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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丨黎紫書:文學江湖里的“令狐沖”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李菁  2023年11月22日07:34

黎紫書

黎紫書

在金庸的武俠小說中,黎紫書最喜歡的主人公是“令狐沖”,因為他是書中難得惟求“自在”,不整天把民族大義、保衛國家掛在嘴邊的男主角。作為當下最知名的馬華作家之一,黎紫書希望自己自自在在地寫自己喜歡、自我認可的小說,而不是非要追求民族、文化或身份認同等宏大主題。

如果將時鐘往回撥幾年,黎紫書很難想象自己會憑借一部“非典型性”馬華小說《流俗地》在華語世界收獲眾多擁躉。在馬來西亞,華文文學處于邊緣的狹小圈子,想要文壇獲得更多關注實屬困難,惟一的有效途徑是不斷參加文學獎。早年為了“被看見”,她對獲獎作品做過很多研究,包括琢磨寫作技巧、揣摩評委的閱讀喜好等等。功夫不負有心人,天賦過人的她在24歲以一篇《把她寫進小說里》獲得馬來西亞花蹤文學獎小說首獎,嶄露頭角。多年筆耕不輟,她逐漸成為馬華文壇各大文學獎項的常客。

當報社記者第十年,黎紫書不再甘心只在馬華文學圈里自娛自樂,想要全身心投入華文創作,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一點。“離開馬來西亞”的想法首先浮現在腦海中。“要想成為更偉大、更了不起的作家,必須要有不一樣的眼界。我想成為不一樣的馬華作家,就要離開馬來西亞,先感受看世界的不同角度、擁有不同的經歷體驗,然后再回來。” 她是一個目標清晰的人,對于人生應當怎樣度過有著清醒的認知。35歲那年,她決定放棄穩定工作,離開馬來西亞,成為職業作家,至今已將近20年。

陰陽差錯之下,她選擇北京作為首站,在北京度過兩年時光后,她又相繼去了英國、德國、以色列,后來又嫁到了美國。在世界各地遷徙的過程中,黎紫書時常往返于目的地與馬來西亞之間,每一次重返都能激發她對家鄉怡保的新認知。

2023年,因長篇小說《流俗地》滿載榮譽的黎紫書決定再次來到中國大陸,進行為期一個月的走訪。這部書是她繼《告別的年代》之后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出版后即引發華文世界的關注和熱議。3月份,她在微博透露了自己的中國行計劃,獲得粉絲的熱烈回應。在與出版社等相關單位討論之后,她確定了行程:自8月5日到9月4日,以各地書店為據點,輾轉北京、西安、成都、廣州、上海、杭州、南京等地,與許知遠、徐則臣、弋舟、羅偉章、毛尖、項靜、魯敏、何平等多位知名作家、學者展開對談。時隔多年后,她再一次把首站選擇在北京。當“到世界去”與“重返故鄉”交織成一部《流俗地》,她用這部小說開啟了一場“文學馬拉松”。

回溯故鄉 重構流俗地

長久以來,馬來西亞華人一代代嚴格恪守、傳承逐漸支離破碎的華文文化,以防止被大時代和環境同化。這種焦慮也傳遞給了黎紫書。她對華文寫作的熱愛仿佛刻在骨子里,承載著祖輩血脈的召喚。怡保是一個復雜的華人社區,曾經因為盛產錫礦而繁榮一時,如今卻是道路建筑破舊,早已沒落,當地人的生活就好像《流俗地》里寫得那樣,苦多樂少,如泡沫一般隨著世事浮沉,認命到了自苦的地步。稍微有點野心和才華的人都紛紛離開,剩下的人則習慣慢悠悠地跑到舊街廠,坐在破落的茶室里吃便宜又美味的雞絲粉,過著徹底“擺爛”的生活。

魚只有離開水之后才懂得水是什么。對于家鄉,黎紫書的認識也只有在漂泊過程中的不斷思念和回望中才能逐漸清晰。她曾暗暗發誓,終究有一天要通過書寫家鄉怡保,展現整個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的精神風貌。在創作《流俗地》的八個月時間里,每一天她都沉浸在自己虛構的世界里,想象“樓上樓”的氛圍、整體氣味,樓下有哪幾家店鋪,甚至女厲鬼的樣子……黎紫書在寫作過程中需要處理語言、精神、情緒、肉體等各個層面的難處,長期的精神壓力使得身體出現很多狀況。她不習慣說華文,寫作的時候要想象華文的語境,就像原本是陸地動物,卻偏偏選擇在水里生活,以至于對水更加敏感,寫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費盡心思。于她而言,創作長篇華文小說絕對不是一件輕松容易的事情。“那些返璞歸真的語言,對我而言不是自然而然寫出來的樸實,而是先想象樸實語言的樣子,再調動自己的語言庫,把它們編織出來。”

彼時馬華作家主要追求的是宏大的歷史書寫,比如探討馬來西亞社會種族之間的緊張關系等,話題充滿悲情陰郁的基調,龐大糾纏又無解。黎紫書清楚馬華文學的主流是什么,也明白讀者的偏好,但這一次與創作《告別的年代》不同,她故意要寫不那么“高大上”的主題,放棄高密度的華麗炫技的語言和表達技巧,重新書寫一部展現馬來西亞華人社會和寶貴人生經驗的作品。她有意將小說的名字起作“流俗地”,像是大聲宣告“從現在開始走自己的路,將粗糙的經驗化作一種純真”。

在作家徐則臣看來,黎紫書這次“去馬華化,去傳奇化、去符號化”的寫作在一定程度上是冒險的行為。因為馬華文學的“雨林特色”等符號化象征根深蒂固,馬華作家的創作完全拋棄馬華特色,就仿佛丟掉手上的“利器”,和其他地區的華文作家相比,很難獲得優勢,甚至會面臨更大的寫作困境。黎紫書放棄極具辨識度的寫作方式,不僅需要巨大的勇氣,更需要改變的底氣和實力,走上更具有挑戰性的、更艱苦卓絕的創作道路。高蹈、封閉、空轉的藝術系統內的敘述好看但無效,過于先鋒的敘事很難呈現生活的日常,因此很多先鋒派作家人到中年都慢慢地將姿態放低,更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在社會中產生共鳴。徐則臣認為,“耐煩”是《流俗地》的顯著特征之一,用化繁為簡的手法將馬來西亞的日常娓娓道來,與讀者產生情感共振。

《流俗地》還提供了一種新的嘗試和視野,即立足當下,用新眼光重構過去的歷史,畢竟重要的不是故事講述的時代,而是講述故事的時代。徐則臣覺得這部小說中,黎紫書在尋找、強調、放大自己的差異性,也為處于全球化背景下的當代作家創作提供深刻的啟示。“一本書有自己的命運,只有作家到了一定的年齡,擁有一定深度、廣度、寬度的時候,這個作品才可能出現。”

“歡迎來到我的世界”

小說以馬來西亞錫都被居民喊作“樓上樓”的小社會拉開序幕,講述其中市井小民的俗務俗事。主人公銀霞生來是盲女,她聰慧、敏感,亦懂得洞察人心,愿意在家編織籮筐,也渴望融入外面的世界。小城人物在生命的狂流里載浮載沉,生活看似向著美好的方向發展,卻最終無可挽回地走向毀滅。他們冷眼、坎坷、孤寂、擁有短暫歡樂,卻都像電光石火,剎那間便走到時間盡頭,看世俗的風吹透凄惶人生。

黎紫書的作品善于呈現人生的殘酷和無常,以及人們在遭受創傷時的無力感。譬如《流俗地》中,上一章節還在提及小說人物拉祖給銀霞打電話,大家覺得拉祖很溫暖;下一章開頭便是拉祖死的那年36歲。她曾寫過一篇微型小說《童年的最后一天》,講述的是一個窮人家的小女孩,身邊有一只大黑狗每天陪伴她上下學。此時她的母親病重,有人提出偏方,就差一味黑狗血。這天放學,黑狗沒有來,她任由爸爸帶著她回家,想到早上黑狗的各種傻樣子,小女孩突然把手從爸爸手里抽出來,開始狠狠地擦眼淚,小說至此結束。女孩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也知道生活的殘酷艱難和成人世界的無奈,她只能隱忍。

小女孩把手抽出來擦眼淚的那一刻,童年也就結束了。在黎紫書看來,這就是成長。她曾自白:“我本身是一個對人性、世界、社會不信任,對感情持懷疑態度的人。我做記者的時候,接觸的都是社會底層的陰暗面,看到很多悲劇、無奈的現實以及人性的黑暗,這些很多成了小說的素材。我沒有辦法寫出陽光的東西,我整個人生觀已經定型。我不是為了黑暗而黑暗,為了暴力而暴力,而是因為人生觀就是這樣。”

黎紫書在女性環境中長大,家庭貧困,父親經年缺席,還到處欠風流債,母親是第二房太太,生了四個女兒。《流俗地》中很多的女性形象流光溢彩,倔強聰慧的盲女銀霞、美麗機敏的蓮珠、八面玲瓏的馬票嫂……在創作的時候,她首先想到的是身邊的女性形象,以及她們自身與命運苦戰時爆發的巨大能量。黎紫書一向自認活得清醒,對“癡男怨女式”的愛情無感,筆下涉及情感婚戀等很難有美好的結局。有不少讀者對于銀霞和比自己大很多的顧有光生活在一起的結局很不滿意,同時質疑為何女性一定總要被男性救贖。對此黎紫書解釋到,對銀霞而言,顧有光溫暖治愈,是人生中唯一一個可以向其傾訴不堪往事的人。銀霞在四十多歲時遇上一個年紀更大的對象,這并不突兀,甚至有著很大的可能性。銀霞不是女性主義者,黎紫書自己也不是,她只是比照人性的真實、生活的真實而寫。

評論家毛尖認為,“驕傲”是黎紫書小說所展現的美學和寫作倫理,也映射出作者自身人格的“傲骨”。雖然《流俗地》中每一個人都在泥土里跌打滾爬、被生活踐踏,但是所有人的內心都是驕傲的。馬票嫂驕傲,銀霞驕傲,就連銀霞父親雖然被她媽媽罵成爛男人,內心也很驕傲。驕傲是他們在這片土地中繼續生存下去的活力,是從流、俗、地三個關鍵詞中獲得的生命能量,這種能量像一只蝴蝶有扇動翅膀的能力,一只鳥有飛翔的能力,一頭牛有吃草的能力一樣自然,這也是黎紫書用自己的驕傲賦予每個人物的。

在自己的人生中,黎紫書一直朝著如何成為“人”的方向走,而非只是成為女人。她知道女人很難,也知道男人很難。創作時她從未想過女性主義這個詞,她不愿成為膚淺的、世俗的女性主義者眼中的女性主義者,自言站在文學的高度上,不可能成為一個厭男或者厭女的人。因為無論男女,能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能有多少擔當,才最重要。就像多年后,她坐在病重的父親身旁,彼此關系淡漠,無話可講。看著眼前這個充滿人性弱點的男人,她沒有怨恨,只有人與人之間的同情和悲憫。

小說的最后,銀霞和老師顧有光被困于電梯,浸沒在一片黑暗時,銀霞說了一句話,“歡迎你來到我的世界。”可能更加真切的聲音應該是“我們一直處在共同的世界當中”。作家羅偉章認為,銀霞雖然是盲人,但她知道世人因心靈蒙塵而“看不見”,被自身世俗的觀念和認知束縛而不自知,這就是銀霞和世人的根本區別。

“養活自己就是在養活文學”

童年時,黎紫書總愛假借肚子疼不上學,逃課在家亂翻書。小學圖書館里的書、媽媽床底下舊的電影雜志等都是她最初的文學啟蒙。她特別能夠感受中國古典文學,尤其唐詩宋詞的美,那些帶著韻律的文字一直留在她腦海里,讓她從中獲得“觸覺”“感覺”“味覺”。她甚至曾將遙遠的文化祖國想象成一個如水墨畫一般、武俠和詩相融合的江湖世界。讓她記憶尤深的是上初中的時候,讀《孔乙己》后,她哭了,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中文的魅力和力量。

當記者的十多年經歷是黎紫書重要的寫作寶藏。現實生活中,她是一個不喜歡和別人打交道的“宅女”,可是工作中,她特別喜歡和自己生活圈子完全不同的人接觸。記者的身份總能讓她接觸到很多社會不同層面的人,往往上午還在采訪汗流浹背的打工者,下午就要前往豪華酒店的套房采訪當地富豪。采訪時,她會仔細觀察、傾聽被采訪者的說話方式、神態細節,這些經驗使得她擅長模擬不同階層人士的語言,就像《流俗地》里的很多人物在現實中和黎紫書毫無接觸,但卻像彼此認識一樣。她坦言,如果沒有那十多年的記者生涯,也不可能寫出像《流俗地》這樣的小說。

黎紫書喜歡創作,創作就像在經歷另一種不同的人生。她將小說完成度看得比作者的喜好更重要,并非要寫“黎紫書”式作品,而是展現作品本該有的樣子。她必須站在平視人物的角度來寫:寫低到塵埃里面的人,就要先把自己放進塵埃中,和他們一起住“樓上樓”,聽家家戶戶傳來的嬉笑怒罵,而她也是那家家戶戶里面的一個。“我情愿《流俗地》活得比我長久,一百年后還有人在讀、在談《流俗地》,這個事情對我來說更重要。”

人生中,黎紫書自認最可貴的一點是頭腦清醒,清楚自己要什么,尤其在慢慢建立了自我之后,她發現自己還能走得更遠。這條脫離馬華文學主線的文學道路通往未知,遍布荊棘,但只要有一絲希望她也要嘗試繼續走下去。馬華文學界曾流傳這樣一句話,“雖然文學不能養活我,可是我能養活文學”。黎紫書說,自己在創作的時候是小說家,用小說家的標準要求自己;當作品完成后,她就化身商人,用商人的方法計算作品能為自己掙多少——這不是為了養活自己,而是為了養活自己的下一部作品。“我只要養活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在養活文學,我就是抱著這樣的信念在寫作。”她說:“《流俗地》是一個意外,我不覺得下一部作品還會賣這么好。我要利用這個‘意外’多掙點錢,來創作以后銷量可能不是很好的作品。”

作為土生土長的馬來西亞人,她對祖國的感受和認知與早早離開故土前往其他國家或地區生活的馬華作家有著很大的不同。馬來西亞是黎紫書永遠的家鄉,她從未想過放棄馬來西亞的國籍,直到現在她依然想象著以后老死在怡保。當懷著如此情感的時候,她很難用像刀一樣的筆,一刀刀劃著家鄉,尖刻地批評抑或鞭撻其中的絕望、黑暗,而更愿意通過創作來表達對祖國的感受。

如今,黎紫書每年有大半年時間在美國,小半年時間在馬來西亞。她知道自己未來的寫作離不開馬來西亞的元素和背景,卻也無法保證再創作出新的“流俗地”。她說,或許會基于常年在外漂泊的經驗創作一部以異鄉人為主題的小說集。

一切就像張愛玲《金鎖記》結尾所說,“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作家簡介

黎紫書,1971年生于馬來西亞。自1995年以來,作品多次獲得花蹤文學獎、南洋華文文學獎等,個人曾獲馬來西亞華文文學獎、馬來西亞優秀青年作家獎等。其長篇小說《流俗地》獲《亞洲周刊》2020年十大好書、2021深圳讀書月“年度十大好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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