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魯院學員進行《人民文學》作品品讀會
2025年五一節前夕,魯迅文學院第47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的二十五位作家朋友來到《人民文學》雜志社,圍繞湯成難《江水蒼蒼》(2025年第1期)、駱平《這世間所有的飛禽走獸》(2025年第3期)、金暉《先生》(2025年第3期)三個作品展開深入細致的剖析解讀。《江水蒼蒼》從容開闊,以古今時空中的三條線索書寫著時間,以及大河奔涌之后留下的永恒;《這世間所有的飛禽走獸》犀利圓融,生動呈示著一位高校精致利己主義者的多面人生;《先生》節制耐性,寫出了一個鄉鎮初中教師的無奈與高潔。整場品讀會充滿了真知灼見,受益頗多,現將部分作家的短評收錄于此,與大家交流。
——陳濤,《人民文學》雜志社副主編
活動現場
中篇小說《江水蒼蒼》:構思精妙,廣闊蒼涼
安文生(黑龍江):湯成難的小說《江水蒼蒼》別具匠心,以一枚古幣為引,巧妙串聯起跨越時空的悲歡離合,恰似《春江花月夜》那江月不改而人事已非的永恒喟嘆。小說以三場投江的意象將古今緊密相連:杜十娘投江,是對壓迫的憤然反抗;嫂子投江,是命運悲劇的沉重寫照,二者都映照出舊時愛情在封建勢力裹挾下的凄慘結局。古幣沉入江底,宛如現代愛情在時光長河中悄然消逝的隱喻。小說里寫了不同的消亡:愛的消逝,生命的凋零,讓人慨嘆古今命運的相似與輪回。江水無聲東流,廣闊而蒼涼。江月曾經照古人,唯有悲涼和遺憾是古今共通的,是在小說和詩文的意境里永存的。
吳楚(江蘇):中篇小說《江水蒼蒼》,“江水”在故事里隱喻時間與空間,而“蒼蒼”則象征時空的流逝與不規則變化運動。小說中“我”和女友,老楊背后的伯駒、毓秀,以及故事源頭——杜十娘和李甲,三段發生在不同時空的愛情故事,以不同元素(銅錢、貞烈)連扣成環,折射出三個時代的愛情觀,從中窺見時代的進步變遷。小說結構精妙,文字如江水般厚重流動,又從始至終保持清淡明晰的懸疑感,半寫實的風格讓讀者難以界定虛構與真實的邊緣,極值得寫作者學習。
蘇鈺琁(云南):讀《江水蒼蒼》,我被文中那條奔流不息的江水深深吸引。歲月湯湯,碑已殘斷,楊歡找尋斷碑,何嘗不是對愛情廢墟的一場考古。湯成難將不同時代人物的愛別離,都覆于同一條江水之下:杜十娘的愛決然,魚店兄弟的愛悲壯,楊歡與小越的愛卻無力;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魚店兄弟爭相赴死,楊歡卻只拋下一枚古錢幣。我們正經歷著愛的降維。結尾雖找到了斷碑,但古渡早已不存,人們還能再到達愛的彼岸嗎?這是作者留給讀者的思考。
許靜(江蘇):《江水蒼蒼》是小說家對時間與人的命運和情感關系的敘述哲思。時間如江水不停流逝,一代代人在岸邊悲歡離合跌宕起伏。故事中三個時代的人物關系和情感變遷互為對照映襯,在不同的時代和時間坐標里呈現了不同的溫度和質感。在可見和不可見的微妙的時間折變里,人的生存狀態和命運選擇也發生著細微的異變。文中杜十娘的投江有著貞烈的反抗精神,解放前傳統女性的投江在貞烈的反抗里則夾雜著一種悲哀的自我束縛的迂和愚。當代女子的反抗已然復雜得多,當她與那條江形成不斷靠近與離開的關系時,千百年來曾經堅定的投入變得不再可能,人與人之間情感的若即若離也讓時間的份量在當下場域里逐漸曖昧起來。現代人,無論男女,都需要面對一種新的反抗,或者說已變為抵抗,對時間的抵抗,對時間帶來的不確定的抵抗。江水蒼蒼、時間茫茫,人越來越自由,也越來越迷茫,江水永遠在流淌,人卻不知該去往何方,時間孰輕孰重,也需要重新面對和思考。
楊冰(天津):《江水蒼蒼》這篇優秀的小說描寫了三個愛情故事,形成了三個平行時空,由一個古錢幣串了起來,在三個時空中自由穿梭。三個故事互相映照。負心漢李甲對杜十娘背叛,而叔騏對毓秀以死相報,是作者基于對杜十娘命運強烈的同情,幻想出來的柏拉圖式的道德救贖。而現實世界的愛情卻令人唏噓,楊歡和小越陷入了現代人愛情的漩渦,缺失了杜十娘以及叔騏和毓秀那樣對于真愛的偉大決然態度,一直盤旋在時間的黑洞中,始終無果。
肖不灑(廣西):湯成難的中篇小說《江水蒼蒼》構思精巧,用一枚古幣將杜十娘傳說、老楊的家族隱秘、“我”與女友的情感生活三重敘事交織關聯在一起,讓讀者在古今、中外不同時間和空間穿梭,深度探討了愛情、時間、人生等宏大命題。江水蒼蒼,人生短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江是永恒的舞臺,小說里的古今三組人物何嘗不是同一組人物,只是在不同時代里的映照,是生命輪回里不同的故事。
滕野(遼寧):一枚銅錢串起的三段故事,設計精巧,虛構與現實互為鏡像,形成一條銜尾蛇,令我想起幾何學上的莫比烏斯環。但這圓環同時也是破缺的,杜十娘、老楊和“我”,每個故事里都滿盈著缺憾,最后匯聚一處,如江水合流。最觸動我的也正是這種缺憾,關于愛,關于死,關于活著,關于人最想逃避卻又最不能逃避的問題。末了,古幣墜江,波濤依舊,時間和生活也繼續向前,掩卷之后,悵然若失。
蔡曉安(重慶):《人民文學》2025年第1期佳作甚多,印象最為深刻的是湯成難的中篇小說《江水蒼蒼》,其最令人稱道的是它獨具匠心的精妙結構。小說以“我”接寫一個關于“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舞臺劇本為線索,將杜十娘與李甲、老楊(伯駒)與毓秀、“我”與小越三個看似沒有任何關聯的愛情故事綴為一體。三個故事分別發生于完全不同的時空背景:明萬歷年間、1949年和當下。無論時空如何轉換,愛的本質都是“求而不得”,在蒼蒼江水中無情流逝,令人唏噓。“我”尋找古幣,找到古幣并最終將其沉入江底,是小說的另一條隱線。古幣在從江面沉入江底的過程中,將三個完全不同的時空串聯起來,其獨特的構思和象征意義得以完美呈現。
鄭潔(河南):《江水蒼蒼》是以結構取勝的中篇小說,作者構思奇巧,三線并述,以交錯的時空、生動的文筆、跌宕起伏的情節,深情書寫了古代、近代、現代人的命運轉折:杜十娘追求自由意志堅強,寧死不屈壯烈赴死,是反封建的典范,也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老楊一家人的身世、命運,展示了人吃人的時代,小人物無法把握命運的悲哀。“我”與小越合合分分、最終敗于紛繁復雜的社會現實。
作者對男女戀愛心理的描寫曲折幽渺、純潔美好,充滿哲思、詩情。對古代、近代、現代人感情規律的書寫,既應了佛家的“色即是空”,也應了道家的“分分合合”。“我”將古錢投入江中一節,暗喻了現代、近代、古代悲劇之間的相似與錯位。
中篇小說《這世間所有的飛禽走獸》:自有來處,必有去處
許靜(江蘇):《這世間所有的飛禽走獸》以一種借代、隱喻、象征的手法,讓自然界各種各樣的飛禽走獸來呈現世間林林總總的人生狀態和生命樣本,可以說是一種非常別致的文學表現形式。可貴的是作家在文本敘述中并沒有生拉硬湊的痕跡,每一種生命特征的共性指向都相當準確、獨特又自然,有一種水到渠成的藝術感染力。從故事本身來講,讀來令人唏噓,發人深省。所謂性格即命運,真小人偽君子,每個人身上的明面暗面,一路走來都隱隱透露出自己埋下的命運的暗線,小說中主線支線的眾生百相,正如這世界所有的飛禽走獸一般,自有來處,必有去處。唯有相交時的碰擦和撫慰,才留下讓人言說的生命的滋味。
蘇鈺琁(云南):正如水鳥在城市化進程中失去棲息地,人性的純粹也在功利社會中逐漸消弭。人類故事由動物串聯,意味著人與這世間所有的飛禽走獸也并無不同。饑餓的周啟森在名利場中覓食,永不知足背后是永無止境的精神匱乏,他最終也因貪食導致“消化不良”,落入困境。在利益的持續驅趕之下,哪怕物質已然豐裕,周啟森仍舊無法止步,看似追逐成癮,實則是焦慮的變形表達。如何在欲望洪流中守住精神代謝平衡,不讓自己成為離群之鳥,是每個現代人都要面臨的拷問。
艾燈(安徽):小說的高明之處,是對三個男性角色的對應性的塑造,周啟森自始至終都是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但隨著閱讀的推進,讀者悄悄然不那么討厭他甚至有些同情他了。陶哲聲是個做事滴水不漏的謙謙君子,但讀者對他總有一種疏離甚至厭惡感。核心敘述者老宋,全文對他的生活和心理描述不多,但小說開頭留了一個懸念:這樣的老宋為什么要幫那樣的周啟森?直到結尾,三個男人的對應關系才明晰。一個是“真小人”,被人厭惡但活出了自己的人生烈度;一個是“真君子”,隱忍了自己但獲得了世俗上的成功;而老宋呢?他既做不成小人,又做不到君子,他被卡在了中間,于是他的人生只剩下:寂寞。這種對應關系也悄然解釋了他為什么要幫周啟森。
蔡英明(海南):駱平的《這世間所有的飛禽走獸》通過交叉映射的敘事策略,構建一個具有諷刺功能的生物寓言體系。小說采用生物科學的命名方式,以“青頭潛鴨”“蚊子腿”“法斗”“黑眉錦蛇”“蜜袋鼯”“塵螨”等動物綱目名稱作為章節標題,這種結構編碼既體現文本的形式創新,又暗含深刻的人性隱喻。這種獨特的敘事架構形成了雙重鏡像系統:一方面,動物世界的生存法則成為人類社會的隱喻性觀照;另一方面,人類行為又在動物角色的映襯下暴露出其荒誕本質。作者將客觀準確的生物術語與平庸瑣碎的世俗生活并置,在生物科學體系的冷峻秩序與人類日常經驗的混沌無序之間,形成充滿張力的敘事裂隙,使文本呈現出某種魔幻現實主義的審美特質。值得注意的是,小說最終以“眾生”作結,這一設計凸顯了作者的整體性生態觀照。小說中“飛禽走獸”的形象承載著特定的人性符碼,在生物學表象之下暗藏著對當代社會眾生相的犀利解剖。
吳燕青(香港):《這世間所有的飛禽走獸》,周啟森具有焰火自燃,焰火自滅的絕然,他的好壞都毫不掩飾,在自燃中自滅。作者構思精巧,用不同的動物去隱喻,去構建,語言卻又平實可親。老宋與周啟森是對立的,雖然文中的對立設置得很淡,但從老宋尋找被周利用和傷害的人中,其實是在替周所做的事情重新呈現,和反襯周的“獸”面。這樣的小說具可讀性及反思性。
鄭潔(河南):《這世間所有的飛禽走獸》以老宋的命運、思想轉折為輔助,書寫了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周啟森拼命攀登、忘恩負義、踩著別人肩膀上行的奮斗過程,及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最終命運。作者注重寫作技巧,敘述以鋪墊伏筆,情節以出乎意料。寫人生成敗的同時,也寫了德虧必敗的因果規律。
君子以自強不息,君子以厚德載物。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中國式悲劇敘事,源于時間、修辭的完整,是中國故事的獨有屬性,也是對世界文學的重要貢獻。
短篇小說《先生》:以普通故事洞見人性幽微
蘭晶(新疆):余老師多舛的省城之旅如一枚棱鏡,折射出現實困境與精神堅守對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悲情異化。《先生》行文細致幽婉,卻有直擊心靈痛點的文字力量。師母精釀的青梅酒是酸澀而迷離的隱喻,在時空的遷徙中,師生關系發生的錯位,解構人格與尊嚴等人生哲學命題。小說以略帶蒙太奇色彩的敘事手法,以送禮辦事的波折為符點,鳴奏出一個好人精神家園崩逝的挽歌。尾聲的夢與現實的冷酷將悲傷氛圍渲染得奇幻而深沉,老師的忠厚為何成為了不合時宜的迂腐?破瓶而出的梅子像沖出胸臆的詰問,這種戲劇化的沖突與反差升華了小說的主旨。
蘇鈺琁(云南):《先生》于平凡中見微光。小說以質樸細膩的筆觸,書寫普通人故事,洞見人性幽微。從懷抱青梅酒的余老師身上,我看到了一個生動的人,如此克己,卻被生活裹挾,擺蕩在迷茫與無奈當中。翻閱余老師的曾經,日常瑣碎,雖不耀眼,卻散發出柔和光芒,每一縷煙火氣,都是他成為“先生”的見證。最后打翻的青梅酒,是個人尊嚴與現實需求博弈后的狼藉。這面一地流淌的鏡子將照見什么呢?或許每個人在對鏡探尋時,都在其間投射了自己的倒影。
鄭潔(河南):《先生》的故事線簡明、流暢,講述一基層教師帶著全家的希望、懷著忐忑的心情、一路回想,去省城看望斷聯多年的學生。希望當官的學生幫忙解決兒子的工作問題。家境貧寒,所帶禮物僅一瓶敝帚自珍的青梅酒。
他被支往飯店,等成一場奢夢,夢里也羞于開口,等到飯店打烊,不見當官的學生。他辛酸、無奈、凄涼的回途,不慎打了從未舍得品嘗的青梅酒。他從地上捏起青梅擦去塵灰,入口……
舉家希望破碎,困境無法逾越。小人物的平凡、無奈、辛酸躍然紙上。此刻,他應往事縈懷,潸然淚下……但作者由此打住。
故事較短,基層教師形象生動鮮活,是無數小人物的縮影。作者用語內斂、用情深婉,書寫了一曲平凡人的悲歌,令人扼腕長嘆,悵惘悲酸。
許靜(江蘇):《先生》這篇小說竟然出自一個1989年的年輕作家之手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作家筆下有一顆識盡人生況味的老靈魂,咂摸出這世間一個又一個失意者的境遇和哀嘆。青梅酒不是高檔酒,珍貴的不過是釀造者的用心,也是普通人唯一可以自我掌控的價值。但這份價值一旦遞入社會的洪流,便就不再由普通人可控,免不了要在人心和情義間載浮載沉。一生溫和善良又碌碌無為的老師,硬著頭皮踏上一條做夢般的求人之旅,求的還是未必記得自己的學生。不安和期盼、等待和失望,兩種矛盾糾纏的情緒一直全篇貫穿在溫柔細膩到小心翼翼的文字里,隨著青梅酒瓶摔碎的那一刻,老師的夢也醒了,世界仍是那個老實無用的人只能用來旁觀的世界,這個世界里,老實人甚至做一場夢也還只能是膽怯,只能是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