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5年第4期|武歆:天津師傅(中篇小說)
編者按
《天津師傅》以天津老字號食品廠退休工人李寶順的晚年情感生活為線索,塑造了一位對天津傳統食品行業(yè)充滿無限熱愛的天津工人形象,小說在附錄中以評書形式回溯了“大鐘醬油”從建立到改革發(fā)展的滄桑之路,語言津味兒濃郁,頗具天津地域文化色彩,在當代生活的快速節(jié)奏下反而呈現出沉著的氣質,展現歷史傳承的工匠精神與人文關懷的可貴。
天津師傅
// 武 歆
1
半年前,李寶順還是李主任。現在變了稱呼:退休的老同事,改口叫他“老李”;年輕點的,喊他“李師傅”;走在街上的陌生人,問個路,喊他“老師傅”;有的老同事,叫順嘴了,還喊他“李主任”,他馬上糾正:“不,不,老李。”半年前的李主任,還有更早前的李主任,無論春夏還是秋冬,回到家時,天早已黑透,過年過節(jié),也是很晚回來。如今被稱為“老李”“李師傅”“老師傅”的李寶順,想要快點忘掉李主任的日子。忘掉舊過去,就得想出新辦法:天天在家寫大字,是個好辦法,腦子靈活了,胳膊腿兒又出現問題——僵硬、皺巴。琢磨來琢磨去,得出去遛彎兒。出去遛彎兒,嘗試新生活,認識新的人,能夠快點忘掉過去的李主任。
李寶順住在平安里,這里是全市最早的拆遷安置小區(qū),有三十多年的歷史。房子已經老舊,小區(qū)路面坑洼,下雨積水,騎自行車顛屁股,顛得胯骨軸兒疼。可也有優(yōu)點:平安里還有周邊地區(qū),生活設施那叫一個齊全,說齊全,還不太準確,應該叫豐富多彩。市區(qū)少見的澡堂子,這里有好幾家(市區(qū)早就叫洗浴中心了,這里掛著的牌匾還叫浴池,老百姓還喊澡堂子)。澡堂子里的“老三樣”——搓背、修腳、按摩肩膀頭子照舊保留;泡完澡后的“老兩樣”——茶水、青蘿卜還沒變。只不過,不說“青蘿卜”了,直接喊“沙窩”。李寶順住在頂層六樓,下樓速度比以前慢了。出了樓棟門,沒有幾步路,拐上一條小街道,能看到好多熱鬧的小鋪子,李寶順少年時代見到的行業(yè),這里還都有。有鋦鍋鋦碗的,有賣自行車腳鐙子、車閘皮、車鈴鐺的,有綁墩布條、砸皮帶眼、舊鞋改新的,早點鋪炸馃子的——跟小時候吃的馃子一樣,個大,挺括,深銅色,還有一家叫“時年香”的早點鋪,老品種、老味道:豆腐腦、嘎巴菜,鹵子是牛肉湯打底;云吞的湯,是純正排骨湯,鮮白鮮白的;鹵子里的小配料——木耳、蘑菇、黃花菜,實打實,真材實料。已經有倆娃的“九〇后”閨女說了無數次,要給爸爸在市里買個房,帶電梯的,父女離著近,還能互相有個照顧。李寶順搖腦袋,堅決不去市里住。不去的第一個理由,在平安里過得悠閑自在;不去的第二個理由,在平安里過日子,能讓他回憶起來許多往事。人老了,要是沒有了觸景生情,這日子過得有啥勁兒呢?
樓下不遠處,有一個小超市,李寶順不去,偏去稍遠點的大超市。走上十分鐘,看見百勤超市大招牌,黑色的隸體字、紅色的招牌。“百勤超市”四個字,不是印刷體,而是漂亮的手寫體,字體遒勁,舒展大方。李寶順舍近求遠,為的是溜達腿腳兒,十分鐘,快走,正好微汗出來,身子特別舒服。李寶順進超市,其他柜臺不去,只去調料柜。這一天,李寶順走進百勤,照舊直奔調料柜。剛一搭眼,看出問題,老廠“利眾調料”生產的醬油、醋、腐乳、蒜蓉辣醬,還有其他的調料,擺放得亂七八糟,摻雜著其他廠家的調料。老師傅李寶順還在李主任時期,先后當過利眾調料廠醬油車間、醬菜車間和腐乳車間的主任。他眼里不揉沙子,多小的沙子都不揉。他蹲下來,細心整理貨架。沒一會兒,身后有女人說話聲:
“老師傅,您這是干嘛?”
李寶順沒站起來,也沒回頭:
“亂,整理下。”
女人聲調倒是柔和:
“您起來,別整理了。老師傅,打碎了,沒事。”
李寶順還是沒站,扭頭看見一雙旅游鞋,再往上看,是兩條大長腿。再往上,看不了啦,脖子揚不起來了。這幾天,李寶順脖子有點硬。李寶順:
“沒打碎。你這……擺得不好看。”
李寶順站起身。看清了問他話的女人。高個子,橢圓臉,亮腦門,穿著寬松的淺褐色長圍裙,戴著一副煙酰胺牛油果手套。薄薄的手套,蘋果綠色的,看她裝束、神態(tài),應該是超市的理貨員。李寶順見她眼神迷惑,再次確認她是不是超市理貨員,得到女人明確答復后,李寶順才講了自己整理貨架的原因:
“利眾調料,老名牌了。”
又指著柜臺上方的標簽,說:
“這是利眾調料專柜,有其他產品混雜。不對吧?”
女理貨員沒有生氣,簡單解釋:
“老師傅,我不是埋怨顧客,有的顧客選好了,又不想買了,懶得走回去,走到哪兒,順手放哪兒。隨時隨地理貨,也有看不到的時候。”
李寶順:
“不要解釋,錯了,就是錯了。及時發(fā)現,及時擺好,不就完了嗎?”
女理貨員不打喯兒:
“理貨,是我工作職責,跟您解釋,也是我職責。”
李寶順覺得女理貨員不急不躁,聲音不高,講話也有條理,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2
這段時間,有兩個地方,李寶順每天必到。一個是時年香早點鋪,一個是百勤超市。
時年香早點鋪十多年了,老板娘叫時年香,鋪子用了她名字,念起來倒也是朗朗上口。起初,時年香和她男人在平安里路邊上擺口油鍋,悶頭炸馃子。老天津衛(wèi)愛吃油炸的吃食——馃子、炸糕、卷圈、油餅,天天吃,怎么吃也吃不膩。后來,時年香租下菜市場一間小門臉,兩口子繼續(xù)兢兢業(yè)業(yè)炸馃子。再后來,換了一間大門臉,改成早點鋪,打出招牌“時年香,天津味”。早先還能看到時年香的男人在鋪子里低頭忙碌,后來說是回到鄉(xiāng)下養(yǎng)病,再沒有見過。時年香帶著兒子和兒媳婦,把早點鋪經營成了網紅店,每天早上烏泱烏泱的食客,有腳步蹣跚的老者,也有身上帶著香味的年輕姑娘。排隊的食客,從門口排到邊道,再從邊道上,逶迤到邊道下。刮大風,排隊;下小雨,打傘,照排。李寶順過去吃“時年香”,都是公休日去,也不是每個公休日都能去,沒完沒了地加班,上下班時間永遠沒準兒;退休后,李寶順每天都能來了。讓李寶順認可,著實不容易。李寶順會做飯,會做飯的人,眼睛毒、嘴巴刁。二十年前,唐淑敏跟他鬧離婚,給李寶順定了兩條罪狀——嘴巴刁、不做飯。李寶順不服氣,嘴巴刁說的是,可他也做飯呀!唐淑敏氣得眼睛充血,怒問道:“你會做飯,你做過幾次?”李寶順一大堆理由,哪天晚上八點之前我回過家?唐淑敏不想爭執(zhí),臉色煞白地留下一句話:“不伺候你了,誰愿意伺候你,誰來伺候你!”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唐淑敏胯寬臀癟、走路挺胸,從她帶著怒氣的背影看過去,他們夫妻之間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李寶順在時年香早點鋪吃早點,有講究——按照系列吃。豆腐腦、燒餅、馃子,一個系列;嘎巴菜、牛肉燒餅,一個系列;面茶、炸糕,一個系列;云吞、卷圈,又是一個系列。李寶順說出系列的第一個吃食——“豆腐腦”,后面就不用講了,負責收銀的時年香,迅速打印出來“豆腐腦、燒餅、馃子、豆?jié){”。李寶順接過打印小紙條,橫挪一步,在旁邊柜臺取。李寶順無論吃哪個系列,都要有一碗“鐵鍋豆?jié){”作最后總結,只有喝完帶著稍許糊巴味兒的豆?jié){,才會摸著肚子,喘口大氣。還不會馬上走,稍微閉閉口兒,幾分鐘后,才走出早點鋪。
下一個地方,是百勤超市。照例奔向調料柜臺。去的次數多了,調料柜的理貨員也就認識了老師傅李寶順。李寶順也認識了理貨員。理貨員郝麗娜:
“李師傅。”
李寶順:
“小郝。”
郝麗娜:
“我們同事,有說閑話的。”
李寶順:
“我是顧客。”
郝麗娜:
“你是顧客?你是理貨員。”
李寶順:
“不拿工資的理貨員,你們老板美死了。”
郝麗娜:
“我已經說不清了。”
李寶順:
“哪天吃個飯?邊吃邊說。”
郝麗娜:
“不一定吃飯,站在邊道上,也能把話說明白。”
李寶順:
“站著說,太急,還是坐著說。”
無論大事小事,李寶順都會提前想好了,邊邊角角的問題,反過來掉過去地咂摸,琢磨得沒丁點兒毛病了,再放開手腳去做。可只要決定做的事,那就不得了啦,八匹馬九頭牛十頭驢,也不會把他拉回來。李寶順的聰明,來自認真細致。年輕時李寶順彈吉他、寫歌詞,為了彈好吉他,把指甲剪得禿禿的;為了寫歌詞,學會了識五線譜;為了掌握節(jié)奏感、韻律感,拐了七八個彎兒,跟著一個音樂學院的老教師學鋼琴,很快就彈得有模有樣了。如今,李寶順一個人過日子,晃一晃,二十年出頭了。他特別想成個家,上班沒時間找對象,吃住在廠里,整天忙忙叨叨,也沒覺得太寂寞;退休了,李寶順感覺孤單了,想要找個伴兒了。五千多塊錢退休費,還會做飯,身體也沒毛病,卻遇不到合適的。倒不是李寶順的條件有多高,只是條件拿不上臺面,沒法兒對外講,只能自己跟自己講。什么條件呢?他喜歡胯寬臀癟、走路挺胸的女人,還有女人的手指甲,不能留長指甲,哪怕小手指留長指甲,他也不能容忍,看著渾身難受。至于女方家庭條件、有無婚史、有無孩子、掙錢多少,他完全不在乎。李寶順喜歡女人說話、辦事一定要利落,就像嚼沙窩蘿卜,要嘎嘣脆;約會要守時,不能故意拖延,扭扭捏捏地,堵車了、有事出來晚了,這些理由,聽起來令人厭煩。這些條件說起來,不像是擇偶條件,雞毛零碎,可把這些雞毛零碎綜合起來,做成一把尺子,拿著去衡量一個女人,也是難,碰上合適的,也不容易。李寶順覺得自己像是牙口不好的人,偏又愛啃羊蝎子,又費勁又著急,還舍不得扔下這口味。
3
郝麗娜進門時,李寶順看了眼手機,差兩分十二點。郝麗娜的準時準點,給李寶順留下了好印象,心里高興,因為高興,動作也就舒展。他站起來,朝郝麗娜揮右手,又舉起左手,雙手一起揮。郝麗娜抬頭看見,快步走到桌前,把薄薄的咖色防寒服脫下來,整齊地疊好,放在旁邊凳子上。
郝麗娜:
“吃飯前,先說幾句話。”
李寶順朝著不遠處的服務員擺擺手,又指指桌子。服務員點點頭。李寶順:
“說話吃飯,不耽誤。”
郝麗娜:
“說完了,再吃飯。”
李寶順:
“吃頓飯咋了?我又不找你賠飯錢。”
小圓臉服務員端來一個托盤,托盤上面一壺兩杯。李寶順端起茶壺,倒了兩杯茶水,茉莉花茶的味道特別好聞。李寶順喜歡喝花茶,一輩子沒變口味,算是擰到底。李寶順把茶水杯放在郝麗娜面前,郝麗娜搖頭不喝,從淺棕色書包里,拿出白色保溫杯,捏出來一袋速溶咖啡,把咖啡倒進水杯里,又把紅黑色的細長包裝袋折疊好,放在桌子下面的塑料垃圾桶里,然后示意小圓臉姑娘倒一點熱水。郝麗娜干脆利落:
“我離過兩次婚。兩個女孩兒,一個十七歲,一個十一歲,倆閨女我撫養(yǎng)。咱倆要是在一起,兩個孩子撫養(yǎng)費,不用你掏一個子兒。我這個條件,你能接受,咱倆往下走。”
李寶順說:
“說話這么楞?”
郝麗娜說:
“歲數大了,不想耽誤時間。再多說一句,你要是想要個孩子,我還能生。四十四,還行。”
李寶順說:
“就這些?”
郝麗娜順著自己的話,接著說:
“要生,也是閨女。我是生閨女的命。”
在百勤超市見到郝麗娜,人來人往,郝麗娜始終在走動干活兒,李寶順沒好意思也沒機會細瞅。現在面對面,看得清楚:皮膚白,高顴骨,人中稍長;眼睛大,有點鼓眼泡;嘴大,肉鼻頭,朝天鼻不太明顯;個子高,過了一米七,得有一米七三。身高一米八、肩膀寬寬的李寶順,從年輕時就喜歡高個兒女人,前妻唐淑敏就是高個兒。
小圓臉服務員把飯菜上齊了:黃燜牛肉、熘魚片、蒜蓉西蘭花、兩碗米飯,還有一碗烏魚蛋湯。李寶順:
“先吃飯。”
郝麗娜手里的白色保溫杯擦得干凈,都能照見人。她喝了一口咖啡:
“你不表態(tài),我不吃。”
李寶順:
“我現在答應你不答應你,是不是草率?對你負責嗎?”
郝麗娜靜聽著,沒動筷子,眼睛瞅著店堂。宴賓飯店沒有單間,店堂也不大,十幾張柳木桌子,擺得滿滿當當,凳子和桌子之間,距離太近,過道也太窄,兩個人對面走,提氣、錯身才能勉強過,身子碰身子,用“飯店”兩個字,招牌顯然是打大了。就餐環(huán)境一般,但是價格公道、味道好。中午和晚上,哪個點兒來,店堂里都是人滿為患。為了占個好座位,李寶順早早就到了,選了靠近里面的兩人座位,還把帶來的花茶提前交給服務員。自從離婚后,李寶順還是第一次單獨跟女性吃飯,話再說深點兒,不僅是單獨跟女性吃飯,還是他主動邀請的,兩人還是剛認識。過去,車間里那么多女工,整天嘰嘰喳喳地嚷著“李主任,請客,請客”,李寶順連虛情假意都沒有,板著臉直接拒絕。“時年香”老板娘時年香,也跟他開過玩笑:“哪天李師傅請客?”李寶順只是笑,不搭茬兒。郝麗娜沒講過請客的話,就連暗示都沒有,李寶順卻是主動邀請。李寶順想要說,郝麗娜呀郝麗娜,你符合我的擇偶要求,可是這些話沒法兒說出口,剛剛認識就說這些話,老不正經,搞不好還會被扇大耳光子。李寶順想,那就擱在自己肚子里吧。李寶順:
“我啥情況你都不知道,讓我現在答應你,你可是虧得慌。”
郝麗娜:
“我看一眼,就知道好壞人。”
李寶順:
“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郝麗娜:
“說話臉紅的人,壞人不多。”
李寶順怔了一下,真就臉紅了,不僅臉紅,還感覺發(fā)燙,像是身邊烤著一個小火盆:
“吃飯,吃飯。”
郝麗娜終于放下干干凈凈的白色保溫杯,拿起了筷子。李寶順懸在嗓子眼里的心“啪嗒”落回原處。郝麗娜笑吟吟地看著李寶順繼續(xù)發(fā)紅的臉——李寶順的臉,瘦削,沒有一點兒多余的肉,臉型特別好看,尤其是側臉,棱角分明。臉不白也不黑,六十歲的人了,沒有一塊褐斑,大塊沒有,小塊也沒有。
4
離婚后的李寶順,遇到過讓他臉紅的女人,是他剛到腐乳車間那會兒。讓他臉紅的女工叫林代宇,綽號“林黛玉”。山東臨清人,早先是農民工,因為表現出色,后來轉正,成為正式職工。林代宇進城前,做過村委會大喇叭廣播員,再加上勤奮好學,能講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她很少露出家鄉(xiāng)話,只有特別氣憤的時候,才會突然蹦出來一兩句臨清話,都是短句子,最有代表性的是“知不道”——山東臨清、寧津等地的人,把“不知道”叫“知不道”。林代宇細高挑兒,符合李寶順李主任的審美要求,除此之外,林代宇走路有點扭胯。胯寬,坐著不顯眼,走路扭胯,可就特別明顯了,左看右看,都帶了點妖媚。對于林代宇的走路姿勢,李寶順心里特別糾結,總是覺得遺憾,還是遺憾。林代宇沒結過婚,眼界又高,找臨清老家的,她不愿意。臨清是個好地方,早年坐上大木船,大運河上一路暢行,過了德州、滄州,輕松到達天津衛(wèi)。早先的臨清,曾經號稱“小天津”。現在去臨清也方便,走高速路,三個小時;坐“特快”去臨清,稍慢點兒,四個多小時。爹娘勸閨女林代宇回臨清,成個家,養(yǎng)個娃,她不回去。林代宇生活在“大天津”,“小天津”的臨清人也沒膽量娶她。后來爹娘退一步,勸她在天津衛(wèi)找個好男人,她想找,又找不到。婚姻就怕拖,男人女人都一樣,就像喝咖啡,感覺熱,稍微放了會兒,再想喝,忽然就涼了。直接喝冰咖啡,那是直奔目的喝,跟熱咖啡放涼了,那是兩碼事。忽一日,單身漢李寶順李主任,成了林代宇的婚姻目標。李寶順在醬油車間和醬菜車間當主任時,林代宇私下里惦記過李主任,可不在一個車間,李寶順又是主任,女工林代宇接觸李主任的機會少。那時候林代宇接觸李寶順,主要有兩個機會。一個機會是春節(jié)聯歡會,林代宇嗓音好,唱歌也好聽,站在舞臺上,穿著紅毛衣、黑呢裙子、高跟鞋,唱《妹妹找哥淚花流》,學李谷一的氣聲技巧,學得特別好。坐在第一排的廠領導,有書記、廠長、副廠長、總工程師、總會計師……林代宇不看,只看坐在第二排的車間領導,還只看李寶順李主任一個人。另一個機會是全廠年終表彰大會,林代宇站在廠領導身后,拿著大紅花和紅色綬帶,隨時準備遞給廠領導,讓廠領導頒發(fā)給優(yōu)秀職工、優(yōu)秀車間主任,這時候的林代宇,也能近距離接觸李寶順,因為每年李寶順都是優(yōu)秀車間主任。不評他不成,無論是完成生產任務,還有其他各項指標,李寶順任職的車間,永遠排在全廠第一位。在醬油車間是這樣,到了醬菜車間還是這樣。可是林代宇與李寶順李主任的接觸,都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都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沒機會單獨說話,她只能用目光死盯著,讓李寶順能夠意識到。后來好了,李寶順調到了腐乳車間,再接觸他,那就方便多了。當然了,都是林代宇主動去接觸:
“李主任,您彈過吉他,還會看五線譜?”
李主任的辦公室,在生產車間去車間大門的過道上,用鋁合金的門框圍起來,一扇門、兩扇窗戶。辦公室地方窄,李主任上班時不坐辦公室,從早到晚在車間里待著,只有下班那會兒,他才坐在辦公室,開始整理各種材料。車間生產進程表、材料耗費結算表、銷售業(yè)績統計表、產品入庫表、出庫表……車間所有的文字材料,李寶順主任都要親自過目。李寶順主任聽到林代宇說起彈吉他、五線譜的事,有些感慨:
“唉,你說的這些事,都是八百年前的老事兒了,我現在哪有時間?小林子,你怎么想起這個啦?”
林代宇:
“李主任,我給您提個意見。”
李寶順主任立刻放下手里的筆和紙:
“我就喜歡聽意見,講!”
林代宇把一張折疊起來的白紙,從工作服上衣口袋里掏出來,打開,放到李主任眼前:
“咱們不能總是低頭干活兒,也得活躍職工的文體生活。天天加班干活,都把人干傻了。”
李寶順主任拿起桌上的白紙,因為折疊過,原本平整的白紙,從不同角度翹起來,顯得活潑俏皮。他快速瀏覽著,林代宇寫了五條建議,都是建議車間開展豐富多彩的文體活動。林代宇湊前一點,用手指著白紙:
“李主任,您重點看看第三條。”
李寶順主任看見了“第三條”,也看見了指著“第三條”的林代宇的手指——林代宇的手指細長、白皙,會寫歌詞、會彈吉他的李寶順看了,覺得不僅好看,還是一種藝術享受。全廠職工說起腐乳車間,都是羨慕工人的手,尤其是女職工的手,羨慕得不得了。女工的手指,又白又細。從大豆浸泡開始,到磨漿、壓榨、揚涼滅菌發(fā)酵、壇裝加槽裝置,再到后期的發(fā)酵入庫,手工操作與機械使用的比例差不多。腐乳車間是高溫車間,夏天六七十度,冬天也有四十多度。一雙手在高溫之下接觸嫩豆腐,長年累月下來,兩只手都白白的、嫩嫩的;不光雙手又白又嫩,臉也是粉嘟嘟的。手、臉白嫩光滑,不光是女職工的“福利待遇”,男職工也能同樣享受——腐乳車間的男職工,臉上沒有長粉刺、長疙瘩的,手和臉雖然沒有女職工的手臉柔細,可跟其他車間男職工比起來,好壞立見分曉。林代宇的手本就天生細長,加上車間的“福利待遇”,好看不僅上了一個檔次,而是上了好幾個檔次。李寶順念著“第三條”:
“五一、七一、十一、元旦,車間定期舉行歌詠比賽。小林子,主意好是好,但是定期不好講。”
林代宇問:
“為啥?”
李寶順說:
“就說眼前吧,現在是十月份,還有半個月,又該忙了。”
林代宇倒是認同:
“嗯,是呢。”
李寶順這么講,的確是腐乳車間的實際情況。老天津衛(wèi)把腐乳叫醬豆腐。吃醬豆腐,得吃紅色醬豆腐,這還不算,還得是本地“利眾”的紅色醬豆腐。喜歡互相起外號的車間工人,也給紅色醬豆腐起了外號,叫“紅方”。有“紅方”,就得有其他顏色的“方”,否則太孤單,還有叫“青方”的醬豆腐,那是臭豆腐。到了大年三十晚上,老天津衛(wèi)要吃兩頓餃子,第一頓餃子,肉餡的。新年鐘聲敲響后,接著吃餃子,這時的餃子改成了素餡餃子,叫“初一素”。素餡的食材那可多了去:麻醬、白菜、韭菜、胡蘿卜、香菜、紅粉皮、紫菜頭、粉絲、豆腐干,還有放了兩三天的馃子,又干又硬,要的就是又干又硬。手掰刀切干硬馃子后,拌進素餡兒里,特別提味兒。“初一素”的食材可以多幾樣,也可以少幾樣,但是不能少了“紅方”——醬豆腐,當然還有麻醬,它倆是“初一素”的“中心思想”,是“初一素”永遠不變的靈魂。快到年底時,腐乳車間的燈光,晝夜亮著,等著裝貨的運輸車輛,在院子里排成了方陣,拉貨的司機湊在一起,在空地上一邊跺腳取暖,一邊閑白話兒。沒人進屋去暖和,一來在屋里不能抽煙,二來看不見自己的貨車,就會坐立不安。李寶順看著林代宇:
“大家業(yè)余時間唱唱歌,我一百個支持。小林,你年輕,唱歌好,帶個頭。記住一點,永遠記住一點,不能耽誤生產,要選好娛樂的時間節(jié)點。”
林代宇回答:
“好咧,李主任。”
“不能耽誤生產”是李寶順的口頭禪。在醬油車間、醬菜車間是這樣,來到腐乳車間還是這樣。只要提到生產上的事,李寶順興致陡增,雙眼閃光,肩膀頭子都聳起來。
這一天,一個姓潘的老師傅找到李主任,說是要提生產意見。李寶順趕緊把老潘師傅讓到辦公室,沏好茉莉花茶,放到老潘師傅面前,又拿出厚厚的筆記本和兩支走珠筆,熱情地看著老潘師傅:
“潘師傅,您講。”
老潘師傅有著一張大胖臉,還白,粉嘟嘟的白,眼睛一條縫,臉上該有胡須的地方干干凈凈的,牙齒往里兜,要是戴個毛線帽子,說他是老太太,外人也會深信不疑。老潘師傅長得像老太太,說話卻是男子漢,直來直去,開門見山。他喝了口茶水,立刻提出建議:松木框子壞了不少,得立刻修理;不能修理的,馬上就得更換。有問題的松木框子太多了,要是五分之一散了架,那可就要影響生產了。李寶順重重地點點頭,他來腐乳車間不長,剛來時,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松木框子是做啥用的?原來,為了保持醬豆腐的百年老味,機械設備壓型成塊后,需要擺放在木制的方框里。腐乳車間有四百多個木頭框子,有的木框子已經用了幾十年,木框子是松木做成的,用的年頭越久越好,可也有個時間限制,太久了,也就糟了。木框底部,用竹片子來襯底,經過高溫熱蒸,松木、竹子和熱氣的共同作用下,出來的醬豆腐,那才是純正的老味兒。松木框子又是熱蒸,又得搬來搬去,總要有個壞。小問題,工人自己修修補補;年頭太久的,修補不管用,就得換新的。四百多個木框子,松木條、竹片子用量不少。找木匠做,量大,一個兩個木匠不管用;找木器廠定做,賺不了多少錢,還挺麻煩的,因為竹片子得從南方進貨。事兒不大,挺麻煩的,沒有廠家接這個活兒。老潘師傅接著說:
“只要進來材料,車間男職工齊上陣,利用業(yè)余時間,自己就能做。”
李寶順握住老潘師傅的手,使勁兒握了握,又忙不迭地給老潘師傅的茶杯兌上剛燒開的熱水。
老潘師傅:
“我還有個話。”
李寶順:
“您客氣個啥,講。”
老潘師傅:
“得招點男工,擺好半成品的木框子,得有五六十斤,胳膊得有勁兒,咱車間女工太多,男工太少了。”
又說:
“看著那些女工吭哧吭哧搬運,我們這些大老爺們,心里不得勁兒。”
李寶順點頭:
“我懂,老天津衛(wèi)的爺們兒講究體面。招人這事,得跟廠領導商量。我想呀還有一個辦法,通過人才市場,咱們車間自主招聘臨時工。嘛叫創(chuàng)新?這就是。”
又說:
“老潘師傅,您接著講。”
老潘師傅倒也干脆:
“一激動,腦子就有點亂,忘了。啥時候想起來,再跟你嘮叨。”
老潘師傅走了,突然又回來,站在辦公室門口:
“有人說要改老產品,要適應新口味。我不同意。就說現在吧,現在去哪兒吃飯,都是一個字——辣!改,可以呀。有新味兒,沒問題,可不能把老味兒弄丟了。新味兒老味兒,得全都有呀!”
老潘師傅又一步邁進來,重新坐下,因為過于激動,白胖臉顯得更紅了:
“當著李主任的面,我今天關公面前舞大刀。一千多年前,咱們老祖宗就有了醬豆腐的做法,那會兒把干豆腐加上鹽,蒸熟后吃。從菌種上分,有毛霉菌、根霉菌和克東菌,老天津衛(wèi)吃的醬豆腐就是毛霉菌。百多年的老口味,為啥要改味呢?”
又說:
“還是那句話,新味兒可以有,老味兒也得留。主任,我這么講,沒毛病吧?別怪我說話嘮叨。”
李寶順說著“沒毛病沒毛病”,又說著“不嘮叨不嘮叨”。他搖著老潘師傅白皙柔軟的手,居然眼圈就紅了。李寶順過了五十歲,眼圈愛紅,屁大點兒事,眼圈就紅。李寶順特別稀罕車間的老師傅們,自從他來到腐乳車間,隔三差五地就找老師傅們談心,請求老師傅們多提生產建議。老師傅們也是高興,經常跟他嘮嘮心里話,順帶就把建議講了。好的建議,李寶順當即采納,立即進行整改;拿不準的,繼續(xù)嘮。女工也有找李主任提建議的,提得最多的是“林黛玉”,不過大多數都被李寶順否決了。李主任采納不采納,林代宇倒是不在意,依舊樂呵呵的。這一天,林代宇又來找李主任:
“聽說李主任給咱廠子寫廠歌,我能看看歌詞嗎?”
李寶順沒有遮掩,把寫好的歌詞遞給她:
“要在全廠登出來,讓所有職工提看法。廠歌廠歌,全廠職工的歌兒,得讓大家都說好。”
林代宇:
“這么講,我是第一個看到的?”
李寶順:
“是。”
林代宇好多年沒朗誦了,過年過節(jié)開聯歡會,大家愛聽她唱歌,這樣她朗誦的機會就少了。現在,她來機會了,朗誦起來:
“迎著東方初升的朝陽,走進整潔美麗的工廠,我們打造著城市廚房。利眾就是我們的方向,萬家餐桌飄逸著馨香,就是我們的美好理想……”
李寶順認真聽著,琢磨著哪兒還有需要改進的地方。這樣想著,就把抽屜的空煙盒拿出來,放到鼻子下面,像個小貓小狗一樣,不住地嗅聞。林代宇看了,奇怪道:
“我記得您抽煙的,怎么戒煙了?”
李寶順:
“來腐乳車間,不戒煙怎么成?不光是戒煙,還得戒酒呢。”
李主任這么講,林代宇欽佩得不得了。腐乳車間的男職工,沒有抽煙喝酒的,一旦喝酒抽煙,就會影響嗅覺。“紅方”的那個“紅”,怎么“染”上去的?因為不使用添加劑,只能依靠紅曲米來“染色”。要把紅曲米發(fā)酵到十五度,才能達到標準。度數不能高,也不能低,否則“紅方”的味道就會改變,就不是老百姓習慣的百年老味。掌握紅曲米的酒精度,依靠鼻子來測試。紅曲米要在大缸里發(fā)酵十來天,工人們每天都要掀開蓋子聞一聞,工人用鼻子測試出來的酒精度,與儀器測量的酒精度核對,能夠分毫不差。用鼻子測量,比用儀器測量節(jié)省時間,還容易操作。這就像廚師炒菜,放多少油、鹽、醋、醬油……要是用秤挨著測量,這菜還怎么炒?一鍋菜得炒多長時間呀!用鼻子,簡單省事。為了保證鼻子對酒精的敏感度,腐乳車間的工人不抽煙也不喝酒。就因為這個,李寶順來到腐乳車間的第一天,就咬咬牙,把多年的煙酒給戒了。林代宇知道李主任戒煙戒酒的前后經過,立刻豎起了大拇指。李寶順看著林代宇翹翹的大拇指,笑了笑,又笑了笑,有點像長輩看著一個調皮的小孩子。
5
郝麗娜自從加了李寶順的微信,每天早上都要看一看,看了,就會樂個不停,過一會兒,想起來,還會接著樂。李寶順每天早上要在朋友圈發(fā)一個漫畫文案:他用瓜果梨桃,還有各種日常吃食,擺成稀奇古怪的造型,再加上文字說明。一天不看李寶順微信,郝麗娜就會覺得少了點什么。說起來,李寶順不簡單,想法奇特:比如,他畫一個鳥腦袋,再配上掰扯開的油菜葉子,形成鳥兒飛翔的姿態(tài),寫上一行漂亮的楷體字——“你是個菜鳥,就要努力去飛”;在一個丑橘上,畫上人的變形的五官,再配上一行字——“我很丑,可是我很溫柔”;在雞蛋上,畫上兩個小眼睛和一道線的嘴巴,下面再放個燒餅,配上線條狀的胳膊腿,像個烏龜造型的人偶;在一頭大蒜上,掰下來一瓣蒜,插進去一片橘子,看上去沒啥,配上一行字,這就意味深長了——“要想不著急不生氣,就像這片橘子,不但要合群,還要學會裝蒜,不然你就是個局(橘)外人”;把一個爛香蕉放在白紙上,再在香蕉上,畫上人的模樣,配上一行字——“躺平久了容易爛”;把馃子斜放,在馃子前端放上一個雞蛋,在雞蛋下面,畫上一個推著雞蛋上山的流著滿頭大汗的小人,配上幾個字——“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把一個碩大的大花卷,放在一張白紙上,在大花卷后面,畫上一個豬肘子,配上幾個字——“我吃的是肘子”和“心態(tài)好,吃嘛嘛香”;他還把生蝦和熟蝦對比起來,再配上一行字——“我哈著腰,是因為我長大了,成熟了,當你看見我大紅的時候,我已經去了”……
郝麗娜看著每天不重樣的簡筆漫畫,越發(fā)佩服李寶順。她覺得李寶順跟她相同地方不少,樂觀、豁達、想得開。就說郝麗娜的兩次婚姻吧,兩個閨女,她自己養(yǎng)育,不要兩個前夫一分錢。有人勸她,說她太傻,為啥不找前夫要撫養(yǎng)費?孩子不到十八歲,兩人共同撫養(yǎng),找前夫要錢,可是正當呀!你又沒有過錯,憑啥便宜那兩個家伙?郝麗娜笑著一句話,能生就能養(yǎng),姐們兒不怕,血緣在那兒連著,以后孩子大了,嫌她爹不夠意思,有自己的主張,那是孩子的事。郝麗娜的觀點、做法,熟悉她的朋友無法理解,盡管理解不了,時間長了,畢竟不關自己的事,慢慢地,也就沒人追問,習以為常了。郝麗娜能吃苦、能干活兒,除在超市做理貨員,逢年過節(jié)還有公休日,她還要入戶給人擦玻璃、打掃衛(wèi)生。一個小時,八十塊錢。八十塊錢,自己不能全要,中介公司要抽頭。郝麗娜干活兒,讓人看著順心舒服,多么挑剔的客戶,看完郝麗娜的活計,也都無可挑剔,百分百滿意。跟家政公司點名找郝麗娜的客戶,無論什么時候,都是排了長隊。家政公司無數次勸她,別打短工了,做個長工,為了表達誠意,主動提出減少她的中介費。郝麗娜搖頭不干,她舍不得理貨工作,掙錢不多,每天跟油鹽醬醋打交道,卻心里莫名的舒服、莫名的坦然。家政公司不死心,拋來更大的魚餌:“郝姐呀,你要是來,可以干管理崗,坐辦公室,有‘五險一金’。要是輔導新來的家政人員,還有額外的報酬。”郝麗娜還是不去,氣得家政公司的人說她不識抬舉,好賴話聽不懂。李寶順聽了郝麗娜的故事,笑道:
“各色。”
郝麗娜:
“你就沒有各色的事?”
李寶順:
“沒有。”
郝麗娜:
“沒有?你老婆怎么走了?你肯定各色。”
李寶順:
“老婆走,不是我各色,是說我嘴刁。”
郝麗娜:
“這不就是各色嗎?”
郝麗娜和李寶順說話多了,邊界也就逐步模糊了。李寶順講,前妻說他嘴刁,這是不爭的事實,可不是因為嘴刁才離開的他。“嘴刁”是說在表面上的假理由,還有沒講出來的桌子下面的真理由。李寶順長嘆一聲,說起來離婚的真理由,話可就長了。郝麗娜讓他講,講得越全面越是好。女人愛聽話長的故事,尤其愛聽男人前妻的往事,不嫌話長,從穿開襠褲講才好呢。上過大學的女人是這樣,不識字的女人也是這樣,在這個癖好上,跟女人識字多少學歷高低沒有半點兒關系。李寶順不想隱瞞自己的事,要實打實地講出來,急脾氣的郝麗娜,想要快點多點加深了解。郝麗娜不想耽誤時間,耽誤一天,臉上皺紋就會多一條。
會寫歌詞的李寶順,講起往事來,也是條理清楚。早年他在機械廠當電焊工,在一次全市職工文藝匯演中,他寫的歌詞經過市里著名作曲家譜曲、著名女中音歌唱家演唱,拿到了全市職工匯演的第一名,李寶順出了名。一家食品調料企業(yè)的廠長,特別喜歡這首愛情歌曲,尤其喜歡純凈的歌詞,經過多方打聽,拐彎抹角地找到李寶順,問他愿意不愿意給食品調料行業(yè)寫首歌詞。李寶順高興壞了,立刻回答沒問題。領導又跟他聊了聊,這不聊不要緊,一聊發(fā)現李寶順是個大才子,不僅會寫歌詞,還會彈吉他,鋼琴也能彈兩下,《致愛麗絲》彈得絲滑纏綿,字也寫得漂亮,楷書、隸書都能寫,尤其是章草,蓋住落款,以為是某個大書法家的字。這位領導愛惜人才,覺得讓這么個人才干電焊,實在不妥當,決意把他調到自己的麾下,讓他搞工會工作。這位廠長領導下的企業(yè),是一家名牌企業(yè),職工有數百人,不僅在天津衛(wèi),在華北地區(qū)也是赫赫有名。自己的愛好能有用武之地,李寶順高興壞了,回到家,立刻就跟老婆唐淑敏講了。唐淑敏在一家機電設備公司當會計,因為是獨生女的緣故,從小就心高氣傲。跟李寶順搞對象時,她被李寶順的才華所吸引,聽著李寶順彈著吉他,唱著“美麗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明媚的陽光照新屋,門前開紅花”,唐淑敏不等李寶順唱完,抱著他的臉,左臉一口,右臉又一口。唐淑敏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不是大知識分子,是小知識分子。小知識分子嘴上特別浪漫,落到生活上,比工人階級還要務實——小知識分子做事,斤斤計較,認為女兒是干部,找個工人做女婿,不匹配,說出去也不好聽。唐淑敏不光是心高氣傲,還特別任性。那年頭的獨生女、獨生子,在家里都是說一不二的主兒,爸媽越不讓做的事,獨生女唐淑敏越要做。在逆反心理的作用下,她偏要跟李寶順在一起。當她梗著脖子,目視前方,說起“為了愛情,我可以去死”時,覺得自己就是當代“娜拉”,自己都把自己感動哭了。她的爸媽,雙手顫抖著、臉色慘白地答應了女兒。
李寶順不光會風花雪月,也會鼓搗油鹽醬醋。他做的飯?zhí)貏e好吃,經常花樣翻新,只要去唐淑敏家,二話不講,進屋就系上圍裙,像個傳說中的海螺姑娘,不一會兒就“變”出來一桌豐盛的飯菜。能文能武、長相英俊的李寶順,把唐淑敏她爸她媽搞得沒了脾氣。唐淑敏早就跟她爸她媽講過,李寶順將來會有大出息,順嘴還說了一句“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氣得有文化的唐淑敏爸媽質問道,你們家李寶順是大天鵝,我們倆是家雀兒呀?唐淑敏笑起來,一邊給爸媽道歉,一邊還是笑。結婚幾年后,聽到有跨行業(yè)領導欣賞李寶順的才華,唐淑敏比誰都高興,證明她有前瞻性的眼光,證明李寶順的確是鴻鵠呀!
順利辦完調動手續(xù),李寶順來到利眾調料廠,恰在這時出事了,欣賞他的廠領導突然調走了,調到了上級單位,成了更大的領導。李寶順沒當回事,他認為這是大好事,有更大的領導在公司坐鎮(zhèn),自己前途一定是燦爛輝煌。李寶順想錯了,新來的廠領導剛直不阿,不能因為老領導成為更大的領導,就要給他調來的人行方便,那不是給老領導拍馬屁嗎?也是給老領導找麻煩呀!新領導立刻找到成為大領導的老領導,說了廠里剛剛制定的企業(yè)規(guī)章制度,企業(yè)嚴格規(guī)定,所有進廠大學生都要到生產一線鍛煉,不能進廠就坐辦公室,何況李寶順不是大學生,是工人,剛來廠就成為工會干部,豈不是壞了廠里新制定的規(guī)章制度?成為大領導的老領導,同樣是一位講道理的好領導,表示大力支持。
于是,李寶順去了醬菜咸菜車間,當了一名年歲不小的老工人。唐淑敏早就在爸媽面前講了李寶順馬上要當工會干部的好事,如今形勢突變,成了制醬菜腌咸菜的工人,這還不如原來干電焊呢。有一次,唐淑敏去廠里找李寶順,她要看看自己寄予希望的男人現在是個什么樣子。不湊巧,那天李寶順正在咸菜池子上翻動腌制的咸菜,因為剛來,環(huán)境不熟悉,踩在磚池子邊沿干活時,腳一滑,身子一歪,“撲哧”掉進了咸菜池子。正是刮著白毛風的冬天,穿著厚棉工作服的李寶順,成了一個帶著咸味的落湯雞,他從一米多深的咸菜池子爬上來,水淋淋的樣子正好被老婆唐淑敏撞見。唐淑敏臉色煞白,瞪了他一眼,啥話沒講,轉身就走了……
郝麗娜聽著李寶順的愛情故事,沒有順著問,話鋒一轉:
“咸菜池子?”
李寶順說:
“那時候腌咸菜在露天池子,池子是磚塊壘成的,池子里外糊著泥巴。抹水泥多好?不成,糊泥巴,透氣。池子上面蓋著草簾子,既保暖又透氣。現在不一樣了,都改成了不銹鋼大罐子。”
郝麗娜問:
“現在好吃,還是過去好吃?”
李寶順:
“過去是傳統工藝,老祖宗幾百年都是這么做的。現在是新工藝,工藝指標、衛(wèi)生指標都有新要求。要說口味呢,肯定會有變化。不過,現在人們吃咸吃得少,養(yǎng)生嘛,口味也就不較真了。過去人們喜歡吃咸的,一大家人一個菜,最多兩個菜,不吃點咸的,不下飯呀。”
郝麗娜頻頻點頭,這才想起唐淑敏:
“那個姓唐的……”
李寶順說:
“說話太愣——前妻……”
郝麗娜白了李寶順一眼,把腦袋撇到一邊去。
李寶順接著說:
“我還沒說完呢,把腦袋轉過來,快點轉,我告訴你結果。后來,我們就離了,她沒要閨女,一個人走了。嫁了個企業(yè)干部,沒多久又離了,再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郝麗娜撂下一句話:
“不要閨女,夠狠的。”
李寶順倒是不當回事,笑道:
“我這人,養(yǎng)什么都能活,花花草草到我手里,都能競相開放。養(yǎng)閨女跟養(yǎng)花一樣。閨女大學畢業(yè),在一家大企業(yè)干人力資源。現在有倆娃了,女婿是個博士,長得文文靜靜的,小兩口過得好,逢年過節(jié)來看我。”
郝麗娜說:
“你還挺復雜的,我簡單。哪天講給你,三兩句話。”
李寶順:
“現在講唄?”
郝麗娜:
“今天不講。”
李寶順:
“哪天想講,你就講,啥時講,我啥時聽。”
郝麗娜擰開白色保溫杯,兩人之間彌漫起來咖啡的香味。她喝了一小口,笑道:
“這還差不離兒。”
6
郝麗娜每天早上騎著電動車送二閨女去學校,二閨女上五年級,正在較勁兒的時候,每天都要早自習,去學校特別早。送完二閨女,七點一刻,一個同樣較勁兒的時間點——這個點兒,郝麗娜實在不好掌握——回家,路有點遠,趕落些;不回家,去百勤,也不好;百勤八點半開門,員工八點上班。之前,郝麗娜送完二閨女,掉頭去百勤,因為去得過早,有幾次被部門經理看見,在員工會上表揚了郝大姐,惹得其他員工嫉妒,說是外表隨和的郝大姐,肚子里還有個“小九九”呀。從那以后,郝麗娜踩著八點鐘進百勤,絕不早到一分鐘,也不會晚來一分鐘。這樣一來,空閑出來的四十多分鐘,能去哪兒呢?以前,郝麗娜也去時年香早點鋪吃早點,有時在家做好了,帶到百勤吃。跟李寶順來往后,李寶順知道這個情況,說:
“總去‘時年香’,也沒意思,總得換換口味。來我家吧,我給你做點。”
郝麗娜:
“你不是吃不夠‘時年香’嗎?”
李寶順:
“話是那么說,也不一定。”
郝麗娜:
“好吧。”
李寶順的早餐:小米粥,或棒渣粥,或白米粥;兩個煮雞蛋,必須散養(yǎng)的紅皮雞蛋;一個饅頭,或一個窩頭;還有一小碟醬菜,必須是醬菜,不是咸菜。郝麗娜吃過兩次,說:
“簡單。”
李寶順:
“早餐就得簡單,別看這么簡單,營養(yǎng)都有了。”
郝麗娜:
“真是嘴刁。”
李寶順:
“誰讓咱會做飯呢。”
郝麗娜:
“也是,會做飯的人,嘴都刁。”
又說:
“有本事的人,脾氣都大。”
李寶順:
“話里有話呀。”
郝麗娜微笑,不再言語。李寶順也笑了一下。請人吃飯,即使是吃早餐,主家也不能埋頭吃,顯得不禮貌。這樣一來,吃早餐的時候,李寶順的話顯得有些多。過去他不是話多的人,跟女性,話更少。自從跟郝麗娜來往后,說話明顯多了,他自己都感覺出來了。想要剎住車,又剎不住,干脆由著興致,一路走吧。兩人說話,不可能順著一個話題走,說來說去,話題扯到了咸菜和醬菜的區(qū)別。李寶順說起小時候的事,那時候的一日三餐,我們老李家的桌子上肯定會有一碟醬菜,有時候舍不得吃醬菜,那就放上一碟自制的咸菜,比如把青蘿卜切成條,用鹽腌上,吃時,撒上一點五香粉。李寶順說他小時候吃得最多的家腌咸菜,是母親腌制的雪里蕻。母親腌的甜蒜,也給他留下深刻記憶,咸中帶甜,至今想起來,嘴里還有悠長的味道。唐山大地震后,李寶順家的房子倒了,住在臨建棚里。有年夏季,總是下雨,還是下大雨,臨建棚子進了水,腌制甜蒜的小瓷壇子翻倒了,進了污水。李寶順說:
“我抱著小壇子哭起來,哭得比賣花姑娘還要慘。我媽說哭啥呀,再腌不就是了。”
郝麗娜靜聽著。李寶順接著說:
“那時候家里生活困難,嘴巴特別淡,稍微有點味道兒,就會忘不掉。還有其他的咸菜,品種太多了,想吃什么,都能腌起來。”
郝麗娜:
“咸菜跟醬菜,區(qū)別在哪兒?百勤調料柜,可沒有‘利眾’的醬菜咸菜。”
李寶順:
“我得跟廠里建議,在百勤專柜增加醬菜和咸菜。其他超市也得布局。”
又說:
“你算是問對人了。咸菜不是醬菜,差別大著哩。咸菜的原料和輔料,以鹽為主,醬菜不,用醬或醬油腌制,腌制的時間也比咸菜長。”
郝麗娜喝著自帶的咖啡:
“你干調料這行,適合。”
李寶順喝著自己的花茶:
“我到調料行業(yè),算是入對了行。我從小對調料就有印象。小時候,我媽經常領我去大姨家。大姨家在東樓,離小白樓不遠。那時候東樓荒涼,街道兩邊都是灰磚小平房,現在閉起眼睛來回憶,那時候東樓像個村子。大姨和我媽聊天,給我一個木頭馬騎著玩,我身子前后搖、左右搖,搖來搖去,摔地上了。我媽愛打孩子腦袋,轉身給了我一巴掌,我哭了,大姨把我摟在懷里。后來大了,跟我媽去大姨家少了,過年時我媽派我去看大姨,那時候我十幾歲了,對于周邊建筑還有買賣家也就注意了。記得大姨家不遠處有一家大醬園,除了經營醬菜,還賣油鹽醋、蠟燭紙張。”
接著說:
“記得那家醬菜鋪子,品種太多了,醬黃瓜、醬小菜、醬地環(huán)、無香菜、韭菜花、面醬、辣醬、水大頭、春不老、咸蘿卜……當年副食店里也有這些醬菜,放在帶著花紋的藍色瓷壇子里,瓷壇子整齊地放在案板上。想吃哪個品種,告訴穿藍色大圍裙的大媽,大媽左手捏起來一張淺棕色油紙,右手用大鑷子把醬菜夾起來,放在油紙上,再放在案秤上,一邊說著錢數,一邊包好,遞到顧客的手里。這場面呀,想起來……幾十年了。日子過得快呀,眨眼間,我頭發(fā)都白了。”
郝麗娜看了看李寶順的腦袋,說:
“不白,長勢還不錯。”
李寶順:
“嘿!”
郝麗娜:
“別光說醬菜了,這么多年,你就沒有遇上對眼的嗎?”
李寶順倒也坦誠,說是也有追他的,但是不對眼。不對眼,就是沒眼緣。李寶順沒講“林黛玉”,因為他和林代宇之間,沒有實質關系。林代宇嘗試著“進攻”,見李主任按兵不動,始終是一板一眼,也就明白了李主任的心思,最后停止了愛情進攻。再見李主任,規(guī)規(guī)矩矩打聲招呼,再沒有多余話了。郝麗娜同樣坦誠,主動講了她的兩次離婚:兩個前夫都說她強勢,受不了她的氣,感覺跟她過日子受欺負、受壓抑,過得不舒服。郝麗娜也是無奈,她實在做不了提個水壺都要扶著腰“哎喲喲”的小女人。郝麗娜感觸起來:
“女人干得太多,男人害怕。”
李寶順:
“那倆家伙沒福氣。”
郝麗娜抿嘴笑著,本就光潔的額頭,閃著溫暖的亮光:
“說起來,年輕時我挺丑的,他們離開我,我也能理解,又丑又強勢。”
李寶順:
“有一類人,年歲越大越好看。”
郝麗娜:
“是嗎?”
李寶順:
“嗯。”
又說:
“蘿卜白菜,各有所愛。”
7
這天早上,郝麗娜歇班。李寶順去時年香早點鋪吃早點,因為比平時晚了些,顧客不多。老板娘時年香也有時間跟他說話。問李師傅怎么好幾天沒來,是不是嫌棄“時年香”了?有意見可以提,隨時改正。李寶順答應著“好好”,來了句“豆腐腦”,時年香說著“好咧”,已經“吱吱”地打印出來小紙條,遞給李寶順。李寶順把豆腐腦、燒餅、馃子和豆?jié){用一個托盤端到桌子上,有條不紊地吃起來。過一會兒,他拿起桌子上的抽紙,抹了一下嘴巴,低頭扔進桌子下的垃圾桶里。剛開始,他沒注意垃圾桶,再扔、再看,原來竟是利眾調料的腐乳包裝桶。桶不大,白色,三十厘米高,桶壁上面的“利眾”商標,紅色的,明晃晃,特別顯眼。李寶順不高興了,轉過身子,看著收銀臺前的時年香:
“大妹子,這怎么……”
時年香走過來,瞅了瞅桌子下面的垃圾桶,不解道:
“咋啦?干嘛?”
時年香是山東青州人,來天津衛(wèi)年頭多了,家鄉(xiāng)話、天津話混合使用。李寶順嘬著牙花子:
“當垃圾桶,不好看呀!”
時年香笑起來:
“李師傅,您廠子的這個桶呀,特別結實,滴水不漏。還有大個的,在廁所了,涮墩布。”
李寶順琢磨了一下:
“這樣,你把‘利眾’兩個字,用膠帶粘上。怎么樣?”
時年香明白了李師傅的心思,笑道:
“這不是給您老廠做廣告嗎?”
李寶順想了想,說:
“帶著商標,放其他東西,那是好事;當垃圾桶,還帶著商標,不好看。”
時年香撇下嘴。時年香四十多歲,長得不丑,眉眼俊巴,只是常年勞作,有著一雙顯眼的大手,骨節(jié)特別大,像是男人的手。時年香不解地看著李寶順:
“您都退休了,還惦記著廠子,那廠子又沒您股份,干嘛呢!”
李寶順嘆口氣,感覺跟時年香說不到點上,最后說:
“不說了,想想辦法,這么好的桶,還是用到好地方。”
又說:
“反正……帶著商標,作垃圾桶……嗯,不好看。盡量想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時年香轉了話題,笑問道:
“最近沒看見您來,別價是老廠返聘您哩?”
李寶順擺擺手,笑了笑:
“沒,沒。”
李寶順沒跟時年香講,他最近的確忙得很,真有點返聘的意思。前些日子,新來的公司領導召開了一個退休干部職工座談會,李寶順也被邀請了。這里要說一下,現在利眾改了名稱,不叫“廠”了,改叫“公司”。廠長也就變成了總經理。新領導在會上講,還有一年多,利眾就要迎來百歲生日,公司決定,要搞一個百年廠慶,還要編撰利眾廠史,懇請退休的老同志們,寫一寫回憶文章,多給公司發(fā)展出謀劃策,說說百年廠慶怎么搞,還有今后的生產方向、出路。座談會開完了,新領導把李寶順留下來,緊握著李寶順的手說:
“老主任,我們第一次見面,可我早就知道您的大名。有件事,得請您答應。我這話說得唐突了,請您原諒。”
李寶順心里激動,表情倒還冷靜。自從退休后,李寶順面對“老主任”的稱呼,始終保持足夠的冷靜,要么趕忙糾正,要么停頓一下,再接話。郝麗娜跟他講過,說熱話時,臉上別帶笑,講冷話,可要笑著說。眼下,李寶順就是熱話不笑臉:
“我這大半輩子都在利眾,利眾就是我的家,沒有利眾這口大鍋,我就沒有飯吃。這口大鍋越大,鍋里的飯食越多,我就越是高興。您有事說,只要我能做到,我就全力以赴。”
總經理姓許,比李寶順小二十歲,農業(yè)大學營養(yǎng)系畢業(yè),個子不高,文質彬彬,以前在食品調料研究所搞科研,說話實誠,做事踏實。原來,許總經理想要邀請老主任李寶順出任編撰廠史的顧問。李寶順倒是直言:
“我文化不高,顧問做不來,我想做點具體的事。”
許總經理說:
“廠歌您都能寫,您還說沒文化?老主任,您不能謙虛!”
李寶順:
“許總,該謙虛,就得謙虛。可我也有不謙虛的事。”
許總經理接話快:
“您就說說不謙虛的事。”
李寶順:
“我正做著兩件事:一件事,搜集整理咱廠老品牌榮光醬油的歷史,這個您肯定知道,咱利眾以前可是醬油廠,是做醬油成名的;另一件事,我正寫著一份調研報告。”
許總經理站起來,又坐下:
“老主任,您說細點。”
李寶順大致講了兩件事。特別提到調研的事,現在養(yǎng)成習慣了,不管是下飯店,還是進小“蒼蠅館子”,都要想辦法進后廚,看看用的調料是不是利眾的產品;不用利眾的產品,原因又是什么;用其他廠家的調料,原因又是什么。李寶順說:
“等我把調研報告寫好了,再給許總瞅瞅,看看對不對路。”
許總經理:
“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老話說得沒錯兒。”
李寶順:
“今天一激動,把話說早了。許總要替我保密,我把東西寫好了,再給您送來。”
許總經理握著李寶順的手,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他把李寶順送到辦公樓外,讓辦公室的年輕人把老主任送到家。
許總經理站在辦公樓門口,看到自己的黑色“寶來”出了大院,他依舊站在原地,好半天沒動地兒。
郝麗娜這天又來了,進門二話不說,挽起袖子做衛(wèi)生。隔三差五,郝麗娜就來李寶順這兒,做做衛(wèi)生、收拾收拾屋子。李寶順說夠干凈了,不用做了。郝麗娜覺得距離她的衛(wèi)生標準還差得遠呢。李寶順不好意思看她一個人干活兒,捋胳膊挽袖子,也要跟她一起干。郝麗娜說:
“你干啥家務活?快忙你的,這點活兒,我捎帶腳就干了。”
李寶順:
“你在那忙乎,我坐著,心里不落忍。”
郝麗娜:
“好吧,我歇會兒。說說你的事,感覺你最近忙起來了?”
李寶順呵呵笑著,讓郝麗娜稍等片刻,進了平時放東西的小南屋。過了一會兒,手拿一個蝦青色的大瓶子走出來,問郝麗娜,認識嗎?郝麗娜看了看,搖搖頭。李寶順抱著大瓶子:
“這是榮光醬油的瓶子,利眾調料的老家底。我們廠早先是個醬油廠,后來改革開放,合并進來七八家調料小廠,生產種類也就越來越多了。”
郝麗娜接過大瓶子,掂了掂,挺沉的。又翻來覆去地看了看,這才把大瓶子放到桌上,搖搖頭。李寶順笑了,撫摸著大瓶子,說:
“過去二十歲是一代,后來十歲是一代,現在兩三歲就是一代,咱倆差了十六歲,你算算,多少代了?”
郝麗娜白了李寶順一眼:
“在我眼里,你比我小。”
李寶順:
“我正在寫個材料,說說這個大醬油瓶子的歷史。把這個醬油瓶子的歷史說清楚了,我們廠的早期歷史也就捋順了。”
又指著桌上的醬油瓶子:
“小時候,四五歲吧,我媽讓我抱著它,去副食店打醬油。我呢,不知咋回事,硬是聽成了打醋。副食店的人一個勁兒問我,打醬油還是打醋?我說打醋。人家問了我好幾遍,我嘴硬,堅持打醋。回到家,挨了我媽大巴掌。打錯了。”
接著說:
“這個大瓶子,四斤裝。那時候可以零打,一毛,兩毛,一毛五,兩毛五,都可以;也可以整瓶買,還可以舊瓶換新瓶。一整瓶的醬油,六毛二。我至今記得清楚。”
郝麗娜:
“你不是調研嗎?怎么又寫醬油瓶子了?”
李寶順:
“兩碼事,兩個都在寫。”
正說著話,小南屋傳來嘩啦聲,兩人前后腳到了小屋,一看,柜門自動打開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滾落一地。李寶順“哦”了一聲,想起來剛才拿醬油瓶子時,東西沒放好,這下可好了,家里的老底,全都大白于天下。郝麗娜趕緊幫助收拾:
“這東西……都留著?”
李寶順:
“舍不得扔。”
各種型號的老手機、傳呼機、120和135照相機、老相冊、筆記本、火車票、公園門票、鉛筆刀、墨水鋼筆、橡皮、賀年卡……還有一大摞的紅色證書,隨便打開一個,原來是先進生產者的獎狀;還有一個黑盒子,打開,里面好幾張黑膠唱片。郝麗娜好奇地擺弄著一個小機器,看上去像是自己組裝的:一個薄鐵板組裝的小盒子,后面豎起來一根小細棍,細棍上面連著一個玻璃形狀的小鏡臺。郝麗娜問:
“這是嘛?”
李寶順:
“不知道吧?代溝呀代溝。幻燈機,我年輕時自己做的。我們小時候,把它叫作‘小電影’。”
郝麗娜吃驚地說:
“老掉牙的東西,都留著?”
李寶順:
“不懂吧?每件東西都有回憶。我的回憶就是歷史。我那個柜子里,還有好多老物件哩,找機會給你看。”
郝麗娜低頭想了想,說:
“你記了這么多好故事,留著干什么?得講出來。”
李寶順點點頭:
“說到了我心坎上,我準備把我們廠的歷史,在微信朋友圈發(fā)出來。”
郝麗娜:
“朋友圈,窄。開個公眾號吧。”
又說:
“你發(fā)在朋友圈的圖文,有意思,一看就樂,太好玩了。”
李寶順:
“好主意。那就用公眾號。”
又說:
“叫‘寶順的調料世界’,怎么樣?用說書的方式。”
郝麗娜拍手道:
“好!記得,一定要配圖。”
8
領完紅本本的晚上,兩人躺在床上。李寶順笑著問:
“麗娜,我哪點兒好,讓你看上我?”
郝麗娜側躺,看著他,笑而不語。
李寶順也側過身,臉對臉:
“你要不說,我就猜了?”
猜測道:
“長得帥,身體好?”
郝麗娜搖頭道:
“不對。我看中你歲數大、有才華。”
李寶順:
“有才華,我認可;歲數大,也是優(yōu)點?”
郝麗娜:
“師傅就得老,不老,有啥意思?老師傅老師傅,就得老。”
李寶順:
“你這個人,各色。”
郝麗娜:
“你不各色?”
又問:
“你喜歡我嘛?”
李寶順想了想,把不好外講的標準,終于講了。郝麗娜聽了,眨眨大眼睛,笑起來,停頓片刻,接著笑,止不住地笑。她從床上下來,站在穿衣鏡前,左看右看,然后,扭頭看著床鋪上的丈夫:
“你這個老師傅,還真是各色。”
郝麗娜回到床上,李寶順的臉還紅著呢。李寶順好奇道:
“你怎么就覺得……咱倆合適?通過什么……定的呢?”
郝麗娜說:
“你用牙膏,從后面往前擠,還把牙膏皮從后面卷起來;放在漱口杯里的牙刷,刷毛朝上,刷柄朝下。”
李寶順瞪大眼睛:
“是呀,我是這習慣。你也是?”
郝麗娜點點頭,仰面躺著,看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兒,翻過身,把嘴巴湊近丈夫的耳邊:
“我想給你……”
李寶順的臉更紅了,疼愛地看著媳婦。郝麗娜側身抱住李寶順。屋里的燈都打開了,亮堂堂的。郝麗娜翻身,利落地坐在李寶順的身上,膝蓋撐著身子,彎下腰,身體呈蝦狀,雙手捧著丈夫的臉:
“有個小寶順,日子過得……更火爆。”
李寶順深呼一口氣,調好身姿,順應著媳婦:
“好。”
附錄:
寶順的調料世界
第一段
各位看官,您了來啦。咱們相聚一堂,說說話嘮嘮嗑。您了看我眼生?別著急別著急,看多就熟了。您來到我的公眾號,說明咱們緣分不淺呀。從今兒個開始,我給您來段評書連載。我說好了,您給留個言,點個小紅心,多多關注;說不好,您也別罵我,也給留個言,告訴我怎么說。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說啥呢?說說我們利眾調料的前史。
話說公元1919年,一個李姓青年,東渡日本求學。他在哪所學校求學?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有道是“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李青年在高等工業(yè)學校頭懸梁、錐刺股,不學到真本事,那是決不罷休。時光如梭,六年時間一晃就過去了。眨眼間,來到了1925年。李青年畢業(yè)后,經過學校推薦,從日本回國,前往在大連的日本醬油公司實習。在一年的實習時間里,李青年懂得了“強中自有強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的道理,他反復地告誡自己,干事業(yè)不僅要雄心勃勃,更要腳踏實地。
1926年,李青年回到天津衛(wèi)。老話講“大人辦大事,大筆寫大字”,李青年胸懷大志,出手就是大手筆,他要開工廠。李青年腦子聰明,面對軍閥混戰(zhàn)的現實,他琢磨著開工廠的話,要辦這樣一個企業(yè)——不易被搶掠,不易被焚毀。李青年帶著這樣的想法,決定開辦一家醬油廠。一個二十八歲的小青年,開始集資辦廠了,這時候他體味到了“人生在世難難難,苦辣酸甜麻澀咸”。李青年憑借著過硬的本領、踏實的作風,讓親友、社會賢達還有銀行,看到他的前景,在三方努力下,李青年湊足了辦廠資金,將近三萬塊錢。1926年,在天津衛(wèi)的西客站一帶,李青年租下了有著三十多間房屋的一家貨棧,改建成了生產醬油的廠房,也有了工廠的名號——大鐘醬油廠。
新開張的大鐘醬油廠,有12個可容納1.2萬公斤到1.8萬公斤液體的洋灰槽、8間曲菌培養(yǎng)室,還有手搖抽水機、精選機、炒麥機、碎麥機、蒸豆釜等設備,還雇了十多個身體強壯的小伙子。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啥是東風?水,水源。水源與醬油質量息息相關。最初,廠方找的是英商濟安自來水公司,經過水質化驗和調研,水質不僅達不到釀造醬油的要求,水費還是齁貴齁貴的,這還不算呢,對方還保證不了正常供水。李青年決定在廠內自鑿水井,這是一個大膽的決定,所有人都替李青年捏把汗。真是不容易呀,經過數月的鑿井,一口四十丈深的優(yōu)質水井出現在廠院里,水質純凈而且無菌。不容易,不容易,真可謂“橫推八百無對手,軒轅重出武圣人”。
好了,今天到此為止。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配圖說明——
第一張圖:一張小木桌,上面擺有醒木、折扇、手帕,小木桌后面的墻上寫有“說書”兩個字;第二張圖:一個身穿長袍、手拿折扇的男子,長相夸張,動作滑稽;第三張圖:一口水井,旁邊是水桶和扁擔。
部分留言——
小干果:有意思,好玩。
寶順@小干果:常來玩。
宛如清風:李青年?難道不能說出“李青年”的真實姓名嗎?
寶順@宛如清風:耐心等待。
好男人:醬油的牌子是什么?
寶順@好男人:后面會講。感謝關注。
大石榴:不容易呀!人家二十八歲創(chuàng)業(yè)了。我現在都三十八歲了,還一事無成呢。
寶順@大石榴: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加油!
一剪梅:還可以多介紹一點生產知識嗎?我感興趣。
寶順@一剪梅:沒問題。
第二段
說書唱戲勸人方,三條大道走中間,善惡到頭終有報,人間正道是滄桑。各位看官,您了好!“寶順的調料世界”來了,接著給您講故事。
1927年,這一年的中華大地,發(fā)生了太多的大事小情。南昌起義,漢口爆發(fā)反英怒潮,尚小云主演的《摩登伽女》轟動京城,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李大釗就義,汪精衛(wèi)在武漢發(fā)動反革命政變……
老百姓呢?老百姓的日子呢?1927年的老百姓,那叫一個難呀!通貨膨脹,經濟危機。風雨飄搖的這一年,大鐘醬油廠的第一批醬油出廠了。誰都沒有想到,投放市場后,受到空前的歡迎。李青年再接再厲,帶領著廠子里的技術人員,建起了規(guī)范的實驗室、制曲室、壓榨室、裝發(fā)室、容器庫,還有倉庫、辦公室、宿舍。他還把掙來的錢投到再生產中,購買了臥式鍋爐、高壓蒸豆釜、氣壓榨機、碎豆餅機,還在熱鬧的南市地區(qū),租下了一幢樓房當作營業(yè)部。
看官要問了,過去老輩人吃的啥醬油呢?早先的作坊,哪有高壓蒸豆釜、氣壓榨機呀?早先中國人吃的醬油,是醬菜作坊的副產品,制作方法簡單,稍微有點腦子的,就能做醬油。將煮熟的黃豆?jié)L上白面,經過發(fā)酵長霉后,放入大缸中,加鹽水,然后露天暴曬。這樣的生產方式,醬油品質可想而知,不僅不衛(wèi)生,更是談不上營養(yǎng)。但是,大鐘醬油廠生產的醬油,采用低溫發(fā)酵的生產方式,這種方式的好處,能夠保留氨基酸和其他營養(yǎng)成分。新型醬油味道好、色澤好,比過去醬園作坊生產的醬油,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哦,還忘說大鐘醬油廠的商標了,跟廠名一個樣—— “大鐘醬油”。
您瞅瞅我這腦子,還忘說制作醬油的原材料了——東北金元大豆、高白秋麥、日本菌種,使用中國傳統發(fā)酵工藝,結合日本醬油生產技術。怎么形容好呢?用上幾個形容詞吧——味道鮮美、香味醇厚、質地清澈、色澤紅褐。還有一點也很重要,久存不變質。
有句老話說“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其他生產醬油的廠家,見到大鐘醬油的聲譽越來越好,好多的大飯莊、大酒樓開始使用大鐘醬油,于是有些人開始在市面上造謠,說是大鐘醬油原料里,摻雜了人骨和豬骨。謠言非常可怕,很快就在市面上流傳開來。氣人,太氣人!說這種“缺德帶冒煙”壞話的人,你的良心放在哪兒啦?放在胳肢窩里了嗎?氣死個人!
各位看官,氣死我了!講不下去了。
今兒個就先到這兒。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配圖說明——
第一張圖:漫畫——一個咧著大嘴、熱烈歡笑的大腦袋,一雙大手捧著一張商標,商標上除了“大鐘醬油”字樣,還有“價廉味美”和“完全國貨”字樣;第二張圖:一張老報紙的照片,正中是大鐘醬油的廣告,廣告下面能夠見到“代銷處”“海貨店”“鮮果局”“稻香村”“雜貨莊”以及“均代銷”等廣告文案。
部分留言——
皮蛋粥:我奶奶曾經跟我講過,說是早先的醬油,是用干饅頭、窩窩頭發(fā)酵做的,看來是以訛傳訛。終于知道制作方法了。
寶順@皮蛋粥:我小時候也聽老人這樣講過。看來,我們是同齡人。
皮蛋粥@寶順:20世紀60年代初。
寶順@皮蛋粥:沒錯兒。
大米飯:歷來都是出頭的椽子先要遭殃。
寶順@大米飯:必須得有“出頭的椽子”,“后面的椽子”才能過上好日子。
大石榴:果然,遇到溝坎爬坡的事……
寶順@大石榴:人生就是如此。
小干果:愛聽。辛苦了。
寶順@小干果:您的關注,就是我繼續(xù)講故事的動力。
第三段
上回書說到了,一些良心敗壞的廠家,給大鐘醬油廠造謠生事。但是大鐘醬油廠的帶頭人李青年,還有大鐘醬油廠的董事們、工人們,沒有被謠言擊倒,最后用事實擊碎了漫天的謠言。經過這段風波,大鐘醬油的聲譽沒有敗壞,反而越來越好。大酒樓、大飯莊繼續(xù)采購大鐘醬油。但是,在高興的同時,李青年開始琢磨,如何讓更多的普通百姓,也能享受大鐘醬油的美味,讓大鐘醬油能夠走進尋常百姓家。
大鐘醬油價格高,普通百姓那可是望而生畏。價格為啥高呢?因為他們生產的醬油成本高,尤其是制作過程,太長了:先將小麥炒熟壓碎,黃豆蒸熟,以各半比例混合,然后加入曲菌,培養(yǎng)48個小時,再入醬油池,加入鹽水,然后進行低溫發(fā)酵。發(fā)酵多長時間,才能成品呢?告訴你吧,穩(wěn)住神兒,需要一年的時間。
真可謂“弓拉如滿月,箭射似流星”。看官,您喝口水,喘口氣,接著聽我講。
大鐘醬油分為三等。第一次過濾后的醬油,是一等品,稱作“超等”,市場價每斤兩毛錢;過濾掉的渣,加入鹽水,再度發(fā)酵、過濾,是二等品,稱作“特等”,市場價每斤是一毛二;剩下的部分,再加鹽水熬煮,不再發(fā)酵了,為三等品,稱作“優(yōu)等”,市場價每斤是六分錢。要知道,當時最好的芝麻香油,每斤也不過一毛六。可大鐘醬油即使是最低的三等,價格也不便宜。
大酒樓、大飯莊,要的是“超等”,一來二去,造成“特等”和“優(yōu)等”庫存積壓。為了打開市場銷路。李青年想出好辦法:他瞄準了大瓶子。大瓶子?是呀,大瓶子。日本清水洋行出售一種容積為一升約合四斤的玻璃瓶子,這種玻璃瓶子呈淡青色,質地潔凈,厚薄均勻,跟大花瓶一樣好看。李青年經過市場調研,做出一個驚天大決斷,找到清水洋行,一次性訂購十萬個大瓶子,還要求清水洋行在瓶子上燒制商標,結結實實地烙印上“大鐘醬油”字樣,裝上“優(yōu)等”醬油,對外進行出售,每瓶售價兩毛五。這還沒算完,在1933年“國貨展覽會”上,以“四斤醬油兩毛四,瓶子等于白送”的消費引導,對外打出廣告宣傳,一時間產生轟動效應,市民爭相搶購。
俗話說得好:“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借助這個好勢頭,大鐘醬油廠又在南市、勸業(yè)場、小白樓、官銀號等地,增設了多個特賣場地,進行一個月的宣傳和特賣。這可不得了啦,鋪天蓋地,而且“風借火勢、火借風勢”,所有積壓在庫的“優(yōu)等”醬油,連同十萬個漂亮好看的大瓶子,一個月之內銷售一空。再后來,又以連同包裝每斤售價一毛錢的超低價格,在河北廣大的農村,設立了上百個代銷處,打破了經商老話“百里不銷粗貨”的賠本買賣。這樣一來,大鐘醬油廠不僅突破了“百里”關隘,還一鼓作氣,把大鐘醬油銷售到了東北、南京、上海、廣東以至南洋等地。現在想想看,依舊是了不得呀!
各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配圖說明——
第一張圖:一個線條簡單的簡筆人,腦袋上長著三根毛,抱著醬油瓶子,嘴巴里翻卷出來一行字——“大鐘醬油”;第二張圖:四斤裝的大玻璃瓶子,上面印有大鐘醬油商標;醬油瓶子的旁邊,排著長長的隊伍,人的腦袋越來越小,到最后就是一個小黑點。
部分留言——
小干果:繼續(xù)關注。
寶順@小干果:謝謝!
大步流星:剛進來,看看咋回事。
寶順@大步流星:看吧,好著呢。
皮蛋粥:大鐘醬油,現在還有嗎?
寶順@皮蛋粥:您接著看,最后告訴您結果。
白老六:我搞了一輩子銷售,服了!
寶順@白老六:只要真誠以對,就能暢行萬里。
第四段
俗話講:“好虎架不住一群狼。”
話說,1937年,日本人侵占了天津衛(wèi)。他們也把手伸向了食品調料行業(yè)。醬油,是日本軍隊的生活必需品。天津衛(wèi)成立了好幾家日本人開的醬油廠,他們盯上了大鐘醬油廠,隔三差五,就有日本商人上門洽談,要求投資、合作。被狼盯上很危險,何況還是被一群狼盯上。這群狼瞪著通紅的眼睛,隨時準備撲上來,吃肉,喝血。怎么辦?真是到了“恨天無把,恨地無環(huán)”的地步。
面對危險,李青年沒有退縮,他與股東們商議,天天研討對策。那些年呀,大鐘醬油廠一邊與日本人周旋,一邊克服困難,始終沒有中斷生產。要為廠里上百位工人去著想,在一百個工人的后面,還連帶著一百個家庭,沒有了廠子,一百多個工人還有他們的家庭怎么辦?
注意啦,現在要改口了,不能再把大鐘醬油廠領頭人叫“李青年”了,這時候的“李青年”,已經是三十九歲的中年人了,應該叫他“老李”了。老李的真實名字,暫時還不能講給各位看官,算是拴個扣兒,留個懸念。
話歸正傳。
亂世當中的大鐘醬油廠,生意還算不錯,除去股息紅利和成本支出,還略有結余。老李征得董事會的同意,繼續(xù)擴建廠房,繼續(xù)增添生產設備:水泥槽有六十多個了,容積也已經從能容納三萬斤液體,增加到了六萬斤。好是好,麻煩又來了。隨著原材料不斷增加,原有規(guī)模不夠用了,急需擴大工廠面積,用來堆存生產材料。怎么辦?老李看中了工廠對面的一片空地。空地產權大部分屬于一家大型貨棧,小部分屬于一家人力車廠,外加幾個零散住戶。那時候,廠家無論做什么,沒有日本人點頭,根本行不通。大鐘醬油廠與空地產權方經過多次談判,最后達成協議,在付出大筆補償費用后,那片空地的使用權轉到大鐘醬油廠的名下。但是,皆大歡喜的背后,給老李和大鐘醬油廠埋下了禍根。
配圖說明——
在周圍都是刺刀圍堵的情況下,大鐘醬油的大瓶子出現了可怕的裂縫,醬油正在慢慢滲出來。
部分留言——
小干果:更新速度有點慢。著急哩。
寶順@小干果:爭取加快速度。
大腳走四方:沒想到,日本鬼子魔爪真是長呀。
小天津:我是“〇〇后”,沒想到醬油也有故事,真是沒想到!
寶順@小天津:能有年輕人關注醬油故事,關注“寶順的調料世界”,我非常高興。希望小朋友繼續(xù)關注,多多了解天津歷史。
第五段
風塵古道煙雨遙,且聽書生說往事。各位看官,我接著講,您喝著花茶,慢慢聽。要是覺得氣憤的話,可以跺跺腳,可以捶捶墻。
話說,日本投降后,大鐘醬油廠的麻煩還沒有結束。“天空烏云密布,似有大雨將至。”在居心不良之人的鼓動下,那片空地產權人貨棧聯合原有住戶,向國民黨天津警備司令部稽查處還有高等法院,聯名控告大鐘醬油廠,說是他們利用日本人的勢力強租土地。他們還控告說,他們跟大鐘醬油廠簽訂的合同,是在日本人強迫下簽訂的。稽查處看到敲詐勒索的機會,不容分說,立刻以漢奸罪名逮捕了老李,還逮捕了董事會的部分成員,以及大鐘醬油廠的管理人員。沒有辦法,董事會剩下的幾個人,拿著黃金白銀去疏通關系,營救老李等人。經過兩年的拉鋸戰(zhàn),最后與稽查處和高等法院達成庭下解決方案,在花去了大量的錢財之后,老李等被關押的人,這才終于走出監(jiān)獄。
老話講:“小馬窄行嫌路窄,大鵬展翅恨天低。”老李出獄后才發(fā)現,食品調料市場變化太大了,短短的兩年多時間,市場上已經有數十家小作坊生產的醬油出現,還出現了化學速成法,過去一年多才能生產出來的醬油,經過化學速成,幾天就能出廠銷售。大鐘醬油廠面對社會上粗制濫造產品的沖擊,還有營救老李等人付出的錢財,導致廠子奄奄一息,已經到了瀕臨倒閉的境地。老李也是一夜白了頭,他找到董事會成員,緊急商議醬油廠的出路。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沒人知道,在日本人占領天津衛(wèi)期間,老李多次暗中掩護中共地下黨,他還曾經幫助一位受傷的地下黨,以朋友的身份,讓他住在家里好幾個月,承擔著極大的風險;他還拿出資金,幫助地下黨前往解放區(qū);利用自己在工商界的地位與影響,在中共地下黨的布置下,救助了許多社會知名人士;老李還利用自己精通日語的優(yōu)勢,偷偷把日軍天津布防圖畫下來,隱藏在自己汽車坐墊下面,冒險又轉給中共地下黨;還曾暗地為八路軍采購藥品。
……
1949年,新中國成立了,大鐘醬油廠也迎來新生的曙光。老李二話不說,帶頭倡議,要把醬油廠上交給國家。董事會的成員們,全都舉手贊成,工人們熱烈歡呼,多災多難的大鐘醬油廠成為國有企業(yè),跨入了新天地。大鐘醬油廠改名為榮光醬油廠;大鐘醬油商標,也換成了榮光醬油的商標。牌子改了名,包裝沒有變,還是那個四斤裝的蝦青色的大玻璃瓶子。
……
各位看官,各位朋友。大鐘醬油廠就是利眾調料的前身……您清楚了吧?您要是想知道“李青年”“老李”是何許人?我在這里,再賣一個關子,您去關注天津衛(wèi)的食品調料發(fā)展歷史,去關注天津衛(wèi)的近代歷史人物傳略,再去多多關注津門國企老字號,還可以去關注冀州文史,哎喲喲,您就去關注天津衛(wèi)的一切,您一定能夠發(fā)現天津衛(wèi)調料歷史上那個真實的“老李”到底是誰,也能夠了解更多的調料故事……還有新時代的利眾調料的故事。
配圖說明——
第一張:大鐘醬油和榮光醬油商標圖案對比;第二張:一位身穿長袍的青年人,跟一位穿著藍色便裝的老年人,兩人之間是一條彎曲的長路,背景是闊遠的天空;第三張:各種現代化調料設備和往昔老舊設備的對比。
部分留言——
小干果:還想聽。
宛如清風:您還是沒講“老李”是誰,還在吊我胃口。哎呀,您這個人呀!
好男人:以后您還要接著講呀,調料故事有意思。
大石榴:天降大任,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呀……
一剪梅:講完醬油故事,再講講醬菜故事、腐乳故事。期待呀。
皮蛋粥:還得讓我自己去查找資料,您告訴我不就完了嗎?哎呀,急人!
大米飯:老李不容易呀……
大腳走四方:歷史不能忘記。
大步流星:最近工作有點忙,我一定再細看。
白老六:學了不少知識。
小天津:我會更加關注天津歷史文化。
……
寶順:謝謝朋友們的關注。我還會繼續(xù)講下去。
【作者簡介:武歆,天津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198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出版長篇小說和作品集19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曾被多次轉載,并入選多種年度文學選本,有作品改編為廣播劇、電視劇。現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