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作家顧凡及:腦科學的發展很快,我還在不斷學習
今年86歲的顧凡及,曾經是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長期從事計算神經科學的科研與教學。退休以后,他開始寫科普書,決定把科普創作和翻譯作為自己余生的事業和追求,至今已出版16本科普著譯,包括面向大眾的科普讀物《腦科學的故事》。12月8日,在“上圖發布×世紀好書”月度好書精選榜發布會上,《腦科學的故事(第三版)》入選10月榜單精選作品。
“進入腦科學領域以后,我最大的感悟就是,‘Use it or lose it,’不用則廢”,日前,澎湃新聞記者在上海的一家養老院里見到了顧凡及,如今,他基本保持著退休前的生活作息,每天工作大約五個小時,睡前,他會在手機上聽聽書,最近在讀馬伯庸的小說。作為腦科學研究者,顧凡及和國內外的腦科學領域專家保持聯系,持續關注世界范圍內腦科學與人工智能的最新發展?!半S著年紀的增長,大腦的衰退不可避免,但我相信,動腦能使這個衰退減慢,我現在的腦子還算可以,因為我一直在用腦,沒有斷過?!?/p>
【對話】
退休后開始寫科普,關注人工智能動向
澎湃新聞: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科普寫作的?
顧凡及:我是在退休后才真正地開始科普寫作。我不喜歡什么事都不做、每天只是看看電視的生活,我覺得科普是我能夠做的事情。2008年的時候,我的第一本科普書在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當時楊雄里院士來問我,愿不愿意寫一本給小孩子看的科普書,我說我有時間,可以試試,就這樣寫出了《好玩的大腦》。之后我又繼續寫科普書,在上??茖W技術出版社出版了《腦科學的故事》第一版,這是我第一本寫給廣大公眾的科普書,從那以后就一發不可收拾,基本上一年一本。
澎湃新聞:《腦科學的故事》第三版中增加了關于腦科學領域的最新科研成果,比如腦機接口等,您對于這些最新成果的探索和研究是如何進行的?
顧凡及:我原先從事的是計算神經科學的研究。退休以后,我一直關注這方面的進展,之后在進行科普工作的時候,也從各個地方積累材料、閱讀和思考。我和同事合辦過一本國際期刊《認知神經動力學》(Cognitive Neural Dynamics),和國內外的學術界朋友保持聯系。在雜志的審編過程中,我收集了500個國內外科學網站,從上面獲得了很多資料。我還從《科學美國人》(Scientific American Mind)、《發現》(Discover)、《新科學家》(New Scientist)等高級科普讀物上獲取信息??破招枰媪私?,我依據專業的教科書列出大綱,再以科學性、趣味性、前沿性作為標準,根據大綱來選擇材料,把找到的材料收集到電腦或是紙質的文件夾里,之后在寫文章的時候,方便查找。
澎湃新聞:您在書里寫到和德國的退休信息技術工程師卡爾·施拉根霍夫郵件往來,交流人工智能的話題,關于未來的人工智能以及可能對人類帶來的挑戰,目前您是怎么看的?
顧凡及:人工智能是一個很大的話題。我首先要說明的是,對于人工智能,我只是一個有興趣的外行,但我并不是這方面的專家?,F在我不只是和卡爾保持聯系,還有美國天普大學計算機系的王培教授等,我向這些國內外人工智能領域的專家請教,和他們討論,有時候也會爭論。
以前我堅信,人工智能僅僅是一個工具,關鍵取決于人怎么使用它。現在我對這個觀念有一點動搖。王培在書里講到,智能系統有初始目標,對于生物來說,就是進化和遺傳,對于機器來說,是工程師設定的目標。智能系統要實現初始目標,需要經歷很長的過程,不斷地和環境打交道,在這個過程中,就會產生許多派生目標,形成目標鏈,在這個目標鏈里,有些初始目標可能就消失了。我想,對我自己來說,研究腦科學、做科普可能就是我的派生目標,而不是初始目標,是隨著我的經歷和環境的變化而產生的。我把派生目標和意志聯系起來,在想機器的派生目標是否算是它的意志,當然這些還只是我自己的思考。
偶然進入腦科學領域,至今還在學習
澎湃新聞:您是把派生目標和自己的經歷聯系起來,聽說您本人是從數學專業轉向了神經科學,這段經歷是怎樣的?
顧凡及:我在復旦大學數學系念到大四下學期的時候,偶然的機會被選出來做預備老師,負責給學弟學妹講普通物理的課程,為此我去旁聽了全部的物理系課程。之后又在機緣之下,被分配到了中國科技大學生物物理系——當時他們恰好需要一個有數學背景和物理背景的老師。我進入生物物理系以后,分配給我的工作是研究生物控制,包括給本科生編寫生物控制論的教材,由此開始和腦科學打交道。
為了完成這些工作,我去北京醫學院聽生理課,做生理學實驗,又去北京大學旁聽神經生理學的專業課程,慢慢地進入了計算神經科學的領域,后來,又回到上海,在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書。實際上,在上世紀90年代以前,計算神經科學沒有正式的學科名稱,處于神經科學和信息科學的交叉領域,我總是先碰到任務,再去補相應的知識。直到開始做科普,我想要從頭開始學習神經生物學的知識,我覺得博士也就是學習4年,我的前面絕對不止四年,我還用得起這個時間。
顧凡及做講座
澎湃新聞:您如今每天的日常大致是怎樣的?
顧凡及:我基本上是維持退休以前的生活方式。一般早上6點半到7點起床,8點參加養老院里的集體早操,之后從9點工作到11點,中間除了寫作以外,也會處理電子郵件和手機信息。午飯過后,再工作一兩個小時,然后午休,大概到下午3點的時候,繼續工作兩小時,晚飯以后,再繼續工作。一天大概有五六個小時是在工作,中途也會去健身房做會兒操、跑會兒步,周末的時候也會看看電影。睡覺之前,我會在手機app上聽聽小說,放松一下大腦,然后晚上10點左右睡覺。一年365天,除了過節和聚會,基本上天天如此。
澎湃新聞:說到小說和電影,在《腦科學的故事》里,也能看到不少對文學和藝術作品的引用。您對文學藝術也有很大的興趣嗎?
顧凡及:我從小就喜歡讀歷史和小說,尤其是傳奇小說??赡苷f來慚愧,我讀的往往不是被認為一流的作品,比如四大名著,除了《紅樓夢》沒有讀完,其他三部都讀了很多遍。武俠小說里我最喜歡的是金庸,最近我在聽的是馬伯庸的小說。國外的小說家里,我喜歡大仲馬、梅里美、普希金、萊蒙托福這些,但有些比較深刻的作品,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我就看得很少。
保持好奇,保持活力
澎湃新聞:您從數學專業轉向了神經科學領域的研究,直到現在也一直關注人工智能、腦機結合等這一領域的發展,您對于腦科學持續探索的動力是來自哪里?
顧凡及:一個是好奇,一個是興趣,想要搞好科研或者科普,都要有好奇心,要覺得這件事有意思。我自己要做這件事,我想這是我最大的動力。另外,年紀大了以后,我還是希望能夠對社會有一點回報,覺得這樣自己的生活比較踏實,也覺得這樣好像自己仍然有活力。
澎湃新聞:如今您還在寫新的科普書嗎?
顧凡及:我現在手頭有幾本書要寫。之前和卡爾合著了“腦與人工智能系列”,關于腦科學和人工智能的熱點和開發問題,這套書寫到2019年中斷了,之后又發生了很多新的熱點和爭議,比如歐盟人腦計劃(EU Human Brain Project, HBP)終結,還有100多位科學家聯署發文稱綜合信息理論是“偽科學”等等。怎么看待這些事,這是我現在和上海交通大學的梁培基教授在合作寫的一本書的內容。另外,我在準備《腦海探險》的更新版,也是由上??茖W技術出版社出版,關于腦科學和交叉科學領域的新發展。在《腦科學的故事》里,有一章關于錯覺,還有更多的材料沒有延展,國外有作者寫了一本《眼見非實》探討錯覺,我不太同意里面的觀點,我正在寫一本《錯覺,魔幻世界背后的真相》,大約明年4月份交稿。除了書之外,我還會在微信公眾號上寫稿,以及給一些雜志寫短篇。大概每年維持在20萬字左右。因為腦科學發展很快,不斷地有新東西出來,要不斷地學,學了之后,有些覺得好玩的、值得思考的東西就可以寫出來。
《腦科學的故事》書封
澎湃新聞:對于現在正在從事腦科學的年輕人來說,您有什么建議或者期望嗎?
顧凡及:我羨慕他們生在一個好的時代。在我開始進入這個領域的時候,腦科學還不是一個獨立學科,腦科學的科普和研究也沒有受到那么多的重視?,F在世界上各個國家都大量投資腦科學,我們國家也是,各個大學都有這方面的教授。對于現在的年輕人,我想到一位已故的腦科學家沃爾特·弗里曼(Walter J. Freeman III)說過的話,他對年輕人的寄語是:你們背上沒有成功的包袱。有些人成功以后,就沿著他原來的那條路線走下去,不愿意嘗試新的事物,不愿意冒險,年輕人沒有背負這些,完全可以去做你們想做的事。弗里曼還說過,腦科學要繼續發展,一個要靠新的技術,一個要靠新的思想,新的技術需要國家投資,但是思想誰都可以擁有。
我看過很多科學家的傳記,對照他們的成功,我覺得科學家要有三條品質:第一是好奇,這是他們的動力,有了好奇才愿意廢寢忘食地去做這些事情;第二是質疑,不要覺得權威說的一定對,要自己用科學理性的思維去思考;第三是堅毅,堅毅不等于固執,你要常常質疑自己走的方向是不是對的。我念書的時候,沒有老師的引導,也走了很多彎路,當然年輕人也不要完全相信我,通過你自己的實踐來檢驗,如果發現我說的不對,就照你自己想的去做。各人頭上一片天,后悔沒用,我只想讓我的余生過得開心、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