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們的大部分寫作題材都是關注以人類為中心的世界。散文家葦岸，是經常被大家援引的一位有關生態寫作的作家，他的《大地上的事情》是一部影響了很多人的作品，在這部作品的序言中他批評過中國文學只有聰明、智慧、美景、意境、技藝、個人恩怨、明哲保身等，“唯獨不見一個作家應有的與萬物榮辱與共的靈魂”。文學大部分時間在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與自我之間的關系，但是我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缺少處理人與世界之間的關系的作品。自然寫作、生態寫作是世界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近年來中國當代文學中引起討論的重要話題，文學與時代緊密同行，全球疫情下人類對生存、環境和生態的重新思考，長期以來籠罩全球的生態危機在文學中的反映，也有對以人類為中心敘事的日漸疲態，當代人對更健康、合理、有機的生活方式的探索等。

對田園的歌頌是中國文學中恒久的傳統，我們會非常自然地想到周作人對草木蟲魚的態度，在不能做禪的文學、不能做咒的文學以后，“我在此刻還覺得有許多事不想說，或是不好說，只可挑選一下再說，現在便姑且擇定了草木蟲魚，為什么呢？第一，這是我所喜歡；第二，他們也是生物，與我們很有關系，但又到底是異類，由得我們說話。萬一講草木蟲魚還有不行的時候，那么這也不是沒有辦法，我們可以講講天氣吧。”這其實體現的是一種承續古人又對后世寫作影響深遠的文人態度，對生態和田園生活的書寫有時候就是一個轉移胸中塊壘的中介。對于散文寫作來說，除卻文人對花草蟲魚和田園詩意的中介處理和想象之外，很難找到一些新的生長點，生態寫作帶來了拓展的可能。在寫作內容上的拓展之外，還帶來新的思維和視野，生態散文書寫，是用一種新的態度和新的思維方式去重新激活已有的生活與世界。

自然生態寫作還是非虛構寫作的一個重要主題，它離開了重復老套的人文話語，與科學、客觀和宏大的公共的人類關注更親近，打開了書寫的廣闊空間。在非虛構寫作的領域里邊，生態寫作是其中很重要并且有價值的組成部分，它們記錄和觀察生態環境的變化，關注生態話題和人類共同體的命運。隨著時代的進步和大眾書寫的普及，生態散文創作者中出現了大量的素人作者，比如內蒙古寫作者秀英奶奶為我們帶來了一個新的視角，書寫內蒙古河套平原的《胡麻的天空》《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以自然筆記的方式，書寫和作畫結合，關注的是土地里長出來的植物、植物結的果子，關心的是周圍莊稼的生長和變化，舉凡花草樹木，物候云野，吃喝拉撒都記錄在冊，更重要的是生長在這個環境中的人們也經歷了世事變遷、成長和衰微。作者從具體細微的視角，用樸素而真誠的語言記錄周圍世界的生態變化，也提出自己的疑問和困惑。相對于我們熟悉的生態寫作內容，她提供了平民視角的生態世界，普通的鄉村家庭女性如何感受和認識周圍環境的發展變化，如何與個人情感發生關系。她觀察與表達的方式，彌補了精英視角之外的生態視野，在中國語境中提到生態寫作，往往都是知識精英階層的聲音。

生態寫作因其對人們居住其間的自然生態世界的關注，對生態話題的發掘，使其具有很強的生產力，對當代文學寫作來講也是一個很有價值的方向，但目前已有的生態寫作缺少科學性的態度和思維。科學性不是機械地調查、數據羅列和科學知識的注入，而是擺脫一般性常識的重復，自覺地提高對生態話題的認知門檻。隨著時代的變化，我們對世界的認識、理解和表達是逐漸升級提高的，過去的“魅”已經被現代科學識破，文學作為抵達“真理”的一種方式，理應站在科學的基礎上。提高生態寫作的科學性是消除過于人文化的另一條途徑，讓書寫的命題從過于籠罩在詩意與文人化世界的弊端中獲得解放，回歸到探求真知的路徑上。比如《寂靜的春天》講述了一個美麗村莊突變的寓言，并且以種種案例講述了從陸地到海洋、從海洋到天空，因為化學農藥的使用所帶來的災難和危害，這是一本開啟世界環境運動的奠基之作，貫穿著嚴謹求實的科學理性精神，又充溢著敬畏生命的人文情懷。既然是生態寫作，它就不僅僅是個人感官認識，時代的進步和認識的提高自然帶來一些穿越表層、浪漫和幻境的認知，也當然需要引入一些扎實可靠的科學視野，需要有對這個世界更深入和更準確的認識，在這個獲得知識和真知便利的時代，科學知識和探索精神應該成為生態寫作充分必要的背景。

最后，生態寫作不應該是簡單的山水意識和保護環境的口號，今天的自然寫作需要回應更多的核心話題。生態寫作從來不是一個簡單層面的問題，而是與政治、經濟、社會、人文發展等問題密切聯系在一起，不能夠把它局限在一個小小的范疇里面。因為環境問題也不僅僅是一個科學的問題，它隱藏著深刻的社會政治和文化方面的原因。從性質上說，生態問題可能會涉及人類社會發展等這些大的話題，所以在生態寫作里面，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緯度。生態寫作蘊含著豐富的層次，有時在我們倡導的過程中會停留在淺顯的層次上，如果停留在簡單的層面上無疑是停滯不前。生態寫作深入下去的路徑是非常多的，隨著小說世界的分層更加細致、非虛構寫作的興起、網絡文學和類型文學的發展，生態寫作獲得了從不同文體和角度被重新激活的可能，從發展角度上來講，應該有無限開放的未來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