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5年第1期|牛利利:如火如荼(節選)
牛利利,1989年生,甘肅會寧人,畢業于蘭州大學,哲學碩士;現居蘭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人民文學》《上海文學》《長江文藝》《青年文學》《作品》《清明》《飛天》《廣州文藝》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部分作品被選載;小說集《蘭若寺》入選 “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9年卷,作家出版社)。
導讀
80后包村干部齊巖犯了難:去蜂農老姚家入戶,問題沒解決,又添了新麻煩;省領導下鄉檢查工作,偏又碰見林業工人生火取暖,落他一人在山溝待到半夜,還做了檢討……縣里調整干部,他想抓住這個機會離開村子,最終卻也落了空。鄉鎮工作是如老書記寫的那幅書法“如火如荼”,還是“一團亂麻”?
如火如荼
牛利利
一
四處是蜜蜂,吵得世界都漂了起來。老姚站櫟樹下,高舉竹竿。竿頭懸紗籠,無數蜂往里鉆,遠望如正在破碎的黑色旗幟。遠處有一頂舊帳篷。河灘平整的地方都擺上了蜂箱。老姚收完蜂,走到車跟前,摘下面罩:“領導,有空來村上耍?”說著,手伸進車窗,夾煙的手晃晃。齊巖猶豫下,接過煙,說:“去你家入戶,摸摸情況?!崩弦Α昂俸佟毙α?,說:“摸什么?月月摸,天天摸,農民的尻蛋子都摸破了?!彼残?,下了車。
熱風撲面,帶著黃蒿的臭味。齊巖幫老姚拉開防蜂服的拉鏈,說:“你才五十出頭,頭全白了?!薄盎钪蝗菀??!崩弦楋w煙頭,說。“你是太貪心?!饼R巖拿話點他。老姚擦擦汗,冷冷說:“一大家子全靠我一人。明強林校畢業,嫌打工苦,一天到晚胡逛。大兒和你同歲,幾年不著家。明霞嫁到外地,去年離婚,抱著兩個娃回來了。爸媽都八十了,要我養活。嘿,我不老,誰老?”齊巖備好了話,到嘴邊,又講不出。老姚走到路邊,提起不銹鋼搖蜜機,扛肩上。他讓老姚把搖蜜機放他車上。老姚擺擺手,徑直上了坡。他跟在后邊,聽見河水聲漸漸遠去。
一輛桑塔納停下。車窗搖下來,馮春來探出腦袋:“小齊又入戶?你工作開展得扎實呀。沒開車?”“停河灘了,走兩步。”他笑著說,又問馮春來去干什么?!敖o村民體檢嘛?!瘪T春來又對老姚喊話,“老姚,你媽高血壓的藥不能隨便停,高壓快兩百了!”老姚“嗯”了聲,腳步不停。
齊巖和老姚上了橋,走過方神廟。廟門口龍旗獵獵作響。靠墻停著輛架子車,地上扔著空啤酒瓶。車上躺著老光棍水雄。“老水叔,閑著呢?!彼蛘泻簟!伴e不閑,關你屁事!”水雄翻起身,逼視兩人。“有人惹你了?”他壓住火,問。水雄手叉腰,油光的腦袋一揚,說:“就是惹我了。玉米前年一斤一塊四,去年跌成一塊二。玉米價格降了,你們干部的工資為什么不降?”老姚單手提著搖蜜機,一手拉住齊巖,走開了。水雄跟在后頭,高聲浪罵:“偷我東西的,遲早吐黑血死,別怪今日沒提醒!”
到了姚家,齊巖擦著額頭的汗,氣咻咻地說:“水雄嘴上不積德?!薄八麤]后,積德沒處用?!崩弦φf著,把搖蜜機放臺階上,把防蜂服疊整齊,又跑進廚房,取出搪瓷臉盆。齊巖洗了把臉,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老姚母親拄著拐杖,走出西房門,彎著腰,小心翼翼地下了臺階,問:“不搖蜜了?”“明天搖?!崩弦Π雅枥锏乃疂苍诳繅Ω睦鏄湎?。老太太又說:“廚房有饃,你去吃?!崩弦]揮手,說:“別管我,你回房睡去。”老太太愣了愣,自言自語:“哎,老了,聽不清,不知你說的啥。”西房傳出電視聲、小孩吵鬧聲和蒼老的咳喘聲。
房間亂極了。里墻擺著張木桌,紅漆斑駁,上邊堆著瓶瓶罐罐。白色大塑料桶共六個,排兩列,里頭是蜂蜜。幾只蜂正繞著桶飛。靠墻高摞著十幾袋一百斤裝的大袋白糖?;鹛翜缰瑝ρ闷岷?。老姚取了小凳子,放火塘前,又倒了茶,遞給齊巖。老姚端著搪瓷缸,先喝了一氣。齊巖擰頭看向院落。院子掃得干凈,水泥地面反著光,像一汪水。老姚說:“我惹了水雄。”“那他跟我抬杠?”齊巖接著說,“自打我當了這個村的包村干部,夠照顧他了吧?去年我從縣上給他要了衛生廁所的指標,他是一分錢沒花。前年,他種了豬苓,賣不出去,跑來向我倒苦水。我跑到文峰的藥材市場,幫他聯系了收藥材的老板?!薄澳氵€年輕。”老姚嘲弄地說。
門外傳來“篤篤”聲,老姚母親拄著拐走進房門。她動作緩慢,在明暗交界處,如皮影一般。枯瘦的、滿是瘢痕的手伸到齊巖鼻子前?!靶』镒?,拿上。這是好煙。我知道你是領導?!彼懞玫卣f。他忙推辭。“說什么?我耳背,聽不清?!彼f著,轉出房門。
老姚取出一瓶酒。齊巖忙擺手。老姚拆開酒盒,作勢要打開。他說:“我要開車的。”“找人送你回去?!薄敖裉焐习啵乙簧砭茪饣厝?,領導怎么看?”他有責怪的意思。老姚放下酒瓶。他此行的目的是收拾老姚,可不知如何起頭。最近村民對老姚反映不少:有說老姚砍了旁人的杜仲樹的,兒子霸道橫行的,還有說他偷挖河沙的。前天,鄉上黃書記領著人大的領導去參觀羊肚菌養殖合作社。一行領導剛出大棚,一個村民正騎摩托路過,見有領導在,便告了老姚一狀。事后,黃書記喊他去辦公室,黑著臉,說:小齊,你是包村干部,要多下村走訪入戶,了解老百姓急難愁盼的實際問題;如今村民跑我跟前告狀,是不是意味著你的失職?這幾天你去跟姓姚的好好談談,硬碰硬;你一定讓他收斂,別惦記著當村霸,不然沒好果子吃。他說,好的,書記。他不想和老姚硬碰硬,希望最好能像高手過招那樣,點到為止。
老姚的外孫女從西房跑出。小女孩三四歲的樣子,扎著馬尾,站在院子里,望著齊巖,笑了。齊巖向小女孩招手。姚明霞抱著小兒子出來,喊:“梅梅,別跑,外邊有狗。”女兒回頭看了媽媽一眼,咯咯笑著,跑出了大門。姚明霞向齊巖打了招呼,出門尋女兒去了。老姚坐火塘前,慢悠悠地說:“有大人物去鄉上。”“你怎么啥都知道?!饼R巖有點意外。老姚說:“今早我去給我媽買藥,路過鄉政府,見黃書記帶頭掃路。嘿,堂堂書記,衣上全是土。如今,鄉上領導是不值錢了。話說回來,你怎么不去迎接?”“我躲都來不及,嫌煩。”“活著就是個煩。”老姚給齊巖添茶。姚明強走了進來。姚明強瘦高個兒,穿著綴滿閃光片的T恤,腳踩涼鞋,見了齊巖,也不打招呼。姚明強提起地上的酒瓶?!案缮度ィ俊崩弦葐??!罢依销椚ニ!!币γ鲝娺破坎弊?,跑出大門。
“那個老鷹也是怪人,”齊巖決定從姚明強入手,切入主題,“一院老宅不住,躲林子里,鬼一樣。他在林子里的住處我去過。一間彩鋼房,不通電,靠太陽能板給手機、臺燈充電。明強年齡小,貪玩,辨不了是非。你讓他少和老鷹混。”老姚仍笑,眼神卻冷硬,皺著眉,半天才說:“他愛跟誰混就跟誰混,當老子的也管不了。”
兩人都沉默著。天忽然陰了,起了風。老姚抽出根煙,大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又放鼻子下聞,說:“我清楚你為啥來。有條死狗去找黃書記,你就來了?!薄坝腥苏f你砍了旁人的杜仲樹,還說……”“放他娘的屁!”老姚火了,從灰燼中抽出火筷子,敲著地面,高聲說,“他說是他的杜仲,你們就信?人人都有一張嘴,偏他有理?今年杜仲價高,一斤四塊。有錢大家一起賺,各憑本事。我勤勞,賣得多,有人眼紅。笑人無、恨人有的東西!就連老光棍水雄都眼紅,說我賣的是他家的杜仲,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黃書記不了解。小齊,你當包村干部多少年,也信這些?”
兩人對視著。老姚拄著火筷子,眼露兇光。不過一個回合,齊巖便覺落了下風。他肚里有火躥起,太陽穴上的血管跳躍著。他想,硬碰硬又如何?得讓老姚收斂,這是主要目的。“你先不急著生氣。一件件一樁樁,我們還得接著說?!彼f?!皝韥韥恚患f,看夠給我判幾年?去他媽的!反正我壓力大,不如坐牢,起碼還管三頓飯。”老姚扔下火筷子,雙臂張開,像一只黑色的大鳥。他“哈”了一聲,扭過頭,看向院子。老姚母親站在檐下,弓著腰,望向上房。西房里靜悄悄的,電視聲、小孩吵鬧聲都不見了。墻根跑過一只花鼠。花鼠爬上墻頭,坐在一株搖晃的瓦楞草下。
他正要同老姚死磕,電話響了。他長呼出一口氣,起身出門。院子里,老姚母親說:“廚房里有饃,你是客人,吃上一口?!彼舐曊f:“姨,我吃過午飯了?!?/p>
出了院門,齊巖回過去電話。電話里霍燕燕告訴他,她媽明天到縣城,她媽來一趟不容易,他最好能作陪。他口上應承,說,正在忙,完了細說。他心情不好,怕霍燕燕聽出來,誤以為不樂意接待她媽。事實上,他的確不喜歡她媽媽。
齊巖走進村民廣場旁的涼亭里。黑色的鳥落在枯死的樹上,凄涼地叫著。涼風吹來,他感到煩悶。水雄拉著空架子車正路過。水雄酒醒了,有點不好意思,低頭快步走過。很快,白雨落下,雨幕橫絕四周。
雨中出現一個人影,是皮老師。皮老師五十多了,當過幾年村小的民辦教師,后來一直務農。皮老師走進涼亭,拍拍褲腿上的泥點子,說:“你真是好興致,一人在這看雨?!薄捌だ蠋熋ι度チ??”他問。皮老師取過背簍,讓他瞧:“上山挖藥去了。收獲不大,挖了幾根黃芪、兩塊天麻?!逼だ蠋煹哪_伸到臺階上,蹭掉鞋底的泥,點上煙,仰頭看雨云,感嘆:“不曉得蘭州下雨沒?”他知道皮老師又要講他兄弟?!吧蟼€月,兄弟給我買了剃須刀,快遞到的縣城。西門子的剃須刀,有三個頭,兩千多塊錢呢。我是老農民,用那么貴的東西干什么喲!”皮老師笑起來。他回想起剛當包村干部,第一次下村,在皮老師家吃飯。皮老師吸溜著面條,講自己兄弟多么優秀:獲過國家獎勵,被主管科教文衛的副省長接見,論文發表到了國外去……聽了幾年,他耳朵生了繭,一度見了皮老師就繞著走。今天,他不覺得煩。他想,一個人愛自己的兄弟,為兄弟驕傲,這是應當被尊重的。“皮老師,下次我去蘭州提前跟你說,帶你去見兄弟。”“兄弟滿世界跑,有一年過年他還在比利時講學。見面不容易?!逼だ蠋熎鐭燁^,嘆氣,又講起他為了兄弟上大學,到此地當上門女婿的舊事來。
齊巖再次走進老姚家?!把剑↓R,你跑哪兒去了?我正要去尋你?!崩弦φ驹陂芟?,做出副驚訝的表情?!奥飞献吡俗?。”他說著,走進上房?;鹛晾锷嘶?,碗口粗的木頭燒得正旺。他向火而坐,不一會兒就感到衣服上飄起水汽。老姚走進來,將木棍架在火上烤一會兒,又到門口,對著天光,端詳起來?!白蛱炜沉烁绢^,計劃做搟面杖。你看下,這棍子怎樣?”說著,轉身把木棍遞給他?!皦菏?,長度也適合?!彼f。老姚重新倒茶,坐下,說:“等搟面杖做出來,送給你。”“我吃食堂,又不做飯?!薄暗饶憬Y婚了用。今年該結了吧,嗯?”老姚親昵地拍拍他的肩膀。他想,老姚是個硬茬子,之前像是要殺人放火,可這會兒又和風細雨。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如今的人不好打交道?!崩弦Τ镀疣徖镩L短,言外之意是他也有委屈,不過為人老實,不告刁狀。房內越來越暗,塘中的火焰騰躍。人與物的影子都在晃,如風掠過瘋長的荒草。齊巖一陣恍惚。涼風卷進明亮的雨絲。
齊巖不說話,掏出手機。工作群里發了視頻:黃書記穿著雨衣,站橫幅前,指揮干部們清理渠里的垃圾,原本尖細的喊聲在風雨中更顯孱弱;鄉農機中心的趙文斌主任提著兩大袋垃圾,奔向垃圾車;副鄉長章月濤叼著煙,拿著鐵锨,偷瞄書記,不鏟牛糞,一個勁兒鏟著牛糞旁的積水??吹竭@兒,齊巖忍不住笑了。老姚又換了話題:“聽人說,最近鄉上要提拔干部。”“不說這?!彼麛[擺手。老姚又說:“現在干什么都靠關系……”
齊巖幾次想把話題拉回,又被老姚扯遠。老姚取出袋核桃,埋進灰里,煨上幾分鐘,用火筷子夾出,一一砸開、剝好。老姚將核桃仁放在碗中,又澆上蜜。老姚遞過來筷子,說:“好東西,滋陰補陽?!彼粤藘煽冢f:“自我包村以來,同你打交道最多。村民都說我倆關系好,你別讓我為難。”“人抬人高,土抬墻高。這道理我懂?!崩弦φf。
齊巖看了看時間,起身,說:“今天遲了,我要回去加班,完了和你細說。”“留下吃飯吧。”“不了,回食堂吃?!彼驹陂T口說?!拔彝诹酥晷〖t豆杉,得空給你送去?!崩弦N過來說。“那是國家保護植物!”他身子一側,躲開老姚,生氣地說,“最近警車來回跑,你以為森林公安吃閑飯的?”老姚訕訕地笑了,說:“領導今天很嚴肅。哦,我還有事要麻煩?!薄皠e叫領導,就說啥事?”“你知道我一大家子人,老的、小的都靠我。我手頭緊張。今年中蜂養殖補貼漲了,有一萬塊錢。你把我報上?!崩弦φf。他想了想,說:“文件要求,規模要在百箱以上。”“啥都按文件來,地球還轉不轉了?這還不是動動筆尖的事?!崩弦φf著,給他撐開傘,又說,“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這會兒推辭不算數?!?/p>
齊巖走到河邊,褲腿全濕了。他坐在車上,打開空調和雨刮器。他木然看著前方。雨中崖壁蒼然,蒿草青翠。他想:今天去老姚家入戶,問題沒解決,又添了新麻煩;以老姚的為人,拿不上補貼肯定鬧事。他覺得煩躁,回憶起剛到鄉上,老書記找他入職談話的場景:
老書記辦公室的墻上掛著一幅草書。他看了一會兒,覺得最后一字像“茶”。小齊懂書法?老書記笑吟吟地問。他趕忙搖頭,又低下頭,包里掏出筆記本。老書記講起來:鄉鎮工作壓力大,你別想象得太美好;往上全是管我們的領導,因此說,上面千條線,下邊一根針。他點點頭。老書記繼續講:我們開展工作又要直面群眾,群眾很單純,群眾工作很復雜……談話結束,老書記起身,望向那幅書法,笑了笑,說:字是我寫的,涂鴉而已,不成章法;有時我想,把“如火如荼”換成“一團亂麻”,或許更貼切。
手機又響了,是書記黃楊。“你人在哪兒?我們都快忙死了,一天不見你人!”黃楊氣呼呼地。“書記,我在村上,剛去入戶了。”齊巖趕緊解釋。黃書記“嗯”了聲,態度好轉:“小齊,你現在哪兒都別去,就待村上。省上的領導換路線了,去你們村。我這陣在路上,再有半小時到村上。”他一句“好的”還沒出口,黃楊就掛了電話。
齊巖掉轉車頭,又進了村。村口立著一塊巨大的玄武巖,上寫著:“銀水灣村歡迎您!”
二
黃昏時分,天空放了晴??妓固赝T诖蹇凇B放允菤g迎的隊伍。打頭的是縣鄉村振興局的張局長、鄉上的書記黃楊、鄉長楊健強,后邊依次是鄉村振興局丁副局長、副鄉長章月濤、鄉農機中心主任趙文斌,最后是村上的支書、副主任、文書。村民們吃罷晚飯,都來圍觀。他們自覺拉開距離,在金黃的光中,抻著脖子,望向車門。齊巖和村民站在一起。車門開了,率先下車的是縣委書記茍勝雄。他雙手端著保溫杯,挪了兩步,讓開車門。茍書記笑著對下車的人說:“下午雨大,領導們一光臨,天就晴了!”
省上的何副部長最后下車,同干部們一一握手??h委書記茍勝雄在旁介紹?!班l鎮一把手很年輕嘛?!焙胃辈块L指著黃楊,轉身對茍書記說。茍書記點頭稱是?!安块L,我是‘80后’,也不小了?!秉S楊笑著說。何副部長已同后邊一人握手。握手結束,何副部長揮手致意,村民們誤以為是讓路的意思,趕忙四散開。
茍書記回頭給黃楊使眼色。黃楊上前,同茍書記說了兩句,又向齊巖招手。黃楊臉上掛著笑,壓低嗓門,對齊巖說:“躲后頭干啥?這么重要的場合,我看你就不在狀態。部長問起村情,你就上前匯報。你給我打起精神!”
村子依山而建,一路緩坡向上。村口只有兩院人家,幾年前都搬遷進城。有一家大門上貼著幾年前的春聯,日曬雨淋,紅色褪盡,近于白紙黑字。屋頂有小樹,枝葉間傳出“咯咯”聲。是幾只雞立在枝頭,打量眾人。何副部長問起這兩家的情況,齊巖忙上前回答。“幾年前,我們單位幫扶過這個村。這次,我來市上考察,順道看望鄉親們?!焙胃辈块L語氣忽然嚴厲,“陪同的同志有點多,不應該,以后不準了!”茍書記說:“部里的幫扶十分重要、意義深遠。鄉親們常說,部里的幫扶不是輸血,關鍵之處是增強了內生動力?!薄斑@不是老百姓的話,是縣委辦公室的話。老百姓不說這個,只說你這個人是好人,這個領導是好官?!焙胃辈块L淡淡說。
又行了百米左右,人家多起來。一行人到皮老師家門前,見月季比院墻還高,枝葉繁盛,各枝花色不同。大家都感慨稱贊。何副部長問:“這么高大,是轉基因品種吧?”后邊的有人附和說:“極有可能。我在農業部的博物館里見過只鯉魚,轉的大馬哈魚的基因,腦袋比書包還大!”茍書記看了眼黃楊,黃楊又回頭尋齊巖。齊巖上前說:“何部長,這是嫁接的月季。嫁接的砧木是倒勾牛,是種灌木,學名七里香?,F在村上發展苗木產業,成立了合作社,效益很不錯。月季是我們的明星產品?!?/p>
皮老師聽見人聲,走出院門,問:“你們是蘭州來的領導?”何副部長笑說:“是啊,老鄉。”“我兄弟也在蘭州。他是科學家,獲過國家獎勵,論文發表到外國,副省長都接見過?!逼だ蠋煴鞠虢o大家發煙,見來人眾多,又將煙盒裝回口袋。皮老師搓搓手,忽然文縐縐地說:“敢問領導仙鄉何處?”何副部長愣了愣,回答:“老家河南信陽?!薄叭私艿仂`!敢問領導年庚幾何?”“五十有六。”“年富力強!”皮老師豎了個大拇指。何副部長哈哈笑起來,大家也都笑。
老姚叼著煙,站在櫟樹下,向齊巖招手。齊巖搖搖頭。老姚伸腳蹍滅煙頭,走了。何副部長和皮老師拉起家常,問起子女就業、身體情況,又穿插著問起住房安全、糧食直補、醫保等政策的落實。后邊女領導“啊”地叫了一聲:“蜜蜂!”張局長讓女領導別動,走過去,作勢要拍打。皮老師說:“別招惹,它自己就飛了,不蜇人的。”“老哥,時間不早了,我們還要去別的農戶家。”何副部長說。“理解,領導日理萬機?!逼だ蠋熜ξ卣f。
水雄家沒有院子,只有兩間房。電視聲音很大,不時傳出槍炮聲和“八格牙路”。一行人到了門前。黃楊小聲責備齊巖:“你沒給通知嗎?”“通知了?!饼R巖說著,喊了聲,“老水叔,來客人了!”水雄趿著布鞋,出門迎接。兩個年輕人跑到人群前,提著米、面、油。何副部長提過一桶油,遞到水雄手里。水雄接過油,滿臉堆笑,說:“呀,感謝,十分感謝!來來來,進屋喝茶。”一群人擁進水雄家。齊巖沒擠進去,干脆立門口??h鄉村振興局的丁副局長走過來,同齊巖握手,問:“小齊,怎么皺眉頭?”“丁局,壓力大呀?!彼麚项^說?!吧秹毫Γ俊薄皻W債危機,德國壓力大!”他開玩笑說。
姚明強走來,遠遠拋出一根煙。齊巖接住。姚明強手插褲兜,腰間別著彈弓,腦袋一揚,用命令的口氣說:“我爸叫你過去,有事跟你講?!薄澳慵业氖卤忍齑笱?,也不挑個時間,沒見我在忙?”他火了。閑聊的領導們望過來。姚明強滿臉通紅,冷笑一聲,走開。
天暗了,笑語聲被暮色稀釋。山影寂寥。太陽能路燈亮起,引來無數飛蟲。水雄送領導們出門,重復著感謝的話。考斯特開到了水雄家門口。領導依次上車。黃楊把齊巖叫到一邊:“我和小趙坐你的車。我的車底盤太低,怕路上有落石,蹭著油箱。我來開車,給領導領路。”一部分村民站在路邊,揮手告別。車啟動的同時,人群散開。熱鬧也散了,一切又被寂靜包圍。
車行山中,連轉幾個大彎,遠光燈照亮崖壁,收割著路邊的野草和灌木。遠山凝成黑鐵。車經過漫水路,開進瓦石溝。黃楊的焦慮才有所緩解?!班?,領導對我們的工作應該是滿意的。雖然有幾個細節,我們做得不完美,但茍書記還算高興?!秉S楊慢吞吞的,有些不自信?!皾M意!那會兒在五保戶家,茍書記給我們送了八個字:物質保障,政治關懷!”趙文斌探著身子,說。“真的?我咋沒聽到?哦,對了,我出去了一陣,接了個電話?!秉S楊如釋重負,接著說,“鄉鎮干部工作太辛苦了,家里也照顧得少??墒青l鎮比起縣上的各個局,得到的關注太少。我這會兒餓得胃疼。到城里我們吃火鍋吧,我請客?!?/p>
齊巖趁黃楊心情好,說女朋友媽媽來縣上,他打算請一天假。黃楊爽快地同意了,打開車載多媒體,切了幾首歌,又關掉音樂,說:“小齊,你這歌單太老了,現在誰還聽徐小鳳、林子祥?我爸都不聽。女朋友是‘90后’吧?”“九三的?!秉S楊瞄了眼后視鏡,笑著說:“你把歌單換成蔡什么坤,華什么宇。年輕女生喜歡。靠,開快了,省上領導被我們鄉鎮干部甩得老遠。”
車猛地停住。黃楊“咦”了一聲,問:“怎么有火?”“最近林場搞經濟林改造,大概是工人生火取暖。”齊巖也朝著溝口望去。黃楊皺眉,拍了下方向盤,說:“把火滅了!”齊巖下車,走向火光。黃楊腦袋伸出車窗,喊:“你跑呀!別走,跑呀!”他跑了起來。
有工人往火里扔松果,惹得旁人罵:“難聞死了,別扔了?!惫と藗兣踔埡校瑖鸲;鸸庹罩麄兣K污的、疲倦的臉。工人們坐在木樁上,腳下放著鐵鍬、砍刀、镢頭和兩箱啤酒?!拔?!”齊巖遠遠喊了聲,氣喘吁吁地走過去。他一腳踩進漂滿枯葉的積水里,鞋襪全濕了。工人們扭過頭,望向他?!澳銈兪歉墒裁吹??”他問?!拔覀冊诟脑旖洕郑言瓉矸N的落葉松砍掉,換成橡樹。橡樹經濟價值高。我們還種豬苓。我們沒有亂砍亂伐?!敝心昴腥舜┲圆史?,坐在木樁上,端著方便面,解釋說。“把火滅了!”他又說了遍?!拔覀冇辛謭龅囊巴庥没鹪S可。”男人喝了口方便面湯,說?!澳銈儎e為難我,把火滅了。領導給我安排了?!薄鞍パ?,年輕人,你怎么聽不懂?我們生火是合規定的?!蹦腥苏f著,將方便面里的酸菜包撕開,夾在饅頭里。
這時,吉利開了回來,停下。黃楊和趙文斌闖進火光。黃楊問:“誰讓生火的?”“我們有野外用火許可證的。我們在地上挖坑,坑邊壘了石頭,還有人專門照看,況且離水源也近。這些都是符合條件的。”男人放下飯盒,再次解釋。黃楊說:“有領導過路?!薄邦I導過路也符合要求呀?!蹦腥苏f。“你們最好把火滅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薄昂冒?,好吧?!敝心昴腥肃洁熘瑩]揮手,說,“把火滅了。”工人們起身,收拾了飯盒,拿起鐵鍬朝火里揚土。兩道光柱掠過,考斯特轉了彎,駛入山溝?!包S書記,領導車來了。我們的車停在這兒,不是給領導指路嘛。”趙文斌提醒說。“小齊,你在這兒盯著,我們先去引路?!秉S楊又跑向吉利,被枯枝絆了下,險些摔倒。
齊巖拿起鐵锨,往火里揚土。他還沒扔進去幾鐵锨土,考斯特就停在溝口前。車門打開,茍書記端著保溫杯走下來,立在路邊,朝人群喊話:“這里誰負責?”男人揚聲說:“我們是經濟林改造的工人?!避嚿嫌窒聛砹藗€女領導。女領導站在茍書記旁邊,得意地說:“全車人都在聽丁局長唱山歌,就我看到火情。”茍書記指著齊巖,說:“我記得你,你是鄉上的干部。給你們黃楊打電話,現在就打!”他掏出手機,發現此地沒有信號。正在這時,吉利又倒了回來。黃楊匆匆下車,走到茍書記跟前。
茍書記端著保溫杯,批評說:“黃楊,你是鄉鎮一把手,是你們鄉的森林防火的第一責任人。工作要落到實處!”“茍書記說得對,不過他們……”黃楊正想解釋,又被打斷?!氨Wo綠水青山是每個人的責任,用什么保護?要用情、用心、用力保護!”茍書記吐出茶梗,又開始講了起來。女領導摻和進來:“太危險了。一車人都在聽丁局長唱山歌,就我看到了。你們縣該給我發錦旗!”工人將兩把鐵锨插地上,雙腳踩在鐵锨頭上,踩高蹺一般,手扶著鐵鍬把,笑著看熱鬧,并不幫忙解釋。茍書記繼續說:“古人說,風起于青萍之末,量變引起質變。今天生火取暖,明天就會燒香點蠟,后天就敢放火燒荒。我送你們八個字:千里之堤,毀于蟻穴!”
考斯特車窗拉開,有人探出腦袋,說:“茍書記、杜處,部長在等?!薄榜R上,宋主任?!逼垥浀闪它S楊一眼,才上了車。黃楊煩躁,用力拍了下身旁的櫟樹,低聲說:“工作真難干!”
黃楊和趙文斌也走了。留下齊巖,讓他滅火,等章月濤副鄉長的車來,再坐車進城。火焰呼呼作響,木柴爆裂。工人們似笑非笑地看著齊巖。男人問:“領導訓你們了,多大的領導?”齊巖苦笑:“縣委書記?!薄翱h委書記是最大的領導?!蹦腥苏f?!爸邪蜕下殑毡人叩挠泻脦讉€。”他說。有工人問:“火還滅不滅?”“滅個屁!”大家都哈哈笑起來。遠處傳出麂子短促的叫聲。男人端起飯盒,就著方便面湯吃饅頭。他又問:“現在天不冷,你們生火干什么?”男人“嘿”了聲,說:“不冷?你知道半夜三點深山里啥樣子?你要不信,今晚試一試。我們等火滅了,在火籽上鋪灰,搭床板,就是火床了。我們山里干活,全靠著火床熬到天亮……”
齊巖同工人們閑聊一會兒,想起一天的工作,覺得氣悶,去路上溜達。他要給章月濤打電話,想起此地沒信號。風過山林,山脊升起滿月。歌聲飄來,是工人們圍火放歌。他回到溝里。“喂,年輕人,能喝嗎?”男人笑眼看他,遞上瓶啤酒。他接過來,咬掉瓶蓋。借著火光,男人打開一張泛黃的圖,看了會兒,食指劃過圖紙,說:“這是林相圖,藍色的是河流,黑色的是道路,我們今晚在這個點上。明天我們就去黃色的區域,那是落葉松林,我們要去評估那兒的松線蟲病。得病的樹要立馬燒掉……”
“有車過來?!庇腥苏f。“我要離開這兒?!彼s緊起身,向工人們揮手告別。他又餓又冷,望向遠處。刀在手中,他隨手砍著路邊荒草。遠處的車卻一動不動,像在跟他開玩笑。他暴喝一聲。車燈射向茫茫黑夜,仿佛無人回應的問句。
三
“一生能有多長?你只愿做個包村干部,同一幫農民打交道?”無人回應的問句?!笆牵r民見了你,得叫領導??赡闶菃??開會時,同齡人坐臺上,你在下頭鼓掌。你在笑?,F在的年輕人眼高手低,覺得區區副科長算什么?可你想,不當副科,能當正科嗎?不當正科,有機會升副處、正處嗎?做人要踏實。別覺得自己是‘80后’,還有機會。現如今提起干部年輕化,說的可是‘90后’。黃書記還小你幾歲,人家都是鄉鎮一把手了。世上太多高大上的假話,什么平凡就是偉大啦。我不說假話。自我修道以來,沒說過假話。說假話傷害修為。男人要么有錢,要么有權,否則就是廢物……”
霍燕燕的母親已經講了兩個小時。齊巖想,她講了那么多話,口不干舌不燥,情緒飽滿,看來修道是修出了門道。反倒是他,坐不安穩,骨頭縫里像長了草。只要他注意力不集中,霍母就不說話,法令紋抽動幾下,手攥成拳?;粞嘌嘧谀赣H身邊,也坐得筆直。霍母下巴微微上揚,說:“人要有精神。修道修的就是精神。我們老師講,精神就像是火,火旺了,滿世界都是光……”
齊巖想起瓦石溝的一團火,昨夜的情景又一次浮現:
山路繞來繞去,車燈時遠時近,像在漂移。月下山林晃動,如海浪,像要伺機淹沒道路。他走過岔路口,轉彎,繼續向前。車燈不見了。他慌張起來。一只狗獾從高處跳下,橫穿過馬路。有人喝問:干什么的!他被嚇了一跳,忙轉身,不見人影。走夜路的,他說。無人回話。林中發出樹枝折斷的“啪啪”聲。他蹲下身,摸過一塊石頭。
你是齊巖?一人問。聲音年輕。他問,你是哪位?笑聲爆發出來,樹影搖晃。兩人走進月光。為首一人裹得嚴實,用手電晃他。他側過頭。那人說,是鄉上的齊巖。年輕人笑說,領導火氣大,夜里不睡覺,山上吹涼風呢。他聽了出來,年輕人是姚明強,年長的是老鷹。他用手擋住光,說,明強,幫個忙,送我到縣城,按出租車價格給你路費。姚明強說,你怎么沒坐部長的車?我看茍書記都上車了,你比他們牛。他不說話。
黑暗中,姚明強沉默一會兒,又說:幫忙是相互的,今年養蜂補貼漲了,有一萬元,你把我爸報上。他冷笑,轉身就走。姚明強在后邊叫罵:你走啊,大半夜的,讓狗熊一巴掌拍死你!出了瓦石溝,手機有了信號,顯示有十幾個未接來電。但霍燕燕并未來電,他有些失望。他懶得回復電話,琢磨姚明強大半夜進山,不知干什么勾當。他看著山林苦笑:自從當了包村干部,如今是一條道走到了黑。一輛車迎面開來,停他面前。黃楊下車,老遠伸出右手,說,哎呀,抱歉,我忘了山里沒信號,辛苦了……
齊巖回過神來?;裟赣植徽f話,手握成拳,壓抑著不快。她鼻翼一張一合,調整好情緒,繼續說:“我打聽了,最近縣鄉換屆,要調整一批干部。機會難得,你多操心?!薄爸x謝阿姨。”他趕忙說?!拔倚家粋€好消息。上禮拜我結束了百日筑基,正式進入結丹期了。我氣感很明顯,耳朵里刮大風,腦袋里煮開水。下個月起,我專心修行,不再過問俗事了?!被裟刚f著笑了,顯得頗為自得,繼續說,“在我們的修道的體系里,百日筑基算是科級,我的境界起碼是副處了。”她說完,嘴唇碰碰酒杯,又放下,并不真喝。
霍母開始同女兒閑聊。齊巖聽了會兒,更感無聊,覺得還不如聽她講修道結丹。他走出包廂,買了單,坐大廳休息。他習慣性地點開工作群。上百條未讀信息,有圖有真相,看來又是忙碌的一天:一大早,鄉上開了森林防火警示會;干部們簽訂森林防火責任書,接著奔赴各村,召集村民,宣傳防火政策。他回憶起來,責任書開春就簽過了,且作了報道,今天再簽,顯然是在作秀,是黃楊做給茍書記看的。
齊巖強打精神,返回包廂 。門口,他聽見笑聲。推門進去,兩人都安靜?;裟富謴蛧烂C,問:“單買了嗎?”他點頭?;裟赣终f:“我在看視頻,很快結束。下午我們逛商場?!?/p>
齊巖坐下,看著泛黃墻紙上的花枝紋路?;粞嘌嘧^來,小聲問:“你在想什么?”“沒什么?!彼f。霍母手機里傳出聲音:“我到這個世界上,是為了什么?告訴你們,我來普度眾生!聽懂掌聲。”掌聲響起。他不免好奇,湊過去?;裟笇⑹謾C平放,示意他看。視頻里一個中年男人,穿著白色唐裝,站在臺中央,閉眼享受著掌聲。男人睜開眼,雙手向下壓。觀眾靜下來。男人舉起話筒,說:“我送大家六個字,每個字都值一個億。我把六個億送給在座有緣人!”他想起縣委書記茍勝雄給鄉上送了八個字:“物質保障,政治關懷?!焙笥指臑椋骸扒Ю镏蹋瑲в谙佈??!毕氲竭@里,他不禁笑了。男人又說:“有了這六個字,男人獲得財富、權利和女人,女人獲得幸福、健康、美貌,員工當老板,老板發大財。聽懂掌聲!”掌聲又一次響起?!斑@六個字就是……”男人掃視一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一字一頓地接著說,“大師我有解藥!聽懂掌聲!”他差點笑出聲,趕忙坐回去,繼續看墻上花紋?;粞嘌嗍謸文X袋,又問:“你在想什么?”“沒什么?!彼f。她起身,出了包廂,給他發微信:“你出來?!?/p>
走廊里,霍燕燕拉長臉,問:“你是不是不高興?”“我為什么不高興?”“你就是不高興,我媽一來你就不高興!”她說。齊巖有些煩,說:“總得有個理由吧。”她說:“你一直拉著臉?!薄拔野胍惯€在山溝里頭,四點才睡覺,六點起床,七點去車站接阿姨了。我很累。”“你在狡辯。你很忙,可以不來的?!彼湫φf。他火了:“你簡直莫名其妙!”她笑了,又瞬間變得兇狠:“你看,你明明是不高興了?,F在被我說中,撕破偽裝了。我媽大老遠趕來,一片真心,都是為了你好。你什么表現!你不過是個包村干部、鄉鎮科員,拽什么拽。嗯?”
下午,三人去逛了縣城唯一的商場。齊巖不愿起爭執,掩飾著不快?;裟柑羧龗?,一會兒嫌服務意識差,一會兒又說沒喜歡的牌子。三人逛到七點,霍母終于看上了一雙運動鞋。齊巖正付錢,收銀員笑說,她也穿這款鞋。說著,伸出腳,晃了晃?;裟负鋈环?,扔了鞋,氣沖沖地走開。齊巖以為得罪了她,趕緊跟身后。出了商場大門,她罵罵咧咧地說:“哼,小地方人!”他反應了過來。她在一雙鞋上,覺得和服務員成了同一層次的人,故而生氣。
晚飯時,霍母感慨說:“真是平臺決定視野,看來她們只能一輩子待在縣城,當個服務員。就我這氣質,一進蘭州的商場,服務員都知我是貴客!”霍燕燕點頭,說:“人往高處走,確實有道理。”霍母看了眼齊巖,又對霍燕燕說:“你有慧根。你看,世間萬物都是向上的。種子發芽向上,火焰、氣體都向高處走。道法自然,人的心氣就該向上?!薄八蛳铝??!彼麤]忍住,插嘴說。霍母白了眼齊巖,看著火鍋上的熱氣,說:“水變成蒸汽,還得向上!”說完得意一笑,又說,“只知水往低處走,那叫自甘下流。”
霍家母女回房休息,齊巖開車在縣城瞎逛。九點剛過,行人已經稀少。連日的忙亂,讓他有了抽離感,仿佛夢醒,事事與己無關。他旁觀起自己:你不必同一個老女人辯論有關水的哲學問題,水向上或向下,又如何?你只需認清你在下處。你是包村干部,到哪兒都是受氣包。你愛霍燕燕嗎?剛開始,是有一些的,后來呢?你沒得選,鄉鎮上工作,你能接觸幾個人……
他心里不痛快,想找人聊天,卻不知找誰。車到縣醫院前,他見馮春來蹲坐在路邊,正抬頭望天。馮春來是鄉衛生院的院長。衛生院離鄉政府不遠,兩人常一起閑聊。他取了包煙,下車,招招手。馮春來站起身,笑了。老姚母親突發腦梗,馮春來開著救護車剛送到縣醫院。馮春來說,八十多的老太太,不怕死,就怕有后遺癥。齊巖想起老姚父子的嘴臉,不愿多談,把話題往別處引?!翱斩亲映闊?,犯惡心?!瘪T春來掐滅煙頭,說。
兩人去了夜市,坐在烤肉店外。趙文斌坐不遠處,看見齊巖,點頭,起身埋單走人。齊巖點了烤羊肉、烤羊筋、兩樣涼菜,又要了啤酒。馮春來忙擺手,說要開救護車回鄉上,不碰酒?!皠e回了,住城里。”他說?!懊魈煳乙ニ纹?,給村民體檢。宋坪太遠,開車得兩個小時。我要早點到村,不然村民吃了早飯,沒法抽血?!瘪T春來點上煙,抽兩口又掐滅,繼續說,“我最怕同村民打交道。昨天去你們村,五保戶水雄差點把我氣死。他說,我抽村民的血是為了去賣血賺錢!還有那個老姚……”
兩人都是滿腹牢騷。馮春來嘆息說:“工作不好干!”“你們比我們強,起碼清閑自在。鄉上干部吃力不討好,領導要管,群眾要怨,誰都是我們的婆婆。”齊巖話多起來,又講了何副部長來村上,瓦石溝林業工人生火,茍書記發飆的事?!拔以谏綔侠锸氐桨胍?,沒人想起我?!彼卣f。馮春來苦笑,說:“到了基層,啥都是你的活兒。說好聽點,叫多面手。我是院長,還兼著藥劑師和救護車司機!”“怎么讓院長開車?”“衛生院就七個人,他們都沒B1的駕照。我不開,誰開!”
雨點落下,打在遮陽傘上,砰砰作響?!罢f下雨就下雨,這地界不像西北,倒像南方。要不是工作生活不順,這真是個好地方?!饼R巖望向大雨。雨幕后,燈火如螢。馮春來問他何時結婚。“女朋友她媽今天在城里。他媽的。”他煩躁地說。
馮春來用紙巾擦拭鐵扦,然后才慢慢咬下肉塊。齊巖看得著急。馮春來說:“別得罪丈母娘。我讀過《周易》。一個家庭里,丈母娘屬于老陰。老陰……”“老鷹人不人鬼不鬼,算什么東西!”他說。一想起昨夜見老鷹和姚明強,他就生氣。馮春來不解地看著他,忽然大笑,捂住肚子:“笑死我了!我說的陰陽的陰,不是村民老鷹。你不愧是包村干部!”齊巖也笑,說:“聽岔了。都怪你,講什么陰陽。你是不是還要百日筑基,結丹練氣?”馮春來揉揉肚子,緩了一會兒,說:“丈母娘是老陰,你是少陽。老陰生少陽?!?/p>
“不是老陰生少陽,是老陰想弄死少陽?!饼R巖說。馮春來又大笑。他忽然難過,走進雨中。馮春來不明所以。他說:“我在混。”“誰不是在混?”馮春來安慰說。他搖頭,說:“我學的是電氣自動化,專業沒用上,生活反倒像是自動化了。”他擦擦臉上的雨水,喝盡杯中酒,頹然坐回座位。
“你想要處境有變化,自己得有動作?!瘪T春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齊巖忙問計策?!拔矣袀€朋友,叫李思琪,做點生意。他認識茍書記的小舅子。如果調到縣上,或者升個副科,你會好些。我可以牽線搭橋,求情下話、請客吃飯的事還得自己來……”馮春來小聲說。他說:“理解。沒本事,就別裝清高。我就是個普通人。”
齊巖跟著馮春來上了救護車。坐在椅子上,拉開隔板,同馮春來聊天。他感到疲累,躺在擔架床上。車出了縣城,駛入茫茫黑夜。車外雨聲沙沙?;粞嘌喟l來信息:“我媽拉肚子了。我媽只喝中藥,你去買一盒藿香正氣水?!薄拔一剜l上了?!彼貜驼f。他想,你媽都開始結丹了,怎么還拉肚子?她不是說萬物向上走嗎?霍燕燕沒有再來信息。他犯起迷糊,身體縮在一起。手機響了。黃楊發來的微信:“明早,你去銀水灣村宣傳森林防火知識。我已聯系縣電視臺采訪。請務必做好組織工作,讓村干部、村民代表積極表態發言。瓦石溝屬銀水灣村,昨天在省上領導面前丟了人。你是包村干部,下周一開會,你得念個檢討?!?/p>
救護車停在了山頂。馮春來砸了下方向盤:“媽的,什么破車!”說著,馮春來下車,打開手電,趴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看底盤,又起身猛踹兩腳輪胎。“怎么了?”他問。馮春來敲了敲車窗,喊著說:“說不定是油泵卡死,以前出過這故障。”他下了車。車燈掠過荒野,雨絲劃過,如純黑的紙板上許多發光的筆畫。他走到光里,搖晃轉身,大聲說:“喂,聽著,我要離開這里!”
……
節選,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