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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消落帶
來源:《花城》2025年第1期 | 別鳴  2025年02月26日11:54

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

——《九章·涉江》

鮑濤沒穿制服,黑底花肩短袖扎牛仔褲,坐在門房里訓話,保安隊長站得筆直,點頭如啄米。我起初沒看見,周五下午四點半娃放學,班主任正忙,不得閑張望。大三班三十八個娃,小手牽小手排兩隊,我站最前,生活王老師壓后,協管方老師居中。我和兩保安把住幼兒園鐵門,只留一人進出間距,必須認得來接的家長,才能交娃。娃們全都接完,又有兩家長來說,昨晚娃回家有點流鼻涕,睡午覺請屈老師把空調溫度打高點。我說好,心想只能把娃毛巾被裹緊點,空調遙控器被羅園長統一管理,開一會兒關一會兒,完全看她自己體溫。門房里猛咳兩聲,一見是鮑濤,我心里不待見。隊長沖他立正敬禮,他板著臉出門房,靠近我說,車停在廣場,晚上一起去吃喜酒。我說,誰的喜酒,我都不去。鮑濤說,蘭溪碼頭向三哥,在新開的羅浮宮開五百二十桌婚宴,席開在船上,吃喝唱歌,行到峽江兜風,周末去透個氣嘛。我說,他都幾婚了,怪不得向小多在我班上最近成了好哭包,說起她那個開寶馬叉五當導游的媽,好久沒來接她放學。鮑濤說,不至于吧,向三哥這次新娘子好像又是導游,是吃了回頭草?合并同類項,新婚走老路?我說,你不要東扯西拉,反正我不去,我是娃的阿姨,我要堅決站在娃這一邊。鮑濤說,說不定是和好了,又復了婚,人家兩口子床頭打架床尾和,你也不要成天生我的氣,走嘛,一起去。娃都走空了,園里安靜得不習慣,保安在園門口,站成一排,鼓掌喊口號,蘭博安保,安保“蘭博碗”,歡迎鮑總隊蒞臨指導工作!我扭頭就往園里走,懶得理他,轉過教室墻角,迎面撞見羅園長一只手撐墻,笑瞇瞇看著我說,屈老師辛苦了。我說園長好,心里想,老娘就不跟你兒子去。

晚上十點多,鮑濤開車往回走,車頂警燈不斷閃。我說,能不能把你這假警燈關了?丟人現眼的。鮑濤腦殼跟著燈影晃,臉紅脖子粗說,我幫向三哥擋了大半瓶白的,不開燈,被抓了,你肯送飯?我說,開燈更顯眼。鮑濤說,安保的車開燈,屬于執勤巡邏,直接放行的,你不懂不要嚼。我說,靠邊停。鮑濤猛踩一腳剎車,我下車狠狠摔門,車轟一聲跑了。我沖車燈影說,酒麻木,掉江里喂魚去。我沿著碼頭起坡往上走,江風一吹,心里雖氣,想到我媽教訓少說晦氣話,小心讓屈老夫子聽到,搞靈驗了。我學我媽平日示范,朝草叢呸呸幾聲,表示剛才話不作數。本來不想來喝喜酒,下午放學后下班臨走,被羅園長叫到辦公室,她關了門窗,望了望左右,壓低聲音說,園班子成員認真討論后,在你和詹曉莉之間權衡再三,決定讓你代表全園,參加縣里幼師優質課展示大賽,你一定要不負眾望取得佳績,為我園爭得榮譽。辦公室里就我們倆,園里老師也走得七七八八,不曉得她搞這么神秘有么意思,我答應說好,心里還是覺得解氣,當即決定,晚上陪鮑濤赴婚宴,不負他媽的望。

江上還在鬼哭狼嚎,伴郎們大概都喝高了,遲遲不愿意離開,在羅浮宮套間鬧完婚房,又在甲板上放投影唱歌。整條船高五層,泊靠岸邊,璀璨燈光逐次熄滅,只留船頭聚集處,在灰褐江面上拉長光影。去年六月十八,我和鮑濤辦婚禮時,比這鬧得還兇,他的兄弟團租了峽江最大的游輪,半夜他們將船開到峽口,放了二十六分鐘焰火,我們倆被他們扒了衣服扔江里,用被子捆成肉粽子,鎖在游輪套房,我從舷窗望見兩岸壁立,七彩火光迭現,江水隨轟鳴不斷起伏,炸裂聲悶在峽江里,回聲激蕩,久久不息。今年三月,我媽才對我說,焰火飛得高,散得早,涼得快,她當時在百草園看見,就覺得兆頭不好,怪不得我和鮑濤成天又吵又打,治不服他,瞅著難辦了。我說,媽你少說兩句,什么好事都被你說稀爛了。

夏至節氣,江邊舒爽,周五晚乘涼人不少,泳衣泳圈花花綠綠,長竹床支起來,搓麻的,燒烤的,燈影里晃動人肉陣。我喘著粗氣,爬上碼頭廣場。廣場中央,黑黝黝剪影高聳,屈老夫子銅像依然垂首皺眉,底下石座四面雕刻——舉臂補天的高挑女、帶九個娃的蛇尾女、駕戰車的鎧甲女、手持仙丹的奔月女,可惜四女面容都有條條劃痕。跳舞的爹爹婆婆已散了,我媽在角落里繞電源線,收拾大黑音箱。她見我走過去,說,以為你周末回自己家了,怎么這么晚還在打晃晃?我說,去江上喝了喜酒。她不吱聲,背起碟片包,低頭拉音箱,往黑巷子里走。我和鮑濤高中同桌,老師本意安排我先進帶后進,結果我反被他糾纏得不輕,老師不便找他爹媽,三天兩頭讓我請家長,我媽眼瞅著我成績節節下降,沖進教室扇過鮑濤耳光,堵在蘭溪幼兒園門口,罵過羅園長兩個多鐘頭。結果高考我沒上本科線,只錄取了幼師,我媽說,她死都不瞑目。

我想從我媽手里接過音箱把手,她伸右手使勁拍打我手背,我說疼,手打烏了,被娃娃們笑,就上不成課了。我媽白我一眼說,你還怕打,你皮怕不早被打出老繭,都繭成蝸牛殼殼了。我不接話,只管伸手拽音箱把手,我媽跺腳搖頭說,拿去拿去。我說,還不是想給老媽幫點忙,哪敢不孝敬我老媽。我媽咧咧嘴,說,雖然我不認這個女婿,但是你們小兩口,要不就生個伢,拴牢了算噠,這樣成天吵來打去,常言雖說打是親罵是愛,那也不是個長久搞法。我只管拉著音箱往黑影里走,不想再說話。穿過窄巷子,兩邊屋前支了幾架竹床,有人端盆潑洗臉水,給水泥路降溫,公雞啄食積水,我繞來繞去走,生怕音箱沾了濕氣,我媽卻在前邊不時停腳,和人聊幾句,她已經習慣被人叫作屈司令,昏暗燈光映照她的眉目,甚至有些得意在。

越往山后走,草的氣息越濃,綠蟈蟈不斷蹦出來,樹上蟬鳴越發響亮。我教娃識字啟蒙,娃們仰著小臉齊誦,太陽當頭照,到處都是花草的清香。我心里清楚,到處都是草,恐怕不是清香,聞多了鼻子沖,腦殼會發轉,轉到天上去。我媽掏出鑰匙,開了百草園的銹鐵門。音箱把勒手,我擠過我媽,快些往里走。我媽喊,看著點,別壓了兩邊新培的香根草。我往小樓沖,懶得理睬,就算壓壞幾根,草命賤得很,又不是不會自己活,當真以為是草頭司令,大驚小怪。

我在衛生間沖涼,我媽又非要來給我搓背。自從我三月右臂脫臼、四月膽囊切除后,我媽就恢復了這一中斷十幾年的育兒方式。她邊捏濕毛巾在我背后擦,邊反復打量我身體的每個角落。我最初也遮遮掩掩,現在也習慣了,大凡我回自己家住,就要坦然接受檢查。我媽會指著我手腕上的瘀青、腿上的劃痕、背上的紅印、臉上的褐斑,反復問我這是那個姓鮑的小渾蛋又施了什么毒招。我說沒有沒有,我說我也不記得怎么搞的,大概上課時不小心被娃們掐了,或者被課桌撞了一下。我媽總會圓睜雙目,將濕毛巾狠狠抽打淋浴架,吼叫,你還想哄騙我,你這個丫頭,不爭氣啊。這聲聲叫喚,會像放大二十倍的鐵鏟刮鍋聲,劃過烏漆麻黑的夜空,被江風一路吹送,越過周圍二十三畝育草田,傳到很遠。

我媽平時說話就像唱歌一樣,發起火來更是女高音,三分鐘不換氣,幾乎能刺穿身邊人的耳膜,幸虧我耳朵起繭,從小到大習慣了。按照她的說法,她屈翠芬這輩子沒吃過一次虧,除了丫頭不聽話,不爭氣,找了鮑家小渾蛋。說實話,鮑濤真的人不壞,喝酒唱歌應酬多是身不由己,平時喜歡和我動手腳,也不是他單個人的原因。可是我媽平生沒服過人,只見過她吼人揍人,沒見人碰到她一根毫毛,她當然見不得自家女兒吃虧。其實,我也沒吃什么虧。

我媽問,上次帶回去的臘雞臘魚,做了吃了沒有?我說,我天天上班,誰來做,做了誰吃?我媽又問,上次手把手教你那幾招,有沒有效果,他服沒服?我有些煩,說,照您的搞法,打死了喂狗算噠,還在一起干啥。我媽一下子火大,猛甩衛生間門,噔噔噔去了二樓臥室。

沖完涼,我媽仍然氣鼓鼓,躺在床上刷短視頻,看網紅講解吵架技巧。我坐在小樓外涼椅上,等頭發晾干,下弦月升在半空,眼前草地恍如銀灰的頭發,熱風從峽江口吹來,銀發不斷拂動,仿佛我爹獨立船頭。我在相冊里反復見過他,他的頭發被江風吹成同樣的姿態,背手站在船頭,卻是黑發中山裝。我爹定格在我三歲懵懂時,現今我記憶深刻的事,是他閉目躺在靈床上,我外公披長袍、束法冠、戴面具,一手持師刀,一手搖法鈴,跳起端公舞,我啼哭不止。后來,不少長輩見到我都夸,說我三歲就懂事知禮,是個哭父的孝順女,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被外公的奇形怪狀給嚇壞了,至今心里留下陰影。我想,我爹應該不會永遠年輕,也會像我媽一樣銀發叢生吧。

四周竹籬笆高聳,這是我媽的杰作,防備牛羊溜進來偷草。竹籬笆靠近溪溝,地里種著暗綠蒿,這種植物個頭不高、喜濕性,讓過路牛羊垂涎,總盡可能伸長脖頸,妄圖越過高高籬笆,嚼上兩口。若我媽看見,必高聲痛罵,撿卵石飛砸,嚇得牛羊及主人抱頭逃竄。往里一些,種的是狗牙根,小穗常帶紫色,名字雖糙,但有些情調。再往里,種的是香根草、疏花水柏枝,前者根有奇香,后者花枝招展。草的氣息混雜,盛夏里能把我沖暈,屢次三番令我昏睡不起。我媽想到以毒攻毒的法子,在兩層小樓周圍,又種了十幾圈苦艾草、曼陀羅,這兩類草氣味霸道,壓住其他草味,讓小樓內外日夜氤氳,香氣蒸騰,我媽這草頭司令,被熏得滿面紅光,聲如洪鐘,舉止颯爽,所向披靡。再過三五天,這些草類將被移植一空。大壩蓄水致江水變動,形成夏季出露、冬季淹水的反季節落差,夏秋季峽江岸線現出三十多米高黃澄澄消落帶,如兩條泥龍貫穿兩岸。每到六月底、七月初,我媽就號令麾下三十六條哥叔伯姨,把草類裝滿小船,沿岸補栽植綠,修復峽江生態。

周遭安靜,江浪尤顯響亮,我躺在涼椅上,看一樓老掛鐘緩緩轉鐘,指向零點十五分,想到我下車時鮑濤已喝高,該不會還被狐朋狗友拉出去,消夜唱歌?鮑濤他兄弟多、客戶多,再加上他老爹的戰友兄弟朋友,喝酒吃飯要排班,也是沒辦法的事,只盼他媽羅園長能像我一樣,發出連環奪命呼,把鮑濤催回去醒酒睡覺。

別想小渾蛋了,喝了夫子湯,趕緊睡覺去。我媽端碗褐紅湯水,站涼椅旁催我。上完高中后,我患上失眠,不喝我媽熬的湯,在家里就睡不著。熬湯、識草和纏絲拳,來自屈老夫子遺留的巫風余韻,峽江端公世家傳至我外公,算是我媽祖傳老三樣。我一口氣喝盡夫子湯,趕緊漱口刷牙,上樓進房關門,躺自己床上,苦艾草、曼陀羅交替作用,腦殼里在飛升,一路升到月球,俯瞰峽江口,濤聲滾滾,一個面目模糊的男子站在船頭,帽子高高,佩劍長長,背著雙手,低頭沉思,江風吹起須發。他的五官在不斷變幻,一會兒是杳無音信的黑臉外公,一會兒是沒有記憶的白臉父親,一會兒是酒氣四噴的紅臉鮑濤。

……

(節選,責編許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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