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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字鐵幕的時代寓言 ——讀石一楓長篇《一日頂流》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冀宏偉  2025年04月22日21:47

網紅千帆過盡,段子更新換代,人間處處有直播。在算法算力數據編織的直播間,流量是當代人最熟悉的陌生人,既是一夜成名的階梯,也是吞噬真實的黑洞。石一楓的長篇小說《一日頂流》(首發《收獲》長篇小說2024年冬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5年4月出版)聚焦當下網絡流量空間,以荒誕與寫實交織的筆觸,將鏡頭對準北京紅樓中一對困于虛擬與現實的“數字遺民”父子,揭秘他們在網絡空間的流浪軌跡,創傷修復,精神困境。折射出大眾群體既渴望流量賦予的存在感,又恐懼被數據洪流吞噬主體性的矛盾心態。小說直面互聯網時代,發出審視者的詰問:當身份被數據量化、情感被算法解構,人該如何在代碼洪流中打撈破碎的自我?我們如何尋覓“人”的坐標,學會做“人”?

一、互聯網生活史的現實鏡像

人生何處不視頻,人生到處是密碼。一機在手,天下有我。網紅、帶貨、變現、直播、流量。石一楓以“硬核現實主義”的筆觸,在《一日頂流》完成了一次文學直播。小說將當代中國人的互聯網歷史嵌入一段父子命運的交錯敘事中。父親胡學踐是上世紀九十年代與“千年蟲”搏斗的初級網民,中國第一代網癮患者,沉迷于“數字堡壘”虛擬世界,在DOS系統里埋葬亡妻的創傷;兒子胡莘甌因“誰來管管我”成為被流量裹挾的“求管哥”“社恐頂流”。父子兩人的命運被互聯網技術、流量邏輯和人工智能層層包裹,既是對個體生存困境的微觀解剖,也是對數字時代集體焦慮的宏觀映射。父親胡學踐用代碼構建的虛擬世界既是避難所也是囚牢。兒子胡莘甌的荒誕成名更具寓言性,社恐患者被流量選中,如同被拋入數據湍流的溺水者,每個點贊都是勒緊脖頸的水草,每條彈幕都在重塑數字人格。

石一楓撕開了流量時代的生存真相,當人類的社交需求被平臺改造,不過是資本操盤的人偶劇場。

在網絡空間探尋人性的可能,在數字時代守望精神的故鄉。石一楓的創作始終緊扣時代前沿,從《地球之眼》的監控技術到《入魂槍》的電競人生,再到《一日頂流》的流量生態,石一楓構建了一個“科技小說”序列。這些作品并非科幻類型小說,而是以已存或即將到來的技術為背景,探討科技如何重塑人性與社會關系。在《一日頂流》中,通過胡莘甌從“頂流”到“逃遁”再到“尋覓”的旅程,揭示了流量時代的悖論,一方面,網絡身份成為當代人無法剝離的“第二重存在”,直播、網紅、粉絲量、人設、賽道定義了個體價值;另一方面,這種價值又如同枷鎖,將人異化為數據的附庸。 石一楓的《一日頂流》深刻在于,胡莘甌拒絕廉價的田園牧歌式救贖,寧愿在潰敗中頓悟,也不要帶著流量的枷鎖舞蹈。胡莘甌不是在摧毀流量王國,而是在數據洪流中重新校準真我的坐標。這種存在主義式的覺醒,讓《一日頂流》超越了對互聯網生態的表層批判,升華為對人工智能時代主體性重建的哲學叩問。

二、流量時代的生存解構

從世紀之交到新冠疫情,從城市到鄉村,從孤島到寺廟,電腦、“電蛐蛐”BP機、伊妹兒、海角論壇、手機、機器人、人工智能,《一日頂流》以時間為核心結構,按照“倒計時”“正計時”“重新計時”三個章節,突出時間與時代變遷的線性交織纏繞,在“逃遁”與“尋覓”的雙重敘事里,解構流量時代“我”的迷失與幻象。

世人都說流量好,唯你躲著流量跑。胡莘甌因直播中“誰來管管我,我該如何是好哇”的欲哭無淚成為頂流,卻選擇逃離城市的流量漩渦,試圖在“斷網”中找回自我。而這場荒誕的成名并非命運的饋贈,而是一面變形的棱鏡,折射出技術異化下個體的精神漂泊。身心無處安放,頂流無處可藏,藏匿逃遁路徑極具象征意義。四舅的自拍桿村莊、無信號的發呆島寺廟、與人工智能機器人“慧行”的對話,構成了一幅數字時代的“桃花源”圖景。然而,石一楓并未沉溺于浪漫化逃離,而是以冷峻筆觸戳破幻想。即便在發呆島,流量資本仍如影隨形,寺廟中的“教主”曾是“海角論壇”大神,其開發的AI“慧行”最終成為資本爭奪的對象。

成為頂流的胡莘甌離家出走,開啟了逃遁與“尋覓”。在民宿村、發呆島、寺廟尋覓無信號的“凈土”,在南方小城尋覓李蓓蓓。與此同時胡學踐在東北小城尋覓李貝貝、李貝貝天南海北兩次尋覓胡莘甌、“賤爺”尋覓“老神”、胡莘甌與李貝貝共同尋覓胡學踐……這些貫穿始終的尋覓者群像,丟失與尋覓敘事,是文學在技術狂潮中的價值所在,它不提供救贖方案,但通過影影綽綽的尋找之旅,揭示傷口、追問本質,為個體在流量洪流中提供精神的棲居之地。

胡莘甌與機器人小沙彌“慧行”的互動,是《一日頂流》最具哲學張力的段落。“你們又憑什么相信自己有個‘我’呢?就憑你們是人?” 這個被賦予共情能力的AI反問,直指人類在數智時代的身份危機。電腦和機器橫行,網羅一切,所以胡莘甌格外渴望做個“人”。當AI能夠模擬情感甚至思考,人的獨特性何在?《一日頂流》最終未提供解決時代困境的標準答案,而是以開放姿態留下思考,在不確定中錨定“人”的坐標。當數字化將每個人分身為現實與虛擬的“雙重存在”,我們該如何定義自我?石一楓的回應帶有存在主義色彩——“假如真有一個‘我’,我們都得慢慢兒找”。石一楓借胡莘甌之口給出的答案并非技術悲觀主義,而是回歸“人之為人”的樸素本質——仗義、純良、助人之心,這些人類基本美德構成了抵御流量異化的精神據點。 正如人生本應持有的姿態,不停失望,但從未絕望。

三、親情缺失的單親救贖

《一日頂流》的敘事并未局限于單純的流量話題,而是通過網絡流量敘事,勾連起父子、母女關系的裂隙,親情的缺失,單親家庭的慘痛創傷。“怎么人都有媽,就我沒媽?”“他沒媽可叫,所以他叫的是爸。”“我只有你了,你也只有我了。”這是胡莘甌從小到大母愛缺失的隱痛。從“別說趙美娟”到“別忘了趙美娟”,父親胡學踐的虛擬沉溺,源于鑄件廠由于盜版軟件,造成塔吊事故導致妻子趙美娟身亡。這一悲劇不僅是家庭破碎的起點,更隱喻了技術野蠻生長時代的代價。

李蓓蓓母親為了上電視,寄居在紅樓,香噴噴地參加北京夜生活,被忍饑挨餓的女兒視為“她也配叫媽”。一個有爸沒媽,一個有媽沒爸,“一個爸正與千年蟲進行斗爭,一個媽早已香噴噴地坐上出租車,奔赴北京的夜生活”,是胡莘甌與李蓓蓓兩個單親孩子的童年記憶。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技術引進熱潮中,資本的短視與倫理缺失無可幸免地摧毀普通人的生活。而胡莘甌與童年伙伴李蓓蓓失聯的“伊妹兒”密碼——561266,“海角論壇”“千年等一回”,則成為一代人網絡記憶的失落符號,暗示虛擬世界對真實情感的吞噬。小說中反復出現的胡莘甌在二樓庫房道具修復場景,暗喻著數字廢墟里的人文救贖,就像胡莘甌擦拭蒙塵的戲劇盔甲,寓意著試圖在流量荒漠中打撈人性的吉光片羽。

石一楓以黑色幽默筆法消解了代際對立的刻板印象。父親雖是電腦技術先驅,卻在兒子成為頂流后試圖“蹭流量”尋找故人,暴露了中年人的脆弱與荒誕;兒子反抗流量邏輯,卻不得不依賴網絡直播與父親和解;雖然留在另一個世界的胡學踐很少管兒子,和兒子的話越來越少,那是因為“別說趙美娟”的隱情所致。但是“爸就該讓兒子不怕”一直是胡學踐恪守的為父之責。當胡莘甌離家出走,二十多年不出門的宅男胡學踐,二話不說跑到東北小城尋找兒子;李蓓蓓媽為了保護“不一樣”的女兒李蓓蓓,臉上透出的寒意,艷麗而兇狠,像只護崽的母獸,帶領一群“肌肉男”與學生家長短兵相接。最終,胡學踐推著熏醬肉小推車回歸市井,這種強烈的父愛母愛之舉,正是親情倫理的“妥協中的堅守”,構成了中國式家庭關系的真實寫照,也揭示了互聯網時代親情重建的復雜路徑。

四、恐懼幽靈的雙重圍剿

《一日頂流》里胡莘甌怕千年蟲,怕楊樹的眼睛,怕手機里的眼睛,怕忽明忽暗的走廊,怕粉絲圍剿,一邊比“V”喊“耶”,一邊合影,比怕更可怕的是必須孤獨地承受他的怕。父親胡學踐最怕的是兒子知道母親趙美娟死亡真相。這些“怕”不是生理性戰栗,而是數字時代的精神顯影術。胡莘甌的恐懼鏈環極具象征密度:對千年蟲的恐慌是遺傳自父親的技術原罪(胡學踐恰是“千年蟲危機”的親歷者),楊樹空洞的“眼睛”隱喻自然物被異化為監控裝置,手機攝像頭則直指全景式監視的微型化。這些恐懼在流量焦慮中達到頂點,當個體淪為數據流中的透明體,連“怕”的權利都被算法解構成用戶畫像的標簽。

父親胡學踐深藏的恐懼更具悲劇重量,他用三層加密代碼封鎖妻子死亡真相,本質上是在用技術邏輯對抗情感創傷。當兒子胡莘甌在直播間失控嘶吼“誰來管管我”時,胡學踐才在驚覺中醒悟,自己用二十年搭建的防火墻,早已讓父子關系淪為布滿漏洞的操作系統。石一楓在此撕開了科技文明的雙重性,它既是修復創傷的創可貼,也是制造新傷口的利刃。兩代人的恐懼如同糾纏的量子,共同構成數字原住民的生存寓言,我們懼怕的從不是技術本身,而是技術照見的人性深淵。

五、時代寓言的文學實驗

《一日頂流》展現了現實主義的創新力,石一楓摒棄了傳統的線性敘事,采用多視角切換與時間交錯的蒙太奇手法。如胡莘甌的直播片段與父親的論壇往事并置;胡莘甌在游戲中與“慧行”分身相遇,形成虛擬與現實的空間對話。馬大合的“流量——帶貨——分成”底層邏輯、寺廟中“失業者聯盟”的荒誕群像,既呈現了喜劇化外殼,又包裹著對消費主義的尖銳批判。

作為一部“科技小說”,《一日頂流》的突破在于其對技術元素的文學化處理。人工智能機器人“慧行”并非科幻奇觀,而是送餐機器人搭載的共情程序,其存在模糊了人與機器的界限,卻未滑向技術決定論的窠臼。石一楓始終將技術作為觀察人性的棱鏡。胡莘甌與“慧行”道別時的不舍,與其說是對人機情感的沉迷,不如說是對自身“未完成的自我”的投射。

《一日頂流》的語言風格既通俗又驚艷,京味幽默與后現代戲謔交織,帶有濃厚的北京片兒湯話特點。出自父親胡學踐的三根既瘦且長且干枯的手指“送你三個字兒”;胡莘甌的糯米團子般的臉,黑棋子般的眼睛,以及在心里對李貝貝與李蓓蓓反復喚道的姐姐;李貝貝的“我’滴’,你個’滴滴’”;李蓓蓓媽的“哎喲,寶貝兒”和烈焰紅唇;李蓓蓓的“胡莘甌,你好好兒的”;民宿村關公的“來者何人,可有通關文牒?”智能機器人慧行的“法因緣而得,相因果而生。”以及“周二燒茄子,周五肉包子”“噼里啪啦”“千年蟲”“吃數字”“斯酷伊、卡哇伊”“嗯哪”……這些豐富多彩的黑話、術語、暗號、口語化復調式的語言實驗,恰如電腦程序發出的固定化修辭用語,契合著人工智能編碼式的敘事設置。

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數字做不到的。眾生平等,便要普度眾生,人可以度,為什么機器不可以度?在這個網絡數據高速發展的時代,一切皆有可能發生。當佛門圣地都有人工智能的沙彌參禪修行,虛擬的世界,正在改變真實的世界。當主流文學仍在傳統題材中打轉,石一楓已如數字時代的文學拓荒者,將CPU散熱器的嗡鳴譜寫成后現代抒情詩。

《一日頂流》這部“具有時代體溫”的作品,不僅記錄著中國互聯網文化的基因突變,更在流量霸權下堅守著文學的人性勘探使命。或許正如紅樓里那盞不滅的修理臺燈,在算法至上的黑暗森林中,以及短視頻與算法統治的當下,《一日頂流》以其敏銳的時代觸覺和深厚的人文關懷,成為一部“硬核現實主義”的作品。它不僅是石一楓創作生涯的又一高峰,更標志著中國當代文學對互聯網、人工智能生活的書寫邁入新維度。在這里,現實主義的生命力,正源于對“人如何成為人”的永恒追問。“當了幾百萬年人,我們仍然在學做人。”石一楓用文字證明:總有一些永恒的人性微光,是數據無法量化的存在。

2025年4月22日于山西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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