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常》中的破碎之美
冬夜,讀過沈東子的短篇小說《無常》,我突然想起陽臺上那個裂了紋的花盆。家人一直想把它扔掉,但我卻喜歡那道裂紋。小說中的長野更是一個特別的人,他特別迷戀不完整的物品,比如碎掉的陶瓷片、殘破的蝴蝶標本、破掉的花瓶。他活在這個一切都要整整齊齊、規規矩矩的社會里,卻執著地收集這些東西。我想,這篇小說不僅僅是關于一個“怪人”的生存記錄,更是對現代性語境下生命本真狀態的哲學叩問。
首先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長野對破碎陶片的迷戀。這些“三角、四角、菱形、橢圓”的不規則殘片,以其不可復制的斷裂形態,成為他對抗規訓化世界的武器。這種對破碎的主動選擇,是一種反叛。當世人追逐青花梅瓶的完整與高價時,長野卻從斷裂處窺見了“先人早已懂得的不對稱美”,這種審美取向暗合“大成若缺”的哲學,將殘缺視為更接近本質的存在狀態。作者更是通過陶片收藏的細節,構建了一個微觀的宇宙模型:每一塊殘片都是時間暴力的見證,卻又在破碎中獲得了新的生命。如那塊被雨水沖刷出的青花扁舟殘片,其“迷人的黛色”因斷裂而愈發鮮明,這種對破碎的凝視,實則是以物的無常映照人的存在境遇。當長野說“陶片比女朋友重要”時,并非表達情感的冷漠,而是揭示了一個殘酷真相:在流動的現代性中,人與人的聯結正如陶器般易碎,唯有接納無常,方能在裂縫中觸摸真實的生命質感。
長野對不規則性的偏執,從陶片收藏延伸到生活空間的每個角落。黑白地磚的“不對稱構圖”、法蘭西瓷盤的畸形形態、淋浴對浴缸的取代,這些選擇都是一種抵抗。在福柯的“規訓社會”中,標準化空間通過瓷磚的整齊排列、家具的功能分區實現對身體的馴化,而長野的居所卻以“鬼屋”般的異質性,消解了現代居住空間的權力編碼。這種抵抗在身體維度上同樣顯著。長野對“X光胸透片上奇形怪狀的肺結節”的癡迷,與維納斯雕像或病美人的疏離形成對照,暗示其審美已超越具象層面,直指生命本身的混沌本質。而小蓉“一只黑一只白”的襪子、重慶火鍋“以熱治熱”的悖論,乃至黑蝴蝶“不可預測的飛行路線”,共同構成了一個非理性的詩意宇宙。在這里,規則不是被遵守的律令,而是被戲謔的對象——正如長野調侃日本人的“菜花”與“菊花”之辯,語言游戲背后是對確定性話語的消解。
小說中的人際關系網絡也呈現出鮮明的碎片化特征。長野與家人的疏離、與小蓉的露水情緣、與古董店老板的默契、與日本浪人的荒誕對話,這些片段化的交往模式,折射出現代社會的情感困境。母親鉆進行李箱的荒誕場景、父親“比鬼可怕的是人”的臨終箴言、弟弟妹妹在家庭劇場中的角色扮演,共同構成一個卡夫卡式的家庭寓言——血緣的紐帶被異化為表演性的共謀,親密關系成為無法抵達的彼岸。而長野與小蓉的交往,則是消費時代情感關系的縮影。酒店作為臨時性的欲望容器,電視噪音對真實聲音的遮蔽,“隨時想到分手”的清醒認知,無不揭示著后現代愛情的癥候:情感被壓縮為即時的感官體驗,承諾讓位于流動的偶然。小蓉項鏈象征的“烏托邦等待”,與其說是對愛情的忠貞,不如說是對現實關系的逃逸。這種交往的脆弱性,與陶片的永恒性形成殘酷對比,暗示人際關系的無常遠超物質世界的裂變。
《無常》的深刻之處,在于它并未將“非常態”生存浪漫化。長野的怪誕不是英雄式的反抗,而是存在困境下的不得已選擇。作者以黑色幽默的筆調,消解了傳統成長小說的救贖敘事:小蓉的消失、黑蝴蝶的飛逝、父親的死亡、與日本人的陌路,所有相遇終將歸于塵埃。但這種悲涼底色中,依然閃爍著微弱的光亮——當長野在雨后的工地拾起陶片時,當他在火鍋的熱氣中體悟“以毒攻毒”的生存智慧時,當黑蝴蝶選擇停駐在他胸口時,瞬間的頓悟已足以對抗存在的荒誕。
作者以陶片為棱鏡,折射出后現代社會的精神圖景:在秩序與混亂、完整與破碎、記憶與遺忘的辯證中,無常不再是需要克服的障礙,而是存在的本質。詩意的棲居并非尋找穩固的基石,而是學會在裂縫中舞蹈。這篇小說最終揭示的,或許正是這樣一種生存智慧:承認我們都是無常的碎片,卻在彼此的映照中,拼湊出生命的完整。
作者系馬鞍山市某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