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2期|路魆:磐石與云煙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2期 | 路魆  2023年02月08日06:43

    路魆,1993年7月生于廣東。小說發表于《人民文學》《收獲》《鐘山》《花城》等,已出版小說集《吉普賽郊游》《夜叉渡河》《角色X》,長篇小說《暗子》,曾獲“鐘山之星”文學獎,PAGEONE書店文學賞。

 

磐石與云煙

路 魆

不怕承認,買雙色球五年來,我連五塊錢也沒中過。工作固定,不愁溫飽,沒有賭徒心理,買福利彩票純粹是為了體驗2種顏色和7個數字隨機組合帶來的隱秘樂趣。但人們更多地將號碼與金錢、運氣掛鉤,從未曾想過,一串號碼組合便是一串密碼,其中蘊含的,也許是我們寄寓于世界的個人形象以及命運序列。

我從不自選號碼投注,機選號碼顯然更具備隨機性,可以排除我個人的習慣對數字的偏好,以及數字代表的某種吉兇含義在我投注時對大腦施加暗示的影響(我大概不會主動選擇“4”這個數字吧)。我珍藏起所有的投注小票,堆滿了一個紙箱。紙面上的數字都是失敗的符號,是每次開獎結果的棄兒。聽聞很多彩民由于各種稀奇古怪的原因棄獎,若我有天也出于某種原因棄獎,不必疑惑,不必猜測,肯定是因為我不希望自己中獎吧。因為中獎了,押中了,意味著我所鐘愛的隨機性抵達了一次終結。

女友宋煙曾問我:“唐磊,你從那些數字中悟出自己的命運了嗎?”

不。沒有。悟不出。就像我永遠無法中獎一樣,命運是無法猜測的。人們說時間是滾滾輪回的車輪,但我相信,在我活著的年歲里,直徑以千年記的車輪還沒有完成一次完整的翻滾輪回。我喜歡的是被暗示的命運,不是被確證的命運。

宋煙借勢打趣說,她和我也是被隨機抽取、擺放在一起的兩個球罷了,可惜一個是熱情的紅,一個是憂郁的藍——她埋怨我對她不夠熱情。我對她的熱情,其實早在我們確定戀愛關系時就呈現衰減趨勢,因為相戀前的情感斡旋、關系博弈、邊界掌控等等情感游戲,都宣告結束,我們迅速進入一段漫長的穩定期。宋煙的性格穩定理智,她之所以認為我憂郁,不過因為我喜歡獨自鉆研彩票號碼,探問天機而不得,從而郁郁寡歡。但宋煙對我還抱有期望,她覺得我從來不中獎,不是因為我倒霉,是由于每次投注時我都希望自己別中獎,才導致了結果落空。她建議我下次投注時,心里要想著這次必定能中獎。按她這么說,我是一個能夢想成真的人?可是,我才不是那些夢想著靠一次幸運翻身改變生活的大俗人呢。當然,宋煙也不是這樣的大俗人,她只是唯心地想知道,我是否真的有這種夢想成真的能力。

“何必花冤枉錢?我大可每天為你抽七個數字。”宋煙不解。

“我們的關系太親密了,有時候連睡覺也牽著手。你抽數字的那只手真的只是你的手嗎?上面有我的氣息,只有機器才是中立的。再說,這不是冤枉錢。這可是福利彩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呢!”

“好吧。”宋煙白我一眼,接著笑了起來,在我臉上親了一下。這輕輕的一吻,永遠是修補我們關系的粘合劑,只要來得及時、恰到好處,就能在危急關頭讓兩個人重歸于好。想象一個廣闊無風的湖面,它不會被一顆扔進去的小石頭引起一整日的漣漪。知道我最厭倦的是什么嗎,正是這種平靜如鏡的湖面,我想搬起石頭砸碎它……

我最滿意宋煙的一點,是她只會問我從數字中悟出了什么,而不會像其他同事那樣,質問我這么做到底有何意義。我的工作涉及商業數據,每個數字都要講究精確的意義,例如小數點后“0”的數目,必須有效才保留,向客戶最終提交的每個數據也必須是當項唯一的。若某日我終于被憂郁癥纏身,那么,病因鐵定是存在主義式的:是啊,這么做有何意義?

我鉆研彩票號碼的怪癖,一度傳到了組長耳中。一天,他來到我的座前。當他離我還有幾米遠時,我快速思考著:買彩票、鉆研號碼,都是我下班后的活動,并未帶到工作中來,公私分明,我對此問心無愧!但組長也并非責備,而是說:“你知道,平行世界為什么能保持平行嗎?因為當兩個平行宇宙交融重疊時,一方必定會取代另一方。”——換言之,為了保持兩個世界的平行,我必須保持生活的分裂?“組長,您有所不知。下班后,我必須做一點無意義的數字工作。”我說。(如果必須要我拿出一個終極的理由,來解釋自己在彩票這件事上的奇怪癖好,那非此莫屬了。)“怎么說?”組長靠在桌邊,等待一個更合理的解釋。“您理解嗎?平行世界需要平行,個人生活也需要平衡,所以我才發展出了這么一種樂趣呢。”我補充說。“平衡?”他問。“對,是平衡,不是平行。”我回應。“哦……”自此后,組長沒有再過問我的私人生活。我們這些整日與數字打交道的人呢,理性占上風,只要把根本原則擺出來,就不會糾纏不休。

但宋煙不知道的是,我還有另一項更隱秘的地下博彩活動。我進行這項活動時,她近在咫尺,卻毫無察覺——

不錯,正是夢境中漫游。

一天工作結束后的入睡,才是比購買雙色球更有趣的摸彩活動。盡管在夢里會有被石頭砸死的死亡事件,但那終究只是大腦虛構的現實補償。

五年前的某天,我突然感到了孤單沉悶,恰好路過投注站,于是開始了買雙色球的日子。也正是在那天,我認識了在投注站做調研的宋煙。這兩件事幾乎同時降臨到我的生活中。當時,宋煙在大學給教授當項目助理,研究彩民的投注心理。從一開始,對我買雙色球一事,她既非贊成,亦非反對,正如吃飯喝水這種事,有什么反對或不反對的呢?只是一種需求。另外,她對待愛情關系的態度簡直比誰都忠誠,絕無異心。可是,我總懷疑她絕非表面看到的那么簡單,于是這么問過她:

“其實,你是不是在投注站蹲了我很久?”

“誰有空蹲你!”

“難道是一見鐘情?”

“你不信?”

“才不信。愛情的發生是需要漫長準備的。像你這種嚴謹、理性至上的學者,怎么會跟一見鐘情這種事沾邊兒?”我揶揄說,“說吧,你在投注站調研過多少個彩民才遇到了我?”

“萬千人中,我眼里只有你。”

多么甜蜜的情話!無論我怎么譏諷她的觀點,她總是不慍不怒,耐心地一一化解。她的忠誠反而使我感到一種卑劣的不自信,畢竟,我不過是一介普通打工人,一個買彩票五年都沒中過一注的彩民,能遇到這么一個對自己全心全意的女人簡直比中頭獎還難。也正因我們的關系過于穩定,甚至有些不真實,每回我看見別的情侶在一次次瘋狂的決裂后,才又瘋狂地重歸于好,猶如乘坐過山車那般大起大落、轟轟烈烈,我便為我們平靜甜蜜的生活感到一絲不甘。我不是一個愛無事生非的人,可是,這種也許和吃飯喝水一樣正常的需求,又該如何滿足呢?我害怕的是什么?是生活一旦穩定下來,進入幸福的常態,便會立刻遭天妒,動蕩的人生旋即降臨嗎?或許這才是我買彩票的終極理由。我干脆選擇活在充滿隨機的生活中,以搖擺游弋的姿態,躲避那支從未來射向我的不安之箭矢——好吧,我只是假惺惺地這么想,并非真有勇氣辭掉目前安穩的職業,親手打碎穩定的戀愛關系,我只能通過一些不痛不癢的事件來制造生活變化。

我的生活越平穩,夢境就越劇烈。宋煙每次都被我在夢中發出的驚呼吵醒。我曾自信地認為,她永遠不會離開我,因此只有在夢中,我才能體驗與情人分離的鮮活痛苦。

夢境的王國啊,有一個更大的獎池,事件、人物和邏輯是可以隨意抽取的色球。而且,這里面不存在中獎一說,因為每一個夢境都是一次中獎,區別只在于獎的大小,亦即夢中刺激程度的高低,以及醒后余味的長短。

“煙煙,我真想帶你——”一天,我醒來后,側身望著睡眼惺忪的宋煙說,“帶你到我夢里看看。”

“夢里有什么好看?”

“萬千……世界!”

“你一直在夢里消耗你自己。像我嘛,就從不做夢。”

“夜晚的時間就這么被你浪費了。”

“現實和夢境是兩個平行世界,本不該互相侵擾。”宋煙坐起來伸個懶腰,說道,“所以我認為,人醒了后,就不必再執著于稀奇古怪的夢境。”

“哦……好吧。我不說了。”我難免有些失望。她說這話的口吻,真像組長,都在說平行世界之類的東西。我不服氣:“如果你能去讀讀弗洛伊德,或者榮格,就不會這么說了。”

“嘿!你錯了,我正是看過他們的書才這么說的。夢里的事,醒來后又有誰搞得清呢?我們活著就要有邊界感。要是用他們的理論分析你的夢境,等于把你當成一個病例,你的行為就是一種疾病,但我不這么認為。”

“疾病?你想多了吧。”

她一躍,跳下床去,姿勢看起來古靈精怪:腰一躬,臀一提,把自己彈射出去。每天清晨下床,她都這樣做,說是在模仿貓咪的形態,有助于舒筋活絡。我覺得,這更像一只跳蛙。她像是一只兩棲動物,在睡眠的水里泡久了,縱身一躍,跨越看不見的邊界,從水世界跳到穩固的岸上去,啟動另一種呼吸模式。

我在被窩里輾轉反側,似乎是一個還沒進化完全的生物,在形態邊界上徘徊,在黏糊的泥沼中遲疑。美妙的進化,是無數個隨機事件組合的結果。我發誓要成為一個大隨機應變者,絕不可局限于固有的演化道路,只有這樣,命運輪廓才會從隨機篩選中最終顯現出來。

為了實踐隨機篩選,我一直以來在做的當然不止買雙色球這件事。生活里一切可以做隨機選擇的事,只要無傷大雅,皆可交予擲骰子、猜拳、點兵點將來決定。比如在戀愛一周年紀念那天,到底吃川菜還是粵菜、衣服穿黑色還是白色、三條可供選擇的公交線路選哪條,都可以隨機選擇。我們通過抽簽,決定穿一套白色的衣服,坐33路公交,在時代廣場吃一頓粵菜。白色,33路,粵菜,三者共同組成一串專屬于戀愛一周年紀念的隨機號碼。

點菜前,宋煙猶豫著,到底是點一道白切雞,還是清蒸鱸魚,于是問我,隨機選擇到底有什么作用?效果又是如何呈現的?我回答,事件必須通過反復抽取,使得隨機結果反復顯示,才能取得一個概率,好比500個黑球和500個白球混在一起,只要抽取的次數足夠多,它們的數量必將趨近于1:1,因此我的每次隨機選擇,都是一次隨機抽取小球的行動。

宋煙點點頭,掏出筆記本,在紙上記下我說的這段話。在我們成為戀人一年后,她的研究項目似乎還沒結束。

“那好。如果把500份石子,和500份云煙,放在一個盒子里,”宋煙合上筆記本后,提出一個奇怪的比例模型,“你能一直抽,一直抽,直到它們的數量比例是1:1嗎?”

她明顯是在拿我們倆的名字開玩笑。但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無色、無味、無形、無道德、無精神、轉瞬即逝的事物,也符合這種規律嗎?一切事物的比例都能在彼此間取得平衡嗎?比如愛情,記憶,死亡……宋煙說得也許沒錯,我們才是被命運這只大手抽取出來的兩個小球。之后,那頓飯我全程吃得心不在焉。而且,宋煙一直在觀察我的臉色。

“我還是你對象嗎?”我停下筷子,問她。

“你當然是我對象啊。”她停下筆。

“哪種對象?”

“你說什么呢?”

“戀愛對象,還是——研究對象?”

“這本來就是同一件事。你還不明白嗎?”

“我不明白。”

餐桌上籠罩著一片陰霾。宋煙打開筆記本,在某句話后面重重地加上一個句號。在她的筆記里,我被描述分析成一個什么樣子的賭徒呢?出于尊重,我從不翻看她的筆記,哪怕字里行間寫的是全對我的行為與個性的分析。一旦產生窺視她的筆記的念頭,我就會想起《猶在鏡中》的一個片段——一個海邊的午夜,凱倫在父親的房間里發現了他的筆記,得知他一直在冷漠地觀察并記錄自己的精神病況,于是陷入崩潰、發瘋。

我徑自起身,去結賬,為這頓令人心煩意亂的晚餐畫上一個句號。

另一個夜晚,宋煙忙于處理項目數據,打算在大學里過通宵。我獨自在家睡覺,午夜時忽然驚醒,對著天花板質問:作為一個被研究的對象,難道我就沒有權利知曉里面的分析和結論嗎?我馬上起床,摸索著,用螺絲刀撬開她存放筆記本的抽屜。我終究忍不住想要認識另一個自己,一個存在于別人文字中的自己。

宋煙的筆記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記錄,每個研究對象都被隱去了名字,用“彩民1”“彩民2”“彩民3”這樣的編號來代替。到底哪個才是我呢?只要我把每個記錄都讀一遍,就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吧。刺眼的燈下,我注意到一個因力道過重而筆墨洇開的句號。這是戀愛一周年紀念的晚餐上,她在聽完我的回答后畫下的。看這力道,在畫下這個句號時,她是多么確信自己得出的結論啊:“彩民33:幻想型、符號型彩民,認知與行為產生偏差,模糊了偶然與必然的關系,對現實是懵然無知的,或說是直覺的,沒有感情的,受自我邏輯支配的,可以被理解為一種古典先民原始情愫的回光,暫無修正的必要。”

我合上筆記,把它塞回抽屜。被撬開的抽屜已無法復原,那是我窺視的確鑿證據,我總不能撒謊說是老鼠作祟。我把燈關掉,坐在桌前。桌上有一面梳妝鏡,鏡面有瑕疵,不太平整,鏡中的人臉被扭曲,當初沒有退換它,是覺得既然罕見地買到有趣的瑕疵品,那便留下來當一個玩物吧。是否有一種可能,鏡中扭曲的臉龐才是我的原本面貌呢?“猶在鏡中”還有另一個與瑞典語原名原意不完全匹配、卻精確地描摹出我如今處境的英譯名:Through a Glass Darkly——在黑暗中穿過鏡子。今夜,我的心靈穿過一面扭曲的紙造的鏡子,折射出原本面貌。

啊哈——我才不是凱倫,我才不會崩潰,我才不會發瘋!我才不會讓宋煙抓到機會記錄自己的丑態,寫成報告提交給她的大學教授,最后在報告廳里,作為一個特殊的時代病例被二次展示、剖析!

宋煙沒有整夜留在大學實驗室,半夜時分就回來了。她進房間時,我醒了。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月光,照出她清冷的身體輪廓。她似乎注意到了被破壞的抽屜,快速瞄了我一眼。我沒有閉上眼。我們直勾勾地望著對方。外面公路的車流聲時強時弱,宛如伯格曼島上的海浪聲。我們被迫身處一個孤島,用目光僵持,預備短兵相接。誰會先開口呢?此時此刻,我們沒有猜拳決定的機會。我們說的第一句話無論如何都將改變這個緊張的局勢,也將根據不同的話語意味,為我們的全新關系岔開一條方向不同的道路。驗證方程似的,我把每種有可能說出口的詞語代入其中,嘗試得出不同的方程解。然而,我確實窺視了、侵犯了她的隱私,面對確鑿的證據,所有的解都指向了死胡同。我沒有辯解的余地了,對吧?但是,把我當成一個實驗觀察對象,她也不是絕對無辜的。

“你的背影像一只蜘蛛,一個耐心的刺客。”我說。

“是的,你誤入了盤絲洞。”

“在夢網里,我出不去。”

“因為你早是我的囊中之物。”

“哈哈,睡覺吧……”

我們繞進一個由比喻與象征構成的話語世界里,暫時化解了雙方的矛盾。戀愛中的矛盾滋味,讓我感到了短暫的幸福,如同漫步于連綿起伏的紫色群山。宋煙后來很識趣地不再用觀察研究對象的眼神注視我的一舉一動。我也學會了回避她的觀察,不再告訴她買彩票的事,研究號碼時也特意選在上廁所、出差期間,或者她不在家時進行,也決定不再把自己的夢境告訴她。我不再談論她的研究項目,她不再談論我的投注活動。我們比以前更融洽,向彼此袒露了許多隱秘的個人往事。

居安思危四個字,卻是一則永久生效的古訓。就在我們的關系越來越像一對正常的情侶,甚至開始想象怎么策劃我們的婚姻時,我感到突如其來的不安。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以最后一個夢境的形式降臨,在這之后,我似乎失去了做夢的能力。

每天醒來,我便一陣驚恐,不是因為做了噩夢,而是因為做夢的企圖又失敗了。我從前認為,只要還能做夢,思維就是活躍的,自己還不算是一個麻木沉悶的人。我承諾過,不再向宋煙談起自己的夢境。可是,當我越來越肯定地意識到,夢境已經離我遠去,那些柔情夢幻的日子也一去不返時,我決定把最后一個意味深長的夢境告訴她。晚餐后,當我準備把這件事告訴宋煙,她叫我先把話打住,走進房間,拿出筆記本,毫無顧忌地在我面前攤開,握著筆等我開口述說。我頓了頓。好吧,既然自己首先打破了諾言,那就沒有資格要求對方也堅守諾言。

“是這樣的。我在夢里重游了高中時代。”

“夢見了什么事,見到了誰?”她在采訪我似的。

“事情嘛,零零碎碎。但有個人一直在我身邊。他應該是——我高中的同桌?對,是同桌。他來自遙遠的邊疆,個性很固執,剛來的時候還不太會說我們這邊的話,打招呼也不會,默默然地站在講臺上。老師安排他和我做同桌,肯定有什么用意吧?當時我是班上比較活躍的學生,愛上課說話。不知老師是有意懲罰我,還是當老師的總相信這么一個原則:取長補短,互相進步,動靜相宜,也就是——平衡?老師希望,我跟他的個性能達成互補。可是,一輛高速行駛的車面對面遇到一輛靜止的車,只會發生劇烈碰撞,因為只有速度一致,才能保持相對靜止。無論我怎么鼓勵他說話,或者邀請他去踢球,他每次都是不理不睬,黏在座位上看書,有時甚至生悶氣。有天,我終于對他的冷漠態度感到疲倦,也就不再說話了,他卻開始用在那段時間學來的蹩腳方言和我說話。我無奈的沉默,反而促進了一次交流。原來他不是一個沉默的人。他告訴我,來南方上學不是他的本意,是父母希望他離開草原,南下求學。一想到離開故鄉,他就流露出一種遺憾,非常想念邊疆的日子,想念那里的馬和羊。對了,他名字很長、很長,字數多到好像足以容納山川日月,不好念,所以我們圖方便,都叫他小巴。”說到這兒,我停下來,頓覺滿腹狐疑,“可是……”

“可是?”宋煙在筆記上寫了一個逗號。

“與其說是夢境,它——更像是一次回憶?”我說,“我剛回憶夢境的口吻,更像在回憶真實往事,對吧?只是我對剛才的事卻沒有多少熟悉感,而且隨時間流逝,它的現實感也越來越淡漠了,反而又更接近一次夢境。”

“嗯。畢業照還在吧?找找有沒有這個人。”

“沒用的。我認不出他們來了,跟他們也失去了聯系。”我干脆承認記憶的不可靠吧,“唉,回憶這種事跟買雙色球一樣,片段都是隨機擷取的。是的,我現在又想起了一些新細節——小巴畢業后,決定回到邊疆去,發誓再也不離開。畢業臨別時,他還說,如果有時間,希望我以后能去他的故鄉探望他。我答應了他的邀請,只是忘了問地址。在夢的結尾——距離畢業已過去十幾年了——他才想起地址這件事,卻沒有把地址給我,而是叫我買一注雙色球,說根據號碼里的線索,就能找到他的住處。真是莫名其妙,這不是在為難我嗎?”

“那你買了嗎?”

“投注這件事我一天都沒落下。”

一個不知是否存在于世的舊友,早在夢見他的第二天,我就按他的囑咐投了一注雙色球。藍球號碼是18,其余六個紅球號碼分別是:04,05,10,11,30,33。一如既往,號碼的組合單調又枯燥,難以解讀。當然,這次也沒有中獎,而中獎亦非我所愿。

“真離奇。難道他在通過夢境與你交流?我看不是。只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宋煙把這串號碼抄在筆記本上,饒有趣味地望著我說。她的眼神令我不自在,哪怕是充滿了愛意,在我心里,那也可能是來自獵手的虛偽愛意。我是一只小白鼠,這個家就是我的實驗臺。

“好吧,我承認——我錯了。”她話鋒一轉,“我以前認為你沒問題,買買彩票,圖一樂。但現在,你的問題越來越嚴重了。如果有必要,我可以為你聯系一位醫生,同時,我建議你停止買雙色球。”

“你終于承認啦!你一直在觀察我!”我氣得站起來,“你和我在一起,就是為了把我當成你的免費研究對象吧?”

“絕無此事。但我確實一直在留意你的狀況,做了詳細記錄。”宋煙把筆記塞屁股下壓著,似乎擔心我會搶走它,“要不是這樣,等你分不清現實與幻想那時候,誰來照顧你,誰來為你請醫生?這些記錄,就是最好的問診資料。還有,我看過你的高中畢業照,你的同學都是些南方人。而且,上面根本就沒有一個名字里有巴字、來自邊疆的同學。”

“絕對有!你早不勸遲不勸,現在才勸我別買,無非因為你在我身上采夠了數據,要開始扮演一個好伴侶了吧?”

“是的是的,隨你怎么想吧。唐磊,你知道現在的你像什么嗎?頑石,一塊徹徹底底的頑石!”宋煙拿著筆記本,朝我的臉一頓數落。

我們的交談再次不歡而散,陷入冷戰。

我是如此相信,構成那個夢境的基本材料,正是真實的往事,之所以看起來如夢似幻,是因為我在早年的歲月里已將其遺忘。自從夢境消失后,我便隱約覺得安穩的日子到頭了。我的心靈,變得跟那些在街邊買盒飯、站在鐵路旁的濃煙里吧唧吃著的小市民一樣,疲倦而荒涼。

當天,我決定離家出走,逃離這張冷冰冰的實驗臺,去遙遠的邊疆找舊友小巴。我手上唯一的線索,僅僅是一串由機器篩選出來的、過了時效便毫無意義的彩票號碼:04,05,10,11,30,33,18。無論用什么方法,我都要把這串號碼付諸行動。

凌晨4點,我悄悄起了床,簡單吃過早飯。在天色昏黑的5點鐘,我帶著行李走出門。樓下的10路公交車,是一條漫長的旅游線路,終點站是一個森林公園景區。我上車,在第11個站那兒下了車。下車點是一個擁擠的服裝批發市場,我在攤販那兒買了一條30碼的牛仔褲,跑到公共廁所換上。碼數有點寬松,褲頭老是耷拉下來,讓我很不自在。接下來輪到33。有什么事物與33相關?戀愛一周年紀念,我們坐33路公交去吃了一頓令人掃興的晚餐。時近中午,我也確實餓了,去附近一家自選餐廳點了幾樣菜,價格剛好湊夠33元。

餐館外面烏煙瘴氣,眼前的菜發黃無味,我感到心酸:唔,周年紀念的晚餐其實挺美味的。我聽到有火車鳴笛。火車站就在附近。火車行駛時的咔啦聲,一節一節地把我的心軋成碎片。已經過去半天,宋煙還沒打電話來找我。當然,不找也罷。我是一份待回收的實驗廢品。抵達了火車站附近,不正意味著我要坐火車去邊疆嗎?邊疆的邊界線廣袤漫長,我心有所往而路無方向。

前往火車站途中,要穿過一條隧道涵洞。我偶然抬頭一看——涵洞的頂部用藍漆噴了一個限高標志:1.8m——多么巧合啊,彩票的最后一個號碼不正是藍球18嗎?我朝涵洞內張望。里頭住了幾個流浪漢,無甚特別。我在洞外徘徊,不知該不該進去。其中一個流浪漢走出洞外,打量我,然后躬身朝洞內做了個請的手勢,說:“歡迎回家。”

“這兒不是我家。我要從這兒過去,去坐火車,懂嗎?”

“進門都是客。”流浪漢說,“快進來吧,喝口茶。”

當然,這個涵洞就是他們的家,我只是一個客人。我向他道謝,但仍站在洞外。他遞過來一杯茶,其他流浪漢一起向我舉杯。茶水酸澀,我勉強抿了一口,便借口說火車要開了,得趕快動身。

“你做好流浪的準備了嗎?”流浪漢問。

“我又不是去流浪。”我心想,我不過是把自己從一個溫暖的家流放了。

一進入洞內,我眼前就一抹黑。摸索著滿是青苔和油污的墻壁前進,本以為幾分鐘能走完的隧道,我在中途歇了好幾回,卻還沒抵達出口。漫長的穿越過程里,我什么也看不見,不時聽見有人在身邊走動,是住在這里的那些流浪漢吧。他們低聲交談,談論的卻不是吃喝拉撒的事情。他們談論天氣、稅單、旅行和房子。他們是過去曾擁有幸福的人——但是我能說他們現在不幸福嗎?涵洞里的生活應是別有洞天,他們能在黑暗里自由行走,還熱情好客地請我飲茶,只有我兩眼發黑。當我終于走不動時,一個聲音說:“累了?歇歇吧,喝點茶。”我實在太渴,一口飲下黑暗中遞來的茶。這回,茶水甘甜,帶著綿密香氣。那個聲音又叫我躺下睡一會兒。我順從地躺下。天色晚了嗎?最后一趟火車開走了嗎?下一趟車還在等我嗎?我笑自己,不知道在揪著什么不放,于是安然地睡過去。

以下也許是我的另一個夢境;或者,像一截蠕動的消化道那樣,隧道悄悄地把我朝另一個人生出口運送出去了;抑或是,所有的旅途都是矇昧而無意識的,抵達的那刻,我們才從困倦混沌的顛簸中醒來。

我醒來了。真愜意啊,此時我在一個陌生人家的院子里,側躺藤椅上,在一個掛滿紫色葡萄的架子下,曬著和煦的陽光午睡。院子里,有一個人正翻找我的行李,不時跟院墻外一個我看不見的人密謀什么似的在說話,說不定正跟那個看不見的人通風報信呢。他們是不是以為,我是某個畏罪潛逃的人,躲在他家睡著了?這時,他抄起了電話,我以為他要報警,一個激靈地從藤椅跳起來,直愣愣地站在烈日下。他馬上鉆進屋去,出來時,給我端了一杯水。他要我把水喝了。我把水放在陽光底下端詳,水清澈透明,大概率沒有混入迷藥,才喝了下去。

“小磊,真的是你嗎?你終于來找我了!”他興奮極了,接著露出尷尬的臉色,指著還敞著大口的行李袋說,“畢竟過去這么多年,我有點不信是你來了,所以趁你睡著,檢查了你的證件。非常抱歉。”

“真的是我嗎?”我反問自己。

我跟他有許多年未見。他的臉曬得泛紅皸裂,像一顆剛熟透、輕微裂開的葡萄。雖然認不出他的模樣,但我知道,眼前這個人一定是我朝思暮想的舊友小巴。只有他記得我們在少年時代許下的諾言。

“小巴……”我忽然有些哽咽,“的確是我。”

“你是不是不舒服?一直在說夢話呢!”小巴要我坐下來。

他摘了一顆晶瑩的葡萄,放在我手心。陽光曬得它的表面閃閃發亮,好似高貴的紫水晶。我舍不得吃,攥在手里,攥得果皮也破了,指間滲出甜美的果汁。

“真的嗎?我在說夢話?”我很高興,但又沒有真的高興起來。既然我說夢話,為何我對夢一點記憶都沒有?我像是一瞬間從涵洞走到這兒來的,什么檢票、上火車、下火車、轉車的過程,如淺層的夢一樣被省略掉了。

我問小巴,我是什么時候到的,又為什么來這里。小巴以為我在考驗他的記性呢,笑說,我來他家投宿是想換個環境生活,因為聽說環境的轉變可以刺激思維,有利于做夢。我點點頭,認為自己的這個理由站得住腳。

小巴想起什么似的,嚷著要帶我到馬棚去看看。馬棚外的草地上,有一匹高大的棗色馬。小巴把它牽到我面前,梳理它的鬃毛,又把韁繩交予我。我猶豫了一會兒,才接過那根粗糙的韁繩。纖維在手心摩挲的刺癢感,仿佛是失落許久的迷人愉悅。我也想騎馬在草原奔跑,可是我并不會騎馬。

“小磊,這可是你的馬。”

“啊,我的馬?!”

“是的。我畢業回來那年,這匹馬就出生了。我一下子就想到,這匹馬肯定是為了紀念我們的友誼而誕生的!當時它還是一只小馬駒,現在它已經長成一匹駿馬了。來,你要牽它試試嗎?”

我小心翼翼地牽著它,在草地上兜圈。它順從地繞圈,不時噴噴鼻子,一點兒也不野。我這才逐漸放寬心。但我依然不敢騎馬,害怕它會帶我一溜煙地跑到一個無世界、無中心、無方向的山谷去,然后扔下我,獨自跑回來。即使如此,我還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快。見我有所顧慮,小巴教我怎么上馬,怎么停馬。我像一個新生學步的小孩,學習那些奇妙的馭馬方式,一旦掌握后,它們就變得通暢自如了。

那幾天,我們騎馬、牧羊,在湖泊前歇息,吃著干巴巴的面餅充饑,卻從未回憶過去的同窗時光,仿佛那是不值得懷緬追憶的逝水。我主動向他談起宋煙,談起我們的情感危機,以及宋煙是如何拿我做實驗、置我的感受于不顧的。小巴傻笑著,不懂情與愛,他眼里只有馬和羊。但誰又真的懂得情與愛?我們此刻所擁有的,只是眼前的這片云和草原。我們的未來像飛速流動的云一樣變化著,也像屹立不動的山丘一樣也許千年都不變。

“小磊,愛情的事,我不太懂。但我覺得,她這么觀察你也是一種愛吧?就像我放牧的時候,也會一直看著我的馬。”小巴調整語氣,試圖讓自己更具說服力,“簡單來說就是,馬散步時想去哪里,我任由它去,但目光一刻也不離開它;該是時候回家了,馬也會聽話,跟我一起回家。”

“愛情就像放牧?”我愕然。

“像不像呢?”小巴撓撓頭。

我們在冰冷的湖泊濯洗葡萄。有一群海鷗似的白鳥,飛來搶奪我們手中的葡萄。其中一只叼走一顆,迅速飛入群鳥中。它們彼此很相似,白茫茫,紅眼睛。我們找不出到底哪只鳥才是小偷。這瞬間,我有了一個新想法:如果一只鳥就是一個隨機事件,一群鳥則是一個隨機事件的集合,那么,在種種相似的隨機事件中,必定有一個是我們要找的“小偷”,是我們的終極目標,是一種必然存在的結果。而我一直在尋找的,不正是這種在動蕩變化中尚未被揭示的結果嗎?

“小巴,我和你重逢可不是一個隨機事件。”我坐下來,把葡萄塞進嘴里,舌尖被凍僵了,說話含含糊糊的,“隨機事件就像一塊投入湖面的石頭,它所引起的漣漪,便是我由此而產生的種種聯想。五年來,我沉迷于參與隨機事件,原來是為了有天能夠在漫無邊際的遐想和聯想中,想起你來,想起——我對你還有尚未兌現的諾言,引領我最終來到邊疆,欣賞這深刻自由的風景。”

“可是小磊,我不喜歡你說的隨機事件……”小巴眼里有歉意,他不是故意要打破我的美麗幻想,“因為我要確定羊群每天都能準時回來,每年什么時候要轉場放牧,我甚至想要確定,每年什么時候能在這個湖面上看到美麗的英仙座流星雨。”

“就算這樣,我們也無法準確到幾分幾秒不是嗎?”

“嗯,沒錯,你說得對!”小巴尷尬地笑了,“我還像以前一樣固執,大家都取笑我,只有你愿意和我說話。”

他還不知道,當年我和他坐在一起,和他說話,是老師安排的。

“你想過回南方看看嗎?”

“想過……但我的馬,我的羊,讓我無法脫身。”

“可是,南方多美好啊。”

一夜又一夜,我說服小巴暫時將放牧的事交給父母,邀請他一起重回潮濕溫暖的南方土地。我又去找他的父母說情。他父母卻說,他們從未要求小巴守在家里放牧,要不然,當年也不會送他去南方念書啦,是小巴自己眷戀這片草原。最后,他們反倒懇求我帶他去再游覽一下南方大城市。直到有一天,小巴說,他近來也開始做夢,夢見的都是水池、游魚、瓦屋和屏風。

“哈哈,難怪我的夢都消失了。”我說,“原來它們都跑到你腦子去啦。”

“嗯。那些夢勾起了我對南方的思念。”

我知道他做好了準備接受去南方的邀約,就像我兌現當年的諾言來邊疆看他一樣。我們互相兌現諾言,是為了平衡彼此生命里的重量,在一來一回的往返中,世界漸漸搭通了它的脈絡。

小巴想坐火車,一路從邊疆抵達南方,就如他從前南下求學一樣。這里的慢速火車顯然會耗費太多時間,我們沒有那么多美好的年華浪費在勞頓的旅途中。于是我建議坐飛機。說到坐飛機,小巴似乎不愿意。在我的堅持下,我們買了機票,來到附近一個四不像的機場。它確實是一個四不像,我第一眼看見它時,以為它是一個汽車站,或者一個餐館,甚至以為只是一排馬棚。因為這個機場實在太小、太破舊了,人們像排隊上公交一樣,在一道生銹的鐵門外等候。從柵欄望進去,候機室也許不比一個普通的餐館大呢。小巴說,這里偏僻,人也不多,所以這個機場是一個小型的民用機場,有時候灌溉用的農業飛機也會在這里降落。

候機時,小巴神色不安,頻頻在大廳踱步,不知在憂慮什么。他在擔心家里的牲畜嗎?它們明明被照料得很好。那他一定在憂慮別的什么事吧?

然而,登機前三個小時,我們卻被告知目的地機場臨時關閉了。

為了安撫滯留的乘客,出發地機場向我們提供了一項免費的機票盲盒服務。近幾年流行起盲盒來,品類從食物、玩具、寵物,一直延伸涵蓋到旅行這種需要提前規劃的事情。對于旅行這件事,隨機與規劃間的強烈沖突成了一個新鮮刺激的娛樂項目。雖說機場臨時關閉是緊急事件,但地勤人員似早有準備,他捧著一個碩大的紙盒,來到我們座前,要我們從盒子里隨機抽取一張卡片。每張卡片都寫著一個不同的目的地。我們抽到的地方,將代替原本的行程終點。

臨時飛到另一個地方去,絕不是幾個小時能完成的消遣,航線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安排好的。面對這種看似神秘,又略顯兒戲的處理方式,我們認為,這次滯留是一次有預謀的商業策劃,是一次大冒險。至于滯留何時結束,則變得有點遙遙無期的樣子了。大家又禁不住納悶,還要困在這個游戲世界里多久?一些沒有閑情逸致的乘客,立即拒絕了這項荒謬的服務,以為那是在開玩笑,堅持在座位上等待。

我和小巴并不著急起行。時間在目的地機場關閉的那刻忽然變得充裕了。但小巴看起來很緊張。地勤人員站在他面前笑著,盯著他,等待一個答復。地勤人員唯獨不這么看著我,他早就從我的眼神判斷出來,我是一個會對這種毫無預兆的事情感興趣的旅客。小巴眼神怯懦,臉上又有點慍怒,終于忍不住說:“給點時間,再給點時間!”

地勤人員笑呵呵地退到一邊去。

小巴又叫住他:“難道沒有騎馬能去的地方?”

“先生,這里只有飛機。”地勤人員回答,又把紙盒遞到我們面前。

盒子頂部有一個蒙著黑布的洞,無法看清內部。里面藏著的是危險的蜘蛛,還是一張惡作劇的紙條呢:“恭喜您,上當啦!”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這樣的時刻比任何時候都接近創世。這個微觀精巧、稍縱即逝的小世界,僅存于我們和地勤人員之間,也是我們協同運作的結果。

“至少馬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小巴說。

“但飛機也有自動駕駛系統哦。”地勤人員回應。

小巴無言以對。他惦記自家的馬,還說從這兒的窗望出去,在那廣袤的原野上,不時看見有馬群經過,它們被籬笆擋在離機場很遠的土地上。但我從未看見它們,那兒只有疏落的云層投落的陰影,好似些奇形怪狀的動物。當飛機起飛時,那些狂野的生靈肯定大受震撼吧,它們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白色鴻雁!小巴有時候也像那些活在洞穴里的小動物,常被噪音和體型都過于巨大的飛機嚇壞。我想把這個形象的比喻告訴他,又擔心他誤會我諷刺他的眼界太窄。那么多年未見,我對他的脾性已不那么了解,不得不小心觀察他的言行舉止。

小巴說,如果成行,這將是他第一次坐飛機,但像這樣候機已不是第一次了。他無法理解現代飛機的運作,害怕機械帶來的非精確性,所以總是臨起飛前打退堂鼓,回到邊疆去騎馬。聽到廣播時,他甚至一下子癱軟下來,像緊繃的氣球被刺穿一個洞,深深呼出一口氣。候機過程總是那么令人緊張,畢竟躍入空中的航行,并非是人體的本能,而是一種強制突破。他以為這次肯定又不能坐飛機了,可是那么快,現在又有另一趟行程擺在他眼前。我們必須一起做出抉擇。

我問他之前想坐飛機去哪里。

他承認,其實他一直想回去南方看看,而我則是他關于南方的全部想象,甚至是全部回憶。

他又問我,為什么古人會想象出飛馬這類生物?翅膀明明跟馬沒什么關系。又問我,蹄子和翅膀哪個更好控制方向?習慣在地上行走的人,大概很難想象鳥類是怎么用翅膀控制方向的吧,而飛機這種龐然大物,又是怎么在空中轉身的呢?他那么疑惑好奇,又那么熱情好問。

“是啊,怎么回事呢?”我反問自己。

一個無數次在云層間穿梭的現代旅客,一旦觸及這樣的問題,卻顯得為難了。難道在點亮房間絢麗的燈泡時,現代人會像基督徒餐前向主祈禱感恩那樣,想起愛迪生來?——“啊,感謝您,為我們帶來了光明。”從今天開始,我坐飛機一定會不自覺地感謝萊特兄弟吧,如果不認識萊特兄弟,也會向飛機發動機表示感謝。我多么渴望出游,渴望陌生,在天空轉一圈就能抵達全新世界。而小巴呢,他相信他的馬能帶他去任何丘陵平原,去任何山川峽谷。但我們從未想過如果目的地是隨機的,那么我們的飛機、我們的馬,又會作何感想。

他懸著一雙顫抖的手,對是否把它們伸進紙盒里猶豫不決。相信嗎,十根手指分別有一顆小小的腦袋,它們的腦紋路正是指肚上的漩渦。民間里總說,漩渦的形狀以及它的開閉,暗示了人的命運。小巴說,他的指紋全是閉合紋,非常罕見。有一個云游的僧人曾對他說,他注定是一個不凡之人。“注定?”說起這件事時,他納悶道,一邊琢磨這兩個字眼。他從未見過注定發生的未來,更沒見過注定誕生的事物。他對僧人的話還是感到了振奮,至少他的生命中,存在一種“注定發生”的可能性。

“難道就沒有恒久不變的事嗎?”我問。

“有。比如……”小巴欲說還休。

因為他注意到,地勤人員在一邊豎起耳朵聽他講話。竊聽是不可取的,很多事情的走向在竊聽之后,便朝著另一個維度方向發展了。拿眼下的事情來舉例,如果地勤人員在小巴的話里得出一個結論:小巴無論如何最后都會選擇抽取卡片,那么他就不必苦苦守候一旁,而是可以先行回到休息室,反正小巴和我自然會去找他。接下來,這位地勤人員就在回休息室的路上,剛好遇見一位他傾心已久的空姐,需要別人幫忙照看行李,他上前抓住了這個機會。一種愛情因為我們三個之間微妙的關系變化,就這么誕生在這小小的機場里——我這么說,地勤人員不一定同意,畢竟人們總喜歡拿天注定,或者宿命的論調來美化每次邂逅。

“比如,”我說,“旅行結束后,我一定會回到原本的生活。”

“對了,你這么說,我想到了我的指紋。”小巴提高了音調說,“閉合指紋,意味著有始有終,在閉環上運動一定會回到原點。好比每次騎馬,只要我緊握韁繩,哪怕閉著眼睛,馬最終會帶我回到出發的帳篷。僧人說的話倒有幾分道理。我也許真是一個不凡之人吧,心有所向,萬物皆是指引。除非在我閉眼的幾分鐘里,馬其實已經帶我繞地球走了一圈。”

“我看,你準備好了。”

“準備好什么?”

“抽卡片。”

地勤人員隨后把盒子舉過頭頂,暗示我們行動。

“不不不,還沒有。”小巴甩手。

地勤人員又放下盒子,把它抱在胸前。

“別擔心。如果指紋最終能指引你回來,就不必擔心旅途上無傷大雅的小插曲。再說飛機和馬,它們的功能在本質上是相同的吧?”

“有道理,至少得相信僧人的話,對吧?”

小巴話音剛落,地勤人員又充滿希望地舉起盒子,像極了動畫片里的山魈長老,在眾獅面前高高地舉起了它們的新王子辛巴,宣示它們未來的命運主宰正懸在舉頭三尺之上。這么久了,卻沒一個人上前來抽第一張卡片。我們是離盒子最近的乘客,其他乘客都等著看我們先一步行動。

我叫地勤人員把盒子放低一點。他躬身,把盒子緩緩遞到我們面前。我和小巴同時抬起一只手,它們將做出同樣的抉擇,穿過紙盒子上的黑洞,到宇宙的另一頭,去摸索隨機排布的星辰圖,共享命運。引力規定了星辰的軌道位置,但此時,我無法相信它能在我們身上發揮什么作用。如果沒有引力,我本來可以更隨機地漂浮在生活里。引力的形象可以是具體的某種東西,此時它的形象代表正是小巴,是一件帶輻條、中心固定的軸承。

你看,小巴還在喘氣。

“你緊張得不行。”我說。

“我很放松……”但他的嘴唇都白了。

“你死到臨頭還說謊?”

“瞎說!我只是緊張得要死……”

“那頭確實出了緊急狀況吧?要不然哪個機場敢拿乘客開玩笑?”

“我只是害怕有變數。”

這段日子,我一直在觀察小巴的變化。哪怕是現在,我仍想不起他在高中時代是什么模樣,而眼前的他,是一個我前不久才第一次見到的陌生面孔。我只能借助我們共同的回憶,來確定他是我的舊友。這其中包含著好奇、猜疑、確證的全過程。我不禁想到宋煙。我對小巴進行默默的觀察和分析,跟宋煙對我做的事有什么區別呢?在確證之前,所有的觀察與分析都是一種隱秘的樂趣,甚至是一種難得的智趣。我們的精神生活正是建立在這種私自的心靈活動上的。我有什么理由遏止宋煙的心靈活動?一旦這么想,我竟有點內疚。不知在那遙遠的南方,如今宋煙在做什么呢?她一次電話也沒打給我!而我又恥于主動聯系她。

小巴深呼吸,調整思緒,然后說:“來,我們抽簽吧!”

“好!”我馬上招手叫地勤人員過來。

我們并排著手掌,接著又調整為疊放,融合成一只共同體般的手,伸進紙盒子里,隨機抽取一個共同的目的地。手一伸進,我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紙盒里的空氣實在太冷了,里頭確實是一個宇宙黑洞般的真空。越是這樣,我越感到興奮。小巴的手卻還在顫抖。

這時,一個雷響,雨下了起來。停機坪很快變得濕漉漉的。候機室里氤氳著黏糊糊的濕暖空氣。

“真像回到了南方。”小巴望著雨幕說。

“啊,下雨了!”地勤人員把盒子收回去,“不能抽簽。”

“怎么了呢?”我問。

“下雨的時候不合適做決定,就算是抽簽也不合適。”

地勤人員抱著盒子,徑直回到辦公室去。

小巴如釋重負,癱軟在座位上。雨下得煩死人,淅淅瀝瀝的,隔著滿是水霧的玻璃朝外看,真有幾分南方的煙雨蒙眬。在時有時無的交談中,我和小巴正慢慢重拾往日共度的學生時代,但我一下子想不起來那是什么樣的同窗情誼,又有過什么奇異冒險。我們好像曾經一起逃過課,到河里游過泳。水流速度那么快,不知不覺間,波浪就把我們兩個原本緊靠的小小身軀分開了,把我們的人生朝著不同方向沖走了。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們才在恍惚間相遇,正如百川東到海,所有看似隨機流動的河流,全在看不見的引力作用下匯聚大海。大海是我們日思夜想的旅程終點。

暮色漸深,雨也停了。我迫不及待地喚來地勤人員。一切如常,只要重新把手伸進盒子里抽簽,我們的旅程很快就能起航。

“小磊,對不起!”小巴把手插進口袋,“我決定不抽了……”

“我們不是約好了嗎?”我說。

“宋煙說得對,你應該克制一下,不要太沉迷彩票。”小巴站起來,像要往機場外走,又在原地踟躇著,“我剛才說過,你是我關于南方的全部想象,全部回憶,你能來看我,我好像重游了高中時代,很滿足,很感謝你。但是,馬應該在大地上跑,不是在天空飛。”

“那,我們坐火車去吧?!”

“你還不明白嗎?煙雨濛濛的南方早已是我的過去。告訴你吧,我每天都坐在同一塊石頭上放牧,那石頭從我出生時就在那兒了,多年來沒有移動一分一寸——或許這才是我能自由生活的理由?如果那塊石頭每天夜里都悄悄變換一個位置,每天清晨我都要苦苦去尋找它,我想必會瘋吧。”

“你真正要說的不是石頭,對吧?”

“我說的就是石頭。”

“不——你說的是我!”我不想戳穿他的擔憂背后的真相——

在他眼里,我只是一朵隨時變幻形狀、四處流動的白云,哪天就會從他身邊飄走。畢業后,我從來沒有想起要主動聯系他,這次相見說到底也只是一個夢幻的意外。他視我為南方世界里唯一的摯友,而在我眼里,他不過是一個畢業后就匆匆回到邊疆的舊同學,連他的模樣也不想起來。他之所以從不主動聯系我,是因為他把我們的友誼變成了一種想象,一種回憶,只有想象和回憶不會失去,畢竟它們從來也沒有像一塊石頭那樣真實地存在過。遷徙是一場無盡的身體流浪。從一開始,我們的關系就是不平衡的。我理解了小巴的決定——是的,只要我們不再回去南方,我們的友誼便會永恒地存在于天地之間。那是一種久遠的、樸素的思念之情。我不是早就懂得這個道理了嗎?正如我早就相信,只要一天不中獎,我便一天能活在對中獎帶來的那種巨大欣喜的期待中。

我又忽然思念起宋煙來。我們在一起五年,未曾分開過。只要未曾分開,愛就不會變成想象或回憶,而是真實存在的事物。我卻因為賭氣,偷偷離家出走,如今愛人相隔千萬里,愛也變得渺遠了。我決定馬上回去。

但航線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恢復。此時,我的手已經伸進機票盲盒里。在恢復航線之前,我還能再任性一回。我背信棄義似的,抽了一張卡片,但上面沒有寫明目的地,只有一個英文代碼:H。

“H代表什么地方?”我問。

“暫時保密,落地后你自然會知道的。”地勤人員把卡片收回去,說馬上為我安排旅程。

“都怪這場雨!”我轉身對小巴說,“如果下雨之前我們就抽了簽,事情的走向可能會不一樣。”

“但……這不就是你一直所追求的世事變幻嗎?”小巴說,語氣沒有揶揄我的意思,反而像成全了我,“小磊,祝你一路平安!”

“這幾天的時光令人永生難忘。再見!”

我們就此擁抱道別。

去停機坪要走一條狹窄黑暗的過道,穿越過道時,我頻頻回頭,以為小巴會臨時改變主意跟上來。來到空曠的停機坪,隔著水霧淋淋的玻璃,我看不見小巴了。但我知道,他正站在那兒背后,揮手目送我踏上旅途。

我有一種悲傷的預感:我們余生也許不會再見了。

航空公司為我安排的竟是一架灌溉用的小型農業飛機。不知道這架飛機能去什么地方,或許只是在附近繞一圈,又把我送回來吧?我上了機,問機師:“請問什么時候起飛?”這位機師穿著一套沾滿油污的工裝服,看起來像一個維修工,他說:“先生,等您準備好,我們就可以起飛。這架飛機是為您一個人準備的。”“我準備好了。”我回答。

機身抖動幾下,緩緩起飛,噪音巨大。雨后的天氣令我有些困倦。透過窗戶,我迷迷糊糊地看見自己凌空越過農田、牧場、村莊,一群棗紅馬綢子似的滑過山丘,遍地的白色綿羊像大地的菌種……

邊疆的風景,逐漸從眼前消失。我在一種無意識、無夢境的黑暗中睡過去。醒來時,我降落在一個熟悉的地方——咦,正是故鄉城市的機場。一架灌溉飛機如何能跨越千里回到南方呢?就像當初我從一個蟲洞似的涵洞隧道抵達了邊疆。機師放下我后,又慢悠悠地駕著他的飛機,消失在云霧中。機場運作正常,風平浪靜,根本不像發生過緊急事件。走出機場后,我突然意識到,卡片上的“H”代表的無疑是“Hometown”。

通過隨機抽簽,我抽到了自己的城市,這種概率是萬中無一的,好比中了頭獎。但眼前的城市,看著熟悉,又有哪里不一樣。它的布局發生了某些改變。原本是博物館的地方,如今是一家大型超市。原本是十字路口的街道,現在只有一條直路。我住的單元從三樓變成了六樓。翌日抵達公司,組長問我是不是來面試的,因為他從未見過我。我檢查口袋里的工牌,得知自己是一家圖書公司的編輯。但我對編輯工作明明一無所知。另外,宋煙沒有問我這幾天去了哪里,她在埋頭趕建筑圖的進度,可是明明這五年來,她一直是一個社會科學院的教授助理。

我不禁勾勒出這么一種可能:基于盲盒隨機性質的抽簽,導致我所抵達的是一個經過隨機重組的故鄉城市;所有的人物關系、身份職業、建筑布局,都被投入紙盒里進行了一輪大洗牌似的,然后重新抽取,再組合出一串新的人生號碼;而且,這種洗牌每天夜里都會進行一次,第二天,這個城市又以全新的面貌再次降臨。我特別在意宋煙的變化。她不再是原來那個穩定理智的女友,今天她也許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但明天可能會變得脆弱,后天則是沉默,大后天卻變得嘮叨……總之她不再關心我。我無法將這種變化單純地歸結于女人善變這種論調。我懷念她曾目光如炬地觀察我的那道灼灼注視。

當然,也有可能是我的記憶出了錯,不斷錯用昨夜的夢境混淆今天的現實。總之,自此后,我雖然不再做夢,但生活的構成像夢一樣四處跳躍,隨意接駁。我的職業每天都在變化,我當過寵物店主、建筑師、文案寫手、圖書編輯、廚師……我花了許多時間,去適應這種充滿隨機的新生活。你若問我喜歡這種新生活嗎?是有點意思,但也說不上喜歡。

不變的是,我每天依舊去投一注雙色球。不同的是,現在的我渴望中獎,當然也不是為金錢,我只想借助一次能被確證的事件,為這混亂的一切定風波。我想起那位有如夢幻泡影的舊友——小巴,若此刻他在我身邊,他肯定會告訴我如何找到一塊永不移動的磐石,坐在上面,巋然不動,靜看身外之物煙消云散。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综合一区二区三区四区五区| 亚洲精品综合在线影院| 伊人情人综合成人久久网小说| 亚洲综合激情另类小说区| 国产91色综合久久免费分享| 色婷婷综合中文久久一本| 九九综合VA免费看| 国产色综合天天综合网| 亚洲日本国产综合高清| 伊人色综合久久天天人守人婷 | 国产精品亚洲综合一区在线观看| HEYZO无码综合国产精品227| 久久久亚洲裙底偷窥综合| 天天综合久久一二三区| 色狠狠成人综合色| 狠狠色丁香久久综合五月| 色偷偷91综合久久噜噜噜男男| 亚洲综合激情六月婷婷在线观看| 亚洲色欲久久久久综合网| 婷婷激情狠狠综合五月| 亚洲狠狠婷婷综合久久蜜芽| 婷婷五月综合色视频| 激情五月激情综合网| 综合色就爱涩涩涩综合婷婷| 伊人久久亚洲综合| 狠狠色狠狠色综合久久| 伊人亚洲综合青草青草久热 | 国产成人综合久久| 伊人久久大香线蕉综合网站| 亚洲综合一区二区| 久久久亚洲裙底偷窥综合| 亚洲sss综合天堂久久久| 久久一日本道色综合久| 久久影院综合精品| 色综合久久综合网观看| 色婷婷久久综合中文久久一本`| 一本一本久久a久久综合精品蜜桃| 日本一道综合久久aⅴ免费| 丁香狠狠色婷婷久久综合| 99久久国产综合精品麻豆| 色欲香天天天综合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