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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硬骨頭精神與現代中國文化的氣質
來源:《華夏》 | 林崗  2024年02月04日08:52

五四新文化運動不僅催生了新文學,同時也為現代中國的文化刻下開篇的烙印,為現代中國的文化大廈奠定基石,勾勒了藍圖。經此文化的巨變,與歷史中國相區別的現代中國由此儼然成形,并破土而出。現代中國是歷史中國的演變和發展,兩者前后相因,密切相連,但歷史中國畢竟不能涵蓋現代中國。因為新文化運動刻下的烙印和奠定的基石已經深度地塑造了此后的中國,影響了中國的現代命運。中國從五四至今,一百多年的滄桑巨變已經不能光在古老的歷史航道上獲得解釋,不管我們怎樣估量古老的文化傳統、價值理念和制度慣性在這個過程所起到的作用,一個現代中國與那個古老的歷史中國確實拉開了距離,同樣現代中國文化與那個悠久的傳統文化也確實拉開了距離。而魯迅恰好是生活于這個現代中國文化奠基期的文化巨人,他一生的著述、奮斗深刻地塑造了現代中國文化的氣質。魯迅的著述不是一批遺產,而是一股血脈,它已經注入現代中國的巨大身軀,塑造著從那之后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心靈。如果說孔夫子是古代中國傳統文化的標志性人物,那現代中國文化的標志性人物無疑就要推魯迅了。魯迅對于我們的重要意義,在于他的著述和奮斗植根于中國歷史文化的本根處,切入了近代中國滄桑巨變和社會轉型的血脈。現代中國的文化當然不是魯迅一個人樹植起來的,但他卻是命脈攸關之時挺身奮斗的最重要的那個人。回想一個多世紀前的中國,政治不上軌道,國家搖搖欲墜;經濟凋敝,財政困乏,政府靠向列強借款度日;而科技尚在萌芽,遠水不解近渴;國家幾處于無恃可憑的絕境。唯一可恃的是人心的一口氣,可憑的是文化的再造。然而文化的再造也有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航路。所幸魯迅的方向成了現代中國文化的主流方向,所幸魯迅的航路就是現代中國文化的航路。魯迅塑造了歷史,歷史選擇了魯迅。在一個多世紀之后的今天,草此小文,理清魯迅硬骨頭精神與現代中國文化氣質的關系,以及魯迅所做的巨大貢獻,也許不是多余的。

鴉片戰爭之后的中國,傳統的軌道走不下去,現代的軌道又不能一蹴而就。列強環伺,民族羸弱。當此生死危亡之際,文化的裂變最易感染上“軟骨癥”,折斷自己民族的主心骨,從而成為強勢者的文化附庸。環顧世界各后起現代化國家,在此民族命運攸關的時刻能避免文化的“軟骨癥”,剛健自強,并表現出文化反抗意志的國家簡直如鳳毛麟角,僅中國而已。每想到這一點就覺得非用“硬骨頭精神”一詞不足以形容這種新文化的精神氣質。所謂硬骨頭精神就是不信邪,有浩然的民族意志,向著選定的目標堅定前行。硬骨頭精神這個詞似乎不夠學術,但勝在通俗、形象、準確,出自毛澤東對魯迅精神的理解。它曾被認為是硬貼的政治標簽,殊不知毛澤東與魯迅心有靈犀,他理解的魯迅品格和精神最為到位。1940年全民抗戰進入相持階段,共產黨領導的邊區和根據地根基穩固,正值“新中國航船的桅頂已經冒出地平線”的時刻,毛澤東論述新民主主義的文化,他以魯迅為例子,說了一段話:

二十年來,這個文化新軍的鋒芒所向,從思想到形式(文字等),無不起了極大的革命。其聲勢之浩大,威力之猛烈,簡直是所向無敵的。其動員之廣大,超過中國任何歷史時代。而魯迅,就是這個文化新軍的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毛澤東論述的時段似不包括新文化運動“文學革命”的數年,但今天來理解以魯迅為代表的新文化的精神氣質,無疑應當將之包含在內。或以為毛澤東對魯迅的看法偏于政治,這當然是可以討論的。但他指出魯迅骨頭最硬,沒有絲毫奴顏媚骨,講得無比準確,深中肯綮。毛澤東能從魯迅的精神品格看出所折射的全民族在文化新生緊要關頭表現的精神氣質,并認為這是中國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不得不說他有歷史大格局的眼光,站得高,看得遠。

魯迅自從《狂人日記》一鳴驚人,即無人能夠抹殺他居于新文學一流成就的地位。與魯迅性格迥然不同的胡適,與魯迅為人處世做派極有距離的陳獨秀,甚而至于他的怨敵如陳西瀅,都認為魯迅的小說寫得好,換了他人作不出來。但魯迅的性格氣質隨著他的雜感、評論越寫越多,隨著新文學陣營的分化,即成為被詬病的對象。學者之中看不慣魯迅又好為高論的人非蘇雪林莫屬。下面引兩段話,一段講魯迅的雜感,一段講小說隨筆,均出自她的《新文學研究》。蘇雪林說:“不管是誰讀了魯迅的雜感,都覺得這位作家的性格是那么的陰賊,巉刻,多疑,善妒,氣量褊狹,復仇心強烈堅韌,處處令人可怕。”又:“他的小說與他的隨筆,體裁雖不同,而態度則一。這態度就是他覺得世界上的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偽善者,即有什么好人,他也要尋出他行好的不純潔動機來。有時他不惜曲筆殺人,深文羅織露出紹興師爺的真面目。因此他的小說毫無和穆渾厚博大昌明的氣象,只是冷酷,兇狠字字像惡毒的詛咒,句句像獰厲的冷笑,使人可怕。”筆者執教多年,也時見后學直言不喜歡魯迅,理由跟蘇雪林講的大同小異,只是沒有這位文學教授講得那么尖刻歹毒。本來天生人物,性格多樣,包括作品,喜歡這個,不歡喜那個,在私誼和趣味的范圍之內,無可厚非,也是人間的常態。但是發為大論,由文而及于人,則涉及人與時代社會關系的認知,完全將這一面遺棄,因所論對象的性格而構成指責,小處是不能分辨私誼喜好與理解時代的區別,大處是完全喪失透過理解人而理解時代的格局與眼光。蘇雪林對魯迅的貶評是一個這方面的例子,有必要特為拈出討論一番。事實上,蘇評魯迅足見她雖生活在文化大裂變的風起云涌的時代,但她對這個時代只有小的感受,沒有大眼光、大悲歡、大愛恨。蘇雪林對魯迅的人與文的理解,格局實在局促,眼光實在淺薄。

魯迅有許多怨敵。“怨敵”是魯迅本人的用詞。今人稱曰“論敵”,反而不夠直探本源。陳漱渝主編有《一個都不寬恕——魯迅與他的論敵》,列有十五撥論敵。怨敵的總數當然不止十五人。細審引起論爭的緣由,固有私誼,但更多公義。如果我們純從私誼著眼,那就會看得魯迅如蘇雪林所講,生性好斗,處處不肯與人為善,得理不讓人,尖酸刻薄。然而要是我們能夠擺脫私誼的眼光,看到魯迅所爭的公義,就能體會到魯迅對現代中國文化奠基做出的巨大貢獻。魯迅之所以“一個都不寬恕”,根本在于只有通過“罵戰”才能淋漓盡致地表現出卓然獨立的孤絕姿態。魯迅的好斗,不是沒有公義的好斗。那時的中國固然需要冷靜平和之人研究學理,一如胡適之等的“研究問題”,但比之更可貴更迫切更難做的卻是在叢莽荊棘中開出能行走的路,要在絕壁層壓下生長出來,不被拍死,非魯迅硬骨頭式的孤絕姿態不能成其事。至于言語的誤傷、私誼的破裂,在歷史潮流面前,無足輕重。縱有冤屈,亦在所不惜。孟子生當舉世非儒的戰國時代,“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奠定他日后儒學“亞圣”的地位。同理,魯迅生當因襲重壓,“文化跟班”遍于洋場、遍于學界的文化裂變的時代,他“一個都不寬恕”的硬骨頭精神使他成為現代文化的巨人。如今,現代文化鴻蒙初開的時代已經結束,當年冷靜平和之人研究出來的“學理”也已經時過境遷,塵封于歷史的煙塵中,而魯迅的孤絕姿態依然矗立,如同招魂,代代不息。因為它不僅是魯迅個人性格的問題,魯迅孤絕姿態背后充盈的是全民族求生奮斗的不屈意志。或者有人指責筆者小題大做,將意義不大的文字之爭夸張了。我反倒覺得,魯迅一生始終如一地“好斗”正是理解奠基期的中國現代文化一個恰當的入口。每一個人當然希望活著之時能夠以正確的理由做正確的事,但是有些歷史時刻只能以有爭議的理由才能做正確的事。如果這個時候一定要有正確的理由才做正確的事,那這正確的事永遠也做不成。正所謂“俟河之清,人壽幾何?”魯迅身處的時刻就是必須以有爭議的理由做正確的事的時刻。他與怨敵的“罵戰”就是以有爭議的理由做正確的事。魯迅修辭的天賦了得,怨敵一經魯迅辛辣刀筆的形容,往往如老吏斷獄,頓成定讞。其中也許有言過其情之處,引發爭議,但拋開這些小處爭議,魯迅的論戰氣魄與不屈精神不正是在這些可爭議點顯出其望風披靡的犀利嗎?如魯迅寫于1925年《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一文,由林語堂不打落水狗的議論引起,魯迅反其道而行之,主張痛打落水狗。對著女師大事件口談“公理”“仁恕”“勿以惡抗惡”的陳西瀅等“洋紳士”,魯迅直言應當“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這“乃是歸納了許多苦楚的經歷之后的警句”。魯迅以沉痛的筆墨說起了一段“苦楚的經歷”:

現在的官僚和紳士或洋紳士,只要不合自意的,便說是赤化,是共產;民國元年以前稍不同,先是說康黨,后說是革黨,甚至于到官里去告密,一面固然在保全自己的尊榮,但也未始沒有那時所謂“以人血染紅頂子”之意。可是革命終于起來了,一群臭架子的紳士們,便立刻皇皇然若喪家之狗,將小辮子盤在頭頂上。革命黨也一派新氣,“文明”得可以;說是“咸與維新”了,我們是不打落水狗的,聽憑它們爬上來罷,伏到民國二年下半年,二次革命的時候,就突然出來幫著袁世凱咬死了許多革命人,中國又一天一天沉入黑暗里,一直到現在,遺老不必說,連遺少也還是那么多。這就因為先烈的好心,對于鬼蜮的慈悲,使它們繁殖起來,而此后的明白青年,為反抗黑暗計,也就要花費更多更多的氣力和生命。

陳西瀅真實的為人或許沒有那么歹毒,他也許沒有告過密。從私人的角度看,魯迅也許多少冤了陳西瀅,但能說魯迅的持論完全是對陳西瀅個人的憎惡嗎?能說魯迅對這位“洋紳士”完全是映射和猜忌嗎?魯迅的議論完全沒有公義嗎?魯迅縱然“刻薄、多疑、偏狹和有復仇心”,但恰好這就是那個時代大義凜然、堂堂正氣的“刻薄、多疑、偏狹和有復仇心”。中國社會如果失卻了魯迅的“刻薄、多疑、偏狹和有復仇心”,那中國的現代文化到今天該是多么無趣和乏味;中國的現代學術該是多么冠冕堂皇,了無生氣。幸得二十四年之后的“革命人”——準備橫渡大江的人民解放軍,記取了魯迅所講的“苦楚的經歷”,在真實的現實場景里“宜將剩勇追窮寇”,才有新國家的獨立和民族的解放。

讀過魯迅的人都知道,魯迅是懷著旺盛的復仇心秉筆從文的,這是他與其他新文學作家最顯明的區別。魯迅與人筆戰,睚眥必報,辛辣尖刻,詞鋒所向,頓時原形畢露,故即使錯罵,也有磨滅不了的審美價值。然而因為流行的仁慈、恕道、愛心等觀念,以為復仇心導致冤報無窮,遂使人逐漸脫離了歷史的大背景來理解魯迅的秉筆復仇,將極其可貴的硬骨頭精神誤會成性格偏狹。怎樣理解魯迅的復仇心,不得不說這依然是一項挑戰。魯迅在雜感、散文、小品和小說中涉及復仇的主題,比比皆是。可以說復仇是魯迅寫之不厭的主題之一。虛構文體之中形式最完美的當然是小說《鑄劍》,魯迅將自己的人格和秉筆奮斗全都投射到故事與人物形象上,當中的復仇者黑衣人就是他自己的化身。故事并不復雜。有復仇之志但優柔寡斷而無力復仇的少年眉間尺在母親催促下,匆匆踏上報不共戴天之仇的路途。一刻走神錯過了行刺仇人的良機。走投無路之際,不期遇見“一向認識”眉間尺的黑衣人。驚問之際,得到的回答是:“我知道你背著雄劍,要給你的父親報仇,我也知道你報不成。”但黑衣人給他報仇不為“仗義、同情”,“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替人報仇不需條件,但需前提——眉間尺的頭顱和手中的雄劍。自己無力報仇,將利器予人也在情理之中,而頭顱予否則考驗著信任和決心。眉間尺信任黑衣人,也有報仇的決心和大志。允諾之前,眉間尺還是想知道黑衣人替他報仇的目的,黑衣人答了一段辭義難明的話: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并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這段話算是魯迅最直白說出他之所以如此而不如彼地生活和寫作的文字了,雖然它依然晦澀。首先,黑衣人之所以愿意替眉間尺報仇并不如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之類,純粹是幫助弱者的仗義行為。所以黑衣人愿意挺身而出也是不無“刻毒”的——需要有報仇者的頭顱。其次,要報之仇是一體而不分彼此的。眉間尺父親直接的冤仇、傳遞到兒子的仇與黑衣人體驗到的仇在黑衣人的內心世界里是融為一體無從分辨的。如果黑衣人的行為可以視為挺身而出,他也是為自己挺身而出。魯迅把具體的“仇”上升為抽象的“仇”,把私仇上升為公仇,把家恨上升為國恨。這種“仇”缺乏一個合適的名稱,姑且稱為“大仇”。“大仇”不是世間說的殺父之仇或世仇,而是彌漫于歷史、傳統之中由無數犧牲、冤苦、不幸的血瘀層層堆積而成的“仇”。它不在乎一人一姓,有剛健勇猛者如黑衣人自能體驗其中大仇的滋味,而弱小者如眉間尺則無從理解此中的隱秘。那些“仁恕”“和穆渾厚博大昌明”的“洋紳士”,如同生活在另一個世界,更與此理解無緣。再次,黑衣人明白,走在報大仇的路途,意味著扮演一場殘酷的戲劇。因為在最隱秘心理的意義上,復仇者和怨仇者靈魂深處彼此糾纏,同出一源。黑衣人深明此理,并無避諱,故他也憎惡他自己,因此也必受毀傷。這毀傷簡言之就是無法過“另一種生活”而只能以復仇為天職,為此黑衣人也“憎惡了我自己”。但是既然蒙受著沉重因襲壓下來的“人我所加的傷”,一切甚至性命也在所不惜。由此覺悟,魯迅達到了以復仇為活在世間根本意義的認知。魯迅的哲學就是復仇的哲學,魯迅的人生就是復仇的人生。我愿意多講一句,魯迅體驗到的“仇”不僅是眉間尺那樣自身的小仇,而且也是遠超邁自身的國家民族的重仇。魯迅要報的大仇直達人生的根本意義,直達哲學的最深淵。幸虧有了魯迅為報大仇的孤絕不屈和舍身成仁,中國的現代文化的剛健猛進獨立不遷的精神氣質才從不可磨滅的復仇大業中噴薄而生。

果然,報仇故事的場景何止殘酷,簡直慘烈。眉間尺用父親打造的雄劍在自己頸脖開刃,黑衣人“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文學上另一次與“死掉的嘴唇”的接吻并可與之媲美的,是王爾德筆下的“莎樂美之吻”。兩者都表現極度的恨與愛交織乃至變態的濃烈感情,并呈現極致的殘酷的美。然而黑衣人之吻與莎樂美之吻性質不同,前者是悲憫弱小而怒憎其無能,而后者則是畸形的肉體之戀,但同為濃烈與殘酷就別無二致。報仇的時刻到了。宮殿外支起煮牛的大金鼎,眉間尺的頭隨著滾水上下起舞,王為欣賞這出嘆未曾有的大戲,手舞足蹈,發出尖利的歌聲。黑衣人從后執劍,“閃電般從后項窩直劈下去,撲通一聲,王的頭就落在鼎里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王的頭強勢地咬住眉間尺頭的后頸窩。就在弱者將輸的時刻,只見黑衣人“臂膊忽然一彎,青劍便驀地從他后面劈下,劍到頭落,墜入鼎中”。黑衣人的頭一入水,“即刻直奔王頭,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幾乎要咬下來。王忍不住叫一聲‘啊唷’,將嘴一張,眉間尺的頭就乘機掙脫了,一轉臉倒將王的下巴用死勁咬住。他們不但都不放,還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的頭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們就如同雞啄米一般,一頓亂咬,咬得王頭眼歪鼻塌,滿臉鱗傷。先前還會在鼎里面四處亂滾,后來只能躺著呻吟,到底是一聲不吭,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大仇得報,結局是同歸于盡。魯迅用變形而抽象的寓言形式,投射出自己的人生觀和生命哲學。《鑄劍》是魯迅生命的寓言,黑衣人是他一生的寫照。為報大仇,舍生從命。如果用兩個字概括魯迅一生,無疑那就是“復仇”。復仇者是孤獨的。無人知道他的冤苦,無人能替代他做此生要做的事。仇必須自己來報才有意義,復仇者只有獨自前行。長夜孤燈,“悚聽荒雞偏闃寂,起看星斗正闌干”,就是魯迅自畫的孤絕姿態。

正是從復仇意志中生長出無可戰勝無可征服的硬骨頭精神給現代中國的文化刻下深深的烙印。新文化表現出來的硬骨頭精神在魯迅身上最為突出,但如若細究《新青年》同仁,他們身上其實都有不信邪勇往直前的品格,只是得之深淺與個人表現風格各有不同而已。陳獨秀不容他人反駁的霸氣,胡適之在非議嘲諷中摸索白話新詩的路,李大釗在“中庸”唱了二千年的中國首揭“斗爭哲學”高呼“庶民的勝利”,錢玄同和劉半農為了白話文居然唱起了“雙簧”,連懦弱的周作人都在一層一層地揭傳統的“傷疤”。他們的姿態或者外露,或者內斂,但剛健的實踐品格是一致的,從沒有路的地方開辟出前路的膽量是一致的。正如魯迅所說:“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這既是魯迅對古代中國剛健奮進精神的深切理解,也是五四一代先驅者當下實踐的自畫像。吶喊之可貴,有時不在于聲音大,大到所有人能聽見,而是在于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發出合適的第一聲。《新青年》同仁在萬馬齊喑的中國發出第一聲吶喊,為中國的現代文化奠下第一塊基石。它充盈著剛健自強的硬骨頭精神品格一直深度塑造著此后的中國現代文化。此種精神氣質使現代中國的航船無論前途遭遇什么驚濤駭浪,無論遇到多么猛烈的西潮西風都不至于喪失自定的航向。橫看世界史,可以說后起現代化國家在西風西潮的沖擊下喪失民族的主體性,患上文化的“失心癥”是個普遍現象。

例如東瀛日本,古代孤懸大海,自來主體意識強烈。按《隋書·倭國傳》記載,開皇二十年遣使來。隋王問俗,“使者言倭王以天為兄,以日為弟”。中國皇帝慣以天為父祖,所以自稱天子,怎料來了更上層樓與天并為兄弟的“遠人”,一時無語。隋文帝以“此太無義理”,視同夷蠻,不與計較。其實按中國的“義理”講不通,但按日本的“義理”是講得通的。隋煬帝大業三年又遣使來,國書曰:“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無恙。”國書暗藏的“平等意識”惹得隋煬帝“不悅”。隋煬帝對鴻臚卿曰:“蠻夷書有無禮者,勿復以聞。”七年之中兩度遣使犯顏,證明其國家意志并不甘心屈居西方大國的下流。看歷史更是如此。武家政治未曾崛起的平安朝,不但心不服,并且確定其大陸政策就是渡海向西征服。故有史稱的“白村江之戰”。雖然運氣不佳戰敗,但夠膽叫板國勢強盛的大唐,不可不謂國小心大。其后幕府掌權,向西更是虎視眈眈。明代豐臣秀吉數度征韓,是個“假道入明”的計策。不幸天不假年而無果。直到清代甲午海戰,以弱勝強,雪了一千二百多年前白村江戰敗之恥。甲午戰爭是日本近代國勢的轉折點已經成為通常的見解,但此役也是日本現代化過程中患上文化“失心癥”,喪失國家自主性的行為標志。它種下了日后為禍亞洲的禍根至今不除,而追根溯源不得不提到日本現代化啟蒙第一人福澤諭吉及其“脫亞論”。“脫亞論”其實就是日本“失心癥”的文化癥候,它遠兆甲午而與其后所謂“大東亞戰爭”的行為癥候互為表里。

《脫亞論》原文無標題,是福澤諭吉1885年3月16日刊于自辦《時事新報》的一篇短論。文分兩段,前段講脫亞入歐的理由,第二段講中韓兩國不識天下大勢,冥頑不化逆天而行。日本宜放棄唇亡齒寒的舊式想法,早日脫離中韓的愚昧,早日攜手西洋共進文明昌盛之境。后段似專門針對當時的“興亞論”,故意另倡新說。現引第一段部分,看看他是怎樣判斷天下大勢的:

世界交通便利,西洋文明之風東漸,所到之處,草木望風披靡。概而論之,古今之西人殊無大異,且古昔之西人頗稱愚鈍,今世反轉為靈通,蓋由能乘勢利用交通之便利故也。值此緣由,為今日東方國之立國謀方計,有意識阻擋此文明東漸之勢以螳臂,莫如放眼五洲,洞察環球,知其不得不如此之理,從而與世推移,同沐文明之海,共揚文明之波,共享文明之苦樂。文明猶如麻疹流行,當今東京麻疹由西國長崎發端,乘春風次第向東蔓延。當此之時,雖痛惡瘟疫流行之害,但苦無良策。此我輩斷斷不可否認。百害無一利之瘟疫尚且如是,何況利害相雜,利多而弊少之西洋文明乎?故螳臂擋之不可為,惟有推波助瀾,讓國民早日同沐文明之風,此智者應為之事也。

由十九世紀中葉開始,西潮滾滾而來,其勢洶涌,東亞國家先后都感受到,也認識到。只不過囿于原有秩序的慣性,中國蹣跚,而日本大踏步追趕而已。但是無論中國怎樣蹣跚不前,思想界絕無類似福澤諭吉“脫亞入歐”的議論,連“全盤西化”也只有極小眾的市場。中國和日本都以西方為師,但兩者各自的啟蒙期姿態絕對不同。中國對西方有反抗,有風骨,有揚棄,從無“同沐文明之風”的幼稚想法。日本則走上“脫亞入歐”的路。正如李長聲所說:“脫亞入歐,即走進歐美文化的陰影,仿佛日本只能活在別種文化的陰影里。”雖然日本事實上也不可能經過現代化就變成真材實料的歐洲,日本文化也不可能隨之成為歐洲文化的一部分。即使經過現代“文明”的洗禮,日本自身的底色還是持續存在,但因福澤諭吉喪失自身主體性的姿態,民族的脊梁骨經此“同沐文明之風”就徹底折斷。自以為跟上了“文明”的步伐,其實是“活在別種文化的陰影里”,從此成為美歐強國的“小跟班”。無論政治、經濟、思想觀念都只能扮演美歐附庸或奴才的角色。所謂自身的文化只有裝點打扮和涂脂抹粉的價值,徹底失去了復興再生的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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