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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25年第4期|韓東:曠日持久的斗爭(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5年第4期 | 韓東  2025年04月10日07:25

名家開篇

韓東,小說和詩歌兩棲動物。小說方面,曾被譽為“新生代小說”的代表作家;最近出版有小說集《幽暗》《狼蹤》《偽裝》,長篇小說“年代系列”三部(再版)。獲華語傳媒長篇小說獎、魯迅文學獎、金鳳凰獎章等。

導讀

一對戀人樂此不疲地較量、反反復復地計算,即使分手、遠隔重洋、久經時間的磨礪,這場跨越幾十年的情感“戰爭”依然要分出勝負,依然要衡量出究竟是誰虧欠得多,是誰賺取得多,讀來不禁感慨世間唯情無法計量。著名作家韓東的最新力作,直指當代情殤。

曠日持久的斗爭

韓東

1

進入1990年代,朱爾三十歲出頭。他已經離過一次婚,在寫作方面小有名氣,但最令人羨慕的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朱爾平時吃住在母親家,這房子他作為工作室使用,朱爾在此寫作。當然了,圈子里的朋友也經常來此聚會,帶女朋友過來借房子的家伙也不在少數。

這套房子曾經是朱爾結婚的新房,他就是在這里結的婚,如今“遺跡”猶在。臥室里有一張席夢思大床、半壁直達天花板的組合柜。另一個同樣朝南的房間被朱爾收拾出來,作為工作室里的工作間,一張寫字桌、兩張單人高背沙發和一張長沙發,以及一部電話。還有一個小房間,用于堆放雜物。廚房、衛生間也一應俱全。有一臺老冰箱,亦是婚姻時代的產物。

離婚后,朱爾在他的工作室里又談了一次戀愛,或者說他和六一戀愛的主要活動是在這房子里。六一每天晚上必須回家,因此他們沒有戀愛所需的必要的黑夜,朱爾就在臥室里加裝了紅黑雙層的隔光窗簾(靈感來自照相館的暗房)。效果自然絕佳。除此之外房子里的陳設就沒有任何變化了。

時間來到朱爾和六一分手后,約一個月,張小毛登門拜訪。張小毛、朱爾是如何認識的并不重要,你只要記住他是朱爾的晚輩(其實兩人年齡相差不大,六七歲而已)。張小毛最大的特點是長相英俊,一望而知很受女孩歡迎,就算是朱爾也覺得眼前一亮。他接過張小毛帶來的那本自印詩集,扉頁上跳出了一行字,只有這行字,“獻給偉大的詩人朱爾!”那字是印上去的,不是寫上去的,這點頗為關鍵。張小毛當即要求拜朱爾為老師,后者推辭說,“都是哥們兒,咱們就不以師生論了,有時間你就過來玩。”然后他又用手在半空畫了一圈說,“自己的地方,你可以帶朋友一起過來玩,人數不限,男女都行。”

“我是要經常過來。”張小毛說,“有不少寫詩上的難點還需要向爾哥請教。”

“好說,好說。”朱爾回答。

張小毛在工作室里轉了一圈,每個房間都轉到了,之后就走了。

張小毛下次再來的時候,果然領著兩個女孩,其中之一就是衛娟。衛娟戴一副面罩似的大眼鏡,朱爾還是注意到了眼鏡后面她白皙的膚色,以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豐厚的嘴唇,鏡片之間小巧略微上翹的鼻尖……另一個女孩朱爾沒有特別注意,只覺得嗓門夠大,聲音成熟帶一點沙啞。

進門以后約有半小時,張小毛并沒有向朱爾討教任何寫作問題。介紹完畢,也都喝上了水,在氣氛略顯尷尬還不算完全尷尬的時候,張小毛站起身來,提議躲貓貓。

“躲貓貓?”朱爾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是啊,躲貓貓。”

“在這兒躲……”

“就在這里,在你的工作室里。”張小毛說著,像上次朱爾那樣用手在半空中畫了一個圈。

朱爾再次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這三人組,同時也體會了一把他的“自我存在”,四個人都已經成年,是成年人了。正在疑惑,兩個女孩開始拍手,“好呀好呀,躲貓貓好玩!”看來事情也只能這樣了。

由于朱爾是房子的主人,對其構造、布置了如指掌,張小毛也曾經造訪,為公平起見,自然是朱爾、張小毛躲兩個女孩找了。好在臥室里的窗簾是專業隔光用的,拉上后房間里猶如深夜,可女孩們還是立刻就找到了朱爾。倒是張小毛有想象力,撩開窗簾打開了通往陽臺的門,從這套房子的陽臺翻越到鄰居家陽臺上去了,幸虧隔壁老張沒有在陽臺上澆花,老太沒有在陽臺上晾衣服。下一輪,女孩躲“男生”找的時候,朱爾明確指出,不可翻越陽臺。畢竟是五樓,萬一墜落就得不償失了。

最后兩個女孩躲到了組合柜和天花板之間的空當里。其實一開始就被朱爾發現了,但他還是和張小毛裝模作樣地找了半天。找到后,下來是一個問題(也不知道她們是怎么上去的)。張小毛長胳膊長腿,站在一把椅子上就將袁瑩瑩抱了下來。抱在懷里他還掂量了一番,說“很瓷實啊”。袁瑩瑩勾著張小毛的脖子,就勢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本姑娘賞你的!”她說。下面,輪到朱爾抱衛娟了,衛娟堅決不要幫忙,換了張小毛也是一樣。“我自己可以下來,”她說,“怎么上去的我就怎么下來。”與袁瑩瑩的表現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接下來他們買菜、做飯。前往農貿市場時已經自然分組,張小毛和袁瑩瑩走在前面,彼此的手已經牽上了。朱爾和衛娟落后,雖然并排,相互之間卻隔了不小距離,不時會有一個逆行的人從中間穿插而過。做飯女孩們包攬了,廚藝根本談不上,幾乎就是豬食,但還是被一掃而空。飯后也沒人去收拾,碗筷盤子堆放在廚房的水池里,只是在茶幾上清理出一塊桌面開始打牌。自然還是張小毛和袁瑩瑩打對家,朱爾和衛娟對家。一直打到哈欠連天、夜色深沉也沒有人提出結束。最后張小毛說,“你們宿舍樓要關門了吧?”袁瑩瑩立刻回答,“我們可以不回學校。”他倆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一問一答之后不回學校這件事就這么定下了。牌局也隨之結束。

這套房子里只有朱爾婚姻時代留下的一張婚床。經張小毛建議,他和朱爾將席夢思床墊抬起直接放在了水泥地上,床架則移往另一個房間,朱爾找到一張席子鋪在床板上,于是工作室里就有兩張床了,分別在兩個房間里。朱爾正在想如何分配,袁瑩瑩已經撲在了床墊上,張小毛背身跳起來往下一坐,幾乎將袁瑩瑩彈起。兩人立刻打鬧在一處。朱爾領著衛娟知趣地退出臥室,去了隔壁。臥室門隨即關上了,門上方副窗里的燈光不久也熄滅了。朱爾和衛娟在席子上和衣躺了一夜,對朱爾來說并非是坐懷不亂,是那床上根本就沒有被子。沒有被子,他還是渾身燥熱,至少不覺得冷了。張小毛和袁瑩瑩鬧騰的聲音不斷地傳過來,在一團黑暗中更加清晰,甚至于恐怖。那些聲音不是均勻播放的,有其變速,有高亢尖厲和竊竊私語的分別。直到黎明時分房子里才徹底安靜。

衛娟問,“他們在干嗎?”

朱爾只好回答,“不知道。”

衛娟不再追究,而是說起她與男生的交往,顯然是受到了隔壁聲音的刺激。她說起被一個喜歡她的男孩強吻的經歷,雖然衛娟不喜歡對方,但她還是感覺到了一陣奇妙的眩暈。朱爾心想,這是她唯一的能拿出來一說的和異性之間的經驗吧,衛娟肯定沒有談過戀愛。為保萬無一失,朱爾還是問了衛娟,她是怎么認識張小毛的。據衛娟說,張小毛雖然已經畢業了,但經常會來她們學校找人玩,她并不是張小毛的朋友,只是和袁瑩瑩一個宿舍,和張小毛是哥們兒的是瑩瑩。

這一夜,朱爾只是拉了衛娟的手。兩人并排而臥,彼此的手背自然靠在了一起。朱爾手腕一轉,就抓住了衛娟的手,衛娟也沒有掙脫,就這么一直拉到了天亮。后來衛娟睡著了,翻了一個身,背對朱爾,朱爾也翻了一個身,面向衛娟,他也沒有放下那只被自己攥著的手。前胸貼在衛娟的后背上,而下面(下肢)始終保持距離。朱爾的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床被子,輕輕地搭在衛娟身上。

四個人在朱爾的工作室里待了三天三夜。當然,后來朱爾去商店里買了床單、被子和枕頭,從第二夜開始他和衛娟就是在被子下面手拉手了。朱爾的動作也不再那么僵硬,他甚至脫掉了外衣。衛娟亦然,脫掉了外衣,但穿著秋褲。直到第三個晚上朱爾才吻了衛娟。而一旦接吻了朱爾就變得不可自持,急于展露他全部的經驗和技巧,當然還有激情,特別是當他想到衛娟被強吻的事,就更加奮力。衛娟推開朱爾說,“你別那么狂。”

這話是什么意思?狂是什么意思?是說朱爾狂熱嗎?瘋狂嗎?當然不會是說朱爾狂妄。在衛娟面前朱爾有足夠的謙遜,立刻就停止了花哨的動作。他只是想知道,衛娟有沒有眩暈。“你眩暈了嗎?”他問衛娟。從朱爾身下安全撤離的衛娟轉過臉,仰視著模糊一片的吊頂,真的開始琢磨。

“沒有,好像真沒有哎……慢慢來吧。”她說。感覺上衛娟就像在解一道數學題。

在語言方面,兩人卻變得比較放肆,黑暗中無話不談,沒有什么是不可以說的。朱爾根據隔壁的動靜,向衛娟解釋張小毛和袁瑩瑩進展到了哪一步,也和對方聊到了他和異性的相處,包括部分細節。衛娟說如果她有男朋友了,一定要把所有的方式都嘗試一遍,口氣甚是期待,朱爾心頭一陣狂喜,只是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是那個“如果”,有沒有那樣的榮幸。

2

衛娟和袁瑩瑩回歸校園,張小毛也去單位上班了。朱爾在他的工作室里一直昏睡到天黑,這才下樓騎車回母親家吃飯。剛進門,他就接到了衛娟的電話(號碼是他給衛娟的,一共兩個,工作室的電話和母親家的電話),對方不無焦急地說,“我往你工作室打了半天,沒人接。”朱爾說,“我在回家的路上。”后來他們又沒話找話地說了點別的。但無論說了些什么,衛娟主動打電話只有一種解釋,就是朱爾被選中了,他果然成了她的“如果”。懷抱著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朱爾嘗試邀請衛娟來家里吃飯,后者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就同意了。

飯后,衛娟跟著母親走進廚房要去洗碗,被母親推了出來。朱爾在客廳里接著,將衛娟帶進了自己的房間,并關上了門。當天晚上衛娟是在朱爾母親家朱爾的房間里過夜的。

從此衛娟就成了朱爾的女朋友,而朱爾成了衛娟的男朋友。互為男女朋友之后,他們發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好處或者說方便,就是衛娟的學校和朱爾母親家離得很近,幾乎是一墻之隔,這樣兩人就可以每天見面了。衛娟大大方方地留下來吃飯,大大方方地在朱爾母親家留宿,大大方方地和朱爾躺在一張床上(朱爾房間里自然只有一張床)。朱爾母親非常開明,從不干涉兒子的感情生活。

躺在那張比單人床略大、比雙人床要小的床上,朱爾不敢放肆。反而是衛娟,經常撩撥朱爾。她撩撥的方式其實是一種打鬧,騎在朱爾身上讓他在地板上爬(騎馬游戲),或者用手捂住朱爾嘴巴、拇指和食指則捏緊對方的鼻子,不讓朱爾呼吸(憋氣游戲)。“別鬧了親愛的,”朱爾說,“我媽就睡在隔壁。”他寧愿衛娟安安靜靜地躺在身邊,兩人雙手互牽,說說彼此的工作和學業,逐漸沉入夢鄉。

可在朱爾的工作室里就不一樣了。朱爾牢記衛娟說的那句話,“一定要把所有的方式都試一遍。”準備大干一番。衛娟卻像變了一個人,自始至終都在推擋朱爾。她雖然沒有再說“你別那么狂”,但表現出的態度有過之無不及,完全不讓朱爾靠近,后者只有更加溫存,點到為止。朱爾想,衛娟不習慣也許是因為大白天吧?于是將場所變更到臥室里,拉上紅黑雙層的隔光窗簾,房間里頓時就黑如午夜,但效果甚微。

每次來工作室,衛娟都會背一個又大又沉的書包,就像一名中學生。她來是為了看書、抄筆記、做作業的,因此需要充足的光照。衛娟將臥室里的窗簾全部拉開,臨窗埋頭用功。有時候則是在學校做實驗太累,或者上機房熬了一個通宵,她需要補覺,一來就鉆進臥室,將門從里面反鎖了。朱爾在另一個房間里敲擊286電腦,一個精彩的句子之后告一段落,他不禁想,這也不錯呀,我和娟娟都在努力。

后來,在母親家朱爾的房間里衛娟也變得安靜了,她不再和朱爾打鬧,睡前兩人各捧一本書,倚靠在床頭讀到哈欠連天。之后雙雙摘下眼鏡熄燈安眠。履行這套程序使他倆看上去就像一對多年的夫妻。讀書之余,兩人也偶有交流。比如衛娟談及了著名的四色地圖難題,即只需要四種不同的顏色就可以將地圖上所有不同的國家或地區加以區分。實際上這并非是一個實踐問題,缺少的只是一個數學表達。朱爾顯然不懂數學,但他還是通宵達旦地進行了思考,找出小學時用過的一盒彩色鉛筆在一張打印紙上畫了又畫。自然無果,卻得到了衛娟的夸贊。“爾爾真有毅力,”她說,“我需要向你學習!”

朱爾則向衛娟推薦了《笑林廣記》,衛娟竟然也讀得樂不可支。考慮到她是一個理科生,實屬不易,自然也得到了朱爾的贊美。

他們的交流越發理性,越發是一種智力或者智商方面的碰撞。現在,兩人躺著睡覺時也不再拉著手了,身體的其他部分更是沒有接觸。自從討論過四色地圖問題,他們就再也沒有接過吻,互相撫摸自不必說。即使大白天在朱爾的工作室里,穿戴得整整齊齊,隔著衣服擁抱衛娟也很抗拒。肌膚相親的事已是猴年馬月,幾乎就是前世記憶。

朱爾覺得衛娟生病了。實際上一開始她就不算正常,但一開始的不正常體現在衛娟對場合反應的錯位上。在朱爾母親家她像孩子一般鬧得不可開交,動靜很大,幾乎就是人來瘋,而兩人單獨相待(比如在朱爾的工作室),衛娟卻拒絕親熱,警惕得猶如深入虎穴。衛娟現在的不正常是無論何時何地都提防著朱爾,害怕他作為一個男性的存在,怕他進一步的企圖。

衛娟是個聰明姑娘,也明白自己出了問題。本著未來科學家的實驗精神,她決心和朱爾共同面對。一次在朱爾工作室,毫無預兆的情況下衛娟脫光了所有的衣服,將正在隔壁奮力寫作的朱爾召喚進臥室。對方的眼睛適應隔光窗簾造成的黑暗后不禁嚇了一跳,結果可想而知。朱爾覺得衛娟就像是躺在手術臺上,或者更可怕的什么臺上,那具胴體灰白、微涼,散發出深淵般幽微的氣息。朱爾雖說無比震驚,但還是試圖配合,努力半天后衛娟一聲凄厲的尖叫聲幾乎刺穿朱爾的耳膜。劇痛讓衛娟復活,之后她又變得毫無生氣了。這次以后朱爾就徹底理解衛娟了。他越是理解她她就越是覺得對不住他。之后類似的實驗還有過兩三次,都是衛娟主動的,無一例外皆以衛娟的護疼和淚流滿面結束。

在完全放松的情況下,衛娟則會表現出自然而然的親熱。比如吃晚飯的時候,朱爾的手上端了一碗湯,正準備喝,衛娟會抓著他的手臂搖晃道,“哎,我跟你說話呢……”于是菜湯潑灑出來,弄臟了桌布或者朱爾的衣服。他倆在大街上走路,衛娟會主動挽起朱爾的手臂,如果是夏天朱爾只穿一件T恤,衛娟會將手伸進T恤的半截袖管,無意識地撫弄對方光滑的肩頭。這些不經意的動作讓朱爾更迷惑了。事后朱爾也有過總結,衛娟的親熱務必滿足以下條件:一、人前;二、衛娟主動;三、完全和性意識無關,并非任何意義上的“前戲”。如果朱爾有所回應,衛娟立刻就緊張起來。“你想要干嗎?”她十分錯愕地說。

3

一天,衛娟有課,朱爾招來了張小毛。此時距他們一起躲貓貓已經過去了大半年。朱爾向張小毛表達了遲到的感謝,后者推辭,朱爾說,“如果不是你,我怎么會和衛娟談上呢?衛娟怎么會成了我的女朋友?”

這話有兩層意思。一是衛娟是張小毛領來的。二、當時張小毛領來了兩個女孩,衛娟和袁瑩瑩,而張小毛選擇了袁瑩瑩。“否則的話,”朱爾舉杯,在張小毛的茶缸上碰了一下說,“我們哥倆之間沒準會有一番競爭……”

他的感謝還有第三層意思,也是最重要的,后來朱爾也說了。就是張小毛和袁瑩瑩打配合,一連三天驚天動地,起到了關鍵性的示范作用,即使是衛娟這樣單純的女孩也不免春心蕩漾,大大縮減了朱爾追求的過程。再三感謝之后,朱爾終于說起他和衛娟的相處,事無巨細,并問計于對方。

面對朱爾的傾訴,張小毛有點不知所措。他雖然招惹過不少女孩,可經歷的異性畢竟品類單一,但既然朱爾問了,就得對得起對方的信任不是。“讓我說,”張小毛自信滿滿地道,“衛娟缺少的只是一次健康的性生活!”

“我們不是沒有過。”

“那不算!”張小毛堅持道,“我的意思是一次健康的徹底的酣暢淋漓的……”突然他覺得自己言語有失,急忙剎住。“哎呀,我喝多了。”張小毛說,但為時已晚。

朱爾倒是沒有生對方的氣——雖然他說他們的不算,也的確不能算。朱爾只是覺得,這家伙到底年輕、莽撞,充滿了動物性,以為萬事萬物的樞紐只是那件事,那點小動作。真正是豎子不足與謀呀!同時朱爾又想,自己難道不就是為這點小事求教于眼前的這個莽夫的嗎?

另有一個讓朱爾很不舒服的地方,就是張小毛的架勢,感覺上他恨不能取而代之。也許,朱爾心里想,張小毛是對的。衛娟在他之前完全沒有談過戀愛,而且她也曾經表示過,“一定要把所有的方式都試一遍”,之后才淪落到連觸碰一下都神經過敏的。也就是說,這個頭是朱爾開的,但他沒有開好。他是她的老師、領路人,難辭其咎。如果領路的人是張小毛呢?有可能事情就不一樣了。

會面地點在朱爾的工作室。由于沒有姑娘,他們沒有自己做飯,去樓下買了一些熟食,醬牛肉、燒雞、鹽水鴨、豬舌頭,一概都是葷菜,此外是一捆十二瓶750毫升裝啤酒。吃得野蠻,談話不免直接露骨。“我不相信,”緩過勁來的張小毛說,“只要她還是個人!”說著掰下一只足有半斤重的雞腿。

“你不相信什么?”

“不相信她沒有和你同樣的需要。”

“也許有吧……”

“不是也許,是肯定有!衛娟肯定有別的非常規的解決方式。”

“非常規?”

“對呀,”張小毛說,“要不她就有其他男人!”

對此朱爾堅決給予了否認,不過,他倒是想起一件事來。

“我們會抓背。”朱爾說。

“抓背?”

“是哦,就是互相撓癢癢,經常抓的區域是彼此的脊背,所以衛娟就稱之為抓背。”

“我說的吧,這就是衛娟的發明。”

“發明談不上,衛娟最多是命名,抓癢誰不會啊……”

“抓背就不一樣了。”

別看張小毛大大咧咧,但在某些特殊領域的確聰明絕頂,抓背是發明而非命名,這還有什么好說的呢?經張小毛點撥,朱爾立刻意識到了這一點,他順著這一思路繼續想,其實抓背也不能算發明,而是屬于家傳。衛娟自小就目睹了身為國家干部的父母互相抓背,并且從不避諱兩個孩子。有時是衛娟媽媽幫她爸爸抓,有時則是爸爸幫媽媽抓,當然都是將手伸進對方衣服里的。后來衛娟和弟弟也參與進來,他們幫爸爸抓背、幫媽媽抓背,姐弟兩個也互相抓,爸爸、媽媽也會幫他們抓。四個人的組合有多種。衛娟清楚地記得,她和弟弟一邊一個坐在爸爸的腿上看電視,爸爸從后面分別但同時地抓他們兩個,媽媽在一旁看得笑彎了腰。而他們正在看的電視節目是講述非洲黑猩猩的,屏幕上的它們也互相抓撓不已。

及至衛娟和朱爾在一起了,他們互相抓背更是肆無忌憚。衛娟會趴臥在床上,卷起上衣,曲臂解開胸罩勾扣,燈光下露出雪白一片的肌膚。朱爾抓不多久就有紅色的條紋泛起,讓他覺得相當刺激。如果朱爾想更進一步,衛娟立刻就會放下卷著的衣服,厲聲問道,“你想干嗎?要抓就好好抓。”甚至朱爾也不能將沒有神經的指甲悄悄變成觸感豐富的指尖,更不可能變成撫摩或者撫摸了,這方面衛娟極度敏感。“你老實點!”衛娟不客氣地說。瞬間朱爾抓背的“工具”就變了回去。“這還差不多!”

衛娟也會給朱爾抓背。開始時朱爾亦抱有某種期待,也能感覺到舒爽過癮,后來就變成單純的“物理性”快感了。衛娟的纖纖玉手和一支抓癢耙子也區別不大,其效果和他找一個凸出的墻拐角蹭幾下也相差無幾,并且前提是朱爾的確覺得癢。如果朱爾不癢或者癢的地方不是后背,被衛娟抓撓一番也實在無聊。這就像沒有耳垢他會被衛娟按著腦袋用發卡掏耳朵一樣……

“這就是了,”張小毛打斷朱爾的回溯說,“衛娟的確有替代性的方式。當然了,她的替代不是你的替代,替代總歸只是替代……”

一打啤酒已經喝了八瓶,張小毛醉眼蒙眬地問,“爾哥,你為什么不繼續呢?”

“繼續?”

“是啊,衛娟的衣服已經撩到脖子上了,換了我那還不兜底一抄!”說著張小毛用手做了一個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的動作,果然十分貫通流暢。朱爾沒有在意對方再次試圖代勞的沖動,只是說,“這不是我的方式。”

“別價,”張小毛說,“男女之間不都是這樣,半推半就……抓背活動你完全可以看成是前戲……”

“這不是前戲。準確地說,不過是靈長類動物的社交方式。”

“你們是兩只猴子?”

“你完全可以把我們看成猴子。”朱爾固執起來。

“說來說去,”張小毛嘆息說,“還是你對衛娟太好了……”由此他引申開去,開始聊起男女相處之道,“男女之間需要斗爭,只有斗爭是唯一的,永恒的。通過斗爭才能達到平衡,也就是扯平了。溝通、包容那都是胡扯。哥們兒你記住了,男人和女人就是一個斗爭關系,具體地說就是一個比分關系,只有一比一或者二比二才算是平衡,零比零也可以啊。可現在你們是零比一,已經失衡了,讓你不爽的并不完全是欲望得不到滿足,主要還是衛娟欠你的……”

理科生張小毛開始用數字說話,所說的意思朱爾大致也能理解。“那你說衛娟欠我什么?”他問。

“作為女朋友她有義務滿足你,”張小毛說,“但卻沒有。沒有也可以,她可以走人呀,不當你女朋友,衛娟也沒有,每天還是來你母親家和你睡覺,那可是真正的睡覺、睡眠,不涉及其他任何睡覺以外的事。這不是明擺著欺負老實人嗎?”

“那我怎么辦?”

“她不撤你就撤,”張小毛說,“主動提出分手。誰主動分手誰就會得分,如此一來你們就是一比一了,也就平衡了……”

“如果我們不在一起了,平衡又有什么意義?”

“不分也行。”張小毛打開最后一瓶啤酒,沒有倒給朱爾,舉起瓶子開始直接喝。放下酒瓶他說,“你可以同時去找其他女人,不僅需要可以得到滿足,你也對不住衛娟了。前面是她對不住你,然后你對不住她,一比一,你們還能處下去。”

朱爾面露疑惑,張小毛又補充說,“甚至,也不需要讓衛娟知道。所謂的平衡是心理平衡,你覺得平衡了也就平衡了。如果衛娟知道了,那你們就真處不下去了。問題取決于你還想不想繼續。”

“受教,受教。”

朱爾清楚地記得張小毛提出斗爭理論的時間、地點:他和衛娟戀愛半年以后,在他的工作室,十二瓶啤酒喝到第十瓶。等張小毛的男女斗爭說表述完整并加以若干闡發,最后一瓶啤酒已經滴酒不剩。

4

除了拒絕身體接觸,作為女朋友衛娟還是很稱職的,甚至可以說非衛娟莫屬。朱爾的上一任女友六一,是南京本地人,每天下班后必須回家。衛娟不一樣,一個人孤懸外地,就讀的理工學院離朱爾母親家又近,兩人幾乎每天見面,可以二十四小時待在一起。

脾氣。衛娟雖然沒有六一溫柔,至少非常平靜,且知書達禮,家教一望而知。

長相更不必說,衛娟打小就是美女,照片上過家鄉發行的一本兒童掛歷。這本掛歷衛娟假期回蘇州時沒有找到,但她帶回一張初中時代的證件照,送給朱爾。初中生衛娟和現在相比變化不大,只是更“裸露”了。沒戴眼鏡,面孔更加光潔,恰如剝出的白煮蛋又去除了那層膜衣,格外光亮稚嫩。朱爾愛不釋手,表示要永遠收藏。

現在的衛娟戴了一副面罩似的大眼鏡,朱爾建議她換成隱形眼鏡。雖說這是標準的異物植入,極度敏感的衛娟還是淚流滿面地忍受了,后來也習慣了。衛娟習慣戴隱形眼鏡后,朱爾又覺得不妥,因為那樣一來她的美麗便暴露無疑,過分了,朱爾又讓她換回了框架眼鏡。“這樣比較安全,”他說,“沒有必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衛娟身上的膚色一如她的面孔,甚至更勝一籌,絕對就是光明本身。當她卷起內衣讓朱爾抓背,幾乎刺瞎朱爾的眼睛。當然后來就沒有那么刺激了。

朱爾之所以在意衛娟的美貌,不完全是因為虛榮——可能一開始是。當除了美貌衛娟滿足不了朱爾其他方面的要求時,她的美貌就非常重要了。“至少衛娟是可以帶出去的,”朱爾想,“雖說我并不是為了帶出去才和她戀愛的……但完全帶不出去我還會找娟娟嗎?”朱爾陷入到對自己是否以貌取人的深深懷疑中。

朱爾和衛娟形影不離,出雙入對,無論朱爾去哪里只要衛娟學校里沒事,他都會帶著她。后來大家也習以為常,偶然衛娟因故未至,他們就會問,“衛娟呢?”

聚會時,衛娟的表現無可挑剔。不主動說話,但有問必答。表情雖然清淡,卻自始至終面露微笑。自己不沾煙酒,對喝高的哥們兒以及二手煙的環境從不嫌棄。衛娟也很照顧受到冷落的某位,會小聲而熱情地與之交談。

一次,朱爾和一幫寫作圈的朋友在半坡村酒吧,由于都是“前輩”,張小毛根本插不進去。朱爾則侃侃而談,談詩論道的間隙衛娟的一句話飄進了他的耳朵。“他說,你敲門他就給你開門……”朱爾不禁吃了一驚。衛娟談話的對象正是張小毛,而她傳遞的可是他們的私房話。朱爾曾和衛娟聊到張小毛寫詩的毛病,就是太喜歡使用成語,而使用成語特別是四個字的成語,詩歌就顯得陳舊乃至陳腐了。“那你怎么不告訴他?”當時衛娟問。朱爾的自我感覺直接爆棚,引用圣經《路加福音》里的話說,“你們敲門,我就給你們開。張小毛沒有問……”儼然自比耶穌。衛娟將這樣的話轉告給張小毛,太不合適了。

衛娟是非常知道分寸的女孩,這次是一個例外。幸好她沒有說出那句話的出處。

除了這件事,在日常生活方面朱爾也開始挑剔衛娟。一次他們在理工學院附近的路邊攤上吃餛飩,朱爾率先吃完,他問衛娟,“你有餐巾紙嗎?”衛娟回答,“沒有。”可她吃完餛飩卻拿出一張餐巾紙,慢條斯理地擦起來,看得朱爾目瞪口呆。顯然衛娟是有餐巾紙的,但只有一張,她要留著自己用。衛娟完全忘記了朱爾向她要餐巾紙的事。朱爾氣憤不已。正因為衛娟不是故意的,此舉出于潛意識就更不可原諒,她的自私已經深入本能層面。朱爾撿起衛娟擦過扔在桌上沾有湯漬口紅的餐巾紙,也慢騰騰地擦了一回,衛娟仍然沒有想起來,或者想起來了故作鎮定。

這類小事積攢了不少,朱爾覺得可以一并發作甚至提出分手時,就會出現一些性質相反不無溫馨感人的事,他只好作罷。上文說過,同樣是出于無意識,衛娟說話時會晃動朱爾的手臂,如果他在喝湯湯就會灑出來。有一次衛娟一面搖晃朱爾的手臂一面叫,“爸,爸……哎呀,我叫錯了。”衛娟說,“我在家的時候也會叫錯,叫我爸叫成了爾爾,有一次還叫成了寶貝。”

“我和你爸長得很像嗎?”

“也不是。”

“那你怎么會叫錯?”朱爾明知故問,心里卻涌現出一絲溫柔甜蜜。

“就是會叫錯嘛。”

“你爸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啊,我開始好奇。”

衛娟除了定期給家里寫信,每周一次她都會往家里打電話。有時她會用朱爾工作室的電話或者朱爾母親家的電話打,但畢竟有占便宜的嫌疑(長途電話費不菲),衛娟長話短說,很不盡興。更多的時候衛娟是去電話亭里打電話的。那電話亭是一個安裝了有機玻璃的獨立的小房子,滿大街都是,衛娟在里面打電話,朱爾就在外面抽煙看街景,偶爾兩人會交換一下眼神。一次衛娟打開了電話亭的門,跨出一步向朱爾招手,另一只手上還拿著聽筒。朱爾進去后衛娟就把門關上了,同時將聽筒貼在他的耳朵上。朱爾未及反應,一個溫和沉穩的男人的聲音傳出,“……學習緊張,一定要注意身體,加強營養,這幾天降溫,記得早晚加衣服……”男人絮絮叨叨,顯得無話可說,無話可說,又不肯罷休,那份溫存加上陌生猶如一股氣浪般地吹拂在朱爾的臉頰上,讓他不禁臉紅。因為晚上的關系,衛娟自然不會察覺,朱爾覺得臉上發燒,被衛娟摁著聽了足足三四分鐘,直到電話那頭的男人焦躁起來。“娟娟,娟娟,你在聽嗎?在聽我說嗎?”此人,或者那個聲音就是衛娟的父親。這是唯一的一次,朱爾和衛娟家里人的“接觸”。

5

衛娟因臨時有事需要回蘇州一趟,朱爾陪她去鼓樓售票處買了第二天的火車票。當晚,兩人照常在朱爾母親家歇息,第二天早上照常起床,胡亂吃了點東西衛娟就去學校了。她的車是晚上六點多的。朱爾說,“我就不送你去車站了,路上照顧好自己。”之后兩人便在樓下分了手,朱爾騎車往他的工作室而去。

沿河新栽的小樹已經泛綠,遠看甚至是綠意一片。頭頂上的白云也像大鳥一般,隨著朱爾的行進四散紛飛。朱爾感覺到了某種幾乎是新生般的自由,從此刻算起,直到明天下午衛娟從蘇州返回,他有整整一天屬于自己的時間,一天還不止呢。雖說此刻衛娟仍然在學校里,沒有離開南京,但就像是有一道門,她已經被關閉在外面了,或者里面了……

幾乎每個寒暑假,衛娟都是回蘇州的,一直要待到假期結束。但不知道為什么,衛娟這次短暫的離開卻讓朱爾興奮不已,也許正因為短暫吧,喚起了他心中時不我待的激情。朱爾甚至沒有騎到工作室,就在路邊的電話亭里給六一打了一個電話,約對方見面。此時距朱爾和六一分手已經兩年多了,六一就像始終守在電話機旁,立刻就接了起來,沒等朱爾說完就答應了。既沒有問朱爾為何找她,也無任何猶疑推托,看來兩人的默契仍然存在。

掛了電話朱爾又撥了一個號碼,這次是打給張小毛的,約了同樣的時間、地點見面,張小毛同樣眼都沒眨一下就答應了。朱爾約張小毛,大概是想起一個剎車作用,不至于讓自己干出荒唐事來,日后萬一衛娟知道,朱爾也可以說,我那又不是單約。至于約會的是女性,不正是張小毛的一力主張嗎?朱爾沒有忘記他給出的自己和衛娟的比分,○比一。約了六一不就成一比一了嗎?因此張小毛亦有必要到場作證,證明他朱爾的確努力了,是要扳回比分的。他扳回了或者沒有扳回,自己說了不算……

下午四點半,六一、張小毛幾乎同時抵達了工作室附近的指定餐館,朱爾已恭候多時。幾個炒菜加上半打啤酒,三人吃到快七點。透過小店的掛珠門簾,外面的街上已經黑透,不時有開著前燈的車輛駛過去,照見這邊馬路上無數條走動的人腿。六一又開始流淚,這是免不了的,幸虧有閱人無數的張小毛在場,說了一個什么笑話,六一又破涕為笑了。而且有張小毛在,六一也不好太過分,但她對朱爾的舊情難忘卻一望而知,紅紅的眼睛始終盯著對方。在張小毛的起哄下兩人竟然喝了一個交杯酒。正在興頭上,張小毛說,“差不多了,我們撤吧。”

朱爾要買單,張小毛已經借口去衛生間早買過了,于是朱爾大聲嚷嚷開始責備張小毛,一面掏著錢包。三個人一面爭執(其實是朱爾和張小毛爭執不下)一面走出了小店。

沒有人說接下來去哪里,但彼此心知肚明,拐進了朱爾工作室所在的巷子。小巷里漆黑一片,朱爾熟門熟路,雖然步履飄忽,方向卻是正確的。六一更是堅決,走在朱爾和張小毛前面。張小毛突然拉住朱爾說,“我就不上去了,你和六一打個招呼……”這時六一已經走得不見人影,朱爾大喊,“六一,六一!”六一沒有答應。張小毛到底比朱爾年輕幾歲,視力一向很好,他告訴朱爾,“六一就在前面。”朱爾這才看見前方的一團昏黑中依稀有一點白色。那天六一穿了一條淺色露背的連衣裙,此刻顯示出魅惑之外的標識作用,朱爾稍稍放心。一時間他很是猶豫,是去追六一呢,還是堅持留住張小毛?正在內心掙扎,看見了路邊一家賣日用小商品的雜貨店。那小店朱爾以前似乎沒有見過,猶如臨時搭建出的道具一般出現在此,甚至都不是磚砌的房子,是鍍鋅板材房子,距他們五米不到,昏黃不已的燈光僅僅夠照亮窗戶里面的一部公用電話。

“你不能走……我打一個電話。”朱爾對張小毛說,同時跑向小店,一只手也沒忘記抓著對方。朱爾打電話的時候需要用上兩只手(一只手撥號,一只手拿聽筒),他就伸出一只腳絆住張小毛的腿。

“我不走,我不走,等你打完電話。”張小毛說。

朱爾的電話是打給自己工作室的,果然有人接聽,接電話的人自然是衛娟。

“你沒有走?”

“我上機房忘了時間,趕到車站誤點了。”

“哦哦。”

“幸好家里也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我爸已經處理了。”

“哦哦。”

“我往你媽家打電話,伯母說你沒回家吃飯,我想你肯定在工作室,所以就過來了。”

“哦哦。”

“我已經一星期沒洗頭了,正好在你這兒洗個頭……”

衛娟一通解釋,似乎自己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竟然忘了問朱爾為什么要給自己工作室打電話。事后朱爾醒悟,這是最大的破綻。衛娟不僅在電話里沒有問,兩分鐘后他們見面了她也沒有問,直到三年后他倆徹底分手,衛娟也沒問過這一關鍵問題。

放下電話,朱爾再次抓住張小毛,“這下,你真的不能走了。”他說。兩人趕到前面,與六一會合,張小毛約略說了幾句衛娟人在工作室的事,然后就挽起對方的胳膊,尾隨朱爾進了單元門洞。

也是事情來得過于緊急,三人在及時反應方面都顯示出了欠缺。其實是有更好的處理方案的。張小毛送六一回家,朱爾一個人上樓,或者三個人都不上樓,而是另找一個地方繼續喝酒。在電話里,衛娟并沒有問朱爾人在哪里。關于朱爾分別之后一天的動向,衛娟什么都沒有問。朱爾氣哼哼地想:她真是一點也不關心我!用以為即將面臨的場面打氣。

朱爾用鑰匙開門,推門,推門的同時門被從里面拉開了,衛娟笑意盈盈地站在門后。她的頭發果然濕漉漉的,一只手上拿著電吹風。張小毛連忙介紹六一,“這是我女朋友,叫……小陸,小陸。”幸好及時改口,沒有說出“六一”。六一是朱爾的前女友,或者朱爾的前女友叫六一,這衛娟是知道的,只是沒有見過。朱爾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他們進了那間放沙發的房間,衛娟找了個插座接上電源繼續吹頭,張小毛則繼續表演他和六一是一對。張小毛摟著六一光裸的肩脊搓捏著,另一只手竟然開始襲胸,被六一嗔怪地轉身躲開。朱爾倒是沒有什么不適,反而是衛娟評論道,“肉麻!”

“我們正處在熱戀階段,”張小毛說,“怎么啦?不行啊?”

“袁瑩瑩呢?”

“袁瑩瑩?誰是袁瑩瑩?哦,你是說你那個同學啊,那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那得問你呀。”

衛娟關了吹風機,房間里突然出現了一片不無肅然的寂靜,她認真作答,“本科畢業以后,我們就沒有聯系了。你們怎么也失去了聯系?”

“哦,本來聯系就不多。”張小毛敷衍道。

衛娟的頭發還沒有吹干,張小毛就拉起六一告辭了。進門的時候他借著酒勁,風風火火,走的時候也如一陣風,攬著六一的腰,跌跌撞撞地走下樓梯。“爾哥、嫂子別送了,有我護航呢!”黑暗中張小毛大喊大叫,直到毫無聲息。朱爾知道,一旦脫離了他們的視線,兩個人就會像仇人似的向兩邊彈開,各走各道,估計張小毛連送都不會送六一。就他對張小毛有限的了解,這家伙雖然風流,也絕對不會打六一的主意,更何況是乘人之危呢。盜亦有道……

果不其然,第二天朱爾剛到工作室,就接到了張小毛的電話。朱爾知道對方是解釋的意思,卻沒有明說。張小毛開始夸贊朱爾的直覺一流,“難怪爾哥是作家,我只是玩票……生姜還是老的辣!”朱爾一頭霧水,之后才反應過來,張小毛是在說他去小店打電話的事。

“哦,那純屬偶然……”

“不不不,”張小毛說,“是爾哥技高一籌!”

既然張小毛一再堅持,朱爾也就笑納了,同時也沒有忘記感謝對方。“昨天幸虧你在,否則就穿幫了。”

……

節選,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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