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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總是阿媽朝山的背影
來源:《青年文學》2025年第2期 | 楊志軍  2025年04月28日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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噶瑪在離開阿多岡日草原來省城讀大學前,沒見過樹。所以他買房時特意選了一樓,窗戶前的一棵槐樹成了他做出最后決定的砝碼。他覺得槐樹的主干深深扎在泥土里,好比他在草原的老家,樹上有分枝,就是噶瑪的小家了。小家的葉叢里經常會有喜鵲棲落,樹下便會出現一攤一攤白花花的鳥屎,這讓他很糾結:到底是留它們聒噪呢,還是攆它們離開?他最終選擇了后者,卻遭到了女朋友德吉的反對。德吉對喜鵲說:“歡迎你們來到喜鵲廁所。”又問他:“你家里人會在乎帳房周圍的牛糞和羊糞蛋嗎?”“我們家已經不住帳房啦。”“夏天也不住嗎?”“夏天只有兩個月。”“只要一天不在乎,就能一輩子不在乎。”

關于喜鵲廁所的不同意見才過去兩天,就又有了現在的針鋒相對。噶瑪放下手機說:“我的話他們就是不聽,從來不聽。”德吉說:“不聽就對啦,老人有老人的堅守。”“又不是缺吃少喝的年代,為什么要去朝拜雪山?三步一磕頭,至少走一年,阿媽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年紀啦。雅拉雪峰的冰川幾十年前就開始退化,誰也沒辦法,要是磕長頭能讓冰川重新長出來,我也去磕。阿伊(奶奶)已經死在朝山路上啦,我不能讓阿媽跟她一樣。”“你現在越來越功利啦,沒有阿媽他們的朝拜,青藏高原不可能保留那么多原始的自然風光。”“請不要廉價地贊美磕長頭,除非你跟著那些農民和牧人一起磕,知識分子都是嘴上的功夫。想過沒有,朝山的路上,為什么老年人比青年人多,女人比男人多,沒文化的比有文化的多?”“你說為什么?”“有一個詞我不想用在祖輩和父輩身上。”“你是說愚昧無知?”“越往西海拔越高,阿媽百分之八十是一去不歸的,我要是不回去一趟,阿吾(哥哥)這個糊涂蛋肯定想不到放出去就是永別。”

第二天,費了一些周折噶瑪才請出假。物理學院的院長說:“你讓我很為難,不批準吧,萬一照你說的母親出了事怎么辦?批準吧,好像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要去朝拜嘛,打個電話勸一勸不就行了。”“我有課要上有論文要寫,我知道時間多么寶貴,打電話能解決我就不可能折騰自己。再說明天是周末,我去四天,最多請兩天假。”“還有更重要的你沒說,‘宇宙線和太陽風的作用以及對高原生態的影響’不能拖下去,要如期結項。”“我明白。”

教學樓的綠玻璃反射著陽光,刺得眼睛有些發脹。噶瑪發現,只要是晴天,麻雀和喜鵲都不會接近教學樓,甚至連蜻蜓和蝴蝶都很少,只有不怕光的蒼蠅貼著玻璃熱鬧著。還有樓前高大的榆樹,在陽光和反射光之間均攤著枝杈樹葉,一半向左,一半向右,好像光量子是有感情的,所有的物理現象都是既有思想又有感情的。

女朋友德吉送他去機場,分手時說:“你的話刺痛了我,因為都是事實。的確不能只是廉價地贊美磕長頭,說它多么堅韌、多么虔誠、多么偉大,我們都沒有試過,而且可以肯定,幾乎所有的知識分子都沒有過一個普通牧人千里磕長頭的經歷。因為……”“因為我們知道,有太多太多比磕頭更重要更有價值的事需要去做。”“不,因為我們自私而怯懦,我們沒有父輩的謙卑和淡定,我們所有的忙碌都是為了得到,而朝山卻是為了付出和放棄,為了把一切交給自然,包括生命。”噶瑪搖搖頭,還想說什么,過安檢的排隊恰好到了跟前,擺擺手:“走了,等著我。”德吉一把摁住朝前滾動的旅行箱,問道:“如果去磕長頭的是我,你會怎么辦?”“阻止你。”“又如果我根本就不聽你的呢?”“嗯?”“我的意思是你會不會跟我去?”“……”“別緊張,我是說如果。”“不知道,目前我還沒有找到兩個戀愛的量子突然裂變的原因。”她笑了,心說去你的量子裂變吧,我是一個藝術家。

只有在飛機上,噶瑪才會站在德吉的立場上,想到物質運動也會有美與不美的結果,而不僅僅是大與小、強與弱、長與短。形容雪山可以用壯麗,形容綠野可以用秀美,沙漠是浩瀚的,草原是坦蕩的。而從天上看,沒有一座城市是美麗的,因為駁雜不純是色彩的大忌,繁亂的布局往前一小步就是狼藉。他從省城出發,領略了所有的美與不美,不禁有些失望:壯麗和秀美太少啦。然后便是落地。

他沒有選擇長途公共汽車,那樣太慢了,明天才能到。咬咬牙叫了一輛出租車,司機說:“一千塊錢,四個小時內送到。”他想了想:“行吧。”上了車才打開手機取消飛行模式,他在微信群里看到了德吉公眾號上一則奇特的布告:

有人說,朝山的路上老年人比青年人多,女人比男人多,沒文化的比有文化的多。我不相信永遠都是這樣。來一次改變現狀的挑戰吧,我們一起去朝山,磕著長頭往前走,必須一絲不茍,百折不撓,最重要的是費用自理。起點是阿多岡日草原松曲流域的姜塔村,終點是雅拉雪峰,距離一千多公里。擁有大學本科及本科以上學歷,年齡四十歲以下者均可。鑒于本人是女性,仍然歡迎女性參與。即日起報名。

噶瑪吃驚得就像看到木星變成了木頭、火星變成了火焰,他第一次明白,一個行為藝術家的“如果”就是結果,他們為“如果”而活著,假設就是一切。而且,如此不靠譜的舉動,居然已經有兩個人報名了,一個叫平措,一個叫次捷。平措不認識,次捷他可是知道的。他撥通了她的電話:“我這邊的問題還沒有解決,你那邊又開始煽風點火,別再胡搞啦。”“我只是想試試,沒想到還真有報名的。”“次捷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等等看吧,我也可以把他踢出去。”又說了一會兒,德吉保證,湊不夠九個朝山的知識分子,她就自動放棄。“我們兩個分頭祈禱吧,我祈禱如愿成行,你祈禱我組團失敗。也算是這次藝術活動的一部分。”

噶瑪望著窗外,山脈的滑行像硬筆的描畫,天的邊際柔順地配合著,白的像鐘乳石,藍的像晾起來的一色氆氌,偶爾有淺淺的黑色,那是從帳房上拆下來的牛毛褐子,搭在正要轉場的牦牛背上。植物的垂直分布整齊得如同紡織品,河邊是一層灌木,銀露梅嬌艷著,金花小檗風流著;高一點的地方又是馬尿泡的招搖和虎耳草的奔放;再高一點就是鋪成絨毯的藍色龍膽和裝扮礫石的鐮形棘豆。牧草從老綠走向淺綠,很快就把生命的接力棒交給了蒼白和淡藍的地衣。

之后便是石峰對空間的占領,是神秘和靈性的溫床。但是對噶瑪來說,那里不過是一些寸草不生的巖石,是荒涼和死寂的住所,他不會對此流露絲毫真誠的敬畏,自從高中畢業他就不會了。那一年,他和祈禱告別,阿多岡日草原的神山神湖、天地人祖突然對他不起作用了。他熱衷于科學,冷淡著父輩們一如既往的虔誠,踽踽而行。就像此刻,即便是惆悵,也沒有脫離專業的角度:如果非物質能量波的周期性可以無限延長,是不是意味著宇宙和世界僅僅是一個思想、一種感情的延伸?

2

噶瑪和阿吾南卡說話時,阿媽正在重新打扮放生羊扎西:從粗大彎曲的角上把去年的綢帶解下來,換上新的。綢帶是五種顏色的:藍、白、紅、綠、黃。她做得細致而精心,就像年輕時給自己佩戴首飾,講究著均勻和對稱,欣賞著美。

在阿多岡日草原的習慣里,掛一根綢帶就能代表放生羊的身份,可是阿媽總要五色俱全,就像對待自己和家人一樣,祝福的內容一點點都不能缺少。她也因此有了一個給扎西絮叨的機會:“藍天給你啦,你有太陽啦;白云給你啦,你有純潔啦;牛糞火給你啦,你有溫暖啦;草原給你啦,你有吃的啦;大地給你啦,你有走不完的路啦。”把簡單變得復雜,把粗放變得細膩,這就是阿媽。放生羊扎西突然歪斜了犄角,不安地望著客廳。

客廳里,噶瑪和南卡都有些激動。噶瑪說:“肯定是你把家里的事沒辦好,阿媽心頭不到,才學了阿伊的樣子,要去朝山的。源頭是你,攔住的也應該是你。”南卡說:“這么難聽的話是人說的嗎?你問問卓瑪阿媽就知道啦,她是怎么給阿媽說的?反正我是不會勸阻她的,掉下來的雨水你能讓它回到天上嗎?阿媽的太陽升起在西邊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小時候跟著阿伊去過一次雅拉雪峰,從此雪峰就成了她的心尖尖,不讓她去,她的心就不跳啦。本來你嫂子想陪著去,牛羊不答應,奶不擠啦?糞不拾啦?羊羔牛犢不出世啦?卓瑪阿媽家人口多,她和妹妹桑杰阿媽都要去,阿媽可以和她們搭伴兒。阿伊你就不要再提啦,大家求之不得的事,從你嘴里出來,就變成災難啦。”

綢帶換好了,絮叨結束了,放生羊和阿媽的纏綿卻還在繼續。扎西把粗大渾圓的犄角摁在她懷里,輕輕磨蹭著。阿媽撫摸著螺旋形的角紋,從角基摸過朝后彎曲的角身,摸到拐向前面的角尖,然后捻毛線似的用指頭捻弄著。多少次都是這樣,已經八年了,從它出生三周后被去勢,又遭狼咬傷后到現在。撫摸的歲月里,犄角由粗糙的青灰色變成了光滑明亮的煙黃色。

噶瑪嘆口氣說:“我滿肚子話給你說不清楚,雅拉雪峰在千里之外,就算牧人是雪山保佑的,也保佑不到我們頭上。”南卡說:“家里讓你多多地上學,是為了讓你多多地明白事理,沒想到學一上完就糊涂啦。給了我們好處的山鷹從來不言語,嗛走了青稞的麻雀總是嘰嘰喳喳。當初要不是一家人遠遠地祈求雅拉雪峰,你這個弟弟能有今天嗎?早就得病死掉啦。別忘了阿尼(爺爺)走時說的最后一句話:‘替我拜一拜我看不到的雅拉雪峰吧,我現在要去找它啦。’五年前曼巴(醫生)就說阿爸的病治不好,最多能活半年,結果怎么樣?阿爸去年才走嘛。不是阿伊把命交給雅拉雪峰的話,這樣的福氣能來到我們家嗎?吃過的羊肉不能忘,羊記得比你清楚,在母羊不愿意給你生羊羔時,你再想起來就晚啦。曲拉是奶子里來的,恩情是雪山上來的。如今雅拉雪峰遇到災難啦,剩下的雪只有巴掌大啦,再不去見上最后一面,腔子里的心就不是人的心啦。”

煙黃色的犄角離開了阿媽的懷抱,放生羊扎西似乎知道阿媽跟兩個兒子有事,便來到門外,用一雙淺棕色的眼睛,迷茫地望著遠方。它知道遠方是山,遠方的遠方還是山,卻依然有一種驚奇異陌的感覺:怎么跟從前不一樣啦,白山變成黑山啦?即便是雪沃原野的冬天,那些山巔也會隨著天藍日出,跟川道平灘一起,變得蒼黃、灰暗、沉黑。它不喜歡這樣的顏色,它知道人也不喜歡。

阿媽從自己的臥房來到客廳,坐在了占去整整一面墻的長形榻鋪上,下意識地搖轉著小經筒,卻沒有吧嗒吧嗒默誦六字真言,望著一到家就跟阿吾南卡吵起來的小兒子噶瑪,皺起眉頭想:他怎么這么瘦啊?肯定是酥油吃少啦,多給他帶些的要哩。噶瑪說:“阿媽啦,你知道我為什么回來?”“知道,你不讓我朝山去。”“那就聽我的,不要去啦,那么遠的路,一年四季,萬一阿伊在山豁口等著你呢?奶子能變成酥油,酥油變不回奶子,你走了我們怎么辦啊?”阿媽一愣,滿滿的都是放生羊扎西面對人世的表情,突然又笑了,嘴角的皺紋走上去跟臉頰的皺紋握了握手,酷似鳳毛菊的花瓣凌凌亂亂地盛開在荒野里:“你說你們的阿伊等著我?那我趕快去的要哩,兩個人磕頭的話,雅拉雪峰的雪就不會再少了吧?”

原來,一個喜歡攝影的旅行者對卓瑪阿媽說起了雅拉雪峰,又給她看了照片。她哭了,騎馬走了十里路,來到央真阿媽跟前。央真阿媽也哭了:“石頭變成泥土啦,云彩變成羊毛啦,她阿伊的朝山變成從前啦,到了我們上路的時候啦。”“噢呀噢呀。雅拉雪峰啦,請不要懲罰我們,我們的朝拜就來啦。”她們共同想起了松曲(河)的斷流、阿多岡日草原的枯萎、人馬牛羊的饑渴以及內心的空落。——沒有了雪山的草原和沒有了心臟的人是一個樣子的啊,遼闊的疆域之上,是更加遼闊的寂靜與荒涼。

阿伊死在寂靜的朝山路上,當三步一磕頭的行進距離雅拉雪峰還有一百多公里時,她的心臟咚咚咚地像對她說:親愛的主人請你躺下吧,我已經跳夠啦,沒有力氣再跳啦。她問身邊的人:“心不跳的時候,我還會跳吧?”來不及聽到回答,耳朵就失去了靈性。是一個清晨,跟所有的清晨一樣,風嗚嗚地吹著;不一樣的是,呼嘯的風中卷揚著六月雪,飄飄灑灑,轉眼就是一片皓白。有人小聲說:“她走啦,央真阿媽的阿媽走啦。”又有人說:“給央真阿媽家帶個話的要哩。”朝山的人們望著天,平靜地立了一會兒才決定:回去了再說,天上的鳥兒很可能帶不到話。阿伊被雅拉雪峰收走的消息半年以后才來到央真阿媽家。家里人有的用眼睛、有的用嘴巴說:“噢呀。”他們是第一次聽說,卻習慣性地表現為早已經知道。

噶瑪知道自己很可能白來了一趟,阿媽和家里人都不會聽他的,他失望地看著窗外。黃昏貼著地面,撥弄著草枝草葉,沙啦啦走來。牧草的綠尖被鍍成金黃,所有的活躍都在走向衰弱:淡綠的痂蝗不叫了,從來都是光明正大的求偶,不需要夜色的掩護。藍蝽鉆進了草叢底部植物的保溫層,晚上的冷涼是它本能的躲避。七星瓢甲把木瓢似的鞘翅抿起來,爬到夜露打不著的草葉上,蕩起了秋千,橙黃的底襯、黢黑的星星,它的著色跟夜空正好相反。正是六月,花朵們表現著植物的精神,又受限于太陽的落山,風采悄寂了。草原醞釀著黑暗,神秘得就像老人的哈欠,打出來的是迫不及待的狼嗥,是藏獒格列警告狼群的吠鳴。

門外響起了摩托車的聲音,兩個在鄉寄宿學校上學的孫子蹦蹦跳跳跑回家來,喊著:“阿伊啦,阿伊啦。”“阿媽啦,阿媽啦。”南卡趕緊走出去,朝著周末送孩子回家的老師喊一聲:“瓜真切(謝謝)。”回答他的是一陣摩托車離去的聲音。孩子的阿媽從廚房出來說:“叔叔回來啦。”兩個孩子戛然止步,愣愣地望著噶瑪。噶瑪對兩個孩子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親切感,卻不知道怎樣表達,突然說:“快快快,箱子里有巧克力,你們自己拿。”兩個孩子都沒有自己動手,而是等著叔叔拿出來遞到了手上。孩子的阿媽說:“叔叔回來得太少啦,娃娃們還不習慣。”

……

(節選完,責編張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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