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2001年11月，一個百無聊賴的秋日下午，我做了兩件事。先是到上海紅十字會報名捐贈骨髓。抽完血并辦好相關手續后，工作人員告訴我說，還可以做得徹底一點，個人支付化驗等費用。

我照辦了，沒用公費。

那天回去的路上，秋風裹著落葉，窸窸窣窣，飄飄灑灑，不由得讓人心生感嘆。到家后，我打開了電腦，開始寫作已醞釀了一段時間的小說，并取名為“秋瘋”。此后，寫了刪、刪了寫，寫了再刪、刪了再寫，反反復復，斷斷續續，這一拖竟然就是20多年。

盡管這個過程很漫長，但我從未想到過放棄。回想起來，這份堅守應該緣于學生時代對文學的那份興趣。20世紀70年代末，正是文學的春天，好作品層出不窮，當時閱讀的許多短篇小說至今仍有印象，比如茹志鵑的《草原上的小路》、金河的《重逢》、蕭平的《墓場與鮮花》……

說起閱讀文學作品，時間的坐標還可以再往前推一點。小學三年級那年，我閱讀了第一部長篇小說，那是一個關于農村赤腳醫生的故事。在后來閱讀的許多長篇小說中，有兩部至今仍有印象，一部是兒童小說《三探紅魚洞》，類似今天的探險和懸疑作品，很有吸引力。另一部沒有封面和封底，但通過字跡模糊的書脊能隱約分辨出是《紅旗插上大門島》。說來有點難為情，當時印象最深的，是書中描寫愛情的章節。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有關愛情描寫的小說，這是我讀到的唯一一本。

這本書的寫作，正好伴隨我走完職業生涯的最后20年。其間，從基層部隊到高級機關，從色彩單一的軍營到霓虹閃爍的魔都，經歷了許多奇妙有趣的事情，也聽到了許多復雜離奇的故事。這一切，大大豐富了我的人生經歷，也豐富了這本書的內容。

特別讓我難忘的是，在軍旅生涯的最后時光，我有幸在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學習3年，并順利拿到畢業證書和博士學位。畢業的這一年，正好也是我退出現役的時間。待業期間，有幸認識了臺灣的水墨畫大師李奇茂老先生。老先生生于1925年，是蜚聲海內外的著名畫家，那年他已是85歲高齡，但身板挺拔，幽默風趣，風度翩翩。陪他到杭州、紹興參加活動時，我借機請他幫我題寫書名，他愉快應允，揮筆寫下“秋瘋”二字，隨后又給我題寫了出自安徽懷遠迎河寺的一副對聯：“豎起脊梁立定腳，拓開眼界放平心。”老先生的書法遒勁有力，裱好后一直掛在我的書房里。2019年，得知老先生仙逝的消息，凝視著他題寫的書名，我感到非常難過和內疚。

寫這本書，還有一個有趣的小故事。2023年11月，我從喧囂的魔都躲到浙江諸暨一個朋友的酒店。酒店由數棟既各自獨立又相互聯通的中式別墅組成，依山傍水，白墻黛瓦，飛檐翹角，環境優美。朋友安排我住在一間帶有花園的套房中，抬頭可見青山峻嶺。在這里，正好碰上幾位從南京、蘇州來這里寫生的畫家，他們每天外出寫生，晚上回來后，我們便坐在一起，一邊品著當地的楊梅酒，一邊高談闊論。好環境加上好心情，一連數日，每天寫作十四五個小時，享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創作愉悅。

就在即將完成全書寫作的那個傍晚，迎來了格外絢麗的晚霞，在太陽快要落山的一瞬間，我用手機拍下數張照片，回放中驚喜地發現，最后兩張照片中，近處層林盡染，遠處山巒起伏，群峰托起的夕陽鮮紅欲滴，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拍到如此美麗的落日。也就是在那個晚上，我終于完成了斷斷續續寫了20多年的這本小說。

前兩天翻到當年那本“骨髓捐獻志愿者證書”。20多年過去了，當年的證書紙張已經泛黃，我也早已超過了可以捐贈骨髓的年齡。在自然人群中，非血緣關系的供患者間成功配型的概率只有20萬分之一，很遺憾我沒有能夠得到20萬分之一的幸運。

但幸運的是，“志愿者證書”的“年齡”如今已超過了這本書的“寫作年齡”，而自己的夢想也一直沒有遠去。曾經無數次想象，自己有一天退休了，每天碼碼字，搞點與名利無關的創作，那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啊！現在終于有了更多屬于自己的時間，清晨去聆聽花開的聲音，傍晚去欣賞落日的輝煌，也有時間無拘無束地碼字，天馬行空般敲擊鍵盤。

這些年，我常常想起《墓場與鮮花》開頭的幾句話：“大動蕩、大革命的年代，十幾年一晃就過去了。故事里的兩個主人公，現在已經是中年了。但在故事開始的時候,他們還是青年學生。”當時十幾歲的我，看到“十幾年一晃就過去了”，覺得“十幾年”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而今回頭看，40多年過去了，卻也只是彈指一揮間。

再回到《秋瘋》的書名上來。除了我們熟悉的瘋狂、瘋癲，“瘋”其實還有“輕狂”“無約束地玩耍”“農作物生長旺盛但不結果實”等多種解釋。從2001年秋天想到這個書名到現在成書，寫作思路、內容較之初已有很大變動，甚至面目全非，書名卻仍然保留了下來。如果說當初想到它，是基于真實的秋季，表達面臨現實困頓時的復雜心緒，和對年少時輕狂歲月、似水年華的追憶和些許艷羨；那么，時隔20多年，現在它成書于人生的秋季，更多傳遞自己對“生長旺盛但不結果實”之人生的觀察和思考。這本書持續創作20多年而沒有放棄，一方面因為對文學的熱愛，一方面也見證了自己對生命、人生的珍視和記錄。

《秋瘋》這本書的主要情節，是5位研究生同學畢業“十幾年”后發生的故事。他們經歷過“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青蔥歲月，也體驗過人到中年“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彷徨無奈。生活終將給每個人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塵世之中，人與萬物皆為過客，唯有放下心中之結，方能感受到天地之遼闊，方能在若干年后回頭一笑，重回故事開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