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浮的房間
過去幾年常常搬家,每次搬家后總有一段時間會失去方位感知,覺得自己在過一種懸浮于所有時間和空間之上的生活。盡管身體所在的地理意義上的點存在具體坐標,在一個具體城市,一個具體城區(qū),一條具體街道,一幢具體的樓,有精確的樓層與門牌號。同屬一個城市空間的人,能依循這套定位系統(tǒng)輕易找到彼此。親近的人,陌生的人。
什么時候會忘記這些?當離地面足夠遠。2020年春天結束,世界從疫情中恢復一定秩序,又不完全,我決心從上海搬到蘇州去住。租了一套位于二十九層的房子,新生活被架在距離地面近百米的半空。因為距離地面足夠遠,周遭足夠陌生,更覺自己住在一個懸浮空間。從那么高的地方望出去,樓房、汽車、馬路、人,嵌著燈光的陌生水泥景觀。它們在視野里出現,又和我沒有太大關系。我想象它們其實不存在,只是某種全息投影。
真實存在的,只有我和這套懸于二十九層的房子所構成的空間。盡管客廳的穿堂風大得像要把吊燈吹下來,臥室小窗灌進來的空氣又不足以吹散夏末的燥熱,在那么高的地方仍會有蚊子。但這些都不妨礙我喜歡它,在它的身體里緩慢、安定地造繭。
那次搬家,是鐵了心要走,離開上海。說不清那樣的堅決源自何處,為何如此強烈。似乎沒有什么必須一定非要離開的理由,比如換工作,或維系一段感情。只是單純地想要離開此處,堅決地拖著將近三十個箱子,叮叮當當從上海市中心向西遷徙。仍記得離開上海時落雨,烏云籠住整座城市,我和箱子們向外逃離,離開上海地界時松了口氣。好像身后是頭巨獸。
直到搬家,我才驚訝地發(fā)現,自己在上海住了三年、十平方米不到的小房間,這個朝北的、因為樓距過近常年不得不關閉窗簾的狹長房間,竟然可以裝下那么多東西。將近二十個箱子的衣服、書和雜物,還沒算上堆積在廚房和餐廳的各式廚具和架子。這些物件各自乘紙箱而來,然后滑向房間里不知什么地方,隱蔽地住下來。床頭臨時搭出來的簡易書架上堆滿隨手擺上去的書,它們層層疊疊,彼此緊挨,小心平衡著力學意義上的穩(wěn)定,間隙大方地容納灰塵和落發(fā)。睡覺時偶爾撞到,它們就摧枯拉朽地倒下去。
曾經我并沒有那么強烈地覺得那個房間小。它的小,過往在我看來是一種恰到好處的可愛。
一張一米的單人床,一個兩米乘兩米的組合衣柜,一個雙門書柜,一張對折之后鋪上地毯就成為榻榻米的雙人床墊,一只會陷進去的懶人沙發(fā),一張來自宜家只需三十九元的黑色矮桌,一個白色的可升降衣架,兩組三層書架。如果有朋友來,榻榻米就是第二張床,用地毯鋪在空的地上還可以讓朋友們圍坐聊天,喝茶吃西瓜。我用它收留過很多朋友,有的會住幾天,有的聊得忘記入睡。一個人的時候,我甚至還能在這些東西中間,鋪開一張瑜伽墊,擺一只琴架。
在那個房間里居住的三年,我的全部生活都壓縮在不到十平方米的空間里。它內在不同功能區(qū)間的緊密咬合帶來一種肉眼可見的高效,幾乎沒有冗余和浪費。它也是和煦的,舒適的。我會想,應該很難會有比這性價比更高的居住選擇。
但事實上在第二年決定是否續(xù)簽時,我是猶豫的,想要搬走。住得久了,有越來越多勉強的時候:時常重啟的熱水器,水流微弱的淋浴噴頭,總要手動給水箱灌水才能正常運轉的馬桶,一不留神就被冰封住推拉格頂開柜門的冰箱。幾乎每天都會成為建筑垃圾傾倒站的單元門口,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批工人反反復復地把馬路挖開又封上再挖開再封上。但最后還是又住了下來。比起費勁去找新的房子,直接和房東續(xù)簽下一年合約更容易。
離開一種知道不那么如意但又尚且可以忍下去的狀態(tài),很困難。我不擅長向內討好,會想象另外一個聲音說:“別折騰,這不是挺好的嗎?這套房子干凈明亮,位于市中心方便宜居的街區(qū),又是與相熟的朋友合租,到底哪里不滿意一定要搬走呢?就算搬走,一定能找到更合適的房子嗎?”
被自己困在這個朝北的小房間里,數著租期還有多長時間。如果忍耐可以被量化,就方便知曉該在哪個數值處停止忍耐。
第三年租期的終點隨著疫情有緩和趨勢的時點到來,那時我還沒有回到上海,租期又延長了兩個月。房東給我打了很多電話,勸說我不要離開這個房子,這樣他就不必尋找其他租客。我撒謊自己因為失去工作要離開上海,因此不能再續(xù)租。
繼續(xù)待在這個房子的時間,終于有了明確倒計時。遠程辦公成為常態(tài),我重新回到工作狀態(tài),同時獲得居住選擇的自由,但這也意味著要承擔隨之而來的責任——你可以、有權在一個寬泛區(qū)間為自己選擇居住空間,那么當下、此刻,你的需求是什么?你要為自己做出怎樣的選擇:一個怎樣的街區(qū),一個怎樣的房子,一種怎樣的生活?
必須回答這些很難回答的問題,一次次地練習向內詢問,自我確認。
需要一個多大的空間?我發(fā)現自己對空間的心理需求,遠大于一個人生活的實際需求。想要一個人住在一間至少有兩個臥室的房子,朝南,陽臺連著客廳,有電梯,位于高層。這個空間是什么風格?想要被濃厚的顏色包裹。想找到一套允許我裝修的房子,每個房間都刷不同顏色。
從上海到蘇州看房,我只花了十分鐘就決定租下新家,因為它幾乎符合我的所有要求。房東允許房客重新粉刷,并扔掉大部分家具。同樣的租金,在上海只能擁有一套老房子里的一個房間。但當天晚上我失眠了,即將要做出的很多選擇急迫地撲向我。買什么牌子的墻漆?什么時候粉刷?在陌生城市去哪里找工人粉刷?還是自己粉刷?刷漆空置一周之后就入住安不安全?選擇什么樣的顏色?選定了的顏色真的會好看嗎?涂出來和色卡不一樣怎么辦?涂出來很難看怎么辦?房子還有許多墻面的問題需要處理應該怎么辦?所有這些事情都需要費用,會不會難以承受?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過于追求物質,在意一種世俗意義上的好房子、好生活。
第二天醒來,只睡了三個小時的我去了一趟宜家,站在每一面有顏色的墻前,問自己,如果這面墻無限延伸,是你想要待的地方嗎?回答刷什么顏色這個讓我失眠一整晚的問題,實際上只花了三十分鐘。我去家居城把最終選定的墻漆顏色買齊,一共十一罐,帶回新家,擺在每一堵墻面前,給師傅寫了提示紙條。在那幾個小時之前,師傅表示擔憂和不解,建議我全部都刷一個顏色,買上一大桶十五升同一個顏色的漆最省事。我拒絕了他的建議。
不過是租個房子而已,為什么還要那么大費周章,費錢又費力。萬一一年之后房東不再愿意出租或者我想再搬家,這筆投資就打水漂了。但討好自己,似乎是要交學費來學習的。認真詢問自己的需求,將之當作合理訴求,而不是被否認和打擊的妄想。竭力為自己去把它們變成現實,并承擔它可能會不太如意的結果。此前我并沒有足夠經驗。選擇一種生活,而不是被某種生活選擇,接受并忍耐它。后者容易得多,需要放棄的也多。
入住新家的第二天晚上,我騎車去湖邊,去看那座從陽臺能望到的摩天輪。
從小區(qū)拐出,很快就會騎到一條叫星湖街的馬路上。裝滿星星的湖泊。5月的夜風還有些涼,騎車穿過一個個路口,路過不認識名字的街道和大樓,向湖邊奮力踩。馬路寬闊,沒有什么人和車,我知道要去哪里,又好像不知道要去哪里。慢慢接近在陽臺上看到的那只會在夜里閃著紫色燈光的摩天輪。
它不轉,就只是站在那里,發(fā)出紫紅的光,對周圍的一切來說也像是一個懸浮著,和周遭毫無關系的存在。我假定它也在過一種懸浮著的生活,一種只關乎自己,自己應答自己,不依賴任何人,也不等待任何人的生活。頗有些矯枉過正的盛大的生活。空間寬闊,超出一個人居住需求的寬闊,所有能改變的地方都符合心意,墻面、吊燈、書柜、椅子,能換的幾乎都換了個遍。玻璃杯一買就是一打,拖鞋男式女式加起來快十雙,設想家里常常會有朋友來。實際上大部分時間都只有我一個人。
但那是彼時我的需要,即便矯枉過正。
那時我剛休完幾個月的病假,對自己全無信心,任何方面。甚至不相信自己可以再做好一個采訪,可以和人順暢交談。是在那樣的時候模模糊糊意識到,身體在向我提出它的訴求,它想要一個更大更寬敞的地方,想要離開這個安定住了很多年卻讓它和很多不愉快的感受相連的地方。被束縛和壓抑的記憶會被喚起,它需要離開,去一個新的地方,把自己安放在一個可以無限舒展開的空間,讓繩索松掉。物理意義上的空間,與內在的精神空間相互映照。
這個空間,似乎允許我做任何事。
工作累了,躺在客廳的涼席上,看陽臺的落地玻璃窗,窗戶把天空裁切出一個方形。藝術家的作品也不過如此,把天空裝進取景框。衣架被夜風吹得撞出聲響,咣當咣當,像風鈴。那樣的夏日夜晚就索性睡在地上,睡在從陽臺吹進來的夜風里。
下雨天不再帶來麻煩,是進城去看園林的好天氣。園林籠于氤氳,石階因潮濕變成深色。帶《浮生六記》去滄浪亭。在園子里讀沈復與蕓娘的中秋游記,他們在如今仍在的亭中鋪毯,席地而坐,烹茶。“一輪明月已上林梢,漸覺風聲袖底,月到波心,俗慮塵懷,爽然頓釋。”因而總是盼望下雨,在城市里得以短暫地穿越時間。
租來一臺鋼琴。琴體長一米五,有快七十厘米寬,頂得上大半張單人床。客廳沒有能擺得下它的地方,只能勉強塞到臥室去。師傅把鋼琴斜過來放正,兩個人鉚勁抬起兩邊,請我?guī)兔Τ返魤|底的拖車。琴就坐在窗前。它像一座黑色的山橫亙在臥室窗前,制造出一條狹窄的過道。它擠占了小半扇窗,擋住臥室本不寬裕的光線。
常在夜里練琴。因為從來聽不到隔壁鄰居的聲音,由此假設房子的隔音很好,大膽地在深夜彈琴。10點彈,11點彈,12點也彈。隨心所欲地和這些黑白按鍵玩耍,分解的和弦,隨機的雙音,或者隨便什么從腦海里冒出來的旋律,我無所謂,隨意亂彈。然后十五分鐘過去,半個小時過去,一個小時過去。可以一直玩下去,創(chuàng)造出一些聲響,把腦子里的聲音彈出來。一些無用而恍惚的游戲。
情書。甚至給這個房子寫情書。雖然它不會以文字的方式回應我,但寫情書這種事不是以得到回應作為前提的。當從上海返回蘇州的火車緩緩啟動,朝西開,路過一片片城市的邊緣和郊野,正好是太陽慢慢掉到地平線之下的時候,遠處的天從藍色融合著奶白色、橘色、糯粉。有云,云朵的邊緣被已經完全掉下去的陽光勾出金色的邊緣。遠處正在蓋的高層住宅,遙遠地借玻璃折射出金色光斑目送馳過的列車。就是在那個時候,突然感到一種讓心里微微發(fā)酸的想念。想念一個空間。想這趟車開得快一些,再快一些,穿過更多的樹林和草地、水域,讓我可以早一些見到它。渴望把鞋子甩掉,感受把腳完全釋放出來踩在地板上的感覺,腳掌上的褶皺會因為突然松開攤平而生出另一種鈍痛。
誰會說自己想念一個房子呢?這太荒謬了。除非那座房子里有思念的人,或一只動物。好像強烈的喜歡和愛是只可以給“活物”的,情書如果沒有一個特定的人,似乎不具備被寫下的充分理由。可是我明確知道,在我看夕陽在地平線盡頭的溫柔投影時,讓心微微顫動想念的,不是一個具體的人,是一個空間。它不同于這個世界上其他所有房子,遑論同一個小區(qū)里幾百套長得一模一樣的房子。
它不屬于我,不屬于在這個城市管理制度下以一張證書擁有處置權力的人,或建造它的人。它是懸浮的房間,暫時收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