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美:方山行吟
野徑埋香,風月琳瑯,山河表里,曲水流觴。這里有方山,有永固陵,有長城,有萬泉河、飲馬河,有狂野的風、醉人的景,是一座博物館,是一本歷史教科書。
在行走長城時,我由陽高縣鎮邊堡向西行駛約4公里,進入了新榮區花園屯鄉元墩村,我的心便歡躍起來,雖然表面依舊是安靜的,可我知道平靜表面之內的波浪壯闊。對家鄉的眷戀每時每刻都存在著,尤其是這山水與歷史,都成了我情感的導火線,我愛這片土地,我深深地愛著這片土地,她讓我總是淚流滿面。
更何況我面前的邊墻墩臺,她的浩大,密集,由遠古散發出來的一種浩然之氣在夕陽的照耀下如金飾銅裹,又泛著淡淡的紫氣,雄壯威武。遠處的方山永固陵,與夕陽下的繽紛云彩接壤,天與山,與永固陵,與秋天濃墨重彩的原野,與一千五百年的故事,與五百年前的烽火狼煙,兵戈長劍,戰馬嘶鳴統統涌入我的腦袋。我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我見到的每一瞬間的美,用我愚鈍的文字留存下來。
鎮川堡是方山周邊一景,大同西北長城上“邊墻五堡”之一(五堡為:鎮邊堡、鎮川堡、鎮魯堡、鎮河堡、宏賜堡),也是山西北出大同連通內蒙古的交通要道。鎮川堡所轄長城沿線北距陰山余脈較遠,地勢平衍,無山河之險可據,最易受到侵擾。明嘉靖、隆慶年間,邊外蒙古部落曾由此毀墻大舉侵入,因此,明時在此設守備。
不過,無論如何加重守備也難以抵擋日后風雨的侵蝕和人為的破損。現在堡子破壞嚴重,只有數十座土墩沿長城一線散落在原野之上,一路遠去,錯落有致,卻不失滄桑之美。
秋濃如酒,色艷醉人。常年生活在城里的人,絕對不知道大自然已經換上了如此盛裝,長城內外都呈現出一派潑墨瀟灑的大景來,喜悅印染了這片大地。曾經的防御城墻已褪去殺氣,當年的錚錚鐵騎,攻和守的抗衡與對峙,無數次征戰流血,如今都歸于平靜。一段歷史的結束,又一段歷史的開始,沒有千年的主人。
那冒著炊煙的百姓人家,想必不會想起曾經長城腳下的廝殺對峙,他們在祥和中度著日子,遠去的終究是遠去了,幸福就在眼前。
四周望望,夯土墻與墩臺無語。夕陽中的鴿子在空中盤旋幾個圈之后,落在自家屋頂上,暮色總是能夠透過云層留下幾縷溫暖,夕陽打在這一帶的城墻上,泛著微微的紫光。就在此時此刻,我才真正明白這一帶長城為何叫紫塞長城。
我與這長城墩臺默默對視。
到底是北方的秋天,登高望遠,紫氣漫漫,紅光蒙蒙,長城在滄桑中寫滿雄勁。五百年前的這一道防線,幾百年來堅守著這片土地,他們是山河歲月里的鋼鐵士兵,歷史見證者。這里也是攝影人拍攝紫塞長城的最佳位置,一年四季都可以出大片。
據說,鎮川堡是大同鎮北東路最堅實的堡城,民間有“鐵打的鎮川,紙糊的得勝”之說。
走,進鎮川堡去看看。
沿萬泉河東的林蔭路進入堡子。堡里的人口也不算太多,和大多數自然村莊一樣,老房子破敗不堪,新房子居住人少,年輕人多在外打工,留下來的老年人居多。
先說那堡吧,它坐落于方山東側、萬泉河東岸,由東側的堡城和西側的關城組成,城堡坐東朝西,平面呈方形,四角均設角臺。南北墻均設馬面。堡外北側有火路墩一座,起表明方位和傳訊的作用。原堡外東北有校場一處,設有點將臺。原關堡內寺廟林立,衙署聳峙,現已無存。西側的關城與堡城西墻相連,形制較小,坐西朝東,平面也呈方形。原開西門,現無存。關門外殘存照壁一處,后重修,現聳立于堡西。當我進入鎮川堡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此照壁,已經修復,世人睹物追憶,必能想起曾經這里是邊塞重地,它的顯赫位置也可以體現出來。
放眼向西望去,目光落在霧靄升騰、芳草萋萋的鎮川溝上,升起水霧的地方就是萬泉河,她日夜歡唱著奔向御河。新榮百姓稱萬泉河為母親河。
萬泉河水涓涓細流,水質清澈甘美,日夜不停地進入沿途的千家萬戶,潤澤八方田地,每到夏季樹木濃蔭,百草豐茂,田野開闊,莊稼齊整,一派洋洋得意。而此時節,廣闊的原野秋色正濃,可謂“十里畫廊”,人們以他們各自的需求繪制出這一片片不同的秋日大景。紅是紅的艷麗絕美,黃是黃的溫潤頑皮,綠又綠的深入淺出。高矮錯落有致,色彩明艷不同。
河道由于剛剛下完一場秋雨,沙土含著水分,上面布滿了牛羊的蹄印兒,水面寬闊了許多。河道的東面是密密匝匝的樹林,西面是被幾百或上千年前的大水沖刷成的高約十多米的土崖,土崖上面就是萬泉莊村。萬泉莊村的名字必是因萬泉河來,聽說村子里人已經很少,我沒有去過,只是去離萬泉村不遠的西寺村聽人們說過。
西寺村是頭一批鄉村振興的典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西寺村就在方山東坡上,靠著方山和周邊的資源,可以享受到旅游的紅利。政府為村民們拆除了舊的破的房子,統一蓋起了結實的磚瓦混凝土房子。一些破舊土窯洞,政府收回重新修建成混凝土的現代窯洞,外觀看似窯洞,里面都是舒適的民宿。民宿叫花仙谷,一個很有詩意的名字。花仙谷為村民帶來了很大的福利。
這些年,旅游的人逐年多起來,人們從城市來到鄉村感受鄉村的清靜、純樸與熱情,也享受著地道的農家土飯。老百姓家的綠色雞、蛋和糧食,成了城里人最喜歡的食材,因此村民們又多了一份收入。自從村子里有了民宿,在外打工的一些年輕人也回到村子里,開起了小賣鋪,做起了手工,干起了養殖,村子里有了年輕人,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機,村民們家家戶戶和樂安康。
臨近傍晚時,村莊炊煙升起,炊煙是牛羊回家的信號,沒多久一群群牛羊就下到河道。
夕陽打在它們身上,打在清澈的水面上,打在放牛放羊人的肩膀上。牛羊歡叫之后,悄無聲息地在喝水,等到喝飽了,就會悠閑地離去。
泉水聲更響亮了,如鳴佩環,直抵心頭。林中倦鳥歸巢,秋風吹動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放羊人突然一聲鞭響,緊接著在空曠的河道唱了起來:“遠望小妹在爬坡,頭發辮子往后拖,有情有義等一路,等哥一起好爬坡.......”歌聲高亢,原生、干凈、洪厚的聲音落在整條河道與村莊。一切美好的聲音,生生不息。
萬泉河啊,多少年來盡情地涌動,一刻不歇,她以她執著溫情和暖意,養育著沿途的生靈。
離萬泉河源頭約四五里的地方就是慧泉禪寺,慧泉禪寺其實就在西寺村的北面,寺里的寂福住持我很熟的。據說,慧泉禪寺始建于北魏,曾經是皇家寺廟。寺廟不大,寺里的壁畫是由西藏唐卡傳承人繪制而成。每一幅唐卡的繪制都嚴格遵循藏文化獨特的藝術,線條勻稱精到,色澤艷麗明亮,金線勾勒,精美絕倫,壁畫具有神圣的意義和加持力。
去年正月初一,我一大早就上廟,巧遇寂福住持,他是南方人,小坐一會兒,和我傾吐這些年來寺廟不好經營。正說著,外面吵吵鬧鬧成一團,還以為是來寺廟上香的客人,出去一看是一位住在寺廟不遠的村民在賣香,由于客人不想買,反倒拉著客人,讓他買了香才能走,客人生氣頂了她一句,她就揪扯住客人不放。大過年的客人們不想多說什么,她還是嘰哩哇啦叫嚷沒完。寂福住持搖搖頭說,這個女人真難纏,總是在寺廟上惹事。
鄉村振興多好的事情,可有些人在慈悲的佛門依舊無法改變自己的囂張扈氣。看來,向來以慈悲、普渡、舍身、苦行為本的佛,看到一些像人卻不是人的人也無能為力,只能搖搖頭不看罷了。我當時懷著悵然若失的心情,步入大殿,佛主端坐半空,目澄如水,靜觀大千。我雖不信佛,還是雙手合十對著佛像拜了三拜,心說:這才是佛。
此時,站在慧泉禪寺看萬泉河,萬泉河就成了一部佛經。陽光穿過佛閣,穿過百年的杏樹,穿過花仙谷,穿過西寺村,落在河里。它是大地的河,流淌在人間,滿含著家鄉的煙火,流入城市,流向更廣闊的世界。這泉水有皇家的氣息,有佛教的意味,孕育著勞動人民的萬泉河,她的胸懷多像母親,像菩薩,像大地。
落日余輝中,牛羊如同萬泉河邊開出的碩大花朵。我將目光繼續向遠處投放,跨過萬泉河,穿越秋天的不同色彩,落在方山的最高處,一個與天云相接的高地,上面蒼松覆蓋,那便是埋葬北魏文成帝文明太后馮氏的永固陵。馮氏是北魏孝文帝的祖母,此高地又稱“皇太后陵”,距今已有1500多年了。
秋風將我的思緒打開。
北魏,多久遠的時代啊!
大約在堯舜時代,古老的鮮卑人祖先,發源于額爾古納河流域,別依大鮮卑山,他們畜牧遷徙,逐草而生,有語言無文字。生命就像一條河,子子孫孫無窮匱也。在公元386年,拓跋珪在各部的擁戴下,宣布復興代國定都盛樂,陰山南北的草原上迎來了新的主人。公元398年秋天,拓跋鮮卑家族由盛樂移師,策馬揚鞭,從嘎仙洞出來一路向西南而去,最終到達平城(現大同)這片祥和平靜之地,他們一眼就相中了這片熱土,平城鎖定他們的心,成了他們物質與精神的家園。北魏王朝建立,結束了五胡十六國分裂割據的百年混戰局面,中國歷史進入了第二次民族大融合。
于是,平城成了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于是,文明太后與方山有了千古未了情。
于是,從這里走出了關于平城、關于佛教、關于靈魂、關于活著的高端元素。
現在我的地標:眼前是方山永固陵,左方是浩蕩的采涼山,右方是堅實的雷公山,身后是延綿萬里的長城。
方山永固陵距市區大約有25公里,朝朝代代的盜墓人沒清閑過。永固陵的正上方塌陷成一個朝天的洞口,如眼,直視蒼穹,古來過往,與天傾訴。
永固陵是一個懷舊的、借古證今的地方。不少人來到這里,都是懷揣著一種孤獨與寂靜,在緬懷一段歷史,應該還在尋覓什么?
是漫山的松柏蒼翠,北方狂野的氣息?這些都不是。是為造訪一個在歲月里沉靜著的女政治家。她是女性的榮耀,以她深沉的目光,潛在的能力,敏銳的思想,縱橫江山社稷,把握國家命脈,推行改革,為民謀福為國謀政。人們都在尋找這位政治家。真是天忌英才,她的生命停止在49歲。
平城,位于方山正南。
從方山永固陵向南望去,遠處依稀可見的帶狀樓宇,就是平城。方山東西兩側就是萬泉河和飲馬河,兩河千百年來日夜不停地歡歌著,守護著方山,滋潤著沿河的無數村莊百姓。
今日的飲馬河已經失去往日雄風,河水清淺執著,繞著方山也奔流到御河。河流兩岸由于濕度高,形成了紅柳草灘、青樹翠蔓。遠山細水,牛羊綠地,飲馬河和萬泉河已成為長城一號旅游路上的兩幅草原風情圖,也成了城里人戶外燒烤、消夏的最好露營地。
河水叮咚,繞過了高山,跨過了平原。驀地,一位須髯飄飛的老人走來,看老人那身古式的裝扮,仿佛在什么地方見過,正欲詢問尊姓大名,老人開口了:“老夫乃酈道元,知你遠道而來,老夫要說這山這水。水,是大水,可以載船。山是太后之山,傳承文明。”我連忙拱手作禮道:“晚輩步先賢后塵,晚來了1500年。”正欲再問先賢山水相依相伴和太后的事情,遠處有聲音傳來,一行人也來方山永固陵走訪,酈夫子不見了,原來是一場幻覺。
我的思緒歸位,繼續想馮太后這位偉大的女政治家,在政壇上叱咤風云一生,萬眾仰望一輩的太后,生前已將后事安排妥當。
方山顧名思義呈“方形”,永固陵地表圓形封土,這地方天圓的造詣,太后已經卜算在心里。我站在這古老的恢弘的皇家陵墓前,縱觀東西南北的風光。兩邊滾滾流水,遠方群山環繞。這季節,深沉的思考就是收獲,是勝利,是到達彼岸的歡樂。人的感情和大自然一樣充實真切。
飲馬河與萬泉河流經了多少年,這大山何時聳立于此,世人很難知曉,見山見水容易,懂山懂水很難。也許,只有這通靈的河水,只有這偉岸的大山,能與太后在千年的時光里做一次又一次的交流。
那些隱藏在歲月深處的故事,真正吸引著后人。
我走到位于永固陵東北面的萬年堂,它在永固陵東北一里處,是孝文帝拓跋宏的衣冠冢,雖然只是一個“虛宮”,他并沒有在這里下葬,而是在洛陽邙山入土為安,但是足可以看出一代皇家人對長輩的崇敬、愛戴與孝道。
方山上曾有北魏王朝的田囿和行宮,建有靈泉宮和靈泉池,北魏諸帝常在此設宴慶功,召見外國使節。由靈泉宮遺址往西南,約四十公里的地方就是云岡石窟,如果不是崇山堵塞也是能看到的。
雖然看不到云岡大佛,而那空靈的聲音穿透重重山石叢林,可以滲透在方山的云端。當年文成帝拓跋濬解除佛教禁令,在大同城西的武州山南麓開鑿石窟,每窟中雕鑿石佛像一座,像高達六七十尺,遂成著名的云岡石窟造像的緣起。想當年,北魏經歷了五胡十六國的紛爭擾攘,北魏社會巨大的身軀難以愈合的傷口還在殷殷地滲著血,這時候最需要精神世界的修復與撫慰。佛教猶如一江春水,亦如一劑鎮痛良藥,使得求解脫的人們通過開窟鑿像看到了輪回的自己。云岡石窟的造像是在安妥死者之魂,慰籍生者之望。
如今,云岡石窟已成文明遐邇的世界文化遺產。坐于佛前,眾生平等,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平民百姓,悲歡離合都一視同仁。
馮太后與孝文帝為后人留下的念想總也說不盡,他們是超時空的存在。人世間一定有永恒,就像這眼前的高山流水,就像這身后的長城,就像他們。
如今,一代政治家已經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人與自然融合,現實與歷史融合,思緒悠悠,一切都將是我此生受用不盡的。
秋風浩蕩,倦鳥歸巢。日落武州山,月升采涼山,四野歸于寂靜。遙望方山永固陵,向她行一個注目禮。
【作者簡介:李中美,筆名菊傲雪,山西大同人,高級講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大同市作協副主席,新榮區作協主席。從1989年開始在報紙和電臺發表詩歌、散文。出版發行散文集有《因為懂你》《因為愛你》《因為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