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格陵蘭島，常年被冰雪覆蓋，是因紐特人，也就是曾被稱為愛斯基摩人居住的地方。對于遠道而來的旅人來說，人們對他們的印象還停留在：因紐特人與外界只是保持著微弱的聯(lián)系，似乎居住在時間之外，過著緩慢的生活，顯得原始又封閉?，F(xiàn)代性對時間的控制讓我們的生命被壓縮。那么時間之外的人又是怎樣一番景象，帶著這樣錯位的時間感覺，我走進孟小書的《因紐特人的啤酒罐——東格陵蘭手札》（后簡稱《手札》）時，反復體會到一種侵蝕正在悄然發(fā)生，即“時間之外”的時間侵蝕。

文章寫：“在這片遼闊的荒蕪極地之境，時間不再是我們熟悉的衡量尺度，而成了一種無法抗拒的存在?！保≒334）極晝，這一北極特有的物理現(xiàn)象，使晝夜失去了邊界。時間不再按照原來生活軌跡那樣前進，而是被拉長、稀釋，仿佛失去了刻度。然而，此地帶給人精神的癡迷和沉醉之外，更深層的時間侵蝕正在發(fā)生。現(xiàn)代性“時間邏輯”一步步滲透進因紐特人的生活，他們原始的、不受干擾的節(jié)奏被迫打碎重組。

作者一開始就遭遇了“時間失效”的困境。與“紅房子”旅舍店主羅伯特約定的快艇接送時間被輕易打破?？焱]有按時出現(xiàn)。作者一行只好在另一個酒店待著。接著，他們在酒吧遇到的薩魯也沒有如期赴約。“我們”用望遠鏡偷偷觀察薩魯有沒有出門，因為等的時間太長，實在按捺不住闖入薩魯家中，跟他說起搭船的事情。薩魯卻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對薩魯來說，他一天的工作是只要在下午三點做完就可以。作者注意到薩魯?shù)臅r間用詞非常奇怪?！靶褋砭碗S時過來”“沒事就來吧”“隨時都可以”這就是因紐特人對于時間的概念：流動、松散、不設限。對于薩魯來說，時間并沒有嚴格的約定，不像鐘表那樣精確，也不是必須兌現(xiàn)的契約。

相比薩魯，作者的時間是如此寶貴，被緊緊壓縮。可以說，現(xiàn)代人就是生活在被精確計算的時間表中，每一分鐘都必須得到確認與安排?，F(xiàn)代性規(guī)訓的我們，無法占用更多的時間，我們必須有一個準確的回復。但是這一切在薩魯那里失效了。對比之下，“我們”的焦慮，恰恰是文明背后時間控制的體現(xiàn)?！妒衷芬暂p描淡寫的方式，揭示了兩種時間觀的深層沖突。一種是節(jié)奏自由、與自然合拍的時間；另一種是被工業(yè)、資本與制度規(guī)訓的現(xiàn)代時間。

如果說，薩魯?shù)摹皶r間”只是看起來與現(xiàn)代不協(xié)調(diào)，卻還不構成直接的沖突。那么格陵蘭島當?shù)氐摹熬凭珕栴}”則讓這種沖突具體化了。在一個表面安定的福利體系之下，古老的儀式感、勞動節(jié)奏與生命信念一一退場，取而代之的是游離的日常與無所寄托的年輕一代。上午十點半，酒吧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過早的開始飲酒，無事的時候家中日常的飲酒，也成為了無事可做者賴以打發(fā)時間的方式?，F(xiàn)代制度給予了他們“安居樂業(yè)”的條件，卻未提供可安放精神的可能性。

年輕一代的婭拉熱愛城市，向往繁華，對電影、中國文化和社交媒體感興趣。和婭拉共同成長的年輕人已經(jīng)習慣使用丹麥語和英語，因紐特語逐漸淡出他們的生活。語言的流失不僅僅交流工具的更替，更是文化記憶、生活經(jīng)驗和祖先智慧的瓦解。都說“語言的邊界就是人的邊界”，語言是一個民族和地區(qū)賴以生存的根本。一個民族的語言失效，也可以視為時間剝奪他們存在的一種方式。

當外來者還沉浸在《北方的納努克》，以及其他紀錄片影像里時。愛斯基摩人的那些生活早已成為了過去。我們在殘存的歷史影像尋覓著時間的殘影。似乎在1956年的影像資料中，我們對一切還是抱有希望的。那時，愛斯基摩人開始受到現(xiàn)代文明的影響，但還是保持著原有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那時，因紐特人還在維系著某種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平衡。可是幾十年過去，愛斯基摩人的生活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那些黑白影像中曾出現(xiàn)的打獵、捕魚、篝火、祭祀儀式，已經(jīng)被各種旅行社制定的線路所替代。同時，因格陵蘭島豐富的礦產(chǎn)、金屬資源又成為各國爭奪的戰(zhàn)略要地?，F(xiàn)代時間邏輯裹挾下的資源開采、商業(yè)節(jié)奏和政治結構，深刻改變了這片土地的面貌。原本自然的時間，一步步被經(jīng)濟邏輯設定的“時間表”給切割。那些屬于精神層面的祥和安樂，被一點點抹平、淡出、遺忘。

文章的最后一章是“教堂”。這教堂似乎是接引了愛斯基摩人所信奉的神靈和自然。教堂的建筑簡約質(zhì)樸，孤獨中帶著一些莊重。作者描繪了一個專注祈禱的小男孩。他的眼睛細長，表情和動作無比虔誠，顯示的是文化的“另一種時間”。在這不斷下沉的敘事中，小男孩的舉動讓作者動容，像一束微弱的光，提醒著作者和讀者?；蛟S在某個純凈的地方，仍有某種“未被時間訓化的目光”，依舊在一個本真的世界里沉思。

孟小書的書寫，是對因紐特人生活和文明的具身體驗，也是一次對“慢時間”的追索。她試圖在現(xiàn)代性的洪流中，重新觸摸那些已經(jīng)瀕臨失效的節(jié)奏和生活狀態(tài)。在追求效率、追逐速度的時代，《手札》就像生命中按下的一次暫停鍵，一次對“古老文明”的深情回望。

可惜的是，我們已經(jīng)很難再次抵達那些黑白紀錄片中因紐特人曾經(jīng)的打獵生活。站在時間的彼岸，我們所能做的也只能依靠想象去抵達不需要鐘表、不被節(jié)奏推搡的生活，去抵達另一種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