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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4年第4期|白琳:快雪時晴(節選)
來源:《芙蓉》2024年第4期 | 白琳  2024年09月18日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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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達佩斯的雪陡然落下。從超市回家的路上,雪花星點,色調暗淡,斜斜撲上遠處灰色教堂的巨大尖頂。牛奶、面包、歐芹、抱子甘藍、番茄、火腿和形形色色的茶葉折疊在肩胛骨下薄薄的帆布袋中,像凸起卻沒能長出的翅膀。從前一個街區走到下一個街區,它們在身上越來越重,落上了雪沫,很快又化成水珠。我在公寓前站定,把這些負累扔在腳下,看它們軟趴趴靠上沉重的深褐色木門,從口袋里翻出鑰匙,又騰出手擦了擦因為戴著口罩而霧氣蒙蒙的眼鏡。

大門不好開,需要多試一試。黛比這么說。那晚上她站在二樓的扶梯前跟我打招呼,儼然一位生活在舊式宮廷里的貴族。

我媽媽說你會在這里住一陣子?

沒錯。

抱歉,我想問會住到什么時候?

不太確定,因為我現在買不到回國的機票。

啊,沒關系,你放心住下來,反正這個宅子也空著……我只是想要有個大概的時間概念。你知道我不常來……

我知道。我想,也許是幾個月……在居留證到期之前,我必須回到意大利。

OK,我明白了。

謝謝你這么晚了還在等我。

沒關系。我不是一個早睡的人。

你不住在這里?

偶爾。我會過來清潔。

我點了點頭,思索如何接續下面的談話。你今晚要留在這里嗎?我原本想這么問的。

一會兒我告訴你怎么使用公寓里的物品。不過那之后我會離開。她似乎能夠閱讀我的心思,這種銳利源自她的母親,她們一樣聰明。

怎么走?

馬克開車來接我。啊,馬克是我的男朋友,今天太晚了,但哪天有時間——如果你愿意的話,我介紹你們認識,我們可以去喝杯咖啡。

好,我很樂意。

面前是一棟18世紀的新古典建筑,有一個空曠的庭院,圍欄式宮殿設有雙柱廊道,保留著陽臺。為了再現內廷的古典完美,裝飾被克制到最低限度,某種程度上而言,我欣賞這種禁欲系的冷淡風格。不過,如果仔細觀察,還是能從莊重與無聊中捕捉到一絲半縷低調的煩瑣——高大華麗的鍛鐵大門、黑色鏤空鐵藝裝飾、彩繪天花板、雕花扶梯和彩色玻璃窗。巴洛克的殘余與帕拉迪奧中產階級主題是匈牙利古典主義中罕見的元素,但在典型的住宅建筑中,偶爾如此點綴并不令人意外。

這棟樓很安靜。或者,簡直稱得上死寂。我沿著旋轉樓梯上樓,繞過四分之三的圍廊走道,仔仔細細觀察即將入住的庭院。晚間十點,除了眼前的屋子里透露出昏黃的光,其余都沉陷在一片幽閉與寧靜中,能看到的一切都蒙著夜的薄紗。

現在這棟宅子就只有我們一戶人。之前樓上曾短暫地作為民宿租住給來旅行的人,但這在匈牙利不合法,后來所有的屋子都關閉了。黛比解釋道。

一共四層?

是的。

我們現在是在一層?

沒錯,但你也看到了,它很高。

是很高。我俯身去看。方方正正的庭院在身下打開,與所有古典建筑一樣,柱子線條干凈優雅、簡潔利落。那些淺淺附著的矯揉造作都隱匿在扶梯與大門外側,內部空間更多著意于高貴的樸素。

其實——我收回探向黑暗的目光說,在中國這是二層,而且要比普通的二層樓高出很多。

嗯,屋子很高,你可能得適應一陣子。

具體會有多高?

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也許我媽媽更了解,但我覺得有五米左右。其實,我不很喜歡這里……

哦?

因為太空曠。你聽,我們走路都會有回聲。這個房間——我覺得如此,常常給人過于寂靜的感覺……如果你覺得暖氣不夠暖,就告訴我,下次來我給你帶一只電暖爐。黛比光著腳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并不畏冷。她帶著我穿過兩間巨大的會客廳,以及一間高門緊閉的臥室,看著她走路的樣子,石磚的寒氣似乎也滲入了我的腳底。她邊走邊說:那是我姐姐塔莎的房間,她平時不會回來,但是我們還是保留里面的原貌——我姐姐,你反正也知道的,她這個人比較“龜毛”,并不好搞……哦,這是咖啡機,這是茶壺,還有這些廚具,你都可以用……啊,這些杯子是我姐姐的,這些是我的,如果不介意的話,你可以用我的……還有這是吸塵器,這個是我爸爸讓我給你買的插線板,一個五米一個兩米,你知道這房子太高了,所以那個五米的你可以用在臥室……還有新的浴巾……浴室和衛生間隔開了,那里還留有我的洗浴用品,如果你喜歡可以隨便用。

好的。謝謝,不過我明天大概會去大采購。

嗯。她點了點頭,哦,對了,如果你要去買東西,超市的話走一條街就有一個Lidl,旁邊還有一個Tesco……

Lidl就夠了,我特別喜歡這家超市。我笑著說。

沒錯,我住在這里時也就只去那間。物美價廉,不過你要是去買一些日用品,那就去它對面的dm。

這里也有dm?

是的,你喜歡這家店?

嗯,在德國時你不知道我有多愛它。

確實。我也喜歡去那里看看——不過你如果有更多需要,或者想買一些高級點的商品,MüLLER也是一個好選擇。還有……

她仔仔細細跟我說了許多附近的去處,包括好餐廳和酒吧。我逐一在地圖上標記下來,這個過程里,她帶我去看了我的房間。因為樓層太高,這個屋子被重新裝修成雙層格局,足夠寬敞,然而只是整棟大房子中的一個房間而已。樓下是書桌和沙發,樓上是床。圣誕紅的床品剛剛被漿洗過,正散發清新洗衣液的味道。墻壁上掛著三幅水彩畫,都是布達佩斯的風景。

我爸爸說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就一定要告訴我。我都會幫你添置。

哦,很好,謝謝你們,為我想得這么周全。

應該的。我媽媽說要讓你感覺到便利,就像是回家一樣。

謝謝。我確實有這樣的感覺……其實今天飛過來時,我還盤算著怎么在這里安定下來,該買些什么,現在看來幾乎不需要任何別的安排。

有什么需要你一定告訴我。她再一次強調,希望你在這里住得開心,希望你喜歡。

謝謝,我很喜歡。

那么,她按亮了手機,看了看時間,我要走了,你今晚好好休息。哦,那扇大門很老了,所以鎖孔不好開,也許你需要多試試。

好的,明白了。

晚安。

晚安。

其實大門很好開。只要輕輕轉動鎖芯就好。那聲陳舊的帶有歲月痕跡的“咔嗒”聲和古老的木頭上陳舊的烙印總能帶人踏入另外一個時空。每當我把手袋扔在地下,用手擰動黃銅手柄,沉重的木門就忽而打開,很快將喧囂關在身后,我拜讀的是塞在歷史空間的一個幻境。

黛比說得沒錯,整棟建筑過于冷清。不知道什么原因,其他的空間像是被廢棄很久了,只有這一個還短暫地活著。日復一日,果然只是我一個人的庭院。在塞爾維亞給毛里奇奧打電話時,他說“來吧,你會喜歡。它在市中心,但是很安靜”。我原本是不相信的,幾年前,瓦茨大街我來過一次,是游人如織的地方,真真切切的鬧市。掛掉電話,爬上貝爾格萊德酒店里那張有些洇濕的床鋪時我的肩膀忍不住抖動,牙齒也叮叮當當在嘴里打架。我把自己埋在松弛的枕頭里,睡前模模糊糊想:過度夸張。毛里奇奧比起他的太太而言,總是更喜歡過度夸張。

我只是以為“安靜”是指可以一個人住一間空空蕩蕩的公寓,沒有其他房客的打擾,沒想到卻真的享有了整棟布達佩斯的建筑。最初的幾個夜里,我總會輕輕走出屋子,環顧四周。巨大的落地窗一個一個緊閉著,靜默無聲,庭院中只余漆黑寂靜。鬧市就在其外,而此處卻荒寂至極,確認過多次之后,我接受了“這里只有我一個人”的現實。

很快,我進入了采購的繁忙之中,先去超市扛回來大量的肉類、蔬菜、水果,屯糧過冬,填滿了冰箱。接著去dm買了洗浴用品和熏香,再然后搭地鐵M2線路去六站地之外的厄爾斯廣場,從一家1990年開的IKEA扛回來幾個碗碟、一只花瓶、一束綠色植物假花、一張姜黃色餐墊以及一套牛油果綠的床品。這一切做起來并不十分輕松,因為前往布達佩斯的那天下午我在巴塞羅那機場摔壞了手機,此后,失去了這個現代人必備物品的我像是損失掉一半的功能。我失去了作為人的自信,在陌生的街頭東張西望,很容易就迷失了方向,不安與慌張成為常態,在每一次走出去之前都忐忑無比。然而這種狀況只短短持續了幾天,我很快通過人類極強的適應能力重新開發自我,出門前反復查看地圖,沿路牢牢記住地標建筑,就這樣在布達佩斯穿梭幾日并沒有走失,并且感受到了一種原本應屬于自己的輕盈,我成了我自己,而不再與那只同世界捆綁的手機黏膩在一起,這是一點意外的自由。

最初的一周,我每天都要在瓦茨街上來來回回往返幾次。它就在這棟住宅的大門之外,是布達佩斯古老的商業步行街。這條街上咖啡館、餐廳和商店林立,建筑大多建于18、19世紀,風格典雅華貴。圣誕節前夕,彩燈和花樹林立四周,閃爍璀璨,街道盡頭是圣誕集市,熙熙攘攘,幾乎每個角落里都塞滿了人。住進來不幾天之后,黛比要在城中加班,以騰挪出回羅馬慶祝節日的時間,為了上下班方便,所以也搬進來短居。她住在一個寬大的兩居室套間,我走進去過幾次,覺得過于空蕩,一切家具在里面都顯得矮小,一張相對闊大的床擺在最里間屋子中央,像是漂浮在海面上,深冬的海面,我感覺到了冷。

不覺得冷嗎,那個房間?早晨在廚房里遇到,我靠在盥洗池邊一邊喝咖啡一邊聊天,忍不住問。

冷啊,所以我不喜歡來這里。但是有什么辦法,至少從這里去機場比較方便,我21號去羅馬——他們要求我一定要回去過圣誕節。一定——至少一年中這一次得見到你——他們說。好像因為圣誕節才發現還有我的存在……不過,你有什么需要我帶回來?

一只新手機,還有我的筆記本電腦。我現在是一個光溜溜的人。

沒錯,但也可以好好享受這一段不被打擾的時間。

我點頭,同她談起我一段時間以來對布達佩斯的探索以及每日的購物行程:BP地鐵站的扶梯速度太快了,每次上去我都得小心準備,不然容易撞人。

不僅你這樣,本地人也如此。

是我在歐洲見過的最快的扶梯。

好像確實如此。我們的個性都有些急。

我搭地鐵回來時看到有個年輕人好像嗑了藥。

哦,說說看。

他雙眼迷蒙,高聲喧嘩。

也許喝了酒?

沒有酒味。

節日里偶爾會看到。其實我不喜歡過節。太吵鬧……圣誕節沒辦法,要和家人一起過,新年就常常不過。

那今年呢?

今年會在新年加班。這樣也好,不然的話我能做的就是晚上去酒吧,然后回家到衛生間嘔吐,一直吐到第二天白天。過去幾年都是這么過的。我的新年在嘔吐中度過。

我也沒有好好過過新年了,甚至也有差不多10年沒有過過中國新年了。

我聽說你們也都要和家人一起慶祝。

沒錯。但是我大多是在國外。

我非常能夠理解。它成為生活中普通的一天。她說,又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時看了我的腳尖:

我喜歡你腳上這雙襪子,但是如果你需要拖鞋,也許你可以穿塔莎的那雙——反正我覺得她一定都把它忘記了,她有一萬年沒回過這里了。

不過才一年而已,我記得去年夏天她來這里消暑來著。

那也沒在這里住,是在郊外的別墅,那里很涼快。我媽媽問過你要不要去住。

當時我說我不會生火。而且在想象中會很冷。一片密林中。

真的還好,我覺得比這里暖和。除了壁爐也有暖氣,不過……你真的不需要拖鞋嗎?

這個很暖和,是我在羅馬尼亞買的。一個老奶奶手工現場織,百分之百純羊毛制品,暖和得不得了。我抬起腳給她看:而且我里面還穿著一雙襪子,所以現在它就是拖鞋。我指著腳上那雙乳白色厚重的毛襪說。

嗯,其實看著就很暖和,我正想問你是在哪里買到的。不過……你沒有去外面那條街上購物吧?

沒有,只是路過時感興趣的就去看看。好像不便宜的樣子。

不要買!貴得離譜,也都是糊弄游客的。她把喝完的咖啡杯扔在盥洗池里,轉頭撥了撥蓬松的金褐色卷發,對自家宅院就在這樣的街道背側感到不滿:

每天那么多人,到處都是騙子……

可是卻是黃金位置。而且充滿節日的氣氛。

沒錯,是挺熱鬧的,但這里太吵了,我更喜歡住在郊區。

我記得你姐姐也說她喜歡住在郊區。

哦?她有些意外,大約是對我與塔莎有過此類談話而意外。但很快她接下去說:其實我并不一定要住在郊區,我是說,我更喜歡二者的結合。

我點了點頭,告訴她我喜歡西班牙很多小城的結構,山上是古城堡,山腰是住宅,山下是新城。上山下山,好像可以擁有一切。就這樣岔開了話題。

黛比和姐姐塔莎的關系不太好是顯而易見的。這幾年里,每次我和塔莎見面,也總能夠聽到她對黛比的抱怨。

黛比,就是我妹妹,跟你提過幾次了的那個……

嗯,我記得。

她,一個意大利和匈牙利人的結合體,卻從來都只講英文。哪怕是在匈牙利也這樣,你覺得古怪不古怪?

這很有趣,我想知道為什么。

我也想知道為什么,總之我覺得她就是一個怪胎。

所以她在布達佩斯一直像個外國人一樣生活?

可不是,連找工作都只找講英文的工作。

難道她的匈牙利語不夠好?

怎么可能,雖然在迪拜長大,可我媽媽沒落下把我們任何一個人教成什么都能講。

老實說我覺得你媽媽最厲害。

沒錯,她什么都講得好,俄語、匈牙利語、意大利語、法語、德語——最不好的恐怕是英文了。

你這是凡爾賽。

什么?為什么?

我用三分鐘給她科普。之后她恍然大悟地點頭:

哦,那我媽媽才是真的凡爾賽,她總是說自己的法語講得不完美,因為她當過法國人的意大利語老師,最后教得那位女士只能講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語卻把法語幾乎忘光了。“哦,你知道嗎?她好多單詞都拼寫錯誤,連母語都寫錯,真是不可思議……”這是我媽媽的原話。

沒錯,這是凡爾賽。我笑著說,不過我總是很佩服你媽媽。一個匈牙利人用法語教一個法國人意大利語。

她年輕時就那樣靠著那個貴族女人完成了學業。

我佩服她。其實她可以如大小姐一般生活。我由衷地說。

我也是。

所以我覺得你和你媽媽很像。

她也這么說。

那黛比?

哦,你還沒有見過她吧?她好像對學習從來沒興趣的樣子。我覺得她只想講英文也只是懶的緣故。

懶?

嗯。懶得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她還延續著在迪拜的那一套。

以后她都繼續住在布達佩斯?

應該是這樣的。她懶得改變自己的生活,以前不愿意回國,現在不得不自己生活,又陷入一種固定模式。

固定模式?

嗯,就是住在同一個地方,每天行程不變地過同一種生活。

一個人嗎?

不太清楚,她的那些事我從來不問。我覺得她在那里最好的就是可以幫助家人照看幾棟住宅,但是連這個她都做不好,去年秋天,我們那個別墅的地下水管破裂,整整跑了半年水,她都沒發現,直到今年3月我們收到了4000歐的巨額賬單……

塔莎“抱怨”黛比這些事時是2021年4月,羅馬的春天早早來了,我們穿著薄衫在逛一家英文書店,那時候他們正在向政府申訴賬單的事,認為管道破裂不應計入日常用水的范疇,但是卻收到了“為什么數字不合邏輯地上漲卻沒有及時檢查”的質疑。往后塔莎去了博洛尼亞,我沒再聽到關于水費的消息,當然更不可能問黛比事件的后續。

正如黛比所說,瓦茨街的餐館和商店面向大量游客,價格比一兩個街區外都貴一些。和許多旅游城市一樣,這樣的繁華地段,總有各種拉攏客人的營銷手段。街角站著的幾個年輕人工作賣力,每天都飽含熱情地向來來往往的人群推銷自家餐廳。最初搬來時,每當我經過那家店面,他們和對待瓦茨大街上所有的游客一樣,擠眉弄眼招呼迎客:嘿,美女,進來看看菜單,一定有你喜歡吃的。美女,美女,哎,美女,不要那么冷漠……一開始,他們總是同我講英文,沒過兩天,再次見到我時,他們開始使用中文,并且顯現出比此前更為戲謔的熱情——他們一定看出了我想要走上前去請他們不要再騷擾我的意愿,也因此享受了更多無聊的樂趣。我住下來半個月之后,他們仍沒有放棄用中文跟我講話,我每次走過那個拐角,都會被他們扯著嗓子喊幾聲:你好,親愛的,謝謝。后來我打消了找他們理論的念頭,只想看看他們是否能夠這么堅持著再喊幾個月。

黛比回羅馬去過圣誕節了。現在從歐盟國家回到意大利也都得做核酸檢測,不過,她前一晚仍去喝了酒,果然早晨在衛生間嘔吐,清晨六點半,我被嘔吐聲驚醒,在床面上輾轉反側,想要沉入睡眠,卻被緊接而來的嘔吐聲再次吵醒。這個公寓實在太過空曠了,一點聲音都能夠產生巨大的回聲。那些聲音從底層跑到頂層,像是從遙遠的過去穿越而來,有一刻一切都如此不真實,如同處在電影般的場景之中。后來,我在一片鵝黃淺綠的床罩下想象自己宛若睡蓮,塞上同樣鵝黃色的耳塞,果然轉眼沉沉睡去。再次醒來時已經是中午時分,我整整睡了十二個小時,昏沉無比。黛比已經外出回來,鼻咽測試的結果是陰性,她可以回到意大利和家人團聚,盡管這些在她看來煩瑣無比。

你還好嗎?我早晨聽到你在嘔吐。

都還好。我就是喝了太多酒,又睡得太少——只睡了兩個小時。她臉色慘白地說。

在飛機上可以補一小會兒覺。

嗯。只能如此。

她回家去了。不只這整棟公寓,甚至是布達佩斯整個城市,都進入了休眠。平安夜四處都十分寂靜,晚間走出大樓,我發現下了一點小雨。熙熙攘攘的瓦茨街上幾乎沒有人影,所有的店鋪最遲也在中午十二點就打烊,接下來的幾天都進入假期模式。當厚重的大門在身后合上,右轉不出三分鐘,很快就走到了多瑙河邊,遠處仍舊燈火璀璨,細雨濕流光,沒有比這句詩更能描摹當下的意境了。我憑欄而立,和身邊的一個銅像一樣靜止。它手握一支筆,正對著面前的畫稿踟躕。我同它一樣——面對那些即將要寫的故事同樣踟躕。

幾天過后,圣誕節的余韻已經被蕩滌干凈,節日的熱烈忽而不見,所余只是歡樂過后的蕭條——街角的他們不再吵鬧,一個個將嘴扔進餐廳玻璃內,一個暗淡的早晨他們重新開始營業,灰敗和冷雨是這座城市的唯一現實。

我慶幸自己并沒有過度專注于快樂,也因此沒有感到額外的空虛。不過,蝸居的時間里我吃光了所有的食物,只能拎起手提袋去超市補貨。節日之后,連超市里都冷清了不少——至少我無須再站在長長的隊伍后端,百無聊賴地挑選水果架上的甜柿和牛油果。等待結賬的空隙短得驚人,連拿出錢包的時間都不充裕,這使我手忙腳亂。住了好一陣子,也還沒有完全適應福林貨幣,后來我索性把整袋零錢都倒出來,抱歉地朝收銀員笑笑,她回饋同樣的笑容給我,耐心地一個一個拾起所需的數額。新年快樂,我把東西裝好時她說。

新年快樂。我由衷祝福。

從超市走出來時,原本落著的雨絲凝結成了雪片,洋洋灑灑地落下。此前黛比說布達佩斯今年還未曾下過雪,那么,就這么無知覺中,我與面目模糊且暗淡的人們一起,迎來了初雪。布達佩斯又一次化為了水泥之城,天空灰蒙蒙的,是我熟悉的顏色。

不用撲打那些雪花,它們在落地的過程中就隨即化去,我打開大門,旋轉上樓,走過長長的廊道,看到露臺的花盆里濕漉漉的,沒有一星半點的雪意。伸手探了探混著褐色的泥土,不很冰冷,最后一點綠色掩埋其中,是黛比種的藤蔓植物,叫不出名字。這種常青植物很好養活,耐寒受凍,去了哪里都可以欣欣向榮。天氣冷了之后,暖氣越發顯得沒有那么暖了。進屋子之后脫掉厚重的黑色羽絨衣,掛上衣架,身體就侵入一絲涼氣。把鑰匙扔上矮幾,哐當一聲,回音在闊大的空間震蕩。摘口罩,洗手,燒水,五分鐘之后在窗前落座,從手提袋里翻出Kedvence Teaim茶盒,拆了封,取出一只放進小小的玻璃茶壺,一股緋紅從茶袋中逸出,在熱水的澆注下絲絲散開,蘋果和梨的味道在口腔崩裂。歐洲哪里的茶都比不上匈牙利的,尤其是果茶,每次都令我沉迷。

書桌正對的窗戶,可以看到一角庭院,我望了一小會兒,并沒有實實在在的雪片凝結在眼前,甚至連絲絲的雨也停了。也或者,它們正悄悄浸潤著這棟老舊的宅院,是我的眼睛難以捕捉的另一面。桌角拆開的墨綠色新茶包裝盒仍敞著口,內側寫著:Medd? és királyi ital, amely nem táplál, de teret enged a belegondolásunknak, az álmainknak és a fantáziánknak.—— Dezs?  Kosztolányi,看上去像一首詩的一部分,匈牙利語復雜到讓我懶得去查,直到第一杯茶喝到見底,我才拍了照用軟件翻譯。

……它并不完美,但為我們的夢與幻想留出了空間——茶是夢想家的酒。

實際上almainknak和 almodok 都被翻譯軟件翻成與蘋果有關的意思,讓我百思不解。后來上網找到了這首詩,我才發現這兩個詞原來是夢與夢想家。蘋果的味道縈繞口中,我喝到第二杯時,忍不住好奇去搜索了究竟誰是Dezs?,果不其然,是匈牙利一位著名詩人。一個喜歡飲茶詠茶的詩人。“茶是夢想家的酒。”“我說每一杯茶都是一幅自畫像。”這些都是他的詩句。再往下看,又看到他另外幾首詩:

你想玩:

你想玩我們生活中的一切,

白雪皚皚的冬天和漫長的秋天,

你能喝無聲茶,

紅寶石茶和黃蒸汽嗎?

快樂悲傷的歌:

我洗個澡,提神

醒腦,用溫茶撫慰我的病神經,

如果我去悲傷的布達佩斯,

他們不會是陌生人。

墓碑:

然后會有輕微的嗡嗡聲,

你會煮我的茶,

但不會有人,

因為誰咳嗽

他問,現在他

將永遠沉默,寒冷……

粉紅燈籠:

什么可怕的歇斯底里

在他身下飄揚,

攪動他的朗姆茶

頭痛,在濃霧中

閱讀防水油布小說?

秋季音樂會:

跳動的燈光進入童話屋,

我們在紫茶的蒸汽中溫暖我們的臉,

或者我們在搖椅上一起搖擺,

或者我們在廢棄的門廊上做夢。

冷:

故事

和甜紅茶的金色城堡在哪里?

全都是用翻譯軟件翻的。沒有所謂的邏輯,卻別有一番趣味。雪,茶,濃霧,布達佩斯,咳嗽,廢棄的門廊,城堡。我只看到了這些。它完完全全拼湊了我的故事,在這看似不真實的“童話屋”中,茶的蒸汽溫暖著我的臉,我打算閱讀一部小說,雖然我不知道是不是一本“防水油布”小說,但是我切實感到了冷。

我爬上樓梯,再一次把自己塞進黃綠色的湖泊,玉蘭花熏香不夠濃烈,隱約帶有一點酸味,雅致且纖弱。放久了,整個房間更有一種寧靜清冷的氣味。我后悔在冬天買了它。

一切都安排好了?朋友發消息來問。

嗯。好了。

都還習慣?

還好。畢竟也不是第一次來。

新手機怎么給你?

黛比回去幫我拿回來。到時候我給你們聯系方式。

好。過完年我去看你。

那還有一個多月。

正好你可以安心工作。

沒錯。

天氣呢?冷不冷?

還好。不冷。

好像那邊冬天很冷。

沒關系,我適應得了。

……現在意大利狀況很糟,你那里都還好嗎?

沒有數字,黛比說不用看新聞。而且也根本查不到增長數字。但是他們也都在打第三針加強。

意大利還是很認真在統計,但有什么用呢,每天看到數字在漲,但大家照舊過節。

你打完第三針了嗎?

打過了,不要擔心。你也要多多注意。

那就好,我已經隨波逐流了,不過也不要擔心,保持聯系。

保持聯系。

把iPad扔到一邊,拾起在斯克里普一個書店里買的《德古拉公爵》,翻了兩頁,不能專注,后來,我再次下樓,赤著腳,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坐在桌前寫信:剛才下了一陣雪,現在停了。這兩年很多事情就是這么膠著無奈,仍需在此滯留數月。

……

全文見《芙蓉》2024年第4期

【作者簡介:白琳,生于新疆,羅馬考古藝術史碩士。講中英意德語。中短篇小說在《當代》《收獲》《芙蓉》《北京文學》等刊物發表。2015 年獲新經驗散文獎,2016 年獲趙樹理文學獎新人獎,2022年獲歐陽山文學獎,2023年獲華語青年作家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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