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颙:王國維,時代留下的驚嘆號
原標題:重讀《人間詞話》
一本書,能反復閱讀,總能夠讀出新意,除了文本的了不起,也說明閱讀者的進步,閱讀者在歲月的打磨下,又成熟了一些。
從大學時期開始,我多次閱讀王國維先生的《人間詞話》,常讀常新,最近的讀,更是有不少發現,忍不住記錄下來。
說來好笑,本次重讀,起源于一個疑惑。我在思考晚清至民國的文化人物時,對王國維先生的盛年早逝,耿耿于懷,并且對學界的諸種猜測,如“殉清”說、“逼債”說等等,不以為然。于是,突發奇想,為何不重新閱讀先生的名篇《人間詞話》,那是他嘔心瀝血之作,其中,是否蘊含著他的生命隱喻?不過,一經開讀,最初的雜念漸漸隱去,全然被文本的深刻所征服。
《人間詞話》,重視者甚多,中華書局、人民文學出版社等,都出版了自己的版本。所收內容,除了三卷“詞話”,往往還有注釋和研究文字。我反復研讀,側重于上卷的“詞話”,六十四則,這部分,卷末標注“宣統庚戌九月脫稿”,是王國維生前審定,文字可靠。同時,他文化思想的精華,在這部分已經基本展現,后面的篇什,屬于進一步拓展和演繹。
一
《人間詞話》的價值,應當被當今的各路寫作者充分重視。以前,讀《人間詞話》,關注的是對古典詩詞的評點。這次重讀,天地寬了,讀著那些古樸的文字,聯想著的,卻是當下的小說、散文、影視等諸類寫作。
王國維先生立論的基點,或者說特殊的奉獻,是他提出的“境界”說。“境界”一詞,先生并未明確界定本意,因此,也是歷來的研讀者容易發生歧義之處。他在“詞話”開篇,第一則開門見山:“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篇。”撇開“境界”字面的爭議,按我的理解,“境界”的深意,可以簡化:作者憑借自身的修養,對寫作目標,產生獨特的感悟,予以創造性的表現,作品就是有了境界。反之,則可能是泛泛之作,平庸之作。
不禁浮想聯翩,“境界”的意義,哪里僅限于詩詞?以此樹立標桿,衡量一番,當下的各路作品,讓人生厭的,往往正是模仿之作、敷衍之作、跟風之作,或者流水線裝配出來的玩意,哪里有獨特的感悟和創造性的表現?
順便插一句,現在,說“境界”的人不多,以為此詞是書呆子的話,換了口吻,好說“格局”。細細想來,兩個詞屬于近義詞。稍有差池,“境界”偏重于文化情趣,“格局”更多關注于社會的關照。
如何展現境界?“詞話”二認為:“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講的是鋪排內容的手段、方法。“詞話”三則強調:“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卻是講了作者情感思想與作品內涵的關聯。“造境”和“寫境”,比較直白,略過不說。“有我”和“無我”的辨析,實際是文藝創作經常遇到的難點,邊界劃分得恰到好處,才是高手。所謂“有我”,即觀賞者可以明顯感覺到作者身影的存在;所謂“無我”,則是盡力讓作者的意圖化為無形,融入作品的人物、情景之中。根據創作的不同需要,此兩種方法都是可用的。現在出現的問題,是“有我”,容易演變為粗糙的標語口號,讓觀者耳朵起繭;而“無我”,作品的思想往往云里霧里,虛無縹緲,不知所以,或許作者本身亦不甚了了,觀者也就喜歡不起來;典型的虛偽之作,大約就是胡亂涂抹些線條和色塊,卻指認為高妙的現代派畫作。
涉及“境界”的表述,散見于“詞話”各則。“詞話”八說:“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說明境界的高低,并不決定于題材的大小。市井俗俚,可能出上乘之作;宏大敘事,寫得乏味,同樣要被喝倒彩。“詞話”六十又說:“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這個標準比較高,創作者無多少年的功力,難以達到。不過,真要寫出有“境界”的優秀之作,應該努力朝此標桿看齊。
二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在普通讀者中,影響最大的一段文字,是“詞話”二十六則,他論述古今大家必經的三種境界。第一境,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第二境,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二境,意思一目了然。第三境,比較玄些,“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讀者能意會此語之妙,卻很難以簡單話語說清感受。我忽然想到,這第三境,似與孔子說過的“從心所欲不逾矩”,含義相近。
大師大家,在某個專業領域,經過多年孤獨的奮勇耕耘,身心疲憊憔悴而不愿退縮,終于頓悟,登泰山,覽群峰,天高地闊,極目千里,成竹在胸,了然于心。其學術發揮、思維表達,到了脫口而出、無往不勝的境界,確實令世人高山仰止。王國維的學術造詣寬廣深厚,中西文化的比較,哲學、美學的扎實基礎,使他在中國文化歷史、中國古典文學等多個領域研究,達到“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程度,成為清末民初學術領域難以超越的標桿,這個評價,并非夸張,為學界普遍承認。
單說語言形式吧。真正的大師,表達學術思想的文字,簡樸、精煉而直指要害。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公式,高度凝練地展現了自然科學真諦的完美。同理,文化的表達,也忌諱喋喋不休的嘮叨。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讓我們領略,何為大師語言之美。他自己審定的“詞話”上卷六十余則,短的,不過三四十字,長的,并不超過二百字。后面的兩卷,也是他的學術思想,文字上未經本人審定,稍長的多一些。
我們看看“詞話”五十四則,王國維論述中國古典文學的文體演變,從四言發端,經楚辭、七絕、七律乃至后來多種文體迭代,兼及演變內在的規律及高下的評述,竟然只有一百多字,從容不迫的大家自信,讓后世讀者由衷敬服。
重讀《人間詞話》,輾轉沉思,對王國維先生選擇的歸宿,漸漸有線索可尋。所謂“殉清”說,所謂“逼債”說,并非無中生有,卻是大象一腳。其時,王國維先生對清室的遜退心有不甘,個人生活也頗有窘困,種種大師生平的瑕疵,無須隱晦。不過,他最后的人生歸結,根本的推力,還是文化思想的選擇。
前文已經論及,王國維的學術造詣,已經達到彼時的高峰,夸張點說,環顧四海,無出其右。大師內心,本人的文化使命已經實現,無所遺憾。能讓他抱憾的,只是生不逢時。國家的危難、中華文化的風雨飄搖,非他個人拼搏能夠改變。與其在沉淪中悲嘆,不如眼不見為凈。因此,才會發出“五十余年,只欠一死”那樣的話語。這時候,他深深浸染其間的佛學,也許起了引導的作用。再讀《人間詞話》,到處可見佛學對文學的穿透力。即使是“境界”一詞,也與佛家思想不無關系。佛家以靜心悟空面對人間煩雜,將皮囊看得輕些。后人只能為大師嘆息而已。
最后,想到了王國維同時代的另一位。王國維在北方,李叔同在江南,兩人只相差三歲,都是當時的文化大師,也都在佛學上造詣頗深。李叔同的出路是削發為僧,王國維的選擇是飄然脫凡。都是那個時代留下的驚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