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與狗》:另一種散文
春節假期,躲在汝水邊上的荒村里陪伴爹娘,因為天寒,我很少出門,與父母聊些家常,說些舊事,諸如父親當年在村里任代課教師的時斷時續,陪父親到鎮上讀書的艱難“決策”,舍棄讀師范而去灰水河邊的昆陽古城讀高中的猶豫彷徨,多少往事,因過年閑暇,與父母閑扯,涌上心頭。待爹娘休息,我則在三樓書房里看些閑書,拿起王彬彬的《廢墟與狗》,讀讀停停,心潮起伏,不忍釋卷。王彬彬的這本書,因其內容的貼近與熟悉,因其直面時代與人性的深邃與透徹,更因其書寫表達的批判自省與冷峻犀利,令人一詠三嘆,令人拍案叫絕,令人無限低回,令人繞室三匝,說這是另一種散文的重大收獲,這是另一種散文的豐饒多姿,絕非過譽夸張之辭。
《廢墟與狗》這一散文集大大不同于王彬彬此前結集出版的其他圖書。他此前的文章固然也很精彩,無論是評論文章還是史論長文,多風行流傳,令人激賞,但很少看到王彬彬的私人印痕個人行跡,而《廢墟與狗》多與他個人有關,說是他年逾花甲的生命回望盤點,是一種朝花夕拾歲月溯流,是他的人生筆記精神自傳,也無不可。此書壓軸的《廢墟與狗》一篇,對他人司空見慣的荒廢拆遷的村落之中留下來的喪家犬的觀察描繪,細密纏綿,峰回路轉,一波三折。他要書寫廢墟之上的狗的生活、狗的抉擇、狗的沉淪,實在是喪家犬的微觀察,喪家犬的社會史。王彬彬說廢墟之狗的神態、模樣、變化:“如果你手里有一根棍子樣的東西,哪怕是一根蘆稈,只要朝它比畫著,它就絕不敢真的近你的身。十幾只狗叫喊著向我撲來,我于是舉起木棍,迎著它們沖過去,顯得比它們更為憤怒。它們立即向四處散去。大多數停止了吠叫。也有幾只,退到自以為安全的距離后,仍側著身子,盯著我,嘴里還發出叫聲,但已經像嘟囔了,聲音里表達的像是委屈、疑惑,而不是護家的正義、御敵的激昂。”此段文字,讓人忍俊難禁。我們知道,王彬彬熟讀魯迅作品,精深研究魯迅,他對狗的狂吠也有見解:“我對狗的認知之一,是狗是否沖著生人叫喊,取決于生人所在的位置與它的家之間的距離。在它的警戒距離內,有生人出現,它要叫喊;如果生人靠近家,它還要撲上去,那是它的天職。但如果離它的家遠些了,超出了它的保安范圍,它就管不著了,也就不叫了。”
說過這些,也許有人會疑惑,《絕響》《廢墟與狗》很少看到王彬彬的個人遭際與生活來路,且慢,你看《吃肉》《隊長》《奇書》《公私》《痰盂》《家長》《真相》《住院》《霹靂一聲高考》,共計九篇,都與他來到南京之前的生活有關。安徽望江吳家坎的王彬彬,他的父母是學校教師,他有兄妹四人,雖然是城鎮戶口,但在村子里的生存狀態在《隊長》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刻骨銘心,他在鄉下住校所經歷的“風波”種種,他兩次參加高考,他到中原古都名城洛陽之后身患肺結核而到湖北某地某專科醫院的《住院》,真真切切,歷歷在目,磊落坦蕩,奔涌而來,這位批評家王彬彬的來路如此清晰明白,如此一覽無余,事無不可對人言。
回望少年舊事,細說如年流水,并不稀奇,都是一種記憶。多有所謂年代小說,卷帙浩繁,蔚為大觀。非虛構的散文,也能書寫大時代? 也能如此縱深丈量人性的幽微、時代的滄桑、繁雜的過往? 也能勾勒社會的奇妙、群體的凄惶、一代人的困頓?《吃肉》一篇書寫特定時代物質的匱乏與饑渴,殺豬的禁令,食品站負責買肉者“挺胸腆肚的像個將軍”,等待老牛死去的焦灼渴望,把王彬彬家的貓殺吃了的看山佬,動魄驚心,活繪出一個時代的真實樣態。《隊長》中的隊長,與王彬彬家有親,也與王彬彬的父親是小學同學,但在當年的環境中,一隊之長往往也是生殺予奪威勢赫赫,他寫到一個細節,“父親告訴我,有一次,遞給隊長一支香煙,隊長接過去,又向地下一丟。父親知道又惹隊長生氣了,但死活不知道是如何惹得隊長生氣了。父親惹隊長生氣了,隊長有時候就把氣撒到我身上。”王彬彬心有余悸地寫到:“我驚恐地看著這個我叫他叔的人,這個叔卻不看我,在我后腦敲了兩下后,一把扯下我挽著的竹籮,扔到地上,然后抬起右腳,幾下便踩碎了。然后便轉身忙別的去了。這樣的事情有過幾次之后,我在生產隊的領地里走著、玩著時,便總是很緊張,時不時地四處張望,如果隊長在視野里出現,便緊盯著他;只要感覺他沖著我走來,便趕緊跑開。我實在不知道父親是否又給我惹禍了。”夜深人靜,讀到這樣的文字,想起自己小時候在生產隊所受到的種種屈辱,真是百感交集,無語淚流。《奇書》說到禁錮年代的荒誕荒唐,“花癡”結根的悲慘命運。《公私》說到當年的嵖岈山人民公社,說到有蚊帳、自行車、新衣服的同學,說到供銷社營業員的體面尊貴,扯布也有“大學問”,打酒也分三六九,“鮮衣怒馬”原來如此。誰能想到,一個痰盂,導致了婚變,導致了一個家庭的敗亡,《痰盂》絕對不是拍案驚奇,又勝似拍案驚奇。王彬彬的《家長》是說自己父親的兩個學生家長,因為兒子升學之事的博弈掙扎。讀了王彬彬講述的這一故事,說給一輩子教書的父親聽,他吟詠了元好問的一首詩: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豪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
王彬彬的《真相》,幾件小事,解剖自己,和盤托出,絕不文過飾非,撼人心魄。《住院》中的翟主任,是王彬彬在距離武漢三百多公里的鄉下醫院邂逅的一位“病友”,因無意而起的所謂“告密”事件,王彬彬就此總結,至為嚴厲慘痛,如魯迅所言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很可能,每個人身上都有這種與生俱來的“下賤”,有人強烈些,有人微弱些;有人意識到自己身上的“下賤”并努力克服它,有人則把“下賤”作為一種資源、一種武器,憑借它獲取大名大利。在后來的歲月里,“我”一直與自己身上“下賤”斗爭著。這是一種艱難的戰斗。《霹靂一聲高考》較為完整地浮現了王彬彬父親的形象。恢復高考被王彬彬稱作一聲“驚雷”“劇變”,絲毫沒有夸張。王彬彬曾冷笑弟弟想參軍是癡人說夢,“后來母親告訴我,我那天的冷笑,刀子一般割著她和父親的心”。王彬彬提到了當年他去父親的同學家走動拜年,他父親致信“曹書記”的求助,他父親把腌制的“翹嘴白”慷慨大方地送人,他給一父親的同學也是一學校校長在冰冷的池塘中洗襪子,他父親聞聽王彬彬兄弟入學錄取通知書到后的狂喜,更有王彬彬就此精辟尖銳的總結:父親指望借助同學情誼解決家中大問題,半是天真,半是無奈。
“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字新,可憐無補費精神。”《廢墟與狗》不是浮泛的抒情,不是一葉障目的春花秋月,不是原有散文套路的溫良恭儉讓,它是直面時代與人性的拷問,它是不隨波逐流人云亦云的獨辟蹊徑,它是拒絕合唱拷問靈魂打撈記憶的吶喊,它是工筆細描絲絲入扣擲地有聲的人生獨白,它是一種全新的把自己擺進去的另一種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