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剎播種 ——中國現代文學館的破土時刻(1983-1984)
1982年深秋,北京萬壽寺西院的銀杏葉簌簌飄落。這座歷經四百年滄桑的明代古剎,梁柱傾頹,瓦礫間散落的焦黑木構件火災殘跡猶存。當“中國現代文學館籌建處”牌子掛起,中國現代文學搶救性保護的根系,已在古剎的裂縫中悄然生長。
最初的種子:巴金文庫啟封錄
1983年9月,中國現代文學館接收了巴金捐贈的首批文獻,總計3161件。這批資料包含巴金本人手稿36件,涵蓋《滅亡》《家》《春》《秋》《寒夜》等中長篇小說,以及《電椅》《光明》《海行雜記》等短篇小說集和散文集。其中既有為躲避國民黨審查而以美國舊金山平社名義自費印制的《雪》初版本,也有譯成23種文字的外文著作49本、譯文34種,另有《煤》(后改名為《雪》)、《家》《秋》等作品的出版清樣8件。捐贈的書信中,最珍貴的是巴金大哥李堯枚(《家》中覺新原型)的絕筆信,以及茅盾、繆崇群等作家的8封通信。巴金還捐出羅淑、王西彥、黎烈文、梁宗岱等作家的手稿8件,以及在現代文學史上有過較大影響的作品144冊,巴金經常撰稿并參與編輯的《文季月刊》《水星》《烽火》《文藝復興》等重要文學期刊15種,解放前期刊影印本7種,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版的文學叢書若干種,以及解放后的一批期刊。這些文獻中許多已成絕版孤本,具有極高的文物價值。
1984年6月,巴金第二批捐贈的131件文獻入藏,包括手稿14件、書刊57冊、照片60張。同年12月,第三批捐贈文獻達1524件,主要為書籍1502冊和期刊22冊。1985年4月,巴金專程赴文學館捐贈第四批文獻29件,含手稿23件及外文譯作6冊。至同年9月,第五批捐贈規模最大,達5615件,包含書籍1319冊、期刊3312冊、海外報紙972份等。除實物捐贈外,繼1981年7月捐款15萬元作為建館資金,巴金自1983年起陸續捐獻再版稿費,至1985年累計達17萬元,其中《巴金選集》(1—10集)稿費占1萬余元。這些資金為文學館早期運營提供了關鍵支持。
這批捐贈構建起首個作家專題文庫,其完整性(涵蓋手稿、信件、期刊)、珍稀性(含多部孤本)、系統性(保留原始關聯)成為后續142個作家文庫的范本。作家文庫不是一個人的書房遷徙,而是一代人將私人記憶轉化為公共遺產的自覺。
雙殿記:萬壽寺與茅盾故居的重建
1983年春季,財政部150萬元專項撥款注入萬壽寺西院修繕工程。這座占地一萬平方米的明清古建筑群,在多年荒廢與火災損毀后,終于啟動系統性修復。至1984年底,除了幾戶原住戶尚未搬遷,其余絕大部分房屋已經整修一新。有識之士說,讓種子先扎下根,開花不急一時。
在古寺腳手架林立之際,文獻搶救同步推進:1984年從全國文聯取回中國作協散失圖書3萬余冊;赴上海舊書店購得《現代》《文學》等解放前期刊217種。同年4月,上海少兒圖書館1萬余冊當代文學作品入藏。國際征集同樣取得突破:1983年11月,捷克漢學家普實克的夫人通過駐捷使館轉交茅盾、丁玲等作家信札原件。
1983年至1985年間,茅盾故居的修復與文獻搶救成為這一階段的標志性成果。1983年11月3日,經中央批準保留的茅盾故居(北京交道口后圓恩寺胡同13號)正式動工修繕。文學館工作組進駐故居,系統清點出藏書、手稿、信札等文獻,其中最具價值的是《子夜》的詳細提綱、最初原稿以及1945年重慶、成都、昆明文藝界人士為茅盾五十壽辰撰寫的賀信賀詞。這些珍品于同年12月16日亮相“茅盾生平和創作生活展覽”,160余幅歷史照片與《子夜》的17種外文譯本共同陳列,吸引了數百名中外研究者參觀。
1985年3月27日,在茅盾逝世四周年紀念日,修繕完畢的故居舉行揭幕典禮,正式對外開放。修復后的故居完整保留了茅盾晚年工作場景:書桌上攤開的《我走過的道路》手稿、書架中的中外文著作,以及布滿批注的出版校樣。其親屬將茅盾全部存書及生前使用的硯臺、鋼筆、眼鏡等生活器物捐贈文學館,使故居成為兼具紀念性與研究功能的立體檔案庫。
老舍親屬也決定將藏書捐獻給文學館。1984年春,為紀念老舍八十五周年誕辰,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辦了老舍創作生涯展覽。其中收有二十年代老舍在倫敦大學東方學院講課的錄音以及名家繪畫等許多珍貴文物,內部展出時頗受重視和好評。
1984年,中國現代文學館先后在北京、上海、哈爾濱、長春、沈陽、西安、天津、濟南、廈門等地訪問了十多位老作家。有些作家當即提供書刊、原稿等珍貴資料,還有不少作家答應清理以后送給文學館。1984年底,已入庫的新舊圖書期刊近6萬冊,照片1700多張,各種原稿手跡200余件,初步建成覆蓋現代文學主要流派的資料體系。
檔案的呼吸:為活著的文學立傳
在1982年2月15日中國現代文學館籌委會第一次會議上,嚴文井、唐弢、王瑤、馮牧、孔羅蓀、張僖等研究通過了“中國現代文學館的性質、任務和工作范圍的設想”,指出中國現代文學館具有國家檔案館性質,應該盡量完備地收藏與中國現代文學館有關的各種資料,應該在促進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繼承優秀傳統、教育幫助文學青年、加強國際文化交流等方面發揮積極作用。1983年和1984年的實踐進一步確立現代文學館的雙重使命:作為國家檔案館,系統收藏“五四”至建國時期的文學資料,同時搶救性保護1949年后近三十年的文獻;作為研究中心,構建涵蓋手稿、信件、期刊、影像的完整檔案體系。
這一決策得到國家檔案局的支持——早在1981年4月,該局便在《檔案工作情況》專刊中強調:“文學作品的手稿和有關資料,是國家文學藝術事業檔案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廣大文學家、作家辛勤勞動的結晶,是我國文學以至文化發展歷史的真實記錄,是我國人民的一項寶貴財富,是發展我國文學和文化事業不可缺少的重要條件之一。這些檔案資料應該由專門的機構統一管理。”他們認為建立“中國現代文學館”是非常必要的,希望“中國現代文學館”早日建成。他們愿意盡力協助。
伴隨文學創作進入繁榮期,中國現代文學館開始系統積累當代文學資料,征集范圍包括文學作品各版本及外文譯本、文學報刊、研究著述、作家手稿、書信、日記、照片、錄音、錄像等等,覆蓋各民族、流派、社團的不同傾向的著作,以促進研究的科學性與全面性。
在具體實踐中,文學館不僅收集作家的創作成果,更注重保存其創作過程:《子夜》手稿上留有茅盾用紅藍兩色筆所作的287處修改批注,清晰展現小說從提綱到定稿的演化軌跡;老舍1926年在倫敦大學東方學院的講課錄音,成為研究其早期語言風格的重要實證材料。這種對創作生態的系統性留存,使文學館超越傳統檔案館的史料庫功能,真正成為作家與歷史的對話場域。民間力量在此過程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京滬等地讀者自發捐贈珍稀民國刊物。蕭紅致華崗的未刊書信,填補了東北作家群研究空白。這些散落民間的文化碎片,經由文學館的搶救性征集,重新拼合成完整的文學記憶版圖。
1992年3月,國務院批準《全國檔案館設置原則和布局方案》,正式將中國文學藝術檔案館列為中央四大專門檔案館之一,明確其職責包括收集管理全國文學家檔案。這意味著,歷經十年建設的中國現代文學館,從巴金倡議的民間工程升格為國家文化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與檔案工作淵源深遠的中國現代文學館,承擔著收集全國文學家文學檔案的核心職責。至此,文學館的權威性國家檔案館法定地位確立。
薪火相傳:《叢刊》與學術的承續
1984年4月25日,中國現代文學館向中國作協黨組提交報告,提出與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合辦《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該提議迅速獲批,自1985年起,這份創刊于1979年的學術刊物正式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編輯部遷入文學館。據張光年1984年3月29日日記記載,此次合作源于王瑤等學者因北京出版社停刊而尋求合作,馮牧、張僖等作協領導均表支持。張光年特別批示,賠點錢,由文學館來出,明確保障學術陣地運營。
《叢刊》自1979年11月創刊即承擔雙重使命:通過王瑤、嚴家炎、樊駿等學者編委會,刊發代表學科前沿的論文,推動“重寫文學史”等學術思潮;注重史料發掘,系統刊載新發現的作家手稿、書信等原始文獻。《叢刊》創刊號曾發行2萬冊,至1984年底印量銳減至三四千冊,此后與文學館合作轉型。1985年5月6日至12日,文學館聯合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召開青年學者創新座談會,46位青年研究者與學界泰斗對話,開啟現代文學研究新局。
合編后的《叢刊》形成資源共享機制:文學館藏珍稀史料通過刊物向學界公開;投稿線索反哺文獻征集。這種“以刊養館、以館促刊”的模式,推動《叢刊》持續發揮學術樞紐作用,既見證學術范式轉型,亦培養新一代學者。
從古剎到殿堂:文學記憶的永恒存續
1985年3月26日,萬壽寺西院修繕竣工并開館,標志著中國現代文學館正式步入規范化運營階段。4245平方米的建筑群內,保存著5.5萬冊藏書,檔案庫整理著453件手稿——開館首月即接收吳強捐贈的《紅日》手稿。這座明代古寺轉型為專業檔案館,每周三次向研究者開放閱覽。
如果將1983年巴金首批捐贈的手稿比作播種,那么今日的中國現代文學館已生長為一棵參天大樹。從茅盾故居的《子夜》提綱到蕭紅未刊書信,從普實克夫人捐贈的丁玲信札到吳強獻出的《紅日》原稿,每一份文獻都在證明:當文明以敬畏之心存續歷史細節,那些被精心保存的紙張與墨跡,終將成為丈量一個時代精神高度的標尺。萬壽寺的梁柱間,永遠生長著中國文學的記憶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