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未來能把視野放得更遠些,不僅是寫目所能及的上海,還要寫出不同時間段的上海,成長的我寫成長的上海。 滕肖瀾:成長的我寫成長的上海
《平衡》,滕肖瀾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25年1月出版
70后女作家滕肖瀾,被廣為人知的是由她改編自原著的電視連續劇《心居》。她的中長篇小說如《美麗的日子》《城里的月光》等,看似綿軟,卻直擊生命的真相,寫出了煙火繚繞的人間百味。無論是小說還是影視劇,她的作品底色是上海。
乍一看,滕肖瀾寫得不少,名字?;钴S在各個刊物,實則她寫得不算快,每天翻來覆去打磨著文字,你能體會到她匠人般的執著和對筆下這座城市的愛?!冻孙L》是寫上海機場航代公司日常運行和人際關系,講述了兩代人的愛情;《城中之城》書寫上海陸家嘴金融行業的人際差異和資源爭奪;《心居》也是以上海為背景,從住房、家庭關系、婚姻等多方面對當下的家庭作了真實而生動的書寫;《城里的月光》則由一對夫妻的命運走向映射出浦東十多年的變遷。
滕肖瀾的寫作很純粹,就是為開心而寫。即便偶爾寫得不那么順暢,她也享受過程。不論外界如何評判,她清楚自己的狀態和前行的方向。走出舒適圈的新作《平衡》,也是如此。滕肖瀾少年時喜歡武俠小說,《快樂王子》中主人公嚴卉這一豪杰形象走進現代都市,又跳出日常生活的軌道,我想大概也暗含了滕肖瀾的某種俠義精神或理想。而在《平衡》的開頭,她更是過了一把武俠癮,主人公葛向陽的夢境如此真實,一招一式皆有板有眼。
中華讀書報:先談談《心居》吧,這部作品從房子這一社會熱點入手,在寫作這樣的現實題材時,還需要做資料或調查準備嗎?
滕肖瀾:寫《心居》是因為我從別人那里聽到由于房子限購,有人專門假結婚。這是最早的材料雛形。所以作家的敏感特別重要,別人這么一說,我會覺得可以嵌入小說,于是找到房屋中介了解政策,準備充分了,寫得就特別順利,比較貼近生活。
中華讀書報:“生活便是如此,每個人都在艱難而又孜孜不倦地活著”——如腰封上的推薦語,你在小說中觀照到各個階層。
滕肖瀾:《心居》中我想寫到各個階層,不同際遇的人的生活狀態。房子是一個切入點,四位主角或多或少跟房子有關。我最偏愛寫的一種人物就是堅強的、樂觀的,或許現狀不盡如人意,但總是充滿力量,不茍且,也不特立獨行,只是活出自己的一片精彩。我對小說中的女性,包括不太正面的人物馮茜茜,懷有一種深深的憐惜。一開始,馮茜茜僅僅是想實現自己的夢想,她自己家庭條件各方面不是很好,但她是一個非常努力、非常聰明的姑娘。劇本中馮茜茜和姐姐馮曉勤交心時有一句話——你怎么來把握努力的分寸,努力生活跟不擇手段之間的區別到底在哪里? 這也是《心居》從頭到尾一直都在探索的一個問題。
中華讀書報:你的創作素材一般從哪里獲取?
滕肖瀾:《城中之城》是蹲點采訪完成的,當時創聯室的老師問有沒有興趣寫銀行,我覺得也可以嘗試,就在銀行蹲點幾個月,看資料、案例,在柜臺看現場操作,和大家一起吃飯、聊天,挺談得來。我當時想,故事可以編,至少說出的話不要太不專業,覺得是外行杜撰出來的。寫完發給金融圈的朋友看,都說挺像那么回事。
中華讀書報:《乘風》《平衡》都寫到了和你的工作密切相關的題材,這樣的職場小說,讓人耳目一新。
滕肖瀾:《乘風》幾乎涵蓋了機場所有的地勤崗位,更像一部講述機場地勤崗位功能、職能的作品?!镀胶狻分魅斯鹣蜿柺呛娇展镜钠胶鈫T,負責飛機的載重平衡?!癆加B有限制,A加B加C有限制,A加B加C加D又有限制……配置第一塊板的時候,就要想到第二塊、第三塊乃至最后一塊。每塊板之間都有聯系。彼此牽制互為因果。這不是單純的加法,而是數的無窮次方。手里要有感覺。”——工作中,葛向陽是高手,生活中卻有些左支右絀,愛情、親情、友情,一團亂麻。做人的道理,與載重平衡差不多,走第一步時,就要想到第二步、第三步乃至最后一步,卻更加無跡可循,連個試錯的機會也沒有。人生充滿不平衡。
中華讀書報:從機場調到上海作協當專業作家,和業余作家相比狀態如何?
滕肖瀾:在機場工作時也有大段的時間用于寫作,成為職業作家后,一開始有一點小疑惑,心想年紀蠻輕就當專業作家,會不會和這個世界脫鉤。所以會找很多事情做,采風、學開車……抓緊一切機會和人打交道。慢慢發現也不用這樣,很多東西就在身邊,只要帶著一顆稍微敏感的心,周圍可寫的東西還是很多。生活無處不在,可寫的東西無孔不入。
中華讀書報:《平衡》的開頭非常吸引人,我以為你要寫武俠小說了,結果是一場夢。小說的夢境很多,從夢開始,以夢境結束——你在小說中最想傳達的是什么? 你如何看待夢境在小說中的作用?
滕肖瀾:小說采取了夢里夢外跳進跳出的形式。夢里的情形,與現實呼應,也是互補。一方面,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現實生活中的遺憾,在夢里可稍做排解;另一方面,夢又對現實生活起推動作用。夢反成了現實的老師,就像葛向陽感慨的,“夢也是現實主義,你可以把它看成是現實中的某種可能性”。
中華讀書報:這部長篇寫得順利嗎?
滕肖瀾:從2019年8月開始構思,前后寫了四年。與以往不同,這次我很早便定好了書名。我想換一種風格,和《心居》比,《城中之城》是金融題材,是比較職場的小說。《心居》是通過家庭生活展示不同階層老百姓過日子的狀態。這兩部寫完之后,我想找一個和前兩部不同的切入點,主人公葛向陽比較有想法,可能是因為太聰明了。他總是在畫平衡表時,做得太完美,但這個東西放在生活中時,他可能想做得很好,但左右權衡的過程中,好像什么都沒有了。
中華讀書報:《平衡》的結構是如何考慮的? 這么寫的時候,你會擔心讀者的接受嗎?
滕肖瀾:當年父親意外身亡,本該屬于葛向陽的一筆巨款,被叔叔和姑姑瓜分去大半。他很怨恨那些親戚,但你發現最后他們之間還是相處得很好。和前妻離婚,把前妻介紹給了好朋友,他們之間也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我想說的是,他想做一個好人,做一個好丈夫,把前妻介紹給合適的人。他也想做一個顧全大局的人。一方面他知道應該這么配合,另一方面他又覺得太虧了。他心里一直找平衡點,想忍耐、湊合,又終是不甘心,于是不停地用力,試圖掙脫那個不知是被別人還是被自己束縛的圈,生活中的不如意,希望在夢里互補。
中華讀書報:最終葛向陽在夢里看清了女孩的臉,打開了多年的心結,也在現實中親手撕掉了那份令他羞愧的合同。
滕肖瀾:他終究是與那些人不同的。這也許這只是平凡人生中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決定,也許今夜過后,他又會慢慢活成自己憎惡的人,但無論如何,那一刻他是堅定的。誰也不知道將來會如何,界限在何處。也許就應了那句,“做平衡跟做人差不多,是自己跟自己較勁,你稍微馬虎些,指數也在范圍內,但就是過不了自己這關”。
中華讀書報:《平衡》的風格不同以往,是有意調整嗎?
滕肖瀾:我不是為了創新而寫作。寫作挺枯燥,如果找不到快樂的點,很難繼續。《平衡》不是舒適圈里的,寫起來比較辛苦,反復修改。它是值得寫的,我想把夢境作為一種媒介,現實和夢境是呼應,夢對現實有推進作用。我希望用經驗和寫作技巧把這部作品寫好。
中華讀書報:你的作品很有影視緣,在寫的時候,就很注意它的好讀和耐讀嗎?
滕肖瀾:寫完小說,我自己又做編劇。做編劇的時候我做好了思想準備:小說和編劇完全不搭界。編劇團隊很專業,總體來說改得很順,劇本是娛樂大眾的媒介,電視劇里有黃金法則,第一集前幾分鐘要吸引觀眾,所以一到五集嘗試了好多遍。
中華讀書報:你如何看待地域和作家的關系?
滕肖瀾:我很喜歡上海。我是知青子女,回到上海有點失而復得的意味,和本地人看上海不一樣,我覺得上海很珍貴。在江西讀書的時候,父母總對我說:要好好讀書,考回上海。我很感激上海作協吸收我為專業作家,讓我有時間大塊時間創作,不用太多考慮柴米油鹽。心態很重要,如果別的東西考慮太多,就不能靜心寫作。
中華讀書報:對未來的寫作,你有怎樣的規劃?
滕肖瀾:還是寫上海。到了一定年齡,看東西時心態不同,比之前會成熟很多。如果說現在是離地太近,我希望未來把視野放得更遠些,不僅是寫目所能及的上海,要寫出更遠一些、更高一些的上海。在技巧上還要更多地打磨,努力觀察,努力思考,寫出不同時間段的上海。成長的我寫成長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