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弗蘭茨》:八卦結束,小說開始
2017年夏天,在一次旅德中國人的聚會上,我聽他們八卦了一個中國外嫁女的故事。這個女人無意中發現,她的德國丈夫跟他母親亂倫。事情敗露后,丈夫不僅不愧疚,不悔改,還理直氣壯地說,母親在二戰中失去了丈夫,一個人辛辛苦苦把他養大。因為長得像父親,母親就把他當作父親的替身。他不能讓母親失望。這個女人無法接受,想離婚,卻由于種種原因不能離,只能在屈辱、悲憤和無奈中委曲求全。幾年下來,現在她整個人都不行了。
大家群情激憤,紛紛聲討這對母子禽獸不如,不知廉恥。有人還爆料,該男不僅跟母親亂搞,還去外面找酒吧女,是徹頭徹尾的渣男。對于這個中國女人,有同情的,也有幸災樂禍的:看吧,這就是嫁老外的下場!
我默默地聽著,心情沉重又悲哀。我看見了戰爭的殘酷,看見了戰爭對人心靈的戕害。這位母親經歷了怎樣的痛,才心理變態、人格扭曲,把對丈夫的愛和思念轉移到兒子身上,最后把兒子幻化成丈夫!這是戰爭的遺害,是戰爭的次生災難,它比戰爭本身更可怕。戰爭只禍害戰爭發生的地方和人民,還有相對的時空局限。它的次生災難卻能跨越時空去攻城掠池,濫殺無辜。尤其在全球化的今天,沒有人能獨善其身。一只南美的蝴蝶振動翅膀,會引起北美的一場龍卷風;一個德國女人在二戰中遭受的傷害,會把一個中國女人推入痛苦的深淵。七十多年過去了,時間并不能治愈一切。
我想起我參加過二戰的公公。這個在保衛柏林的色洛高地一戰中受傷被俘的德國通訊兵,從蘇聯戰俘營釋放回家時,一米八的身高體重只有四十五公斤。老人生命的最后五年是跟我們一起度過。他一身殘疾,少言寡語,卻幾乎夜夜在噩夢中尖叫或嗚咽。我還想起魯妮姨媽,我先生母親的妹妹。在她九十歲生日那天,她悄悄對我說,戰爭結束后,她雖然接受了從戰場歸來的遠房表哥的求婚,可直到舉行教堂婚禮,她還在四下張望,幻想如果她陣亡的未婚夫突然出現,她就立即拋下這一切,跟他私奔……
我旅居德國多年以來的直接和間接生活經驗,在這一瞬間,被這個八卦故事照亮了。它們仿佛聽到集結號,迅速從我的記憶里跑出來,自己排列組合,站出了小說的隊形。寫作的靈感就這樣不期而至,讓我體內的熱血奔騰起來,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渾身發燙,像熱戀中的女人迎來了朝思暮想的情人。
這時候,我剛好結束了長達五年的翻譯顧彬詩集的工作,正準備回歸小說寫作。就這樣,帶著飽滿的情緒、幾近天成的人物和故事的雛形,我開始了這本書的寫作,每天坐在電腦前,就以八卦中的某個場景作為切口,走進人物的內心和情感,讓它們推著故事走。久違的寫小說的快感把我淹沒。
然而沒過多久,這難得一遇的創作佳境,就被一部橫空飛來的德文書稿破壞了。
事實上,當我接到文友請我翻譯《漢娜的重慶》的短信和德文書稿,我當即就拒絕了。在此之前,顧彬希望我能繼續翻譯他的詩集,我也婉拒了。他五星級難度的詩歌語言已經讓我倍受折磨。我發誓不再搞翻譯,只寫自己想寫的小說。文友很執著,她說你還是看看吧,這是一個德國老太太對故鄉重慶最后的回望,你是重慶人,我覺得你是這本書最理想的譯者。于是在某個創作的間隙,我沒能忍住好奇,打開了文件,瀏覽書稿。然后,我就掉進了美麗的坑里不能自拔。我決定翻譯這本書,不僅因為它的語言簡單流暢好翻譯,故事讓我著迷,書中那個我沒能趕上的從前的故鄉讓我流連,更因為,我無法面對一個老人積攢了一生的思鄉情而無動于衷,更無法面對一段屬于故鄉的歷史記憶而不作為,任其流失。我感到了一種責任和使命。
寫得正順正嗨的小說不得不暫停,我轉身投入這本書的翻譯中。老人已經八十高齡,她希望能活著看到這本書被譯成中文,在國內出版,代替她回不去的肉身重返故鄉,落葉歸根。我想幫她實現這個夢。
幾乎就是一氣呵成,我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就譯完了《漢娜的重慶》。但去拜訪漢娜,對譯稿進行修改和加工,尋找國內出版社、協助簽合同,配合出版社宣傳新書,等等,耗去了我更多時間。
當我終于又能靜下心來繼續創作這本小說,已經是一年以后了。一年多的疏離和沉淀,當初的激情平息了,但也并非無蹤無影,而理性的思考明顯多了。重拾的寫作進展依然很順利,只是不知道,如果沒有這一年多的中斷,這本書是否會是另外的樣子?
有一句話我很喜歡:你只管善良,福報已在路上。感謝《當代》接納了這部被翻譯耽誤過的小說,同時也接納了一個被出國耽誤過的作者的回歸。二十年前,這位作者稚拙的處女作《遠嫁》有幸在《當代》發表,讓她的文學夢得以起飛。如今她帶著《我的弗蘭茨》歸來,將她出國后的生活和思考凝聚其中,告訴當年的老讀者們,“她”遠嫁以后的故事;也告訴今天的新讀者們,遠嫁的“她”和她們,在異國他鄉經歷了什么,她們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以及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