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意寫作獲批二級學科是否讓“中文系培養作家”成為可能?
編者按
中國學位與研究生教育學會網站發布了最新的《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簡介及其學位基本要求(試行版)》。“中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底下的二級學科出現了新的變化:新增“中文創意寫作”“民間文學”為獨立的二級學科;原來的“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拆分為理論語言學、應用語言學兩個二級學科。近些年來,中文創意寫作迅速發展,但從學科機制上講,卻一直掛靠在其他二級學科之下。此次“中文創意寫作”二級學科獲批,必將對高校文學教育產生深遠的影響。本期邀請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張清華、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譚旭東對此進行分析。
“中文創意寫作”地位的確認有何現實意義?
張清華
說到“中文創意寫作”,可以構成歷史聯系的,是過去高校大都有過的“寫作教研室”的建制,但后來都撤并了。為什么,原因很復雜,主要問題是定位。絕大部分學校都聲稱“不培養作家”,“寫作課”只是提供一些初級的或應用類“寫作知識”的講授,而基本無關乎“文學寫作”。這樣,不只學生無法從中得到真正歷練原創寫作能力的教育,連老師也因為專業定位的模糊,因為缺少一個標準的“二級學科”支持平臺,而很難開展相關教學。因為這樣的原因,寫作教研室大都萎縮甚至消失了。這種文學教育的缺陷是,不能提供專業性的、較高起點的、純文學的——特別是有實踐經驗的教育條件。老師只有關于寫作的“知識”,而無寫作的實際能力,所以不能成為學生真正希望獲得的高質量的教育資源。
新世紀以來,全國的高校相繼出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文學教育熱”,準確地說,也可以叫作“文學教育的復興”。其契機是一大批優秀作家,從社會各界匯聚到了高校之中。從時間先后計,王安憶最早,她在世紀之交前后就進入了復旦大學,并且開設了廣受歡迎的寫作課;隨后是劉震云、王家新等調入了中國人民大學,畢飛宇調入了南京大學,蘇童和余華先后調入了北京師范大學;還有李洱從中國現代文學館調入了北京大學的“文學講習所”。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在南方,東西等很早就調入了廣西民族大學,于堅調入了云南師范大學……知名作家陸續入駐校園,各個高校紛紛設立寫作中心和文學講習所,給青年學子們帶來了寫作上的引領和感召,給創意寫作教育帶來了一些新的元素,比如更加強調文學寫作的創造性。
隨著創意寫作在各個高校的興起,教育部相關部門將“中文創意寫作”增設為中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底下的一個獨立二級學科。我覺得這是以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給予中文學科的新發展趨勢以合法認證。等于說,先有了充分的實踐,然后才有了現在這樣的名分。這對于中文創意寫作教育的發展有著積極的影響。之前,北京師范大學是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下面設置“文學創作與批評”方向進行創意寫作的招生。現在有了這個文件,學科有了更合理的定位,以后就可以單獨作為一個專業進行招生。這是對高校招生工作的最直接的影響。
隨著“中文創意寫作”地位的確認,“中文系能否培養作家”的話題又被翻了出來。過去有一個很流行的說法,“中文系不培養作家”。在很多人的理念中,高校文學教育目的在于學術能力的養成,而非寫作能力的養成。但現在,我們的觀念有一個調整,就是既要培養學術能力,也要培養寫作才能。當然,還是有人對此提出進一步的質疑:“作家是能培養的嗎?”我覺得,“寫作能力的養成”和“培養作家”嚴格來講是兩回事。我們不一定能培養出作家,但我們必須要提供促進寫作能力養成的教育條件。作家的產生和成長,有很多的因素。并不是說我們提供了這個教育條件,就一定能夠出作家。這就像我們提供了學術條件,也不一定能夠培養出學術大師。推而廣之,我們還可以追問:科學家、哲學家、經濟學家……一切領域中的杰出人才是可以培養的嗎?同樣沒有人可以理直氣壯地作出回答,因為沒有哪個領域的優秀人物是被教育機構按照預期的、訂制的模式“培養”出來的,他是自己成長的。
所以,沒有哪個大學可以言之鑿鑿地說,他們培養了多少作家,但同樣也沒有哪個人可以斷言,這些作家的成長與他們接受的教育無關。實際上,他們所接受的教育,正是他們成長、發展的重要因素之一。說到底,文學教育的目的,并不是要通過課程的訓練,流程式地培養作家,而是為受教育者提供必要的教育環境,使學生不只學習文學知識,同時也錘煉文學技能,成為“可以寫作”的人。如果他能夠順利成為作家,那當然是好事兒,如果成為不了,那也至少培養了他基本的寫作能力。這對于一個文學系的學生而言是一種必要的素質。
北師大對“文學創作與批評”方向學生的培養,采取的是雙導師制,一位學術導師和一位作家導師聯合指導學生。在教學中,既注重基礎的學術訓練,更強化具體的創作實踐。開設的課程,除了與當代文學方向相重疊的主干課,我們還專門設立了“文學創作理論與實踐”“創意寫作理論與實踐”等,由富有創作經驗的資深老師來講授。此外最有特色的,便是專門由作家講授的“作家專題講座課”。每堂課都請一位不同的作家,來作一場完全自定題目的講座。這些年來,從這個專業中冒出了不少青年寫作者。這說明我們的培養是有一定成效的。
總之,創意寫作的興起和發展,有其強烈的現實意義。我覺得,培養學生的寫作能力,歸根結底是在培養人文精神。沒有人文精神,這個社會就不健康,這個文明體系就不健全。我們其實是著眼于文明發展的需求進行學生寫作能力的培養。文學寫作是思維能力、語言能力、創新能力的綜合體現,怎么強調它的重要性都不過分。
(本報記者黃尚恩采訪整理)
創意寫作的興起是否會重塑文學新生態?
譚旭東
“中文創意寫作”成為正式二級學科,標志著十多年前引入中國的創意寫作教育教學獲得了社會的廣泛認可,也顯示高校文學教育和中文專業人才培養工作在不斷優化。隨著創意寫作進入正規的學科體系,從英美國家“舶來”的創意寫作將加快實現中國化發展,并從多個維度推動文學生態的重構。
一
創意寫作將重構文學教育,它不但會改變高校文學教育,也將撬動中小學語文教育,成為文學教育變革的引擎。
我國高校文學教育主要由三部分組成:一是本科文學通識教育,二是中文專科本科專業教育,三是中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的研究生教育和外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的研究生教育。在文學通識教育中,一般都是給非文學專業的本科生、專科生開設《大學語文》《經典閱讀》《基礎寫作》《公文寫作》《應用寫作》等知識和技能課程。后來有了網絡和新媒體,有些高校就開設了《新媒體廣告寫作》和《文案寫作》課程,也有少量高校開設了《網絡文學寫作》課程。“中文創意寫作”成為二級學科后,中文本科和研究生課程及人才培養方案和模式都有可能隨之調整,比如創意寫作可能會優化掉原來的《基礎寫作》《公文寫作》和《應用寫作》等課程。將來各理工科高校不但可能開設類似于清華大學的《寫作與溝通》這樣的通識課程,還可能像耶魯大學那樣給本科生開設《創意寫作》課程。創意寫作相關課程會成為本科和研究生的專業必修課、選修課,形成從本科、碩士到博士的課程體系。
在“中文創意寫作”未正式成為二級學科之前,只有少數幾個學校自設了二級學科學術碩士的培養。例如,上海大學就給本科生、研究生開設了創意寫作理論、創意寫作工坊課和各文體寫作課程,其中,還給博士生開設了《創意寫作中國化創生》的課程。這是具有準學科性質的創意寫作人才培養。但是,很多高校都是掛靠在戲劇影視或新聞傳播專業下開設藝術碩士,進行專業學位培養;還有的高校是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二級學科下設置創意寫作方向。因此,“創意寫作”教育一度陷入名不正言不順的尷尬處境,無論是師資力量還是教學條件,都難以適應高層次人才培養的需求。
如今,“中文創意寫作”與文藝學、中國現當代文學等一樣成為二級學科后,所有具有中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碩士點和博士點的高校都可以根據自身的師資條件,相應地設置創意寫作碩士(甚至可能是博士)培養方案,招兵買馬也有了理由,作家型教師進課堂也有了更充分的理由,中文系的師資中作家的比例也將增大,這無疑會促進高校文學教育朝著實踐性和更有效培養學生創作能力的方向轉型。之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國際寫作中心引進莫言、余華、蘇童、西川、歐陽江河等作家導師。近兩年,北京大學中文系建立了文學講習所,引進了李洱這樣的學者型作家,其他高校也在醞釀名作家的引進。而且有了“中文創意寫作”學科,中文系不但會吸引優秀的作家,尤其是獲得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國家大獎的作家進校園,也會激發具有創作潛力的教師加入到作家授課隊伍中來。隨著創意寫作對高校文學教育的推動,自然也會推進中小學語文教育和作文教學的發展。近幾年,一些一線語文教師嘗試開發中小學創意寫作課程,并撰寫相關的論文。
二
創意寫作對原有的文學版圖會產生沖擊,甚至使得文學版圖發生結構性變化。
眾所周知,當代文學主要由三股力量組成:一是緊緊圍繞在各級作家協會和純文學期刊周圍的作家,他們是當代文學大版圖中的主體力量。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重要獎項的得主,絕大部分來自純文學隊伍,他們的作品的編輯發表和出版基本上在《人民文學》《收獲》《當代》《十月》等重要文學期刊和人民文學出版社、作家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等權威出版社。
二是網絡文學和新媒體寫作領域的寫作者。上世紀90年代后期隨著網絡媒體的興起,網絡文學寫作和閱讀日漸形成了巨大的影響力,網絡文化產業也發展成為國家文化創意產業不可小覷的部分。中國社科院最新發布的《2023年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顯示,目前我國網絡文學總體發展很快,市場規模達404.3億,同比增長3.8%,網絡文學IP市場規模大幅躍升至2605億元,同比增長近百億;作家、作品、讀者數量呈穩健增長態勢,作者規模達2405萬,新增作者225萬,作品數量達3620萬部,新增作品420萬部,用戶數量達5.37億,同比增長9%。從作者數量和創作規模來看,這是一個比主流純文學要龐大得多的板塊。于是,單純從寫作角度來看,我國的文學格局里形成了純文學寫作和網絡及新媒介寫作相互對比和映襯的兩大板塊。
當代文學還有一股不可忽視且比較具有號召力的文學力量,就是聚集于高校和研究機構的文學教師及由文學專業碩士、博士生構成的文學理論批評隊伍,其中也包括高校師生中的作家和詩人。雖然高校和研究機構的文學專業人員主要是面向純文學和網絡文學進行研究和評論工作,但他們還參與這兩方面的創作,他們與這兩股力量合流互動,擴大文學參與度和社會影響力。
隨著創意寫作在各個高校的傳播和接受,尤其是隨著“中文創意寫作”學科的確立,我國高校將漸漸與英美國家一樣,以創意寫作為驅動力的文學教育將成為文學人才培養的主陣地,且漸漸承擔起全民寫作、大眾寫作的社會服務使命。各級作家協會和各地文學刊物也會進一步加強與高校的互動,參與創意寫作各種學科活動,共同推動創意寫作的發展。事實上,近幾年來,高校成為越來越多作家和詩人的棲息地,而且以培養寫作人才為志業成為越來越多名作家的自覺選擇。可以預見,隨著創意寫作的進一步崛起,各板塊文學力量將會強化“合流”,共同匯聚成不可忽視的創作新力量。
三
創意寫作的發展,也將豐富文學理論評論體系,并促進形成新的文學評價尺度。
眾所周知,已有的文學理論評論是以闡釋為業的,文學研究偏向于闡釋理論問題和文學現象,文學評論側重于闡釋作品。理論評論工作者不斷在尋找和檢驗適合用來進行文本分析的理論和方法。長期以來,文學理論評論形成了一整套具有一定科學性的認識論和方法論,以適應各種文本或文學現象的分析與解讀,如英美新批評、俄國形式主義和敘事學等。
文學研究當然也適當地借用了一些人文社科其他的理論方法來闡釋文學對象。如借用生態理論,可以闡釋文學作品的生態觀念和生態內涵的表達;借用性別理論可以用來闡釋文本里的性別觀念、性別立場及其表達形式。不管怎樣,原有的文學理論評論多為“文本中心”(實質也是“讀者中心”)的話語實踐。使用這些文學理論,一個主要任務就是,探討“文學性”,并以“文學性”為標尺,形成自足的批評話語,構建一種具有普適性的文學評價方式。
創意寫作不但是一種現代文學教育和寫作實踐,也是一種文學理論,或者說可以由寫作實踐總結出一些創作理論。不過,它是以作者為中心的,強調作者創造力、創作過程和文本創意性的理論和評價方式。創意寫作相關理論,看重和探討的是“創意性”和“二度創意”的可能性。如從創意寫作視角來評價小說的話,一般會從小說的敘事成規突破、類型突破和跨媒介傳播的二度創意等角度來探討,而不會僅僅用敘事學或結構主義來探討故事的講述特點。
因此,創意寫作作為一種理論和方法,不但改變了過去以文本為中心的闡釋實踐,使得文學理論評論回到了作者視角和立場,還使得文學理論評論形成了另一種以“創意性”為標尺的話語模式。有了創意寫作理論和方法作為補充,文學理論評論就可以真正實現從作者創造到讀者閱讀的一個完美的閉環。這也使得文學理論評論更加具有完整的話語體系,也具備了更加強大的闡釋力和生發力。
總之,“中文創意寫作”學科地位的確立,將極大地驅動整個文學教育結構的重組和文學生態的重構,也將極大地驅動創意寫作乃至整個文化創意產業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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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意寫作的宗旨
沒有一個作家是天生的,作家都是培養出來的,這一點不需要討論。需要討論的是,培養作家的途徑有哪些,哪個更好?其實,無非是兩種途徑:一種是通過自己的閱讀、自己在黑暗中摸索,暗中接受寫作教育,最后把自己培養成了作家;一種通過接受寫作訓練課程,走上創作道路,成為一個作家。所以,首先需要肯定一點,文學創作是可以教授的,只是學生接受教育的地點、方式、途徑有那么一點差異。教育最重要的目的有兩個:一是讓學生發現自己的才能,所謂認識自己;二是讓學生呈現自己的才能,所謂成為自己。我覺得,這也是創意寫作的宗旨。作為一門實踐性的專業,技術的培養肯定是重要的,但這個技術又與一般的技術不一樣,因為對文學藝術來說,“技”與“道”是不可分的。“技”突出了它的實踐性,“道”突出了它的人文性。只有道技并重,才談得上藝術。而“技”與“道”都是可以講授的,也是需要講授的。
(李洱:《作家是怎樣煉成的?》,《江南》2021年第5期)
作家成長需要系統的培養
創意寫作能夠改變我們關于文學寫作的觀念,促進作家創作水平的提高。每個人都有故事可講,都有寫作的需要,但是,不是有故事的人就能夠講出故事、講好故事。我聽好多人說過,等退休后一定開始寫作,把這一輩子經歷的事寫出來,自己的一生絕不平凡。我知道,這樣的故事永遠也不會寫出來。因為他沒有寫作的能力。這種能力需要訓練,而且要訓練有素。好的故事有相同的規律,壞的故事有很多不同的毛病。把好故事的規律總結出來,傳之與人,授之以漁,需要有經驗的教師,需要專業的課程體系。學習掌握好故事的寫法,避免寫出壞故事,這需要用心學習。作家成長需要系統的培養,而且要培養得法。
(刁克利:《創意寫作改變作家的未來》,《長江文藝》2017年第7期)
將文學從學科化中解放出來
創意寫作未來的發展,需要打破學科化的桎梏,走出一條新路。破局的方式,首先可以考慮和作協系統的融合。我國的作協系統與高教系統有歷史悠久的合作關系,比如1980年代北京、武漢等地的“作家班”。怎么打破作協系統與高教系統條塊分割的現狀,將文學資源導入高校,找到深度融合的可能性,值得相關同仁思量。其次可以考慮和文化產業系統的融合,創意寫作要有效對接影視、傳媒、出版、網絡文學、游戲、短視頻、音頻等等文化產業對文化人才的需要。同時要正視的是,大學的邏輯和產業的邏輯差異較大,各個院校的創意寫作專業如何更為有效地和文化產業聯動,依然處在摸索之中。
盡管面臨重重挑戰,創意寫作的未來依然值得期許,有可能帶來文學教育的一次自我革新。作為新興學科,創意寫作學科化的使命頗為獨特:一方面創意寫作要像其他學科一樣思考自身知識化、理論化的道路,另一方面創意寫作要更為重視活生生的創作實踐。概括地說,創意寫作走向學科化的同時也要走向跨學科,不僅要找到學科發展中的位置,更要找到社會發展中的位置。在“新文科”的趨勢下,文學教育有一點六神無主,似乎在試圖以理科的方式來改造自身,使得自身科學化。這條“揚短避長”的道路,在筆者看來是文學教育的歧途。文學教育的未來,是讓自己更加文學,是從科研本位轉向文學本位;而不是讓自己更加科學,不是笨拙地以理工科尤其以人工智能的方式證明自己也可以像一臺機器。1990年代的大學文學教育走向學院崗位之后,一直有一股反向的力量推動文學研究面向社會,比如同一時期文化研究的興起。創意寫作應被視為文化研究之后的新一股浪潮,作為大學、文壇、社會之間的橋梁,將“文學”從學科化的宰制中解放出來,破圈而出,直面時代,這將是創意寫作光榮的使命。
(黃平:《中文系能否培養作家?——創意寫作的傳統、現狀與未來》,《當代文壇》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