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時代,還需要臨摹嗎?
當AI在0.3秒內生成《富春山居圖》風格的數字作品,當八大山人的筆墨意趣通過算法被精準復刻,傳統中國畫教學中的臨摹訓練是否已經過時?近日,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傳移模寫”展與浙江展覽館“稽古振今”中國畫雙年展的南北呼應,正以臨摹為主題,向藝術界拋出尖銳追問——在技術革新與觀念迭代的雙重沖擊下,“傳移模寫”這一延續千年的創作范式,該怎樣存續?
構建中國畫獨特的美學基因庫
回溯中國美術史,臨摹被視為開啟藝術之門的“黃金鑰匙”。東晉顧愷之“遷想妙得”的美學理念,與南齊謝赫“傳移模寫”的理論建構,共同奠定了臨摹作為藝術認知基石的地位。這種通過模仿經典重構視覺認知的訓練方式,不僅鍛造出吳道子“吳帶當風”的飄逸、趙孟頫“復古出新”的雅致,更在歷代畫家的筆墨實驗中,構建起中國畫特有的美學基因圖譜。直至20世紀,徐悲鴻、潘天壽等藝術教育家仍將臨摹置于教學體系的核心位置,要求學生通過“對臨——背臨——意臨”的遞進訓練,完成從技法掌握到精神領悟的雙重跨越。
在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的“傳移模寫”展現場,85歲的郭怡孮教授在其父郭味蕖先生臨摹的敦煌壁畫前陷入沉思。郭怡孮提及跟隨田世光、俞致貞先生研習臨摹的經歷:“師長們面對真跡時反復揣摩、潛心體悟的場景仍歷歷在目。這些藝術經驗至今仍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老一輩教育者傳遞的不僅是技術要領,更是對傳統的敬畏之心與對藝術真諦的深刻領悟。”郭怡孮說。
“在中國畫教學中,臨摹和寫生是學習創作的兩條關鍵路徑,缺一不可。”中國文聯副主席、浙江省文聯主席許江揭示了臨摹的雙重價值:既要學習古人的形制、筆法、氣息和精神,又要突破固定模式,開辟新的發展路徑。這種辯證思維貫穿于中國藝術史的臨摹實踐中。
臨摹不僅是傳統技法的“保存者”,更是藝術創新的“孵化器”:唐代宮廷畫師對顧愷之等名家真跡的復制,留存了早期繪畫的基因圖譜;宋代徽宗時期院體畫家通過臨摹晉唐時期作品確立了工筆重彩的美學標準;近現代臨摹則深度融入院校教學體系,形成獨特的傳承范式。如今,中國美術學院的“十張大畫”教學法和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學院的“臨摹——寫生——創作”三位一體教學模式的成果,均在此次南北大展中得到系統呈現。可以看出,臨摹還是教學范式的“記錄儀”,完整保存著美術教育體系的發展軌跡。
從技法傳承到精神對話
在數字技術浪潮席卷藝術領域的當下,傳統中國畫臨摹教學正經歷范式轉換。這場變革既面臨圖像復制技術消解經典權威性的挑戰,也孕育著重構藝術認知體系的機遇。如何從不同維度切入臨摹教學的本質,共同構建傳統藝術當代轉化的理論框架?
中國美術家協會原副主席何家英指出,中國畫不僅是語言表達方式,更承載著文化精神與生命歸宿。“守正創新”的關鍵在于突破形似的表層模仿,深入挖掘繪畫語言的內在規律。“畫家對繪畫語言的悟性至關重要,只有實踐及認知達到一定境界,才能為其藝術發展奠定根基。”
如何實現這種精神對話?中國國家畫院美術館原館長何加林提出,臨摹古畫必須深入分析畫面內在的結構邏輯與創作意圖,否則僅能習得表面筆法而無法領悟精髓。“古代山水畫并非簡單的視覺再現,而是基于中國人特有的認知方式與詩意表達創造意境。因此,學習傳統山水畫需要辨明畫面處理的優劣,培養深層次的解讀能力。”
如今,科技發展為這種深度解讀提供了新維度。通過物質成分分析技術,可探究古代繪畫的物料特性,在肉眼難及的微觀層面,建立物質性與精神性的內在關聯,構建具有當代性的臨摹認知體系。但中國畫的復雜性在于它強調傳承中的創新,古人通過臨摹與變體向經典致敬,同時注入時代趣味與范式,這引發了傳統母題與重構轉化之間的深層對話。
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學院院長丘挺強調,臨摹的本質無關特定時代或題材,而在于把握物性與語言的內在關聯,從局部切入打開創作視野。比如傳統的造境智慧,體現在對題材的深度開掘、對材料的極致運用、對詩性意境的精準拿捏。教學需培養學生感知水墨品質的敏銳度,掌握精微的筆墨把控力,實現對不同繪畫材料的自如運用。這種培養不是簡單的技法堆砌,而是從人文、史學、材料、畫法畫理等多維度建構其對傳統的認知,使傳統成為當代探索的源頭活水。
中國藝術研究院文學藝術院教授、中國工筆畫學會副會長徐累回憶了自己在南京藝術學院求學時的經歷。他認為臨摹是學習中國畫的基礎,學生時代應趁早夯實技法根基。他也特別提醒注意技術時代的認知誤區:“高清圖像讓臨摹變得容易,但也容易讓人忽視對藝術作品內在邏輯的理解。臨摹本質是‘文化解碼’的過程,藝術家需在傳統與當代語境的碰撞中,重新審視前人創作思路,最終形成具有個人印記的藝術表達。”徐累說。
中國美術學院中國協同創新中心副主任雷子人進一步揭示現代科技對臨摹的雙重影響:“現代科技讓學生可以輕松獲取高清圖像,使工筆臨摹變成機械描摹,如小學生‘描圖’般的摹寫,雖然可復制出極為接近原作的摹本,但藝術家個體的收獲遠不及對作品結構和內在邏輯的理解。” 他強調臨摹不僅是技法傳承,更關乎藝術本體與創作關系的構建:“教學中應培養學生超越技法層面的觀看力,通過推演作品生成邏輯,幫助藝術家構建個性化的傳統數據庫。”
在觀察和解讀中重構傳統
當科技讓高清古畫圖像觸手可及,當博物館成為開放的臨摹課堂,不同院校的臨摹教學正走出截然不同的路徑。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學院原院長唐勇力強調,學院的臨摹教學與故宮博物院、敦煌藝術研究院等專業機構的臨摹復制具有本質區別。美術學院教育既需傳承技藝,又要避免淪為“復制匠”,應超越技法模仿層面,旨在深化傳統筆墨的內涵解析,著力培養學生的創造性轉化能力,以揭示臨摹在傳承中對個人悟性的培養價值及其對學生藝術發展的長遠作用。“臨摹作為一個學習的階段性過程,能否對他今后的發展產生持續作用,這是教學當中值得注意的一個問題。”與此同時,他還注意到每個高校的臨摹教學存在顯著差異,因此他呼吁建立全國中國畫臨摹教學的交流平臺,推動高校教學經驗共享。
郭怡孮則從課程體系建設切入,提議以臨摹為突破口,構建“系統課程”。他提出,臨摹需精選臨本,結合美術史與學術史脈絡,將零散的技法經驗提煉為可傳承的知識體系。“老師要把閃光點串成一條線,讓學生在臨摹一幅畫時能夠由淺及深,最終感知到一個完整的中國畫的世界。”這種系統化教學思路,既延續了傳統臨摹的精髓,又賦予其現代教育的科學性,為學生搭建起從技法到文化的認知橋梁。
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余輝的視角聚焦在一個常被忽視的核心:臨摹的第一步應該是鑒定,只有明確作品的真偽及其在藝術史中的定位,才能更好地理解其文化內涵和藝術價值。他表示,古代臨摹的一個重要功能是保存真跡,許多臨摹作品因其高度還原性而被認定為真跡,而這給現代鑒定工作帶來了挑戰。例如,現代研究將《游春圖》和《步輦圖》認定為宋代摹本,但在當時卻被視為真跡。“古人對經典的反復臨摹不僅是對技法的錘煉,更是對藝術精神的深刻體悟。”余輝呼吁在臨摹教學中加強與博物館和藝術史界的合作,使臨摹課更加系統化和專業化。”
臨摹是讓傳統活在當下的鑰匙
通過臨摹,畫家在歷史長河中與古人對話,在程式與自由、形似與神似、傳統與當代的張力中,不斷激活中國畫的生命力。臨摹與創新的共生關系,正是中國畫千年不衰的核心密碼。
這一共生關系正在當代藝術語境中迸發新的生命力。2024年第四屆“中國美術獎”金獎得主、廣州畫院專職畫家羅玉鑫的創作實踐印證了這一命題。此次她的參展作品《紅云》,通過解構傳統技法實現了創造性轉化——一群色彩熾烈的火烈鳥。她效仿古人運用朱砂、勾勒線條的技法,結合現代造型和構成方式,并去除背景,使畫面更加純粹。“臨摹不是包袱而是老師。”羅玉鑫表示,“我在技法上尊重傳統,但是我的構圖、題材、構思、畫面呈現的是我當下的感受。”
這種創作路徑得到了理論支撐。中央美術學院藝術管理與教育學院副院長趙力提出臨摹教學正經歷“技術摹寫——文化解碼——觀念轉譯”的范式轉移。他強調臨摹作為傳統能量的集聚點,能夠通過形式語言的解構與重組釋放新的創新能量。結合神經美學研究,他探討了藝術家在臨摹過程中鏡像神經元的激活機制,證明臨摹不僅是復制,更是一種創造性的認知活動。面對算法主導的時代,他認為藝術家應在臨摹中加入“反鏡像思維”,即創造性的破壞,以此重構傳統與科技的關系。
兩場展覽不僅展現了技術革新,更揭示了文化基因的創造性轉化路徑。它們的隔空對話最終指向一個共識:在數字時代,臨摹不應是故紙堆里的考古,而應成為連接傳統與未來的密鑰,讓千年文脈在解構與重構中生生不息。正如中國美術學院院長余旭紅所言:“稽古振今的當代意義,在于通過傳統研究展現中華民族的文化創造力,這正是中國畫的自新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