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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5年第5期|孫睿:摳綠大師Ⅳ·還原(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上海文學》2025年第5期 | 孫睿  2025年05月14日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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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廣播說,129號請到7號窗口辦理。彭雷拿著小票,來到7號窗口,往前拽拽椅子,坐下,將自助機打印出的號碼票遞進窗口。女辦事員接票同時問,您辦什么業務?彭雷說咨詢一下怎么領失業金。馬上又補充,已經交了七年多保險,五險一金都交了,包括失業險,但都是在北京交的,在那邊上班,上個月失業了,回到這邊——既是戶口所在地,也是出生地——檔案一天沒離開過,就是人去北京待了些年,現在能從這兒領失業金嗎?

女辦事員問保險關系轉回來了嗎,彭雷說沒有。今天來就是想確定一下,若在本市領取失業金,到底該怎么辦,網上看到很多說法,他覺得還是來窗口問最清楚,當成正事辦。

半個月前,彭雷租了一輛卡羅拉,把自己和扔了可惜的生活用品拉回老家,從此告別北京。他在北京的公司是一個月前倒閉的,做完清算,就退了房子,撤離北京,當時也沒想過回老家可以領失業金的事兒。打算先休息幾個月,等消化完公司不復存在的愁苦,再籌劃未來。但更大的恐慌襲來,這個歲數沒有收入,哪怕單身,每天睡前也會有一種罪惡感,飯時更甚。今天午飯的時候,他突然看到“失業金”三個字——手機總能推算出一個人處境的變化并為其推送需要看到的內容——繼而想到,現在自己也可以在這上面動動腦筋了。于是下午就掃了輛共享電動車來了社保中心。

女辦事員說領是可以領,但需要先把北京的失業險關系轉過來,然后在這邊提交失業登記,并提供相應材料。彭雷追問具體什么材料,他失業是因為公司倒閉。女辦事員問他跟公司簽過入職合同和遣散合同嗎。彭雷說他是股東,但不算老板,占股兩成,不負責經營,平時自己也在這兒上班拿薪水。女辦事員又問,是近期倒閉的嗎?彭雷說,今天正好四十天。女辦事員說,那就提交公司的倒閉證明和以往的流水記錄。說完,她突然朝著彭雷身后的高處笑了笑,彭雷轉脖抬頭,看到了劉征。

劉征正面帶微笑,將一個半透明的小號塑料袋提至面前,沖窗口展示著。塑料袋里隱約可見一杯飲料和一小盒蛋糕。這時候,他也看到了身前的彭雷。

“我操,怎么能倒閉呢?”劉征抽著煙,報出一部國產電影大片的名字,“不是你們給做的特效嗎?”彭雷以前春節回來跟劉征喝酒的時候,吹過牛逼。

“別的公司轉給我們的活兒,沒多少油水。”彭雷把煙灰撣到辦事大廳門前的不銹鋼垃圾箱里,兩人并排站在那里噴吐著云霧。

“公司不是估值過億了嗎,你占股百分之十,身家一千萬,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倒閉了也不至于惦記這點失業險吧?”劉征沒想到能在這碰到彭雷,他是來給“7號窗口”送下午茶的。

聽說“7號窗口”是劉征離婚后新談的女朋友,彭雷知道沒必要對劉征隱藏了,有啥說啥,對自己兩年前吹出去的牛逼羞赧不已,碾滅煙頭說:“一千萬就是個說法。”

來北京的第六年,彭雷技術入股,跟倆朋友合伙開了公司。起步之初,運勢不錯,接了幾部有名國產電影的后期——主要因為價格便宜——負責綠布特效部分。都不是直接從片方手里拿活兒,沒掙到錢,但靠實實在在的內容,公司也算在業內闖出些名堂。后來有兩家大公司想加磅,給彭雷他們的團隊做了DCF,有形無形資產估出一個億——特意要往高了估是商業需求——決定先投一半進來,招兵買馬,擴大生產,將彭雷他們的股份折半,簽對賭。屆時兩大公司再利用自己母公司的平臺優勢,讓三方合作的新公司接更多集團的項目,肥水不外流,互相滋養。彭雷就是這時候過年回家酒后狂言,說自己是千萬富翁——當然也是為了堵老家同學的嘴,要不然他們酒桌上沒完沒了炫耀自己日益富足的本地生活,彭雷實在聽不下去,極大影響了喝酒的心情。

后來兩家大公司中的一家突然現金流吃緊,另一家公司不敢貿然打錢。等前者緩過勁兒來,后者又出狀況,時間一久,熱情淡了,便不了了之。但跟彭雷合作的那倆哥們兒,被資本運作點燃的企業家夢無法熄滅,一心想著再找其他大公司完成收購,前提是,他們的公司必須保證每年都參與了頭部影視劇的制作,這是對公司能力的最好證明。所以那哥倆——占股更多——開始不計成本接項目,拼命和影響力大的項目沾親帶故,賠本賺吆喝也無所謂。彭雷和這哥倆在公司倒閉前已有一年沒給自己發工資了,那時候大家都一門心思:再忍忍,大錢就來了。行業瞬息萬變,解套金主終未出現,公司視效師們的工資也捉襟見肘,最終被員工以拖欠薪資告上法庭。

那哥倆兒開始找上游公司要錢,尚有數額可觀的尾款未結。沒想到甲方公司已人去樓空,其他債主掛在該公司樓下的討債橫幅已風吹雨淋殘破不堪,受害公司遠不止一家。甲方公司法人更是一肚子苦水——已被限制高消,出差談事得提前一天坐綠皮火車出發,高鐵都不許坐了——說片方沒給他結錢;片方則說是平臺押著尾款不結;平臺又說片子反響沒有預期好,廣告商沒打尾款;環環相制,層出不窮,沒處說理。彭雷的兩位合伙人,找遍通訊錄里所有人,把這些年混北京認識的人能見的都見了——彭雷分管內容,他倆主抓經營——也沒能扭轉局面。半年時間,一個人四十歲不到,從“丸子頭”變成“地中海”,另一個人因焦慮從一百二十八斤長到一百八十二斤,隔三差五還心律不齊一次。最后三人不得不接受現實:公司得關了。

這些彭雷沒對父母提過。他們不問這么細,說了也不懂,只能把彭雷的回歸想成是撞了南墻不得不回頭,領略不到當事人能從中體會到的幽妙——當然另兩位合伙人并沒有把此當成樂趣,他們的真金白銀和青春都扔在里面。彭雷不然,他從一開始來北京就不是為了搞錢,只為理想,意外衍生出或許能掙上一筆的可能。所以幻滅之時,另兩人把公司設備便宜處理,打包賣了一百萬,沒分給彭雷一分錢后,他也沒說什么——按說應該按占股比例分配公司一切進賬,哪怕是倒閉清算所得,難道彭雷的青春就不是青春嗎?

互聯網出現后,人生就成了幾塊硬盤,把電腦當成主要生產工具的人更是如此。賣設備前,彭雷的兩個合伙人打開公司所有電腦,想看看硬盤里有什么遺忘的已做完特效尚未結款的項目,能再跟片方要點錢出來,聊勝于無。結果發現所有已做好特效的場景都被欠了薪的特效師們給還原了,原本仙氣繚繞城堡林立的魔幻背景,變成一塊塊綠布,本該是汪洋大海的地方,也恢復成一塊塊綠布,主人公們煞有介事地站在上面進行著干巴巴的表演——恰如彭雷他們三人的處境。原本那些硬盤可以變成一座商業大廈,此時它們只是硬盤了。一切歸零,世界清凈。

開車回老家的路上,彭雷覺得這趟耗時超十年的北京之行,不算虧。都見識了,特別是參與到一線大片的制作中,夠日后跟老家同行喝酒時吹噓幾年的了。關鍵是,去北京,是他當年最想干的事情,給干成了,還一干就是十余年,雖然沒有被天上掉的餡餅砸到——像別人想象的那樣帶著一千萬榮歸故里。

現在沒了當年那股力氣——混和著渴望見世面的激情和無知的莽撞——公司注銷后,彭雷第一時間離開北京,畢竟房租也是每個北漂的心頭之痛。這一切發生得有些突然,彭雷來不及想日后怎么辦。他需要時間好好來想,若每月能有失業保險解決吃喝問題,便可以更從容并不失優雅地思考這一問題,畢竟人生已過完三個本命年。所以他來到了7號窗口。

“敢情這幾年的綠都白摳了。”聽彭雷說完,劉征覺得有必要告訴他,“你這算留學歸來吧,正好黃薇公司招人呢!”

2

彭雷挑了件米黃色無領棉麻襯衣,套在身上,在鏡子前照了照,系好扣子,出了門。

這次回來,彭雷住在自己的公寓,五十平的開間。他父母住在二十公里外的縣城,那也是彭雷出生的地方。公寓是他四年前買的,當時北京的公司勢頭正猛,他是技術骨干,薪資可觀。手里的錢不夠交北京房子首付的,就全款買了這套公寓,怎么說也是省城的房子,回老家的時候能有個寄存自己的地方。

去見黃薇,不是彭雷急于上崗,是就想見見。下樓的時候,彭雷意識到,這是回老家以來,突然覺得不尋常的一天。他對見到黃薇是有些期待,期待什么,并不知道,所以要去見。

約在開發區的一家餐廳,黃薇訂的,“十二點見”。她公司在那邊,中午吃完飯還要回去開個會,便就近找了地方。打車過去有點兒貴,彭雷拼了個車。上車后發現車里只有司機一個人,他問這是拼車嗎,司機說是拼車,到前面接另一位乘客。彭雷突然一閃念,那個乘客不會是黃薇吧?

兩人是大三下半學期開始好的,大四找實習單位,黃薇讓舅舅給倆人都弄進了電視臺。去的不同部門,免得談戀愛被老同志非議,是舅舅的意思,他熟悉電視臺的職場。黃薇進了總編室,經常值夜班;彭雷去的是紀錄片組,每天幫著攝影師扛機器。一年后,黃薇正式入職,仍盯夜班,是總編室里最年輕的;彭雷以聘用的形式繼續做編導,舅舅跟他說,別急,等機會,最不濟我給你兜底。黃薇的舅舅有家影視公司,在本市頗吃得開。兩人畢業后的歸宿,令同學艷羨,能進電視臺是當時絕大部分這個專業畢業生夢寐以求的。不少男生認為,彭雷這女朋友找得值。

彭雷家在下面的縣城,跑通勤不現實,也早想獨立生活,他在電視臺旁邊租了房。黃薇會偷偷去彭雷的房子和他約會,父母叮囑過她,還沒結婚呢,下夜班也別去他那兒,睡覺回家睡。黃薇嘴上答應,每周還是會去彭雷那兒。姑娘大了,父母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兩人一起做飯,互相擁抱,覺得所謂的好日子就是這樣:有份體面的職業,有個相宜的伴侶。有一次黃薇舅舅來電視臺開會,樓下遇到扛著三腳架的彭雷,給他叫到一邊,聊了近況,最后問到他和黃薇有沒有結婚的計劃。彭雷當時有種預感:舅舅在權衡是否要在給他轉正的事兒上多使使勁。但沒多久,他也沒跟黃薇商量,一個人毅然去了北京。

這時候車開始減速,靠向路邊,一位中年阿姨拎包站在路邊——同行的拼友。

車繼續上路。開發區建得超出彭雷想象,恍惚覺得自己仍在北京:大型綜合商場,門前環繞著旋轉木馬、太空彈射等兒童電動游樂設施,有名的地產都在周邊蓋起樓——資本怎肯錯過在省城占位,新修的地鐵站口——這種屬于大都市的玩意兒出現在老家讓彭雷感到震驚——吐納著匆忙低頭趕路的人,還有跑在路上的外賣騎手——什么時候這地方的人也卷得沒時間做飯了,以及此刻坐的網約車和屁股底下寬闊油亮的馬路……都是十多年前彭雷離開時沒有的。在北京看到這些不稀奇,現在在老家看到,反而有一種“來到了北京”的感覺。

走進餐廳,比約定時間早了二十分鐘。彭雷特意趕在黃薇到達前選好座位,這是他作為男士給自己提出的要求——僅應用于黃薇一位女士。女服務員問彭雷幾位用餐,彭雷不知道為什么沒有開口,而是伸出右手的兩根手指。服務員攤開手掌,掌心向上,彬彬有禮,說兩側卡座隨便坐,今天沒有訂位。

彭雷選了緊里臨窗的位置,旁邊是幾株半人高的植物,沒放置其他餐桌,適合說話。他在靠墻的卡座坐下,這里能看到餐廳的門,黃薇進來的時候可以第一時間站起來跟她招手。

純實木餐桌鋪著厚實的桌布,手搭在上面挺舒服。服務員送來檸檬水和菜單,問什么時候點菜。彭雷說等一會兒,服務員給彭雷面前的杯子倒完水,又要給對面的杯子倒,彭雷說先不用。服務員放下盛水瓶,留下菜單,走開了。彭雷不知道黃薇會喝什么,他不想讓杯子里已裝滿水,好像不給黃薇選擇的機會。

黃薇的信息進來,說不好意思,晚一刻鐘到。彭雷回復,不急。然后問黃薇,喝什么,他先點上。黃薇說,水就行,控糖。以前的黃薇就愛喝可樂,一天兩罐。

天兒有些悶,到了正午陽光猛烈起來,餐廳溫度還算舒服,空調像一個忠誠的衛士,往外吹著冷氣,格柵口綁著的細紅綢飄帶海浪一般舞動著。彭雷想象著黃薇會穿成什么樣兒從外面進來——她現在比陌生人還讓彭雷感到陌生。

彭雷翻著菜單,看中幾樣自己想吃的,記住頁碼位置。已經到了最開始約定的時間,也就是說,黃薇將在十五分鐘后出現。彭雷看到四桌以外的地方,坐著一個脖子套著項圈的男人,歪著腦袋,正和人聊天,頗具喜劇效果。這讓彭雷意識到,自己坐得過于端正,于是腰桿放松,調整坐姿,舒服多了。

一個戴著棒球帽的女子進來,穿著緊身背心,裸露的胳膊已成小麥色,向彭雷這邊走來。他心中一顫,黃薇怎么變成這樣了,隨后發現不是她——女人在戴項圈男人的那桌坐下。

服務員又走過來,問現在可以點菜了嗎。彭雷說再等會兒,看到對面的水杯還空著,給杯里倒上檸檬水,水瓶交給服務員去蓄水。又看了一眼時間,十二點十四。

這時候,他聽到身后有人喊自己,從聲音已判斷是黃薇,但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出現在身后。彭雷恐慌地轉過頭,看到了沒什么變化的黃薇。原來斜后方還有個門,黃薇車停在后院,這兒進來近。彭雷準備好的起身、揮手、打招呼這一套,全沒用上。

彭雷語無倫次地說著讓黃薇看看要吃什么,并遞上菜單,已忘記自己之前看好的那幾道菜是什么。黃薇將菜單推給彭雷,讓他點,他算客人,這頓她請。彭雷說男的買單,我來,這里你熟,你點,我吃什么都行。黃薇沒再推讓,開始翻菜單,問彭雷有沒有忌口。彭雷說沒有,心里想,這是把過去都忘了,還是跟我假客氣?

黃薇招手,服務員來記菜。黃薇指著沖向她的菜單頁,說著這個這個。彭雷看不到“這個這個”都是什么,有種彌補愧疚的心理,希望她多搞幾個“這個”。

黃薇好像比以前胖了點兒,彭雷忍不住趁她翻菜單的時候多看了幾眼。這是一個新黃薇,臉色圓潤,身上散發著什么——過去的黃薇精瘦,一米六八,吃飽了不到一百斤,扔到人群中會被淹沒——確定了是什么后,彭雷把頭扭向窗外,假裝看街景。

來之前,彭雷已做了心理建設,如果黃薇話少,自己就多說。沒想到黃薇頗具老板之風,能控場,節奏掌握得也好。點完菜,喝口水,便從眼前聊起,說今天突然又熱起來,都立秋二十多天了,天氣越來越不正常。彭雷應和著,是是是。然后黃薇看著窗外說起開發區這些年的變化,不疾不徐,延展到本城人民的普遍變化,繼而轉到自己這些年的生活。

彭雷從劉征那兒已經知道了一點兒:他去了北京后,沒兩年,黃薇又被她舅舅弄去省臺,在生活服務頻道做編導。后來在她那位嗜酒父親胃出血住院的時候,認識了現在的老公,省人民醫院的大夫——老爺子的病三個月一復查,一來二去,黃薇就和這位負責她爸的主治大夫結婚了——生下一女。隨后黃薇升了欄目主任,前年換臺長,她站隊的副臺長出了問題,一干人都沒好果子吃,陸續離職。黃薇是去年離開的,本打算在家帶帶孩子,等孩子上了幼兒園再出來找事做,沒想到舅舅中風,影視公司無人打理——表弟尚在國外上學,舅媽對這行摸不著門——黃薇只好臨危受命,擔起總經理一職,同時還得帶孩子。“現在,同舟共濟對你倆都有好處,別真把失業保險用上。”那天劉征這樣對彭雷說。

彭雷不是覺得自己能幫得上黃薇才來見她,是他好奇,十多年里經歷了這些的黃薇變成什么樣——而他只干了一件事兒,就是混在北京,中途有過兩個短期女朋友。剛才在黃薇翻菜單的時候,他注意力滑到桌下,看到黃薇的腿。她穿了橄欖綠色的裙子,腳上是一雙鬼冢虎,沒穿襪子,不是彭雷印象中當了媽的女人的樣子。特別是黃薇小腿上那些青色的血管,讓他想起大學剛畢業那陣。彭雷有意把頭抬高了些。

黃薇已經講完離開省臺的經歷。彭雷知道的那些,有的黃薇一帶而過,菜上來也沒有打斷她,繼續講著經營公司之難。她和舅舅一個家族,舅舅給過她那么多幫助,她現在沒辦法不挺身而出,盡管這些并不是她想做的事情,包括跟甲方喝酒。

聽著,彭雷想,黃薇為什么要跟他說這些——為了表現自己在老家的生活并不平淡?或者知道不能跟彭雷比專業度,索性交個底,否則日后真一起工作會更露怯?還是為了淡化生活的幸福故意找些糟心事兒說,讓彭雷獲得心理平衡——劉征肯定把他去7號窗口的事兒跟她說了。或是并沒有具體原因,只是多年不見,彼此都長大了,想說說話是本能,就像他想見見她。

突然間,黃薇話鋒一轉,不再圍繞自己,問起彭雷:“你怎么樣,最近好嗎?”

“還行吧!”彭雷有些措手不及,一邊說著,一邊往后靠,直到沙發背兒抵住肩胛。突然意識到,一開始覺得自己坐在靠墻的里側,似乎是為了看清黃薇進門,方便及時和她打招呼,其實潛意識是尋求安全,身后就是墻。

彭雷知道,早晚得聊到自己。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哪怕黃薇聽說了他去7號窗口的事兒,他也真的覺得自己“還行”。

3

那年有個電影劇組來取景,一部文藝片,導演和演員歲數都不大——比起那些德高望重的導演和演員——但也三十出頭了。在二十四歲的彭雷看來,這歲數已是前輩,況且他們又是北京來的。市郊有一座水庫,電影講的是一個發生在水庫邊的愛情故事,此處吃住行成本較低,所以拍攝定在本市。劇組聯系了市電視臺和省電視臺及當地紙媒,希望借助他們的平臺給宣傳宣傳。探班日,收到邀請的媒體記者到了片場,領了紅包,沒看到大腕兒,沒待一會兒就走了。彭雷那天也來了,被這些北京來的電影人吸引,看他們如何打光、如何把攝影機綁在汽車上拍車戲,一切對他都是新鮮的,在現場待到劇組收工。回去后彭雷向臺里報了選題,想給這個電影劇組拍個紀錄片——劇組這邊很樂意,還答應給彭雷提供一個房間,可同吃同住。臺里選題通過,彭雷就一個人帶著機器進組了。

那時候彭雷沒什么拍攝經驗,就是跟在電影導演后面,他干什么或說什么,彭雷覺得有意思,就拍。有時候因為下雨,無法出外景,導演會和攝影師還有演員在房間看電影。通常都是國外大師導演的片子,看著看著,導演或攝影師會突然暫停,把剛剛這個段落的精彩之處再看一遍,畫機位圖分析是怎么拍出來的。這些彭雷看不出來,經他們那么一說,一個嶄新的世界出現了——原來這才叫拍東西。四年大學白上了,在電視臺拍的那些完全就是小學生作文。電影導演有個口頭禪,“打破舊的,創作出屬于我們的東西”,使彭雷異常振奮。

有一天拍水庫的一場戲,需要男演員下水游泳。劇情是水庫不讓游泳,主人公在“禁止游泳”的牌子前脫掉衣服,徑直走進水中。現實中水庫管委會也確實不讓劇組的人下水,理由一大堆:正是汛期,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接到放水的命令;全市人民吃的水就是這水庫里的水,不能讓老百姓的飲用水變成個別人的洗澡水;水庫里存活著大型水下生物,說不準會咬人等等。制片主任說,其實就是沒給看水庫的人紅包。并建議,戲大于天,要不然從別的地方擠出五百,順順當當把這場戲拍了。導演說先不給,明天偷拍,效果說不定更好,省下五百喝酒。

第二天,大家來到拍攝點,水庫管委會值班室就在不遠的坡上,正敞著門。從這側岸邊到對岸——水庫隨地形而建——差不多有三百米,導演問男演員,行嗎?男演員說,沒問題,上表演系前在游泳隊是練四百米自由泳的,拿過市里第三。導演說,不用完全按劇本走,隨機應變,又叮囑各部門,拍攝只有這一次機會,無論發生什么,不要停機,直到演員游到對岸。然后偷偷開機,沒喊“開始”,男演員走到“禁止游泳”的牌子下,先撒了泡尿,尿完沒提褲子,借勢褪下褲子,準備下水。結果脫得太猛,內褲跟著褪了下來,導演在畫外輕聲說了個“繼續”,男演員索性脫成全裸,背對鏡頭下了水。彭雷在一旁端著拍紀錄片的小攝像機,一會兒拍導演的反應,一會兒拍在水里的男演員。水一點點沒過男演員的小腿,臀部也即將進入水中,這時候坡上傳來一聲“誰讓你下水的!”彭雷趕緊將攝像機對準坡上,一個中年大叔手持喇叭沖出值班室,向這邊跑來。劇組的攝影機始終在對著男演員拍,他俯身展腿,游了起來,幾下,就看出專業,四肢舒展,劃水有力。大叔的聲音越來越近,男演員回頭沖大叔做出一個飛吻,然后一頭扎進水中,雙腳打水,兩臂擺動,如浪里白條,在碧藍色的水面劃出一道白線。恰好有兩只水鳥從鏡頭前掠過,攝影師跟著它們搖起鏡頭,等它們飛遠,鏡頭又落下,男演員正從對面上岸,一切配合得剛剛好。彭雷拍著劇組所有人的反應,大家都已面露悅色,彭雷自己也是如此,這種齊力配合完成一件事兒的氛圍感染了他。

導演說可以撤了,大家開始收拾東西,管委會大叔在那邊被場務攔住,遞煙送水,不得靠近。彭雷一直拍著,把這一幕也記錄下來,直到大部隊撤走——開車去對岸接男演員——還在拍。管委會大叔這時候已沖過來,無人可抓,看到彭雷還舉著機器,就沖他來了,彭雷撒腿就跑。場務車按喇叭,彭雷躥進車內,全組撤離。上了車,彭雷抱著攝像機,胸口起伏,喘息如牛,內心澎湃,知道自己也拍到了好東西。

當晚五百塊錢果然喝了酒。導演對白天拍的那場戲很滿意,讓制片主任把管委會大叔叫來一起喝。彭雷終于找到機會問導演:戲很精彩,但沒按劇本拍,能接上嗎?導演喝得有點兒多,說人生哪他媽有劇本可言,這才是吸引人的地方。彭雷品著這話。導演又說,搞藝術,就是因為不滿現實這套劇本才搞的。彭雷繼續品,好像這兩句話都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然后導演又說,創造力,能實現一切。彭雷感覺世界被劈開一個口子。

管委會大叔真來了,還帶著自己燉的水庫魚,后來大家喝了遠不止五百塊錢的酒。這頓飯上,彭雷聽說演員和導演都不拿片酬,只想拍點兒自己喜歡的東西后,更愛他們了。

后來電影順利殺青,劇組返回北京。彭雷給他們送上火車,再回電視臺開會,覺得整座樓暮氣沉沉。各地電視臺就是在那一時期開始走的下坡路,沒有視頻網站的創新能力,身居要職的老人兒只求不犯錯,無心變革。彭雷越干越無聊,正好那電影的制片人入職視頻網站,招募團隊,彭雷在QQ群里看到,表達了想去北京跟隨他開拓事業的愿望,并把給劇組拍的那個紀錄片——已經在當地電視臺播出,收視率很低——發給制片人。三天后,制片人打來電話,問這個紀錄片有沒有高清格式的,彭雷說他電腦里存了一份。制片人又問了彭雷的現狀,彭雷照實說了。制片人聽完說,來北京會比你現在苦,彭雷說他做好準備了,制片人說那來吧!于是彭雷跟紀錄片欄目組做完工作交接,一個人去了北京。臨行前,黃薇說,我舅說你如果現在離職,再回來就難了。彭雷說,我沒打算回來,先去探探路,你隨時來北京找我。

彭雷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個頂層的單間。二十多平,沒房本,是開發商在樓頂違規搭建的,房頂和墻體都薄,冬冷夏熱,不帶裝修,水泥地面配白墻,有上一戶留下的簡易家具,衛生間和水房公用,房價是同位置正規房子的一半。彭雷買了新的被褥,住進去,開始了北漂生活。

當時視頻網站尚處摸索階段,鼓勵網友上傳自創作品,彭雷就負責審閱,把認為優秀的,放到首頁或頻道顯要位置推薦,點擊量與獎金掛鉤。彭雷在此時期看到大量想象力和創造力爆棚的原創視頻,他像一張貼畫,粘在屏幕上,經常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這期間,他在老家參與的那個文藝電影在亞洲一個著名電影節上獲了獎,彭雷現在的主管——這部電影的制片人——借勢在視頻網站開辦了一個文藝片頻道,讓彭雷將他拍的紀錄片分成幾集傳到網站。此舉為網站吸引了大量文藝青年用戶,導演專業的學生也把各自的短片傳上來,豐富了片庫,網站也因“文藝陣地”的定位脫穎而出。

電影拿獎后辦了個冷餐慶功會,彭雷也去了,帶著黃薇,黃薇正好請年假來北京看彭雷。彭雷跟著劇組生活過二十天,慶功會上看到很多熟人,加上自己來北京也有三個月了,能跟他們有說有笑。黃薇則無法加入,哪怕彭雷介紹了“這是我女朋友”,她也無法像其他人那樣,拿起一杯酒找誰聊聊,老覺得隔著一層。彭雷也看出來,盡量陪在她身旁。黃薇知道妨礙了彭雷,便自己打車先回去了。

彭雷也沒待太晚,回到住處,黃薇還沒睡,披著羽絨服,一臺電暖器的房間只有十幾度。空調壞了,彭雷打了售后二十四小時電話,最快也要明早九點上門修理。黃薇說她不適應北京,這里的環境、人、一切。彭雷說這里有老家沒有的東西,黃薇說她不覺得這些東西很重要。彭雷沒反駁,他知道黃薇——也是絕大多數人——更在意的是不必為了少去一趟公用廁所還要能憋就多憋一會兒。黃薇提前訂好的回程票是第二天一早的,沒等到空調修好,便離開了這里。

彭雷知道黃薇不愿再來,每隔幾周,他會周末回老家找黃薇見面。后來他告訴黃薇,以后周末不方便回來了,他報名了一個后期制作班,周六日都有半天課。這時候網站開始自主研發一些小片,彭雷參與了一些項目后,對自己有了認識——更適合在后期階段為片子添磚加瓦,什么樣的磚瓦很有講究,他興趣盎然,便上了這個進修班,學制一年。

沒等到一年,黃薇給彭雷發來最后通牒,父母催她結婚,她希望彭雷進修班結業就回老家,舅舅依然可以解決他的工作。彭雷并沒有近期結婚的打算,黃薇此時提出來,他覺得也不是不能結。構想是婚后兩人都在北京發展,雖然他三個月的薪水才夠買北京五環外一平米的房子,但是多花錢也能租個條件尚可的住處,夠兩人過日子的,一切設計仍以不離開北京為基礎。黃薇問他北京哪兒好,他說北京可以做些不一樣的東西。黃薇說,我只愿意在家。同樣內容的談話,兩人進行了數次,持續半個月,最終以黃薇在QQ上刪掉彭雷并不再接他電話而告終。

長痛不如短痛,彭雷失戀后——他覺得這個詞用在自己身上有些矯情——很快投入到工作中,每天和人談創作、聊思路,基本沒出現影視劇中那種睹物思人獨守空房夜不能寐的時刻。視頻網站和影視業迎來高速發展的黃金期,給了彭雷提升個人能力和實現夢想的機會。在北京,他發現這里很多人比他還瘋狂——老家人就是這樣評價他的。幾年后,他跟兩個更不正常的人合伙注冊了公司,開始了來北京之初沒想過的生活。全身心投入在一件事情中,是沒有現實時間感的。與此同時,黃薇在老家結婚、生孩子、離開電視臺、接管舅舅公司。

現在,彭雷回來了,決定入職黃薇的公司。不是因為黃薇需要他,只是看到了新生活在向他招手。對新鮮的東西——僅就黃薇胖了的這一點兒,還有她說的那些話,以及這座近乎陌生的城市,都在彭雷面前勾勒出一個全新的世界——他一直缺乏抵抗力。

后來黃薇好像還介紹了公司現狀,彭雷都沒記住。這些并不重要,一旦決定投入,彭雷就會全力以赴,像他當年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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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上海文學》202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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