一聽了無數遍,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五千元夠買一個筆記本電腦了,半月前,正在讀大二的女兒王典打來電話,說要買筆記本電腦,否則沒法做專業設計。王唯一不明白什么是專業設計,但女兒一向乖巧懂事,知道家中錢緊巴巴的,如非萬不得已,絕對不會提要求。五千元對有錢人來說不過是零花錢,但對王唯一來說是筆巨款,他一下子拿不出來。媳婦方芳先天小兒麻痹,生活雖然能自理,但走道栽栽晃晃的,基本喪失勞動能力,王唯一個頭低矮,雞胸嚴重,重體力活兒干不了,家中經濟來源全靠他開電瓶車載客,外加城鎮居民低保維持,日子過得一分錢要掰成兩半花,這上哪兒能拿得出來呢?他為此愁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誰想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機會竟然說來就來了!他前腳把兩個學生送到目的地,后腳立馬到胡同里打舉報電話,為了坐實舉報,他電話里特意強調,我就在胡同里死盯著,除非看到教育局來人了,否則我決不離開。
看到教育局來人了,王唯一的心才踏實下來,但他始終沒挪窩,因為他想看看,到底是哪個老師倒霉了。實際在內心里,王唯一為剛才的一時沖動后悔了,因為他想,他若是到教育局領錢,那不是大搖大擺告訴別人自己是告密者嗎?雖然教育局承諾為舉報人保密,但他壓根不信,因為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呢?對于老師校外補課,王唯一深惡痛絕,女兒王典念小學時,她的班主任就經常補課,班主任補課,學生敢不去嗎?即便老師沒強迫,作為家長也會想,孩子這么大一丁點兒,要是老師給小鞋穿可怎么辦呢?也別說是給小鞋穿,就是哪怕隨隨便便甩個白眼,孩子幼小脆弱的心靈就受不了,所以即便如王唯一這樣生活幾近水深火熱的家庭,不管有沒有必要,也違心讓孩子去了。王唯一從骨子里瞧不起那個老師,為了額外掙補課費,一點人格也沒有了,還為人師表,狗屁吧!可那樣的老師畢竟是特例,捫心自問,孩子從小學到高中畢業,遇到的老師還是好人多啊,何況即使今天被舉報的老師不是一名好老師,自己采用的手段也不光彩。王唯一文化水平不高,在他樸素的意識里,他想當然地認為,告密者從來不是什么好東西。到底是哪名老師被自己舉報了呢?教育局的人離開好一會兒了,王唯一卻一直沒走,他屏氣凝神,像踩點的小偷一樣鬼鬼祟祟躲在胡同一角,眼睛瞪得圓圓的、死死的,他下定決心,除非看到那個老師出來,否則決不走開。
待到看到董玉香走出門口,仿佛五雷轟頂,王唯一一下子蒙圈了,他生怕自己看錯了,便使勁揉揉眼睛,再瞪大眼睛細看,沒錯,確實是董老師,他的大腦瞬間凝固了,身體像打擺子一樣哆嗦起來。我的老天啊,怎么會是董老師呢?是誰也不應該是她啊!我竟然把董老師舉報了,這可如何是好?這要是讓女兒知道了,她肯定會埋怨死我,甚至不認我當父親也有可能;這要是讓老婆方芳知道了,她肯定會氣得舞了嚎瘋,沒準會和我打離婚;這要是讓親朋好友知道了,他們肯定會認為我恩將仇報,純粹白眼狼一個。王唯一手扶墻壁,種種想法如漫天雪花般飄飄灑灑,紛至沓來,每片雪花都像子彈一樣準確擊中他的頭部,他的思維瞬間停擺了,他用雙手緊緊地抱住頭部,仿佛這樣會好受一些;他的身體如遇熱融化的冰激凌一樣,漸漸佝僂、癱軟、龜縮,最后他如同被抽筋剝骨了一般,艱難地蹲在地面上。
董玉香是王典的高三班主任,王典在班級里是尖子生,不過物理卻是弱項,這就要命了,因為若想考上一流大學,哪科瘸腿也不行。為了把王典的物理成績提上來,董玉香課后給她吃了很多小灶,正是由于董玉香的特殊照顧,她才得以考上雙一流大學。收費?王典告訴父親,我們老師補課從不收費,不但不收費,就是有誰家出于感謝心理,想送點雞蛋鴨蛋什么的,老師也從來不要。高三上學期,王典突發急性闌尾炎,董玉香一時聯系不上家長,就在家屬一欄把字簽了,手術費也是人家出的,事后王唯一兩口子千恩萬謝,可人家說不管誰當班主任都會這么做,事情便輕描淡寫地過去了,甚至連手術費人家也不要。非但如此,王典念大學每年的學費,都是董玉香資助的。在王典心里,董玉香如同慈母一般,在王唯一兩口子心里,董玉香是天高地厚的大恩人,可自己竟然把大恩人告了!這可怎么辦呢?王唯一真是腸子都悔青了,他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人走過來,看王唯一臉色蒼白如紙,便關心地問,怎么你不舒服嗎?需不需要幫忙?
王唯一艱難地抬起頭來,有氣無力地說,沒事,我剛才胃疼,但這會兒好多了。
那人狐疑地打量了王唯一幾眼,也就那么潦草幾眼,王唯一卻感覺對方目光鋒利如刀,而自己被切割得體無完膚。稍頃,那人說,你要是沒事,我可走了。
王唯一猛一鼓勁站了起來,說,我真沒事,謝謝。說完,他在那人的注視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離了胡同。
王唯一在電瓶車上抽抽噎噎地干哭了好長時間,直到哭不動了,才靜下心來想下步該怎么辦。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到教育局“自首”,說自己檢舉錯了,可立刻反應過來這毫無用處,剛才那幫人長槍短炮的,看樣子早把現場給錄下來了,自己去的結果只能是不打自招,落下告密的壞名聲。“自首”不行,那該怎么辦呢?王唯一絞盡腦汁想了半天,覺得除了撇清自己,再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怎么才能撇清自己呢?王唯一絞盡腦汁、抓耳撓腮想啊想,最后終于想明白了,眼下手機號是唯一證據,只要自己說手機丟了,是有人用撿到的手機告的密,這樣就可以撇清關系了。反正若是教育局問,自己打死也不承認就是了。王唯一打定主意后,把車開到護城河的大橋上,趁人不注意,他揚手把手機扔進了滔滔的河水中。
回家路上,王唯一后悔死了,眼下手機沒了,老主顧找不著人,明天必須得再買一個,估計價錢再便宜也得一千上下,一千元就這么白白打水漂了,真是讓人心疼啊!可如果不這樣做,又哪有什么好辦法呢?和讓別人知道自己是告密者相比,扔手機是最明智的選擇了。
回到家中,王唯一告訴方芳,今天破財了,手機丟了。方芳安慰道,丟就丟吧,咱們權當破財免災了。
五
五天過去了,舉報人始終沒露面,于劍的心逐漸安穩下來。連續幾天,他的心總是七上八下的,一有人敲辦公室門,他內心便會應激性地咯噔一下,以為是舉報人前來領賞了。事實上教育局的獎金早準備好了,卻一筆也沒發放出去,倒不是沒有舉報的,不過就算是有,也沒有哪個人前來領獎金。也許舉報人是出于惡作劇心理吧,果真這樣,那就沒事了,于劍這樣安慰自己。
那天,于劍給移動公司經理打電話,請對方幫忙查一個號碼的身份證號,不想經理絲毫不給面子,抱歉,按照規定,沒有身份證查不了。于劍大為不悅,如果有身份證,還用得著查嗎?經理反復道歉,不好意思,沒有身份證真查不了,要不你讓公安局出手續吧?于劍只好找臺階下,不麻煩你了,我讓公安局幫忙查。于劍沒把查手機號當回事兒,他給一公安局好哥們兒打電話,待到對方電話鈴響了,才想到這畢竟是違法行為,如果人家用同樣的托詞搪塞,那就下不來臺了,更害怕對方刨根問底,于是東拉西扯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便掛斷電話了。
于劍把藍天喊到辦公室,問,你說舉報人為什么不來領獎呢?
這可不好猜,我想最大可能是礙于面子,因為畢竟在多數人眼里,舉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兒。
這人能不能暗地里憋壞水,看我們沒有動作,最后冷不防放一個損招出來,若是那樣,我們可就被動了。
藍天瞥了于劍一眼,心里納悶局長為什么如此疑神疑鬼,想多問一嘴,又覺得不合適,沉默片刻,他遲疑著說,不可能吧,因為那樣做對他有什么好處呢?既然沒有好處,那他為什么要處心積慮放損招呢?
于劍心里嘀咕,如果對方不是奔董玉香去的,他的真正目標是我,那不就一切能解釋得通了嗎?顯然想法是不能說出口的,于是叮囑,千萬不要大意,我們必須無時防備有時。藍天,你能不能根據那個手機號碼,把舉報人的底細調查出來?
局長,我打過好幾次了,那個號碼一直關機,你說奇怪不奇怪?
是有點奇怪,這樣吧,這幾天你別的什么也不要干,想方設法把舉報人的底細查出來。
藍天很有智慧,他僅利用一天時間,便把舉報人的底細查出來了。董玉香是孝順女兒,她為了讓母親走動方便和多曬太陽,特意在城區買了一個大平房,那個位置相對偏僻,平時沒有多少人往來。那天,兩個學生是打一輛電瓶車去的,藍天猜想,舉報人沒準就是那個電瓶車司機,開電瓶車拉客是違法行為,縣城里從事這一行的大多是殘疾人,滿打滿算也就二十來個,根據手機號碼一撒網,真相很快浮出水面,判斷沒錯,正是那個司機打的舉報電話。
那人名叫王唯一,雞胸嚴重,算是半拉子殘疾人。藍天說。
殘疾人?那生活肯定不會寬裕,照如此分析,他應該是沖錢舉報的,可他為什么不來領獎金呢?
這就不得而知了,除非面對面問他,但他要是沒有前來領獎金的意思,那我們不是打草驚蛇了嗎?
也是啊,那我們靜觀其變吧!對了,王唯一為什么這些天不開手機呢?這里面不會有什么貓膩吧?
我派人側面調查過了,王唯一確實把手機弄丟了,他在大前天新買了一部手機。
那壞菜了,于劍悚然一驚,能不能是有人撿了他的手機,然后用他的手機打舉報電話?
也有可能,不過事情能有那么趕巧嗎?
不管怎樣,我們要多加小心。今天先到這里吧,藍天,你多花一點功夫,派人把王唯一給我盯死。
兩人正說著,辦公室主任進來,說快遞到了,于劍感覺蹊蹺,心想,我沒有讓誰快遞過什么啊?打開快遞,是一套高檔西服,從南方某城市發來的。
于劍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什么,便含混說,廠家應該發錯了,我從來沒有買過西服。
藍天一時沒明白于劍什么意思,實打實地說,怎么會發錯呢?你看地址寫得這么清楚。
辦公室主任很識相,他順著局長的心思說,肯定發錯了,這種情況我也遇到過,你要是收下快遞,過兩天對方就來要錢了,說到底,對方就是一個騙子。
于劍讓辦公室主任把西服給退回去,辦公室主任說,局長,你放心,我會把事情處理得干干凈凈的,保證不留一點后遺癥。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