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廣寸木(長篇小說 節選)
這是作家魏思孝全新長篇力作,書名為“村莊”二字的拆解。上篇“局部”聚焦人、物、事、地點與時間,由此勾連出辛留村的人物譜系與世事百態;下篇“一年”則以老付與“我”這對母子的日常生活為主線,記敘村莊一年內的大小事務,涉及農事生產、婚喪嫁娶、基層政治等等,全景式描繪當下鄉村的真實景觀。“辛留村”的蕓蕓眾生與日常生活,由此如紀錄片鏡頭般徐徐展開。百余人物,年歲時節,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每一張面孔都有無盡的故事。
——編者
1
丘陵包裹下的這塊方圓幾公里的平地,歷來因風調雨順,在看天吃飯的年頭,被周邊的山民們嫉羨。雖有盜匪光顧的可怖傳說,在親歷者們死去后,也少有人提及,只留下縣志里的一行文字:“民國初年,軍閥混戰,民生凋敝。鄉間匪患頻仍,地方受害極甚。”但對山區的偏見,根深蒂固。娶妻嫁女,避之不及。十幾年間,過去依節氣莊稼生長而變換色彩的大片農田,上面蓋起宏偉體面的廠房。有幸失地的農民,進廠下車間。農具被掛起,落滿塵土。家中多了工廠統一分發的工作服、手套,以及順回來的廢棄零件和需要記住的有關安全生產的材料。五險一金,不僅是城里人專有的詞匯,在村民的口中,和糧食的價格走向,一同被討論。經濟下行,工廠效益不好,后續的規劃占地一再拖延。一些還種著地的村民,在農田和廠房間騰挪。基于對土地的尊重,覺得有地不種任其荒廢有些可惜。他們心里清楚,種地的確沒有賬可算,倒不擔心麥子的長勢和收成,讓他們面容愁苦的,是遲遲發不出的工資(一拖就是半年)以及越來越嚴苛的規章制度(動輒罰款幾百)。
自村落形成之初,幾百年間,屋舍在數不清的動蕩和災禍中摧毀又興建,如今成排的磚瓦房是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建造的,最初只有院墻和北屋,隨著村民手里有了余錢,十幾年間又陸續加蓋偏房,天井澆筑成水泥地面,木窗換成鋁合金。近些年,村民聞訊要拆遷,為多拿補償金,用彩鋼板罩住天井,算作房屋面積,室內漆黑一片,白天也要點燈。仍保留著過去院式的村戶,已是少數。拆遷遲遲沒有動靜,他們有著更為宜人的居住環境。世事人情在錯落有致的房屋間織造的巨網,讓看似冷清的街貌固若金湯。從外觀來看,屋舍并沒有什么區別,過去是灰色外墻,先是建設新農村,統一涂成淺黃色,去年又打造美麗鄉村,重新涂成白色。風雨侵蝕,墻面裂出道道縫隙。相比生計,這并不為村民擔憂,磚瓦房足以再堅持十幾年,等他們入土為安。
2
過去的土坯房,集中在中心大街的南側,少有修繕,多半已坍塌。沒倒塌的,也搖搖欲墜。幾片紅瓦蓋在墻頭,勉強立起幾根木頭支撐著外墻。雨水沖刷,土坯的墻體上留下道道淺痕,泥土墊高狹窄的胡同。野草叢生,成為黃鼠狼的棲身之所。殘垣斷壁間也有零星的村民還生活其中,多為老人。與孩子分家后,孩子住進新村的磚瓦房。他們自覺時日不多,老屋修繕一下繼續住在這里。再等不到半個月,大年三十給老屋貼春聯。大年初一早上拜年,這是一年中,老村最熱鬧的時刻。男人們穿上最為體面的衣物—西服、大衣、皮鞋,口叼香煙,領著同樣煥然一新的妻兒,經過小巷,望著破敗的屋舍,忍不住分享幾句死去的鄉鄰、曾經的玩伴,反觀業已衰老的自己,哀嘆白駒過隙,對當下的處境不無懊悔。瓦罐的殘片嵌在土里,內壁落了一層還沒有化凍的雪渣。“破四舊”時,祠堂的石碑被搗毀,散落埋在各處。接續族譜,先人的名字拿不定時,雖石碑上有記載,也沒人費力再挖出來一探究竟,只憑發音記上。如今,祖訓早就沒人記得,代替的是在中心大街兩側張貼的新時代標語——愛崗敬業勤勞富,精打細算聚財富,遵紀守法健康富,家庭和睦同心富,鄰里相親互相富。日頭好時,老人們圍坐在標語下面,晾曬行將就木的身軀。
張貼在門上的白紙和胡同懸掛的彩旗交替出現。婚喪嫁娶照常發生,哀樂和歡笑都無法延阻村民在晨光中出門討活的步伐。人命不值一提,握緊在手的東西寥寥,日出而作是必須承受的。日光掠過田地、果園、柴火垛、商店、煉油廠、物流園。生活污水在水泥蓋板下靜靜流淌,屋頂的太陽能隨溫度升高,不斷噴發出蒸汽,猶如醉漢嘔吐。通往村外的鄉間公路,路面坑洼。貨車沿路停靠,排隊等候進廠。一座豬舍,因賠償沒談攏,淪為釘子戶,公路被其分割成兩條斜路。幾年過去,養殖戶搬走,和豬舍一同被遺棄的還有路口的村碑。碑身爬滿枝蔓,撥開后,那些有關村莊來歷的大段碑文上覆蓋著“小額貸款”的噴漆廣告,更加難以辨認這些經年累月風化的字跡。僅存的幾塊農田,村民站立其中,未完的農活讓他出神。土地被輪番地耕種,仍保持本色。種子出土,禾苗生長,掛穗結粒,收割入袋,一如此地生死往復的人們。
3
相較歸為塵土的祖輩,后代們對待生活的態度,沒有多大改變。能糊口的年歲,在數百年的村史中,只是不起眼的一瞬。基因中對饑餓的恐懼,讓他們始終不能相信,吃飯不再是問題。他們對糧食的態度依舊虔誠,這從農忙晾曬小麥、玉米時俯身仔細撿拾地縫里的粒子可見一斑。年輕人的抱怨,總會讓父輩不屑,絮叨過去吃糠咽菜的日子。脫離基本生存的苦惱,在這里沒有供其滋生的土壤。能吃飽飯,就該知足。不論是電視還是手機里所呈現的外面世界的光鮮和浮華,都可歸類為是驕奢淫逸,讓此地牢固的生存哲學——勤懇、本分、吃苦、節欲、忍耐、少言,有些細微的松動,但絕大多數后生們,進城被社會的鐵網篩選,淪為雜質,到頭還是要回到村里,進入工廠,穿好工作服,以劣酒做伴。最終明白一個道理,在一己私欲面前,妻兒老小的胃口更為重要。
這塊彈丸之地,四季交替,雨雪飄落,人如蟲蟻疲于奔命,到頭來兩手空空。你或許開始明白,留下來在這里生活的人們,并不是對此地有多么熱愛和留戀。不可否認,這片祖輩開墾并踞此繁衍的土地,接納著他們卑劣的出身。不論你是否有頑疾在身,還是愚笨無能,這一畝三分地,就是你的家,親友對你伸出援手,也讓你品嘗世態炎涼。從學會走路,到被農活壓彎脊梁;從姑娘洞房花燭時的羞怯,到在親屬出殯時大哭做戲。別處的富足和繁華入眼,也只會讓你置氣般道出一句:哪里都沒這里好。找補自己缺乏冒險精神,沒有去外面闖蕩一番,混出個人樣衣錦還鄉。你不舍自己的破屋,只因,這里就是你唯一的棲息之所。
(選自《土廣寸木》魏思孝/著,理想國·北京日報出版社2024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