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5年第2期|牛健哲:尺寸
牛健哲,1979年生于沈陽,主要寫短篇小說,發表于《收獲》《人民文學》《當代》《花城》《作家》等刊,有作品被《思南文學選刊》《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選刊選載、被短篇年選收錄,進入收獲文學榜、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年榜等榜單。獲有《鴨綠江》文學獎、遼寧文學獎等。2024年獲第八屆郁達夫小說獎短篇小說獎。
導讀
一個完全不同的黑道故事,表面水波不興,內里卻波濤洶涌。石學群這個名字“我”很熟悉,他黑白通吃,與魔鬼為伴,說話云里霧里,性格兇狠殘暴,有自己的處事邏輯和方法,然而遠不止這些,他還做了一件讓“我”震驚的事……
尺 寸
牛健哲
潘主任的辦公室在七樓走廊深處,可也像是走出電梯即到。深入走廊的一段路你可能覺不出步子是自己邁的,在他門前的停頓、敲門的節奏和往里走時的舉止也都有一種必當如此的模式,你會自動托身其中。如果你想做出一些自主的改動,最好也先浮升到七樓辦公。
這么說或許有點夸張,但適用于我,尤其是上個月我缺勤了三周之后。我自然請過假,說過孩子的狀況,但其間也推了兩個文稿任務,其中一個是潘主任的述職報告,因而透支了我在他那里言行出錯的額度。人事處直接告訴我,潘主任說沒收到我的假條,而且兒子抑郁并不能算作我“曠工三周”的理由,就算是我自己抑郁也不可以。我知道他們與我談話本來可以隱去領導意見,是潘主任不在乎。很多事他都是可以公開布置的,包括去年人員集中轉崗和我們部門處長突然調離的事。
于是這幾天我自覺加班,做了些潘主任可能會過問的工作,希望慢慢風平浪靜。但今天,我還是被叫上七樓。
潘主任辦公室的門口明晃晃的,門開著,有個新招錄來的女生拿著文件夾等在門口,也就是說里面有別人。我走過去探看了一眼,果然沙發上有個喝茶級別的客人。女生朝里面一望再望,看來是急事。我輕輕搖頭,示意她待客不會很快結束。
日照都變了方向,女生終于等到客人拖沓的告辭,在門口已經把文件翻到了等待簽字的一頁,客人一出門她便往里走。可潘主任看了看門外,抬手指了指我,要我先進去。
女生愣怔一下,不甘心,“主任,這個件兒很急,李處打電話囑咐……”
這話顯然過于大膽了,引得潘主任說:“等你們李處回來他先簽。”
我想她搞砸了,潘主任今天的心情也顯而易見,我只能做好準備。
她走后,潘主任讓我坐下,拿出一份稿子,在桌面上推過來。是我很久前寫的一篇宣傳稿,估計壓在碼放不齊的一摞文稿下面多時,邊角變了色。
“還可以,有兩段啰唆了一點,總體能用。”他邊歸置剛才客人用的茶具邊說,“就是時間拖得久了,你交了稿就一直沒提醒我,現在這事已經不是重點工作了。”
我一邊稱是,一邊想拿了稿子起身。
潘主任倒了杯茶,又說:“當然,你最近家里有事,也是無暇顧及。稿子你拿去,既然寫了該見報還是見報,跟報社說我讓的。”
我又要站起來,他卻又開了口:“你和馮玥是中學同學是吧?我隱約記得有這么個關系,這幾天剛搞清楚。”
“哦對,是高中同學。”我知道,前年馮玥二婚嫁給了離異的潘主任。這消息曾讓我品咂一時。
雖然多年沒見,我想馮玥仍會有些風姿,當年她甚是出挑,很多男生對她都或明或暗地喜歡。當年我和馮玥交往不多,但座位鄰近,也時常多瞧她幾眼,找機會多聊幾句。后來她跟了班上一個少年老成、混跡社會的同學,是和我住得很近的石學群,因而我也見識了少女姣好和少男痞氣的相配。
當然會有世事變遷。前年潘主任位子已經顯要,分管我們和人事等六七個處室。他娶了馮玥,我們的同窗關系就更難重溫。至于今天他主動提起這碼事的緣由,我一時想不出,只能加倍用心地聽他慢慢透露出來。
“前些天人事處那邊的事你不用多想,他們有時就是小題大做。”潘主任居然端給我一杯茶,話里流露出不同往日的寬厚、耐心和某種不屬于他的突兀,“我跟他們說過了,都是同事,家有負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另外那個,那個石學群,也是你們同學吧……”
晚上吃過飯,勸兒子吃下藥,在遵醫囑例行的親子聊天中我有點心不在焉,言語徘徊于這幾天的陳詞濫調——我對他說世間自有公道,事情我已經在咨詢律師了,等我們攢足精氣神,欺詐和傷人都是要追責的。我又說這倒可能是件好事,讓我們更好地認識這個世界,并且學會怎么和它相處。
我收尾時,他已經又開始瞪視著城市頻道的減肥操節目了。他笨重地陷在沙發里一聲不吭,我記不起他是從什么時候胖起來的,也想象不出那幾天他去商場里跳操的樣子。他伸直那條皮肉上翻露著幾個洞眼兒的腿,沙發也是暄軟了些,大有以他為中心翹起對折之勢。
進了臥室,我開始翻手機通訊錄。沒找到石學群的電話是意料之中的,上次聚會時他說過,我沒有記,也沒跟他說幾句話。畢竟我們是不一樣的。后來兒子出事后,我真的問過一個做律師的同學,他聽了細節,建議我找石學群,可我沒有真正考慮過。他介入又能怎么樣呢,這件事不只是討債那么簡單,難道他手下有人能做青少年心理醫生?
沒想到真的要找石學群,是為了潘主任。這兩個想必在各自世界里近乎為所欲為的人竟然發生了關聯,就算我知道他們之間有個馮玥,腦子里也從沒有把他們三個連綴在一起。大概這就是我頭腦運行的水平,正如對自己前妻的現任,我完全不知道姓甚名誰。
睡前,我還是發信息給那個律師同學,難為情地向他要石學群的電話。我想這樁事不會因為我的怠惰而不了了之,若不是危局正在森然逼近,潘主任也不會對我說出其中的要害——石學群放話說,要閹了他。
當然潘主任沒用這么直露的詞,只說對方要“傷”他,讓他“斷種”,同時他也使足了蔑視豎子和規勸狂徒的聲腔,但你知道,他端給我一杯茶。所以直到第二天上班,我一直都在等同學的回音。手頭的工作也不急著做了,我覺得自己和潘主任的關系第一次簡化也真切了起來。
人事處似乎也在提示著這一點。下午他們的副處來找我,告訴我去潘主任那里取材料,我還沒明白就被耳語告知:“那個撤回來了,但你得去他那兒一趟。”我想起他們找我談“曠工”時,把那談話的分量定義到了某種嚴重級別,末尾還讓我在談話筆錄上簽了字。那個晚上和孩子談話時我煩躁得發了脾氣,好在他早就習慣忽視我了。
于是我即刻去七樓,但潘主任已經不在辦公室了。其中的意味自然顯現。后來如我所料,他連續多日都沒有出現,接連兩個會議因而推遲。我又見過那女生拿著文件上去,又再撲空而返一臉無奈。
這期間,律師同學給過我一個石學群的號碼,但無法打通,我又問,便沒有了下文。
隔了兩天,我從他那里得到了一個簡單的地址和一個時間。
在約見的日子,我想來想去,還是打電話叫前妻去照看兒子一晚,下班就奔那地址去了。兒子出事以來,我和前妻的關系更加惡劣了。起初她還不便責備我,畢竟兒子假期去跳操減肥我沒理由阻止,受騙后被那人的狗咬傷也不是我能料想的,但后來直到他釀成心病我都沒有討到個說法,就讓她得了貶損我的理。而對我那種借此“更好地認識這個世界”的說法她顯然不買賬。我怕她讓現任插手這事使我難堪,就對她說不用廢話,我請了律師。
地址指向新區的一個商圈,我問了公交車司機,知道自己要去的居然是一家超市。下車后按照指點,在燈彩刺眼的溫泉村對面我找到了那家超市,它的地盤和規模比它的名氣大得多,營業區有三四層。我走進去,穿行在買副食零食、廚具衣帽的人流之中,他們不會想到我來這兒是要保住某個人的下體。
我已經遲到了。在三樓迷茫地找石學群時,我愈發覺得這事為難了我。馮玥知道當年石學群和我是近鄰,有時放學同路,大概因此她對潘主任提了我。其實我和石學群哪能玩到一處,高中畢業后我們就徹底疏遠了,算是我有意為之吧,可能為這,他現在才以這樣的方式見我。憑什么解救潘主任我其實并沒有想好。潘主任的能量并不限于辦公樓里,讓人感覺無處不在,從調轉、訴訟到子女升學,從來只有別人求他的份,就連我也想過,兒子的事如果到了打官司的地步便只能去求他。我猜這也是他能夠并且敢于招引馮玥的原因,但這次他低估了其中風險。記得同學聚會時石學群告訴大家,在本市遇到麻煩可以攔下任何一輛出租車,報他的名字求助。他這么說時調門平實,吐字輕快。
“那如果我想找別人的麻煩呢?”有同學打趣問。
“那報你自己名字就行了。”石學群說,大家笑了。他那松弛的樣子如今在我記憶里凸顯出來。
我總算出離人流,來到一個走廊口,里面應該是超市辦公區。正迷亂,一個穿職業西裝的女的跑過來,客氣地問我是不是石先生的客人。我點了頭,她就引我向走廊里面走。溫度略微降低,有些嘈雜,也漸漸有了些煙味兒,截然不同于我們單位樓里溫暖安靜的七樓走廊。
幾乎走到最深處,引路的女的敲了一扇門。有人開了門,我聞到了火鍋味兒。里面寬綽得空蕩,當中央一張方桌后坐著石學群,他臉前的火鍋正水霧蒸騰,幾盆吃的還沒下鍋。
開門的壯年男人讓我坐在石學群對面,他坐在側面,開始往鍋里下料。石學群在調蘸醬。
“我跟他們說,你不到我們就一直空燒這鍋水,燒干為止。”石學群邊說邊打發了那女的,這話不知道是歡迎還是怪罪。
“新區夠熱鬧的。這超市是你的?”我邊說邊找自己該用的腔調。
“不是,他家老板找了我們而已。平時我不來的,最近因為停車場的事,店里跟對面溫泉村那伙人總談不好——那伙人兇得很,哈,嚇得我不敢不到。”他指指正下菜的那人,“哦,這是我一個兄弟,幫我開車呢,算我司機也行。”
司機剛剛閃去夾克,剩一件深藍色半袖汗衫,和我互相點點頭。上次聚會時大家覺得石學群身材保持得很好,但有這司機在旁,他就得算清瘦了。
石學群分了我一碟蘸醬說:“聽說你兒子被欺負了你都不找我。”
不知為什么我說:“事兒太小,再說,他自找的。”
他笑了,“你不是離婚了嗎,當心兒子也不跟你。”
我略微停頓了筷子,然后繼續攪動蘸醬。開場有話可聊也不錯,我就告訴他,兒子去學減肥操, 其實多半是想陪一個女同學,結果教練收了他們錢不久就跑了,他犯了倔,到教練家的園區找人家兩口子,要討回他和那女生的錢,一來二去,倒被人家的狗咬了。
“不錯啊,人跑了他還能找到。”石學群給我夾了菜倒了酒,碰杯喝了一口。
“有什么用,那騙子說操課基本上完,咬人的不是自己的狗。人家換了場地另做小孩生意,他自己倒話也不說、學也不上了。”
“聽說了,他們說你兒子被玲瓏城一個開淘氣堡的欺負了,我好奇打聽了幾句。”
我謝了他的關心,端杯向他和司機示意了一下,自己喝干一杯。
“其實有事你該早點跟我說的,我記得高中時會考你都幫過我。”
我記得,他有一科會考補考,是我替他去的,一個監考老師看出我不是石學群,但另一個讓他別管。我看了一下桌面,那司機吃東西聲音不小,但始終不言語。石學群酒喝得比我多,面色不錯。我給自己倒了一杯,又跟他喝下一半,乘勢說:“那個姓潘的,是我單位領導。”
石學群認真打撈火鍋里的肉和菜,分給我們三人,司機去門口叫人。
我覺得他聽清了我的話,就接著說:“他怕了,讓我來求你別閹他。”
剛才那女的又進來,端來一盤海鮮,有海蟹扇貝,還有幾個鮑魚,有的螯肢招展有的軟體翕動,應該就是來自超市賣場的水產區。
“這兒海鮮還行,多吃點。” 石學群把它們倒進鍋里,吩咐再撈一盤。
我連忙說夠了,“最近事情多,我胃口也不怎么……”
“我付錢買的!”石學群突然瞪起眼吼了一聲,嚇得那女的不敢接空盤。司機仍然悶聲,他已經改喝了礦泉水,卻喝得同樣津津有味。
“吃頓飯你怕什么?合法的!”他看著我說,“你怕我閹了他是吧?好啊,我不閹他了。同學一場今天咱們好好吃一頓飯喝一頓酒,要是你想聊咱們就好好聊,怎么樣?”
我覺得這時我應該笑一兩聲,但只做到臉皮輕微地抖動一下。司機擺手讓那女的趕緊出去。
一只螃蟹不肯入鍋,石學群掰掉了它所有的腿,把它修剪成一個徒有兩眼動彈的臟器匣子,扔進鍋里蓋了鍋蓋燜煮。
“我說了我記性好,記得你從小就很棒,讀大學也一定優秀,但現在咱們都一樣混到這歲數了,我這些年也沒有虛度光陰。”
隨著他聲音的平復,我也放松了氣息,想說虛度光陰的是我。石學群沒容我開口,“至于馮玥怎么看我,早就不重要了。當然了,她跟著我那些年我也挺舒服的,你也知道她的姿色,所以為她、為她家做點事我沒什么怨言。后來她弟弟惹禍時,其實我們的關系已經不太好了,但她求我救她弟弟的命我也二話沒說,我就是辦這種事的人。當時那事也是推了我一把,讓我在這條路上早早地沒法回頭了。”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些什么事,只覺得他的語氣可以代替詳解,已然讓我明了情形。
“包括她弟弟在牢里的時候,都是我的人在照顧。再后來她家非要馬上把他撈出來不可,有點不懂事了。但別人說能幫她,也無所謂,分開就分開……”他要端酒杯,是空的,我要給他倒滿,但他擺擺手,拿過司機喝的礦泉水灌下幾口解了渴。
“她疼弟弟,可我的孩子也是一條命!”他摔出水瓶,里面剩的水濺出很遠,在水泥地上畫出一棵怒樹。
“你是說你的……”
“她之前沒懷上過,說體寒。離婚之前她懷孕了,我出了門,她告訴我說她身體實在不行,保不住胎流掉了。”
我穩下目光看他,他接著說:“今年開春時,她給姓潘的生了個女兒,我才知道實情——沒辦法,我朋友多,醫院有個朋友見她去產科還來恭喜我,我就開始查離婚前那次流產的事。原來那次孩子好好的,是姓潘的帶她去拿掉的!當時他們就搞在一起,而且做好了打算!”
這次石學群拿了我的酒杯喝了一杯。其實我準備了一些勸解說辭,但都只適用于單純跑了老婆的情形。眼下我只能久久沉默。
窗外的燈光一下子暗了許多,司機去窗口看了看,告訴石學群,“全滅了。”石學群點點頭,從鍋里找到那個已經通紅了的沒腿螃蟹,掰開吸吃。我也夾了一只,邊看他邊吃,像是在跟他學吃螃蟹。不久石學群的手機鈴響,他接起電話只聽著,沒說話就掛斷了,轉頭對我說:“走吧,帶你看看熱鬧。”
“什么熱鬧?”我感覺不太好。
“哦,你不讓我閹他,我就去弄死他。”他說,“一條命的事兒。”
他站了起來,開始穿他的風衣。司機關了火,鍋里的螃蟹和貝類枉死在里面。我傻了眼,只能隨他們出門,從貨梯下了樓。他們步子都很大,我差不多小跑起來。到了地下停車場,他們讓我上一輛車,我沒有邁腿。
“你旁觀就行,不會連累你。我就是覺得應該有人陪著馮玥做觀眾。”他吐字仍然清爽,自己坐到前排。司機為我打開后門示意我坐進去,看我就范,砰地把我關在里面才去開車。但愿昏暗能掩飾我的臉色。
停車場里有一群人在燈光下打撲克,車經過時他們站起來,參差不齊地朝車里打招呼。出來進入夜色,我發現對面的整個溫泉村都漆黑冷寂,剛才齊齊滅燈的應該就是他們。一轉彎,車經過溫泉村西側的停車場,兩輛超市大巴斜斜地停在那里,姿態刺眼,旁邊鮮有其他車輛停靠。
我像小孩學話一般努力開口,“學群,其實……你不會缺女人,以后也會有小孩……”
“你說的?醫生都說我不靈了——”他搖開車窗,吸起一根煙,吹出直直的煙霧,“跟馮玥離婚后我玩得很兇,在本地也去外地,人呢,有賣的也有良家婦女,事實證明多數娘兒們都很喜歡我這尺寸。后來害了病,不行了,你猜醫生說什么,說這毛病就愛找上尺寸大的,光榮吧?”
從側后方看石學群,光影在他顴骨上明明滅滅,他的視線和眼神毫無變化。
我恨起那醫生來,“這他媽的什么醫生?你就是……就是沒忘了馮玥而已。”
“我記著她干嗎?要記就記一條命的賬。現在我不行了,相當于被他們絕了后!我做事一向講道理,不過有時也喜歡過分點。”
“我明白,姓潘的確實該收拾,要不今天先……先閹了他?這也有看頭……”我試探著說。
石學群笑了,司機居然也一起笑了幾聲。
“我答應你不閹他了,還是弄死,我兄弟習慣做大活兒,你放心就好。”
我望望車窗外的夜景,已經辨不出方向了,聽力似乎也在渙散。
“那能不能以后再說……”我終于還是說出了這種話,腔調也坍塌為乞求。
“那今天不就沒節目了嗎?不好。再說,你以為只有你在幫他嗎?這老小子相當惜命,不斷找各種人煩我,我得馬上讓他們明白,誰也不好使。”
我仰靠在座椅頭枕上,車走了一段相當顛簸的小路,我的腦袋也隨之連連震顫。
“要不然就這樣——”車平穩下來,他扭頭對我說,“今天當著姓潘的,你替我干了馮玥。”
我轉過臉盯著他,要確認他是在對我說話。他陰沉著臉,帶給我一陣新的眩暈。
“怎么,你也不行?”他從風衣里懷掏出件東西,扔過來砸在我胃部,是個沉甸甸的銀色便攜酒壺,“你最合適,老相識,對馮玥你也一直垂涎三尺吧?姓潘的看著你倆也會覺得挺刺激。”
“學群你越扯越遠了,我哪能干得出那種事……”
“酒不行就換成藥!”石學群又放粗了嗓門,“實話告訴你,宰不宰姓潘的我其實還沒打定主意,但當場干馮玥的事我兄弟早就想上了,你來就便宜你了,別不知好歹!”
他是沖我吼的。我邊吁氣邊抿了眼皮,覺得這個晚上不可思議,而讓我陷入這境地的就是潘主任,或者說,姓潘的。靜默片刻,我也搖下了身旁的車窗,無力料想今晚會如何收場,索性打開那酒壺喝了一口。味道夠濃烈。
車開過一座長橋,石學群都沒說話,只是扔掉了煙蒂。
記得高中時,石學群對馮玥真的很好,而馮玥也真的很吸引人。在他開始追她的前后,我們幾個心動的男生還會忍不住對她獻點殷勤,石學群也挺大度,并不計較。后來學校一個體育老師在校外被揍了,據說跟他有關。體育老師對馮玥不只有邪念,聽說上課教她跳馬時手也頗不老實,不知石學群出頭亮出了何種臉孔,鎮住了他。我們也便開始明白馮玥已經不是我們這些尋常少年該惦記的了。但那份邪念卻躥到我心里,暗暗涌動了一陣子,有時在夢中有時在睡前,自然也常需要一些善后換洗。
石學群又接了個電話,還是只聽不說,然后吩咐了司機什么,又告訴他開快點。
“等會兒場面有我幾個兄弟控制,馮玥交給你,你想怎么擺弄都行。”石學群瞥著我說。
“盡興點兒。”他補了一句。
我竟然瞇著眼沖他揮甩了手,沒有理他。我把半邊臉探出車窗外,時而喝一口酒。老城區的燈火逐漸讓我覺得熟悉,我卻還不想讓自己真的清醒,近處的燈光時而隨風摩挲過來,我扯大領口。車開得的確蠻橫了,變道過崗都不規矩,可這種囫圇混沌、莽撞穿行的感覺其實不錯,與今晚的醺醉也正相配。伴隨車的行進,我感覺血脈的搏動也提起了節奏加重了力道,猶如在內里起勁地按摩著周身。
無論到時會怎樣,應該不需要我去做任何說明和鋪墊。馮玥其實是個識相的女人,至少脾氣不烈,當年體育課遇到那種事她也沒太聲張,事情應該是經由別人傳到石學群那里的。過了這么久,她雖然還在這個城市,但我們已經是徹頭徹尾的兩種人,只有年紀還是相仿的。她多半胖了,可應該仍然挺拔,身上原本那種溫熱的氣息已經在年月中糅合了其他,讓人更想捕捉。驚懼會改變她慣常的神色,也會讓她更像她自己。
想起當年,馮玥在路邊系鞋帶我都是要看上幾眼的。我不明白為什么這種腿長的女生系鞋帶偏不喜歡蹲下,而是折下腰,像做直立體前屈那樣站著向鞋伸手。其時我不會過于靠近,只會在她身后停步瞧望,任由所見的景狀給自己明快的一擊。我設想過在合宜的場景把那許多次零碎的擊打一氣返還給她。然而這么多年過去,誰都有理由癲狂一時呼號幾聲,只要可以抵及,場景合不合宜可能并無所謂。
我幾乎是在嚼著嘴里的酒,不再那么快地吞咽。再相逢,感覺有多復雜馮玥都要自己去消化。見了她我會先點點頭,她當然不會回應。那場面中,姓潘的將面無血色,大概一聲也不會吭,馮玥不至于毫不抗拒,所以估計會有人扭住她的胳膊,壓住她的肩頭。她的臉會貼在什么桌臺上,那些家伙過于粗魯但還算安靜,我能聽得到馮玥一次次的吭氣聲……石學群提到過尺寸吧,我暗把兩腿夾了夾,竟覺異常地自信,當然這也是個多余的念頭,很多東西其實都不重要……
一陣晃動喚醒了我。車已經停下,石學群讓我下車,我推開車門,擠擠眼見是我家附近,一時沒有邁開腿。
“下啊,你沒落東西。”石學群略帶嬉笑,這腔調我也不喜歡。
我獨個出去,車上的兩個人都沒動。我轉到石學群那面的車窗旁,“你到底什么路數?”
他略微抬抬眉毛說:“送你啊,今晚聊得挺好——姓潘的就在那邊的溫泉村,剛被帶過去。正好今晚他們關門,我相當于給他包場了。他已經嚇尿了,我回去瞧瞧。馮玥呢,畢竟跟過我,就不勞動你了。”
車開動后他扭頭問我:“你看電視嗎?”
我沒聽清,也沒聽懂。
“本地的電視頻道,你看哪個?”
我想起兒子每天都呆看的減肥操,說:“城市頻道吧。”
他好像說了句節目不錯,車就走遠了。我留在原地,來回踱了幾趟,才往家的方向走。路上我摸到褲兜里的那個小酒壺,還拿出來喝了兩口。
我記起家里今晚有兒子和前妻。進了家,漆黑里走到兒子房間門口,推開門看見前妻和衣守在酣睡的兒子身邊。這階段兒子很少睡得實。
前妻起身走過來,“狗很大,而且還有另一條也沖上去了,差點一起下口。”
“你又來問他這些?”我噴著酒氣說,“你怎么把他弄睡的?”
她出來帶上了兒子的門:“我給了他點藥。”
我脫下上衣,狠摔出去。站了一會兒,我把小酒壺遞給她。她不要,要穿外衣離開。我扔了酒壺,把她拉進我房間推倒在床上,她一邊低聲罵我一邊要站起來,正好方便我扭住她的胳膊,把她臉朝下按回床上。后來她不再罵也不大動彈了,只像個被反復擠壓的橡皮娃娃,發出有節奏的吭氣聲。其實她是個相當任性的人,我們在一起最溫存的年月,她也沒有讓我選過體位。
我休息了一天,隔日去上班,總覺得有什么事該做,又說不準是什么事。午休歇乏時,想起前一天凌晨石學群發信息來,說已經告訴姓潘的了,他的東西先自己留著,下次敘舊由我邀請。我一直不知道該回復點什么。
下午人事處的副處又到我門口,這次把那份談話材料帶給了我,說是潘主任讓他送來的,他昨天也來過一次。我才想起該做的是再請個假,帶兒子出去散心幾天。他媽來過,我看他的狀態更差了。于是我寫了個假條,去了七樓。
潘主任辦公室的門敞開著,里面沒人,陽光依然很好。我進去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端詳了那套茶具,在茶壺蓋上試了試那紫砂的手感。然后我站起來四下打量了一番,看看他的桌椅書柜,還有桌椅后面那張顯然剛被躺臥過的單人床,就出門去了廁所。一進廁所,倒遇到了潘主任,他正站在小便池前捧著東西,一點點滴瀝,見進來的是我,先收回目光,然后朝我的方向空泛地點了一下頭。因為缺少眼神配合,他需要加大點頭的幅度來達到致意的效果。我則不太體貼地多瞟了他兩眼,見那串水滴也斷了,直到我事畢洗手,他都沒有排放出來。
我直接下了樓,沒有跟他說什么,也沒把假條交給他。
到了周末,兒子對跟我出去散心的事還是不置可否,我便徑自準備東西。晚飯做好后,端到電視前的茶幾上給他,我就覺得累了,躺在沙發上。最近發生的事在腦際滾動,有些漸漸失去了其粗糲。快要睡著時我聽到一聲叫喚,驚得立即坐了起來。旋即我意識到那是兒子在喊我,可這更加突兀,近一個月來他除了夢中呼吼幾乎沒說過話,更沒叫過我。
他指著電視。周末的減肥操結束得早,城市頻道正在播放一個小有名氣的新聞直擊節目,顯然兒子不是因此不滿。屏幕上是手機拍攝的視頻,畫面大部分密布著多彩的海洋球,是淘氣堡的球池,可視頻里卻充斥著小孩的哭鬧和婦女的尖叫——球池中央,兩個保安在球堆里用鉤桿鉤出兩具臟兮兮的軀體,是兩條死相怵目的大型犬,獠牙翻露皮肉僵硬,只有開裂的脖頸處是彎折的。尸體拖出來,鏡頭推近后畫面就打了碼,圍觀的人又一陣驚呼退避……
視頻切換為采訪店主時,背景中的球池仍然可見大量污血,女店主在鏡頭前只顧捂著嘴哭,好像兇煞猶在似的,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這就是……”兒子看著我,眼里詫異綻放,所以我們的眼神交流也算回來了。我想了想,選擇朝他抬抬眉毛,然后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緩步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