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味西南聯大的剛毅堅卓精神
近年來,新的一種精神致敬方式謂之“重走”。重走西南聯大路,也是其中重要的一支。作為西南聯大的傳人,清華、南開、北大三所大學校友會自然不會缺席。經過縝密的籌劃與準備,一次三校校友“重走西南聯大路”的主題活動于2024年10月26日展開。由115名三校校友組成的“湘黔滇毅行團”,沿著當年聯大“湘黔滇旅行團”西遷路線,用7天時間完成了1800公里的行程,以此向86年前的“教育長征”致敬。
我對當年“湘黔滇旅行團”歷時68天、行程3500里的壯舉早就心存向往,因此毫不猶豫地投身其中。短暫的追尋之旅中,我的腳步與當年旅行團的腳印數度重合,也像不斷在觸碰西南聯大前輩的心路密碼。
一 長沙:西南聯大精神由此發軔
10月26日,來自全國各地的毅行團團員,準時在長沙集結。之所以選擇長沙為出發地,是因為“西南聯大八年路,長沙臨大是開端”。
關于在抗戰期間創辦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專題研究,如今各類成果已經汗牛充棟、不勝枚舉。但是就我自己的行前功課,還是希望以當年長沙《大公報》為基礎,將與“長沙臨時大學”有關的新聞報道都搜尋出來,再結合各類官方檔案史料,初步還原出“西南聯大”如何從“長沙臨大”演變而成的歷史路徑。
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仔細查閱,終于從1937年8月至1938年2月的《大公報》中梳理出相關信息共計35條。這些信息清楚地勾勒出一條主線,告訴后人:清華、南開、北大三校師生在強敵入侵、平津陷落、校園被毀的危局下,面對“國家何處去?教育何處去?”的拷問,是如何做到在“七七事變”后僅4個月內就籌辦起長沙臨時大學,并成功集結起1600余名三校師生到達長沙,迅速進入戰時教學軌道。
給我觸動最大的報道有幾條,其中之一是10月8日《長沙臨時大學定二十五日開學》,報道了前一日長沙臨大向三校師生發出的創校通告。這通“集結號”吹響之日,恰好是日寇狂妄叫囂“三個月滅亡中國”的敏感節點,而長沙臨大的這一紙通告,無異于向侵略者發出戰斗檄文:你要滅亡中國,中國就要用拼死抗爭讓你的妄想破滅!你想毀掉中國的文化教育根基,長沙臨時大學就要在戰火中將中華文脈賡續!
當明白了這一內在邏輯之后,對當年義無反顧,克服重重困難到達長沙的243位教職員工(其中清華142人,北大73人,南開28人)自然由衷地肅然起敬。如果沒有他們在亡國滅種的危難時刻,不忘中國知識分子的氣節奮然出走集結長沙,一所抗戰大學想在如此短暫時間內成功創辦斷無可能;如果沒有他們在艱難輾轉中拋家舍業,表現出為人師表的責任擔當與精神韌性,那么中華文脈要在戰火中傳承不輟只能是夢想。這種責任擔當就是“剛”,這種精神韌性就是“毅”。由此可見,聯大后來一以貫之的“剛毅堅卓”精神,其實在長沙臨大初創階段就開始逐步形成。
從1937年11月1日長沙臨大正式上課起算,這所大學只存在了短短一個學期,就因戰火逼近而決定西遷昆明再建,新的學校除了保持既有的組織架構外,區別只在于更名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1938年2月,最終有近千名師生決定隨校西遷,他們兵分三路,先后離開長沙動身前往云南,其中有一路以284名男生為骨干的步行者,在團長黃鈺生,以及李繼侗、聞一多、曾昭掄等11位教師的隨行輔導下,組成湘黔滇旅行團,開始了一次史無前例的“教育長征”。
漫漫長路上,會發生什么,會遇到什么?
未知的時空中,將怎樣應對,又會有什么感悟?
帶著同樣的迷茫與憧憬,在前后相隔86年的不同時間點,“湘黔滇旅行團”“湘黔滇毅行團”分別踏上各自的征程。
二 在原始與現代的碰撞中,“遇見”真實的他們
10月28日早晨,我們“湘黔滇毅行團”在當年長沙臨大租用“湖南圣經學校”遺址僅存的主樓前,舉行了莊嚴的出征儀式。一次回望歷史的追尋之旅正式展開。在我心中,一場關于“在現代與原始的文明碰撞中,如何保持和諧共生”的長久思考也隨之同步進行。
遙憶當年,湘黔滇旅行團是以近乎原始的遷移方式,在接近原始的自然社會環境中,主動實施以“鍛煉體魄,增長見識,接觸社會,體察民情”為目標的教育行為。他們行走于湘黔滇三省的大地上,在窮鄉僻壤中風餐露宿,在崇山峻嶺中風雨兼程。在與湘黔滇的侗族、苗族、布依族等不同少數民族交流中,他們對中國社會的多樣性、復雜性建立起了前所未有的直觀認識。
無論對于這群涉世不深的青年學生,抑或是他們見多識廣的帶隊導師,每天遇到的問題是全新的,無時不在的困難都是前所未有的。“我們步行團仍然高唱義勇軍進行曲滿懷抗戰必勝的信心前進,1938年2月中旬自長沙動身,4月28日到達昆明。那是一次有意義的旅行。”(黃鈺生語)
再看當下,毅行團則是以現代化的方式,在高速公路網上實現一日千里的地理跨越,車窗外一晃而過的萬水千山讓遙遠的距離感早已不復存在,這對體驗當年艱苦行程和惡劣環境無疑是一個巨大阻礙。截然不同的行進方式,再加上“星移斗轉、物是人非”的歷史演進,完整復刻當年旅行團的行進軌跡已然不現實。但是,另一種遇見更為期待,那就是在相同的途經點上,與他們產生靈魂呼應。
玉屏是由湖南進入貴州東部的第一個縣城,如今是銅仁市下屬的侗族自治縣。1938年3月17日,旅行團的師生們經過27天跋涉到達這里。著名生物學家吳征鎰(1916-2013)當年只有22歲,作為旅行團輔導老師,他在當天日記中寫下:微雨中經酒店塘,由保安隊護送出境,三十里至鲇魚鋪湘黔交界處,距長沙六百三十五點五公里,距貴陽三百七十二公里。沿途多平頂山,已入貴州Disseated Plateau(切割高原),河流均為小溪激流。又三十八里抵玉屏,縣內備極歡迎。全體宿縣衙門內,并開聯歡大會,曾昭掄先生向小學生演講。縣內產石竹,以制玉屏簫及竹杖,團內幾每人購一根。入黔后多荒山,草坡雜生毛栗,松林及柏林偶見。市上尚可見鴉片鋪。
現存史料證明,玉屏雖然地處荒蠻之地,卻是沿途第一個以縣政府名義對旅行團表示出熱烈歡迎姿態的地方。其原因很質樸,他們認為這并非只為迎接遠道而來的賓客,而是明確將聯大師生當作“復興民族的領導者,務須愛護備至”(1938年3月16日玉屏縣政府通告語)。在這份殊榮面前,相信就是鐵石心腸也不會無動于衷。
我們毅行團在離開長沙后,僅用了一天多的時間就于10月29日下午到達玉屏。雖然距離旅行團師生到此已過去86年,卻同樣受到了縣政府在古城門廣場的熱烈歡迎。幾位縣領導陪同我們參觀了鐘鼓樓、文廟、印山書院等歷史遺跡,一路講解玉屏的人文風貌。每到一處,身著民族服裝的美麗侗族姑娘都給我們準備黃桃果脯、綠茶、手繪明信片。玉屏與聯大的情誼,猶如那一杯杯綠茶,醇厚悠長。
特別引起我們濃厚興趣的是,在玉屏文廟如今僅存的大殿前,一張當年旅行團的珍貴合影。這是毛應斗、吳征鎰、曾昭掄、袁復禮、聞一多、黃鈺生、許維遹、李繼侗、郭海峰、李嘉言等10位輔導團教師,在玉屏留下的難得的清晰影像,讓我們在追尋途中第一次夢想成真,實現同他們的真切“遇見”。
在印山書院的簫笛博物館,我們領略了玉屏簫笛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悠久歷史和獨特文化魅力,并意外地收到了玉屏縣政府為每人準備的一根用石竹制作的簫笛,上面精心貼有西南聯大的校徽圖案。這份厚禮純粹是托了聯大前輩的福,也讓我們牢記玉屏人民對西南聯大師生經久不衰的深情厚誼。
黃平縣位于黔東南,從明朝開始就是連接京城與云南的古驛道上的重要站點,也是當年旅行團途經鎮遠、施秉后前往云南的必過之地。而飛云崖是一處有著約560年歷史的名勝古跡,位于城東北約12公里處,距離公路不遠,是西遷之路上不可錯過的文化自然名勝。
我們與聯大前輩們的又一次“相會”,就發生在飛云崖。
在當年湘黔滇旅行團幾位聯大師生記錄行程的日記中,1936級北大政治系學生錢能欣(1917-?)所著的《西南三千五百里》是一部流傳較廣的日記體史料。
在3月23日的日記中,錢能欣寫道:晨起來兩眼迷離,八時離施秉,二十里至干地坪。公路環繞山腰,經燦橋下坡而至飛云崖。這是黔東的名勝,大門上寫的“黔南第一洞天”。飛云洞在山腰,進大門左是溪水,右是月潭寺。洞的歷史不可考,明清的石碑上也未提及。洞頂山石古怪,形如巨掌。有一個石碑描寫這個洞的,茲抄錄于后:“千載白云飛不去,至今留與洞為名;云飛云住洞常在,洞古洞今云自生。怪石峨峨原有相,清泉冷冷卻無更;桃花不近涇流水,恐惹漁人多此行。”
10月30日中午,我們驅車60余公里,僅用一個多小時就從鎮遠直達飛云崖,而同樣的路程在86年前卻要花費一天多的工夫。
沿著當年旅行團師生走過的路徑瞻仰這處名勝,果然不同凡響。飛云崖景區聚集了明清兩代的大量文化遺存,建筑形制、樣式與自然風貌皆具特色,相得益彰。特別是建筑中儒釋道三種文化的寓意,也體現了中華文明中所含之“求同存異、兼收并蓄”的思想特色。
其中的代表作“月潭寺”,是一座擁有近500年歷史的古剎,始建于明朝正統八年(1443)。幾十年后被毀于戰火,明正德三年(1508)重建。其中最具特色的牌坊采用中西合璧式,為貴州境內唯一的彩色泥塑牌坊,雕塑水平與文化寓意俱佳,令人嘆為觀止!另外的云在堂、養云閣、皇經樓、大雄寶殿等主要建筑同樣是飛檐翹角,雕梁畫棟,配以參天古樹,形成極為幽靜的人文環境。
重建之時,恰逢被稱為中國四大儒家之一的王陽明(1472-1529)被貶入黔,途經黃平,這位時年36歲的“陽明心學”開創者受邀撰寫了名篇《重修月潭寺建公館記》,其中“天下之山,萃于云貴;連亙萬里,際天無極”更是成為廣為傳播的名句。可以讓他在天之靈感到欣慰的是,他的名作不僅為這座古剎增添了濃厚的文化氣息,也給兩代西南聯大的后學們帶來傳統文化的熏陶。
1938年4月14日,旅行團已經走過了省會貴陽,到達安南縣域,即將進入云南境內。這一天錢能欣在日記中寫道:天色晴朗,離安南西行,約五公里,公路蛇形而下,成二十四個“之字形”的曲折。山間草木蔥蔥,微風中帶著自然的芬芳。二十五里至沙子嶺,有支路,名南龍路,起自安南,經興仁縣境而至安龍西南邊僻,滇桂交通,藉此可日臻聯絡。全線長一百三十四公里,民二十五年(1936年)十月開始建筑,二十六年四月完成。時適逢黔境大旱,兼之沿途山崗起伏,工作困難,不幸流傳了疫癥,筑路工員因而殉身者竟達二百四十二人之多,今日死者死矣,留在人間的是他們的血汗生命所成的大道。嶺上有紀念亭,旅行者過此,對無名英雄表示敬意,西南的開發,他們做了先導。
錢能欣描述的場景就是連接二戰期間中印緬戰略公路網的滇黔公路中最險峻區段——“二十四道拐”。這是一段在被稱為“鴉關”的蜿蜒古驛道基礎上修建的公路,是自古以來由黔入滇的必經之地。當初修建時其戰略作用還未凸顯,當抗日戰爭來臨,特別是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后,這段公路就成為中國內地接受國際援助的唯一陸上動脈的咽喉要道,迅速引起敵我雙方的高度關注,并針對它投入了大量的戰力,維護與破壞的反復較量持續了5年之久。
當年旅行團經過“二十四道拐”時,師生們就為其險峻的態勢和修建者做出的巨大犧牲感到震驚,在親自跋涉過這段長達4公里,第一拐到第二十四拐直線距離350米,垂直高度約250米,坡度卻達到約60度的驚險路段后,他們對中華民族堅韌不拔的民族精神認識更加真切。后來在回憶這段“教育長征”中印象深刻的人和事時,“二十四段拐”的徒步經歷從未被他們遺忘。
86年過去,一切已經發生極大變化。當年的“安南”地名因與“越南”舊稱沖突,早就被改為“晴隆”,同時因為這段公路上世紀五十年代就已停用,一項偉大工程也就被世人逐漸淡忘。近年來,隨著“二十四道拐”的國際影響和巨大旅游價值重新被發現,當地政府從2014年開始,以“二十四道拐”為核心,打造復合型旅游基地,成功進行了脫貧工程攻堅戰,將改革發展的實惠帶給了晴隆的各族群眾。
當我們毅行團10月31日下午4時許抵達“二十四道拐”西端晴隆山上的觀景臺時,立刻與當年旅行團師生一樣,被這段公路蜿蜒曲折的峻險態勢深深震撼!站在“二十四道拐紀念館”前俯瞰近90年前貴州人民用血汗與生命構建成的偉大工程,我的心中對創造這段奇跡的貴州民眾充滿無限敬意,也對二戰期間為了維護這段生命線而貢獻巨大力量的中美軍民滿懷感激之情。
此時此刻,我相信兩代“聯大人”產生跨越時空的思想共鳴是歷史的必然結果,相互激蕩中產生出的精神能量,也必將再生巨大衍射效應,延展無窮……
三 西南聯大,我們來了
11月1日中午,在當年旅行團師生由黔入滇的“勝境關”(亦稱:界關)上,最后一次向東回看穿行了四天的貴州大地,轉而望向西面一望無際的云南紅土地,我們知道:就要“到家”了!又經過4個小時的最后奔馳,當大巴車駛進昆明市區的云南師范大學,一個聲音從每個人心底迸發出來:“西南聯大,我們來了!”
云南師范大學從“西南聯大師范學院”演變而來,是西南聯大在1946年5月4日宣布停辦后留給云南的一份厚禮,用以回饋云南人民對聯大的八年“養育之恩”。因此,將云師大視為西南聯大的“活化石”毫不違和,清華、南開、北大將云師大校園視為自己歷史中的一塊“精神圣地”順理成章。
云南師范大學將11月1日定為“校慶日”,本身即彰顯與長沙臨時大學及西南聯大一脈相承的淵源。在這塊至今仍保留有諸多西南聯大遺跡,回蕩著數以千計聯大師生生命信息的寧靜校園里,“草頂泥墻”的教室,張伯苓、蔣夢麟、梅貽琦三常委塑像,“一二·一”民主運動四烈士陵墓,聞一多先生紀念像,西南聯大紀念碑等地標景物,構成了一幅西南聯大的歷史畫卷;“2位諾貝爾獎獲得者、4位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8位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170余位兩院院士及100余位大師級人物”的豐功偉績,譜寫著西南聯大寫在中華大地上的燦爛華章。
徜徉在西南聯大舊址,無處不在的聯大氣息,讓我的心緒好像重又置身于那令人刻骨銘心的聯大八年,那些曾經發生在這里的經典傳奇仿佛就在身邊上演——
“一份物理考卷”:當年聯大物理系一年級學生李政道盡管才氣橫溢,頗受物理系教授葉企孫的青睞,但他一次電磁學考試的成績卻只得了83分,原因是40分的實驗課被扣去15分,還因此牽連本來得到60分的理論課成績也被減掉2分。當李政道明白老師的良苦用心在于要他重視物理實驗的重要性后,他的科研之路從此確立正確的方法,最終成為一代物理學大家。
一句至理名言:聯大師生“物質上,不得了,精神上,了不得”!這是曾回響于聯大校園的林語堂先生一句話。戰時經濟嚴重遲滯,社會問題矛盾重重,一句“窮得不得了”已經將物質生活的窘態高度概括。但即使如此,“維三校,兄弟列,為一體,如膠結。同艱難,共歡悅,聯合竟,使命徹”,聯大人在精神上確實了不得!在長達八年之久的聯合辦學中,“同無妨異,異不害同,五色交輝,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終和且平”,最終成就了中國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瑪峰”。
聯大人的“剛毅堅卓”校訓,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北大),“自強不息、厚德載物”(清華),“允公允能,日新月異”(南開)三校精神的薈萃,其生命力無比強勁。盡管西南聯大已經成為歷史一頁,但播下的種子早已根深葉茂,只要中國教育事業在發展,“剛毅堅卓”的精神就會被賡續,其內涵也將在“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中被發揚光大。
四 結語
短短幾天的“重走西南聯大路”之旅,讓一行人從中國現代化進程大視野回看86年前湘黔滇旅行團的設計初衷,深深感佩當年教育大師們的良苦用心。正是他們的深謀遠慮和真知灼見,讓昔日的聯大西遷,成為一次壯行,真正為徒步師生們創造了“去認識我們的祖國”(聞一多語)的寶貴機會。
86年前的“教育長征”,這份寶貴的精神遺產,在這樣的重走中,再一次得到深刻的體認。
2024/11/22 修改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