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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淼焱:寫下消逝的月塘長歌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江玉婷  2025年05月10日09:26

不久前,謝淼焱接到表哥打來的電話,說老家辦了場馬拉松,參賽選手繞鎮上的幾個村子跑圈,還來了不少游客。村頭,臨時搭起了一個集市,桌上擺著村里人自釀的米酒、蜂蜜。

“與時代脫節的那部分消亡了,還有一部分融入了現在。”謝淼焱自小看父親從蜂箱里搖出蜂蜜,每年能產百來斤。這幾年,農家蜜越來越暢銷,供不應求。

“月塘村”位于湖南益陽,是兒童文學作家謝淼焱的“文學地標”。在離家的日子里,他寫下了《滄水謠》《月塘的長歌》《守藝人》。

不過,謝淼焱并不認為自己是“作家”。

他說,自己“就像一個票友,達到一定程度也可以上臺表演”,僅此而已。

1、生死

在湘中方言里,“沖”指山間平地,高山間往往有村落聚集。

“我們家的‘沖’更多指偏遠,因為那兒的山并不高。”謝淼焱講到,村子幾經合并,地圖上的“月塘村”消失了,那一片兒都叫“月塘沖”。

謝淼焱出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從小就開始學習等待。比如,他想吃地瓜干,母親早早在年初栽秧,等到秋季成熟,從地里刨出地瓜,再一擔擔挑回家。

“一要參與,二要等待。”他總結。

幼時,輩分關系曾讓謝淼焱困惑。兩個同齡的孩子沒法一起玩,一個要畢恭畢敬地叫另一個“叔叔”。面對比自己小的女孩,謝淼焱要叫“姑奶”。

大人習以為常,這是族譜里的規矩。

謝淼焱看過一個視頻,一個小孩坐首席,在大人堆里主持儀式。評論區里,有網友羨慕孩子輩分高。謝淼焱則擔憂:“他(小孩)會不會覺得不舒服,覺得壓力大?”

少年時代,謝淼焱時常感到孤獨——和同輩分的大人說不到一起去,與同齡人相處小心翼翼,生怕亂了“綱常”。為了保險起見,他逐漸把自己變成“邊緣人”。

就這樣,謝淼焱找到了“同類”——村民老何。謝淼焱寫過一個短篇《阿啟》,小說得了第四屆《兒童文學》金近獎。老何是“阿啟”的原型。

現實中,老何高考失利,復讀后落榜。他在村小當代課老師。幾年后,老何丟了工作,備受打擊。漸漸地,他有些精神失常。和小說里寫的一樣,老何走失了,至今下落不明。

謝淼焱還講到殯葬習俗。在過去,葬禮是件大事,家家戶戶都得幫忙,有人支援桌椅板凳,有人去廚房打下手。

后來,有了做流水席的團隊,一車拉來所有用具,從擺放桌椅到烹飪、上菜、打掃衛生,包下全程。村里人只管隨份子、吃席就行了。

葬禮籌備更便捷,但攀比時有發生。比如,有人家連請幾天西洋樂隊,光“煙花”這一項就支出幾萬元——這超出了祭奠的應有范疇。

不過,老人對待死亡的態度沒變。“我沒見過,村里有老人恐懼死亡。都在(為死亡)做準備,可能提前十幾年就開始準備了。”謝淼焱說。

在謝淼焱小時候,爺爺帶他進山閑逛。爺爺指著一棵大茶樹說:“這地方不錯,將來我要埋在這里。”他還說:“我絕不埋在竹子旁邊,它的根會亂躥,拱得人睡不踏實。”

爺爺當過私塾先生,八十多歲腿腳利落、思路清晰。爺爺怕自己去世后謝淼焱傷心,于是叮囑他:“到了那一天,你不要哭,人都是要死的,我不希望你哭。”

村里,老人總會提前買好棺材,放在屋后用油布蓋住。有一天,父親忽然對謝淼焱說:“有一副棺材不錯,你幫我一起去買。”謝淼焱有些驚訝:“(你)還不到70歲,買什么棺材?”

謝淼焱勸不動父親,還是陪他去了。幾年后,村里實行火葬,工作人員把棺材收走,給予相應補償。父親對補償很滿意,但他雇車把棺材拉回家,花了200元運費。補償里不含運費。

父親打來電話,聊到了棺材,語氣如常——就像說起一件“網購失敗”的商品,由于退貨后運費自理,略感失落。謝淼焱哭笑不得,他笑著對父親說:“沒事沒事,運費我給你報了。”

村口荒廢多年的小橋

2、貧窮的日常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湘中山村,貧窮是一種常態。”謝淼焱在窮困中度過了童年。

那時,他唯一苦惱的是,識字后找不到可讀的書,“村小沒有課外書,就連鄉里的中學也沒有像樣的圖書館”。

謝淼焱的爺爺是私塾先生,留下一套刻印于道光七年的《康熙字典》,裝了滿滿一箱子。爺爺說,這是太爺爺花了十擔谷子換回來的——相當于一個私塾先生一整年的收入。

趕上天氣晴朗的日子,謝淼焱的父親總要把《康熙字典》拿出來曬曬。這天,雞鴨進籠,豬狗進圈。謝淼焱趁著曬書,能翻看一會。但上面全是繁體字,無法滿足他的閱讀需求。

于是,謝淼焱迫切尋找一切可以讀懂的文字,“連路邊包過糕點的半張報紙也不放過”。

謝淼焱的舅舅也曬書,但舅舅曬書出于生計需要。

舅舅家開鞭炮作坊,他從各處收來廢紙,用來做鞭炮筒。有人為了壓秤,故意把紙泡濕。因此,他不得不時常在樓頂曬書。

少時,謝淼焱爬上舅舅家的陽臺,就像老鼠掉進了米缸。

他找到一本泛黃的《小靈通漫游未來》,愉快地看了一下午。到了回家的時候,謝淼焱還沒看完,于是把書藏在瓦縫里,還拿些破布頭蓋上偽裝。

后來,每當聽說舅舅家要卷鞭炮筒,謝淼焱就纏著母親去。

“說是要幫忙,其實就是為了找幾本書看。”謝淼焱笑著說起,他在舅舅家的陽臺,每次都能找到幾本兒童雜志或是通俗小說。

那些年,謝淼焱為了把書帶回家,沒少花心思——有時把書藏在墻縫里,有時塞進衣服里。謝淼焱“偷了”幾年書,舅舅竟一次都沒發現。他有些得意,“覺得自己很聰明”。

其實,舅舅早就看穿了,只是裝不知情。多年后,舅舅對謝淼焱說:“我很慶幸,那些本該做成鞭炮的破紙皮,被一個愛讀書的孩子當寶貝給撿起了。”

除了舅舅家的陽臺,謝淼焱還從一對篾籮里找過書。村里有位伯伯經常在農閑時四處收荒貨(收廢品)。趕上中高考結束,伯伯總能在學校附近撿到廢棄的書。

書是伯伯撿來的,他沒花錢,愿意讓孩子們挑喜歡的拿走。謝淼焱印象很深,他從伯伯那里得到過一套少兒雜志,全年一共12本,麻繩從書脊處規整地扎住了一整套。

“大概是讀初一,我看了梁羽生的小說就想寫武俠小說。寫了好多頁,后來搞丟了。”謝淼焱從初中開始寫散文,寫完就照報紙、雜志上的地址投稿。

到了高一,他寫的敘事散文《黑鳥》在《中學生學習報》的副刊發表,占了四分之一版面。他記得,當時報刊郵政地址在鄭州工人第一新村。

謝淼焱各科成績都挺好,除了英語。村小老師上課說方言,英語也用方言教,這讓本來就艱難的外語學習雪上加霜。他音標就沒學好,只能死記硬背。

土房子上有扇小窗戶,那是謝淼焱兒時學習、生活的地方

高三第一次模擬考出成績,謝淼焱的英語成績不高,估摸著只能考上市里的師專。“那時讀大學要交學費,每年要交幾千塊。”他想到家里沒錢,于是在高考前幾個月去了廣東打工。

那是廣東順德的一個燈具廠。

進廠后,謝淼焱每天拿錫槍焊點,只做一個動作,一天干十幾個小時。他只是干活,不知道手頭做的是什么。過了很久他才知道,自己做的是懸掛在酒店大堂的水晶吊燈。

有天下班,謝淼焱躺在床上休息,突然想到:“這輩子就這么過下去了嗎?”關于未來,他想過當作家,也想過當老師。到了9月,有同學考上軍校,謝淼焱這才知道,軍校免學費。

當年12月底,還有一次入伍機會。謝淼焱辭去工作,匆忙回老家應征。入伍第二年,他參加軍校招生考試被錄取了。他笑著說:“學校果然不收學費,平時還會發生活用品、津貼。”

上了大學,謝淼焱保持寫作習慣,相繼在《萌芽》《北京文學》《解放軍文藝》《西南軍事文學》等雜志發表散文、中篇小說。

2003年,畢業前一晚,謝淼焱還不知道將來要去哪里工作。第二天,學校通知他到遼東的一個小鎮報到。那是謝淼焱第一次聽到這個地名,他立馬翻出一張地圖找具體位置。

3、家庭活動

剛到東北時,謝淼焱不停地找湘菜館子,“感覺東北的辣椒不夠辣”。待久了,他發現當地有“一道溝”“兩道溝”,甚至是“十道溝”。他想到了老家的“沖”,“命名方式都差不多”。

謝淼焱自嘲:“我是一個寡味的人,沒什么興趣愛好。”下班回家,他除了看書,就是寫東西,不打麻將、不打撲克,對逛街、購物意興闌珊,手機里沒下載視頻軟件。

遇上小說寫不出來,他也不著急,“反正沒人催我,寫不出來就放那里。”放上一段時間,新想法就冒了出來。總之,他在感到舒適時寫作。如果寫得不舒服,他就去看書。

謝淼焱真正開始寫兒童文學是在2012年。一個重要原因是妻子懷孕了,他想給孩子寫點什么。加上離家近十年,“想家的感覺出來了”,他開始寫老家的事兒。

最初,謝淼焱寫了一個十萬字的長篇《野孩子》,寫了村里好玩的事。因為發不出來,他把小說拆成幾個短篇,或改寫成散文,刊在《兒童文學》《東方少年》等雜志。

2013年,女兒出生了,一天天長大。在女兒識字前,謝淼焱和妻子輪流給女兒講睡前故事。有兩三年,他寫的速度趕不上講的,經常要“現掛”——臨時給女兒現編故事。

謝淼焱逐漸培養起“對象感”——寫作時,心里有了一個具體的傾訴對象。他也更清楚孩子的興趣點。寫兒童文學以后,他投稿的“成活率”越來越高,幾乎“寫一篇成一篇”。

妻子支持丈夫的寫作。謝淼焱每寫完一篇小說,都會聽取家庭成員的意見。女兒自小在城里長大,更關注新鮮感。妻子是高校的思政課老師,有一定的教育學基礎,她代表了家長視角。

“在我心里,工作占1/3,生活占1/3,寫作占1/3。”謝淼焱想了想,糾正道:“實際上,寫作上花的時間不到1/3。但在重要性上,它能占這個比重。”

有時,寫作和生活是交疊的。比如,謝淼焱周末送女兒上興趣班,興趣班開在商場里。等女兒下課時,他抱著筆記本在樓下寫一會兒。在出差的火車上,他用筆記本寫一會。

有一年五一假期,謝淼焱4天沒出門,寫完了兩萬字的中篇《演習故事》。還有一年去岳父家過節,親友在樓上打牌,他一個人在樓下客廳寫小說。

謝淼焱的寫作是零散的,零零碎碎地寫,積少成多,發表的小說、散文、童話有一百多萬字。“對專業的兒童作家來說,這個(產)量肯定是少的。但對我來說,我是滿意的。”他說。

值得一提的是,謝淼焱的打字速度很快,有時一天能寫七八千字。在決定外出打工前,他想學點技術傍身,于是專門學了打字、排版。他能當速記員,每分鐘能打一百七八十個字。

2019年,在東北工作了17年的謝淼焱調回湖南。6歲的女兒更頻繁地回村子,實地找到小說提及的地方。

壩下村莊

4、近鄉情怯

工作調動后,謝淼焱離家鄉近了。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已不是“村里人”。村里的婚喪嫁娶,由父親打理。

有時,父親會打來電話,說家里有親戚來串門,拿走了兩本他寫的書。“你(下次)回來要記得去(他家)一下。我把東西(禮物)給你備好,你自己帶過去。”父親叮囑。

在東北生活了十幾年,謝淼焱跟村里人的生活缺乏交集,慢慢有了距離 。但一回村,他從遠遠見到第一個人起,就自然切換成鄉音。

每次回村,謝淼焱都會見發小阿桂。和兒時一樣,阿桂推門而入,熟稔地和謝淼焱打招呼,和謝淼焱的父親打招呼。寒暄后,阿桂只是坐著,靜靜地抽一顆煙,陪謝淼焱待一會。

謝淼焱知道,阿桂是專程來陪他的。他們默契地都沒說出口。抽完一顆煙,阿桂走了。謝淼焱點點頭,沒說別的,既沒道別,也沒挽留。

有一年冬天,兩人坐在門口烤火,屋外下著雪,雪籽粒粒分明。火盆畢剝作響,火光跳躍著,暖黃的光映在臉上。他們只是翻手烤火,一個沒說話,另一個也沒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忽然想起兒時的一次爭吵。兩人在上學路上吵了一路,吵完幾天沒說話。他們分析了很久,最后“破案”了:起因是阿桂家煮白菜,謝淼焱說他家炒菜不放油。

發掘出“真相”后,兩人哈哈大笑。

關于當下生活的艱難,阿桂不會主動提及。比如,事后謝淼焱才知道,阿桂的妻子出過車禍,全身多處骨折,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阿桂帶妻子去長沙治病,一直沒聯系謝淼焱。

知道這件事后,謝淼焱很生氣:“為什么不聯系我呢?”阿桂淡淡地說:“告訴你也沒用,你也不是醫生。”阿桂做好了一切準備,他習慣于獨自解決問題,不想給別人添麻煩。

阿桂是這樣,謝淼焱的父親也是這樣。

父親今年75歲,身體硬朗,每天早上5點起床散步,一走就是一萬多步。他在家釀酒、搖蜜,吃不完就賣掉。

不同季節產的蜜不同:槐花蜜最香,也最貴(大概要80元/斤),稻花蜜次之。油菜花開得多,產量大,蜜也最便宜。實在無事,父親就在園子里侍弄菜。

擺在園子里的蜂箱

謝淼焱擔心父親買菜不方便,他曾買來肉和果蔬,處理好放進冰箱。過了一段時間,他回老家發現,肉和菜幾乎沒少。父親攤了攤手,無奈地說:“地里有菜,吃不完啊。”

趕上節假日,謝淼焱帶妻女回村。隔輩親結實地存在著,但兩人有溝通障礙:孫女聽不懂方言,爺爺不會講普通話。遇上長難句,需要謝淼焱“翻譯”。

這倒也不是說,父親時刻需要兒子幫助。比如,他帶孫女去挖土豆。爺爺在前面挖,孫女跟在后面撿。兩人沒交流,各干各的。但光看背影就知道,祖孫倆都很開心。

(圖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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