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慧婷:技術變革視域下網絡文學的身體敘事 ——以穿越、系統流為中心的考察
當前,人類社會生活已發生整體性、結構性劇變,人工智能、生物科技、腦機交互等不斷挑戰、顛覆既往認知,2023年ChatGPT智能機器人的應用,更是引發了恐慌。人類文明的進步以工具促成眼、耳、口、手、腳等身體官能的延展為表征,從磨制石器到機械臂、從黑白電視到智能手機,身體通過工具實現的延展直觀地反映生存境況的變化。1950年圖靈測試以來,人與機器的交互突破了人類身體的想象邊界,引發了“后人類”的討論。身體是人類存在的物質基礎,也是人類認知世界的本體性工具,生物科學、納米技術、人工智能和計算機技術對身體的介入,拓展了后人類身體探索的路徑。
網絡文學的誕生和演變依托于互聯網絡和技術發展帶來的生產方式、媒介傳播機制的變革。網絡文學的身體敘事立足于多媒介共生的語域,勾連起虛擬與現實。玄幻仙俠小說中的人物上天入地、力拔山河、壽命超長,普遍體現出人類對身體力量的無限控制與超越;穿越、系統流等敘事模型突破時空與地域的限制,聯通過去與未來,顛覆了人們對時空秩序的認知;科幻題材中星際穿越、時間旅行、太空戰爭等是人類科技生產的呈現。技術背景與媒介屬性使網文對人類生存語境的變化尤為敏銳。中國網絡文學的身體書寫,深具突破肉身束縛、強調科技理性、追求無限發展等后人類特質,與技術至上語境中人類如何自處相關聯。在情節組織、主題蘊藏等核心架構的考察中,辨析網絡文學如何通過身體敘事回應信息技術及互聯網絡的發展變化,可以探究社會、技術的變遷在網文中的呈現,在類型、設定等中觀層面發掘網文蘊含的文化新變。
一、穿越敘事的信息身體
穿越是網絡文學的經典敘事模型,指人物從所在時空穿梭到另一時空,包括魂穿、身穿等形式。網文中,魂穿設置最為廣泛,以之為基點衍化出胎穿、重生、快穿、穿書等變種。穿越在中國文學中并非新生事物,洞中一日、世間千年是穿梭時空的原始想象,古代志怪小說《搜神記》《廣異記》《幽冥錄》等都有借尸還魂、轉世投胎的記載。傳統志怪小說虛構出冥界和仙境等異空間,借運命說、因果論解釋復活穿越的發生機制,指向社會公義的實現。網文穿越敘事擱置其倫理指涉,不再追問穿越的發生機制,將其默認為故事架構的先在設定。當穿越設定被普遍接受,意味著穿越隱含的身心分離想象,在網絡公共文化空間已得到認可。
(一)后人類身心觀的文學呈現
身心關系問題是最古老的哲學問題。蘇格拉底曾用琴弦與聲音比擬身體與靈魂,稱“死的狀態就是肉體離開了靈魂而獨自存在,靈魂離開了肉體而獨自存在”,肉體只是裝載靈魂的容器。古希臘身心二元論影響深遠,17世紀的笛卡爾認為身體只是一臺神造的機器,心身對立是主客體的對立,“我們只是通過在我們心里的理智功能,而不是通過想象,也不是通過感官來領會物體,而且我們不是由于看見了它,或者我們摸到了它才認識它,而只是由于我們用思維領會它”。19-20世紀,身心二元論遭到質疑和反對,叔本華宣稱“我的身體和我的意志是同一事物”,尼采強調“要以身體為準繩”,胡塞爾、莫里斯·梅洛一龐蒂等提出身體感知是理性認知的物質基礎和建構來源,不存在脫離身體感知的意識,身體的本位性越來越受到認可。具身認知理論的提出與發展基于科學對人體更為系統、深入的認知,體現了近代醫學向現代醫學的過渡。現代醫學確認只有通過肌肉、關節、韌帶中的感受器及內耳提供的平衡感、位置感和肌肉緊張感等本體感受,人才可以獲取關鍵信息,形成認知與反饋的循環,建立與外界的相處模式,為具身認知理論提供可靠的實證基礎。
具身化認知在更多領域得到普及和認可的同時,器官移植和人造器官技術取得極大進步。已有的應用引發了生物技術層面的猜想與試驗,也引發了關于人的身體與本質存在的更深入思考。漢斯·莫拉維克在《心智兒童:機器人與人類智能的未來》中提出將人的意識下載到計算機的設想:對人的大腦進行顱內吸脂手術,在清除顱內物質的同時讀取每一個分子層的信息,將這些信息傳送至一臺電腦,患者醒來后會發現取代身體的是某種機械裝置,自己的意識和之前并無區別。他的設想被稱為“關于人類向脫離實體的后人類轉變的元敘事”,是通過醫學手段與電腦技術將意識移植于肉身以外的物質,是身心分離的具象化,對具身化認知造成沖擊。在人類意識移植到機械體的敘事中,人的存在等同于信息,信息可以在不同介質和載體中轉移,“人”(包含肉身與意識)也可以在不同的介質和載體中循環。“身體性存在與計算機仿真之間、人機關系結構與生物組織之間、機器人科技與人類目標之間,并沒有本質的不同或者絕對的界限”。此種后人類信息身體建構論為諸多科幻文藝作品提供了想象空間,借助好萊塢影視、科幻文學等流行文化廣為人知。穿越敘事成立的基礎契合后人類信息身體建構的底層邏輯:魂穿是意識信息轉移到另一個身體載體;身穿則是身心信息在不同時空的整體轉移;穿越是信息的傳送與下載;穿越者在異時空中的生存,即為信息的續存。寸寸金創作的《穿成極品老婦之后只想當咸魚》是多種穿越形式的集大成者。書中聞蔓胎穿到異時空新生女嬰蒙翠羅身上,聞蔓的意識以信息的形式在蒙翠羅身上續存,蒙翠羅的身體作為信息的載體同時也是感知的接收器和反饋環。聞蔓主體意識回到現代時空后,蒙翠羅的身體存留了只讀狀態的原身記憶。滿星魂穿至蒙翠羅身體時,蒙翠羅的肉身承載著只讀形式的原身記憶、滿星的主體意識以及穿越失敗的聞蔓-蒙翠羅的主體意識。同在一副身軀中,滿星與聞蔓的主體意識之間可以交流甚至讀取對方的記憶。基于共同身體,滿星和聞蔓在意識空間的交流,體現出穿越敘事的身體想象與計算機信息運行規則的近似性。身體相當于電腦硬盤,主體身份相當于文件夾,意識是文件夾內的信息,記憶是只讀模式下的文件,硬盤空間中的文件夾可以無限創設、嵌套,文件可以無限復制出副本,副本之間可以完全相同亦可被修改,即使讀取路徑失敗(在穿越敘事中偶有穿越者頗費努力才能獲取原身記憶的描寫),也不影響信息的存在。
(二)身體哲學的新思索
網文穿越者在不同時空中穿梭,形成了對“后人類生命機能及其與現實關系潛能的‘烏托邦/異托邦’隱喻”。20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初,計算機技術迅猛發展,互聯網絡強勢介入日常生活,引發哲學思考、審美范式新變,后人類理論的重要論著相繼涌現,其背后隱伏的主線是人類在技術和科學進步后如何改變的問題。
穿越敘事中身體與意識的關系受到計算機技術的啟發,可視為媒介新變在文本敘事中的復現,但人身體內蘊的能動性和可塑性使穿越敘事超越了計算機邏輯在文學創作中的平移。計算機運行中,信息在不同載體中轉移不發生變化,載體也不會被信息改變;穿越敘事中,穿越者的意識占據身體后,被穿越者的身體往往發生變化。滿星、張曉(《步步驚心》)、陳然(《太子妃升職記》)等穿越到異時空,導致原身行事風格、氣質相貌等都發生了變化,引起周圍“換了個人”的感慨。身體的變化意味著作為“一堆肉”的物質身體對意識的從屬,即穿越者的意識改變了被穿越者的身體。作者原意是強調穿越者意識與原身身體的和諧融合,但身體的逆生長等并不符合自然規律。忽視自然規律強調身體隨意識置換而改變,本質是通過弱化身體的物質性,突出身體從屬于意識的他者地位。具身認知理論的“身體”包含物質身體和身體體驗兩種含義。物質身體指身體是由肌肉、神經元等組成的碳基生物體,強調身體的生理構成;身體體驗指向身體是人與外界的溝通渠道,外界作用于身體,意識通過身體獲得感知,也通過操縱身體活動反作用于外界。無論哪種含義,都確證著身體的本位作用。身體是主體建構的物質基礎、出發點、媒介和終極意義。穿越敘事中對物質身體的忽視和弱化,并非古典身心二元論的再現,而有著深刻的現實基礎與未來指向。
信息技術浪潮中,人的生存環境發生了極大變化,數字化生存是個體無法回避的情狀。數字化形成了一個以“原子”為單位的現實世界和一個以“比特”為單位的虛擬世界,“身體”仍然是人形成認知、與外界互動的媒介,但人從不同終端進入網絡虛擬世界,同時擁有實體世界和虛擬世界中以信息形式存在的虛擬身體——信息身體。實體身體存在于現實世界,信息身體與虛擬世界的其他人、物互動,一種直觀的身心二元分離即刻產生,即擁有信息身體的用戶在虛擬世界活動,但用戶的大腦仍在實體世界。實體大腦中的意識為虛擬世界中的活動占據,“人腦所有的輸入和輸出只與虛擬世界有關”。身體游離于虛擬世界,但在虛擬世界中獲得的心靈體驗(包括各類信息或因信息而產生的主觀感受)卻是一種“真值”。實體身體的生存體驗會向信息身體反饋并操縱其行為方式,由虛擬世界體驗獲得的認知也會作用于實體身體的生物系統,影響實體身體的行動邏輯。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信息身體與實體身體始終處于一種反身(reflexivity)交互循環之中。穿越敘事形成人類數字化生存的影射,穿越者在不同時空間穿梭,是信息身體在不同的網絡空間、體驗模式中切換的寫照,是未來向度人與物融合的呈現。信息技術將人從具身實踐中解放出來,虛擬世界的身體體驗可以超越性別、年齡、地域等物理局限,拓展具身的界線。
二、系統流敘事的身體游戲
(一)游戲化的網文敘事
近年來,“系統流”逐漸成為網絡文學主要敘事模型之一。其敘事主體架構相對單一,主角大腦中存在一套獨立的信息化程序系統,宿主在系統的幫助下獲得資源或技能,不斷升級,獲得矚目成就。系統流敘事兼容性極強,元設定搭配不同要素可與玄幻、修仙、異能、都市、言情等相嵌,亦可與穿越、重生等模式結合,具有多種變形。閱文集團給作者開設的課程曾專門解釋,系統流從網游小說演化而來,天然帶有網游的各種屬性。系統流不僅在等級、經驗值、任務、裝備等的設定上極大借鑒了網絡游戲,其敘事結構也體現出顯著的游戲特征。系統文中,宿主身處系統預設的、隱含有限結果的世界體系,必須按部就班才可達到某個結局,始終在閉環可控結構內。《大王饒命》中呂樹擁有星圖云層靈力系統,星圖云層分為七層星圖,每一層星圖都有七個星星等待點亮,呂樹必須依次點亮每一顆星星、每一層星圖,無法跳過既設流程,形成游戲化珍珠項鏈敘事路徑(the string of pearls approach)。呂樹所在的現實世界同時是靈氣復蘇的世界,靈力世界從高至低設置多個等級,每一等級都是下一等級的基礎,需要靈氣的增強才能抵達,不可跨級超越。圍繞宿主和系統形成了多條珍珠項鏈敘事線索的層疊,映射出系統流敘事存在多重宇宙的先在設定。主角游歷不同國家、進入異空間,實質是通過不同的元素組合實現敘事分化。在分化的支線中,宿主仍會重復升級模式。
呂樹進入呂宙相當于進入新的程序開啟故事副本,他在祖地世界獲得的諸多能力和等級被剝除,以低等級的新身份再次開始升級。副本程序中,人物身份、容貌、環境、NPC(配角)等敘事要素可以改變,但都受系統影響,規則不變,匯合到主線,整個敘事結構如程序般“按照既定規則編寫樹狀的情節示意圖”,是枝椏敘事模型游戲和文學故事的融合。枝椏敘事模型在傳統文學敘事中較為常見,但其指向與系統流小說迥異。傳統敘事重視情節的合理性,“作家根據自己的身體情境或者是間接的身體經驗在敘事的世界里創造了各種各樣的身體,這些身體的流動推動著敘事的發展。敘事意義通過身體經驗的呈現展開,同時成為現實的某種鏡像”。系統流小說更看重敘事的游戲流程,擱置情節的現實合理性,推動故事進展的不再是經驗邏輯和因果關系,而是以觸發—反饋為基礎的計算機算法規則。系統相當于一個虛擬游戲空間,回應的是“為什么主角不能在現實世界里也能做任務、得到經驗、提升等級、購買裝備道具”的游戲化虛擬想象。“不同的文本生產技術暗示不同的含義模式”,游戲嵌套敘事在網文中頻繁出現,是網絡文學對信息技術背景下人類數字化生存體驗的癥候式回應。
(二)虛擬與現實的反身性循環
系統流宿主開啟副本支線劇情暗合人的數字分身/化身越來越普遍的現實。數字分身指向人在虛擬空間的身體投射。人的多種維度如健康狀態、身高、體重、位置、情緒、聲音、五官甚至性格等身體元素形成對應數據,身體以數據信息的形式存在于互聯網絡,衍生出個體的數字形象,即現實身體的擬真化呈現。數字化身是在身體數據的基礎上構建的可感知形象,是人為選擇的虛擬呈現,是用戶“在信息技術的框架下自定義的網絡用戶名、頭像、肢體及其身體敘事”,形成了自我認知在網絡空間的投射。數字分身是現實身體在虛擬空間的數據化呈現,構成數字化身的基礎。如果說數字分身帶有不可更改的客觀性,那么數字化身因其可塑造性成為人在虛擬空間交往的媒介和紐結,可以是用戶的自我認同和身份建構,也可完全服務于用戶自我傳播的需要。呂樹在神集扮演高中生桐原洋介、大學生棍山弘治,在撒丁島扮演霍華德,恰似同一個人根據不同傳播需求或平臺特性創建的不同數字化身。科技發展中,數字化身已具備主體意義,深度滲透到人類的日常生活。《微微一笑很傾城》《你是我的榮耀》《蜜汁燉魷魚》等傳統言情網文中,都有游戲植入情節,形成現實生活與電子游戲相互嵌套的敘事模式,人物的情感路徑除了現實世界的交匯,更在于虛擬世界的相遇。《微微一笑很傾城》中貝微微、肖奈等人在網絡游戲里的感情遭遇,為后續敘事奠定了人物關系的基調,構成了現實鏡像,體現出人與數字化身的交互。《你是我的榮耀》中喬晶晶接了手機游戲的代言,為了應對輿論苦練游戲技能,在游戲中的數字化身與其現實身份深度捆綁。互聯網作為一種媒介,已然深度影響人類體驗現實、建構現實的方式。
網絡文學與游戲深度融合,揭示人類體驗去身化已成為日常。系統流網文的去身化傾向突出表現為具身實踐的退場。系統植根于人的大腦,激活時,宿主“聽”到“一陣冰冷的電子聲”(《最強學霸系統》),或“腦海中出現一座巨大的宮殿”(《天道圖書館》),再或者“腦子里忽然打開了一個界面:主菜單”(《大王饒命》)。動作本是具身性的,依賴于人體器官的生理反應,但宿主在意念中與系統互動時,往往呈現出“眼睛緊閉、一動不動”的停滯狀態,聽、看、讀、取等具身動作并未出現,實際發生的是宿主與系統的信息交互。在傳統“升級流”網文中,主角能力的增強需要依靠時間、功法、靈器、靈藥等,如《星辰變》中主角天生沒有丹田,只能靠強化肌肉積存靈力等。“升級流”中身體作為力量的容器,物理屬性得以凸顯。當系統介入主角的升級,身體的作用會持續弱化。宿主的升級依賴系統,張懸(《天道圖書館》)短時間內掌握繪畫技能,從毫無基礎成為繪畫高手;蘇陌(《最強學霸系統》)不需要練習,只需要完成系統規定任務,就直接激活“大師級書法”技能;方寧(《我被系統托管了》)烹飪技術一日千里,只因系統自帶食物提鮮技術;呂樹(《大王饒命》)獲得面具,無師自通隨時易容。繪畫、書法、烹飪、化妝等技能原本需要日積月累的具身實踐方能掌握,系統流敘事用經驗值的積累、任務的達成替代身體的修煉和力量的提升,技能學習替換成“激活”“觸發”機制。
具身理論認為人的主體生成、對外界的認知等都基于身體體驗。“知覺是一切行為得以展開的基礎,是行為的前提”。人類通過具身實踐與外界互動,獲得身體體驗形成認知,經驗與實踐渾然一體。在游戲化虛擬想象的統攝下,系統將認知從具身實踐中抽離,體驗的過程與具身實踐是離散的,身體從意識的假體轉變成系統的假體,成為系統的延伸。控制論者諾伯特·維納做過類比:人就是一臺機器,開關是神經突觸,傳感器對應眼睛和耳朵,線路就是神經,網絡就是神經系統,執行器對應肌肉。當人的存在是一個“擁有百萬乘以百萬個的小部件”,類似于一千個計算機的“多重信息處理器”,人的主體意識與具身實踐的分離成為一種必然。“系統流”網文沿襲穿越敘事將人理解為信息/程序的視點,展示了后人類去身化和技術具身化的相互作用。人類宿主被視為程序運行依托的硬件。系統植入并替代意識接管身體,擁有了身體并實現了社會價值,宿主由此轉變為肉身結合信息技術的賽博格,其轉變過程意味著有機身體的界限能夠通過信息技術得到突破。當前,腦機接口等技術發展表明機械、肉身和技術的融合是無可避免的趨勢,媒介變革催使人與智能機器合一共生,互聯網以多種形態構成人類不可或缺的身體外延。“我們就是賽博格”。系統流網文觸及了信息技術參與構建后人類的議題,引發出更多思考。
三、后人類身體觀省
(一)技術主體的生成與異化
現代科技推動有關人類主體言說的深層裂變。作為主體,“人”是19世紀人文科學的知識建構,并隨著生存環境、知識體系、語言系統等的變化而變化。穿越、系統流等網文觸及了信息技術對人類主體的消解與重構。網文中,穿越者一瞬跨越數百年、上千年,修仙人一步橫跨幾百公里,一枚戒指吸納幾卡車貨物,一個法器穿梭不同時空,意味著時間和空間可以隨意壓縮、延展、扭曲、重疊,存在多重交叉。時間和空間是人類具身實踐的根本元素,是定義身體的基礎坐標,時空觀的改變沖擊了人類的本體存在。穿越敘事和系統流描繪了此種圖景:人類被隱秘的未知力量吸納進某種規則體系,或穿梭時空或系統植入,必須接受安排并完成任務,否則面臨毀滅。《庶女明蘭傳》《嫡媒》的主角由成年人穿越到孩童身體,《太子妃升職記》成年男性陳然附身古代女子張芃芃,個體在其間無法主動選擇。《我被系統托管了》中系統植入方寧身體后,可以操控身體做違背方寧意志的事情,甚至改變他身體的外觀。《炮灰攻略》等快穿小說的人物完全喪失身體自主權,任由系統擺布。網文人物身體被他者統攝,身體自主性的消失導致傳統主體認知解構。面對系統的入侵和操控,人的主體意識本應感到困惑和排斥,但當系統能夠幫助宿主在現實世界獲得成功,宿主的態度就發生明顯轉變,從被動完成任務變為主動加快進程。人的主觀意識不再排斥系統,而是主動適應,將系統的規則內化為自己的標準。當身體屈從于系統,身體仍是本體,但主體已置換為系統,身體從“意識假體”轉變為“系統假體”。身體是不同主體模式和權力技術關系的界面,銘刻著各種脈絡和力量權衡的痕跡。近年隨著人工智能、腦機接口等技術的發展,不少研究者認為人類/碳基生命將向后人類/硅基生命轉變。穿越、系統流等網文逆襲、升級等看似勵志的主題下包裹了人類與后人類的競爭。“升級”存在于現實世界個體成長的多個階段,是人類社會體系構建的必要方式,一定程度上構成了人類現世生存的價值意義。宿主聽從系統指引,快速升級超越未獲得系統的同類,體現了后人類對“人”存在方式的消解和超越。固守身體的物理邊界,主角繼續遭欺凌,只有獻出身體,接受肉身與技術的融合,才能改寫人生。宿主改寫人生的過程是信息模式的書寫過程,人(身體+系統)成為組合機器,人與系統不分彼此,主體性已經和外在器物融合在一起。
網絡文學的生產機制、內容與信息時代社會的運作邏輯和生態系統密切相關。結合網絡文學對人類數字化生存狀況的擬真呈現,穿越機制、系統等指向全方位包圍人類生活的算法規則,對現代社會生活產生深遠的影響。人不只是單純地使用工具或享受服務,而是在與算法的交互中,被算法不斷重塑。從個人化的推薦到社交網絡中的篩選、數據分析,算法在潛移默化地影響人們的行為、思維方式和價值觀。隨著智能設備的廣泛應用和智能化平臺對日常生活的滲透,算法日益參與社會運行規則的建構,“通過數據積累,數字巨頭描繪出我們的思想,并在無形中引導大眾行為”。人的主體性在完全由算法把控的世界發生異變。傳統認知中人的主體性建構基于對客觀世界的主觀能動作用,人主動認識客觀世界,改造世界,在連貫而持續的具身實踐中完成主體性的構建和確認。網文中系統同化宿主意識,占據身體,人變成了“游戲玩家”。游戲中,玩家需通過努力獲得獎勵,但其所在的客觀世界已被系統限定,無法被個體的主觀能動性改造。無論是探索地圖還是撿裝備,他/她都必須保證自己輸入(創作)的內容中含有可以被系統識別的有效經驗值。人在游戲中仿佛擁有自由,實則一切都已被提前設置,活動軌跡被系統引導,無法掙脫系統的“束縛”。現實生活中算法體系將人、身體及其主體行為抽象化為數字對象,個體的自由意志被算法蠶食,人借助智能技術所進行的一切活動都被算法轉換成“巨型機器”的數字勞動。身體的意義和價值認知被抽離,主觀能動作用被剝奪,身、心、世界彼此割裂。
(二)后人類具身性的重構
信息變革語境中,身體的物質性已成為人類進步的阻礙,謀求科技突破實現身體替代,以去身化置換具身性,進而達到意識對身體的脫離和超越,成為一些研究者的追求。穿越者的意識離開身體,被穿越者、系統宿主的身體/身份與主體認知割離,是直觀形態的“去身”。穿越機制、系統等弱化了物質身體,卻未能瓦解具身特質。網文中主角的主體生成隱含了去身化認知與具身化體驗的內在抵牾。在去身化認知支撐下,網文人物敘寫突破了傳統文學中典型環境對具身實踐的束縛,創造出系列“游牧”角色,為后人類新型主體探索提供了文化實踐。快穿、穿書、無限流、系統流等主角人物在多種時空關系中游牧,分身眾多。《凰權》主角鳳知微同時具備大成皇族、血浮屠宗主、國士魏知、呼卓大妃等多重身份,《大王饒命》中呂樹易容執行任務,一人同時扮演多個角色,都突破了具身限制,形成“游牧式的主體”。“游牧式的主體”指在復雜的社會網絡中穿梭往來,根據偶然情境重新調整自己的社會從屬關系,一再重新構建主體。《穿成極品老婦之后只想當咸魚》中的滿星在蒙翠羅的身體、身份等先驗局限中,塑造出完全不同于聞蔓—蒙翠羅的人格形象,收獲了愛情、親情和社會認可,回到現代時空后選擇再度穿越到異時空。《太子妃升職記》中現代男子陳然穿越到張芃芃身上,為太子齊昇的愛所感動,坦然接受了身為太子妃的職責與擔當。《長樂里,盛世如我所愿》中的趙殿元在適應現代時空并取得卓越成就后,想方設法回到1942年尋回愛人楊蔻蔻。《成何體統》中王翠花、張三等穿越進《穿書之惡魔寵妃》的書內世界,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一行漢字,刪除鍵一按就沒了”,不甘被原書擺弄,堅持按照自我意志改寫劇情。網文游牧式人物在不同身體間穿梭,獲得差異化身體體驗,其生命意志在多形態的共存性關系中迸發,歸根結底是在具身性體驗基礎上完成的主體確認。游牧式主體并非完全解離身體的本位性作用,而是突破了身體物質性的限制,發展出流動的具身性,是從非統一的、關系性的主體立場出發,在人與人的交互中不斷生成多樣性身份認同,表明具身實踐仍是主體建構的核心基石。
網文人物主體建構在去身化與具身性之間的游移,映射出人類認知與生俱來的具身性與技術去身化之間的角力。現象學、具身認知理論中的“知覺”是對身體官能的經驗性、總括性理解,人通過知覺獲得體驗。虛擬現實(VR)、增強現實(AR)等技術可創造出擬真的、沉浸式的互動空間,人類借助傳感設備、互聯網絡技術獲得的體驗與具身體驗無異。以主觀形式存在的感知日益與身體的器官功能分離,哲學層面乃至物理層面的“去身化”仿佛正成為現實。形成悖論的是,虛擬現實、增強現實等技術仍以增強現實感、還原現實世界為發展主旨。從創設邏輯到形顯,元宇宙目前仍是對具身世界的仿像,并沒有創造出全新的客體世界。“虛擬現實必須同時滿足這三個條件,也就是說必須是(知覺)沉浸式的,具有交互性,由計算機生成”。沉浸式、交互性意味著身體在媒介交互中仍占據主體地位。傳感設備、互聯網絡技術等或能促動人的主觀感知與身體經驗相分離,但技術所傳達的感知仍建構在既往具身體驗的基礎上。虛擬現實等技術之所以能跳過具身實踐傳達去身化認知,恰恰是因為其所傳達的知識具有普遍意義上的具身性,其認知并未去身化,只是身體體驗方式出現了轉變。如同AI繪畫是大數據對人類繪畫成果進行采樣后的模仿性輸出,ChatGPT的文學創作是海量人類文學藝術成果的重組再現,人工智能的數據庫、組建元素、表達方式等仍以既有人文體系為基礎,未能超脫既往人文體系的美學律令。從這個層面看,信息技術雖助推消弭智識對物質身體的依附,但身體和具身性仍是人類主體性確認的必要因素。技術介入身體,不是促生身體異變,而是為拓展身體的邊界、重構具身性的蘊含提供更多的可能路徑。
余論
有關人類主體的思考已開始尋求更具涵括性的框架。后人類言說在社會、文化、美學等場域培育出對應的表征與認同。長期以來,后人類理論的建構及其衍生出的文化表征和美學形態存在由西方話語把持的現象,這與地域科技發展差異有關,也體現出我國文學批評視野和詮釋自覺的欠缺。中國網絡文學日益成為影視、游戲、動畫、短視頻等產業的內容提供端,在大眾文化中的比重越來越大,在全球范圍內引發了現象級熱潮,其巨大魅力不僅在于編織“白日夢”,更在于其虛擬敘事穿行在多種可能甚至不可能的時空關系中,自由地探討身體與社會的各種問題和觀念,展現出多種生命存在形態,與當前人類數字化生存相呼應,蘊藏著后人類未來生存的想象性建構等。網文身體敘事的去身化傾向是科技與人耦合的前景展望,體現出后人類美學的交互性維度。網文人物游牧式主體生成的具身性呈示新型媒介與人文傳統的對接,網絡文學由此成為“人文學”向“后人文學”過渡的中間在場。相對于傳統人文而言,網絡文學感知到人類數字化生存境遇的變化,展現對人的存在本質、存在方式乃至主體建構的再思考,為人類重新審視自我提供了新的視角。對于真正的后人類來說,網絡文學可能是“過時的人”的產物,其中間性質和過渡型探索,或能以文學在場的形式提供史料、史績等層面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