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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2023年第1期|羅淑欣:斑馬線
來源:《作品》2023年第1期 | 羅淑欣  2023年01月31日07:52

- 開欄語 -

這些年,有文學界的朋友說,許多90后作家的文學路,從《作品》開始,越走越寬了。

我們回答,我們只是“扶上馬,送一程”。

現在,“超新星大爆炸”欄目來了,我們要做的是從天南海北,從角角落落,發現他們,然后繼續“扶上馬,送一程”。

在天文學術語中,超新星爆炸說的是恒星在演化末期時經歷的一種劇烈爆炸,這種爆炸極其明亮,釋放的電磁輻射能夠照亮整個星系,能量相當于一顆太陽在其一生中所輻射能量的總和,且超新星比新星更有活力。由此可見,我們對這個欄目給予了很高的期待,傾注了我們很多的心血。同樣,想在這個欄目發表作品,難度自然也很大。

欄目一經推出,引起了文學界不小的議論,有贊嘆的,有踴躍自薦的,也有人懷疑我們此舉在揠苗助長,無論哪種聲音我們都歡迎,在設計本欄目時,也自然會料到,因此建立了本欄目嚴苛的入選標準。作者是否經得起如此力推,大家讀作品便知。本欄第一位作者羅淑欣,是來自廣東肇慶,畢業于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創意寫作專業的00后,她的作品細膩,準確,開闊而內斂,新時代,新劇變,從中國到世界,從現實生活到元宇宙,智能化、高科技化、大數據化,“佛系”、“躺平”、“內卷”,這些時代特色,經由羅淑欣獨特的生命情感體驗,和哀而不傷的敘事娓娓道來,呈現了一個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同時也為她的小說打上了鮮明而強烈的個人精神印記和嶺南地域文化特色。作品公眾號將陸續推出她發在《作品》雜志上的五個短篇及其他相關文章。

扶上馬,送一程。

歡迎有志于文學的新人自薦。

斑馬線

羅淑欣

傅晴家住18棟3單元7樓,小區外沿靠馬路的一邊。樓房隔一堵墻就是大學,對面整排商業街,一眼看去,圓的扁的吃的喝的,夜里燈牌亮起來,怪晃眼。

從商業街到大學門口有十七條斑馬線,三條已經斑駁,白線沾著零星黑塊,大小各異,微微凸起。阿婆告訴傅晴那是別人吐的痰,菌多,要避著走。她牽起阿婆的手踩上大馬路,一邊過,一邊數,到中間時綠燈開始閃爍,阿婆便拉著傅晴往前趕。這條路她走了好多遍,父親帶她去舞蹈班,阿婆幫她背書包上幼稚園上小學,母親和她一起提著半米高的卷紙回家。可傅晴真正看清這條馬路的時候,卻是在自己7樓向南的房間。她在起風的時候打開窗子,阿婆說這樣能通風,房間的空氣流向客廳,客廳的風吹進房間。傅晴更喜歡電風扇的風,直接又涼爽。但她鐘愛這窗子,能將安港路看得仔仔細細。不論明日是打雷閃電,還是期末考試,馬路總是在那,路牌也在那,斑馬線從不會多一條,或少半分。

廚房滿是蠔油燒生菜的味道,還有點不嗆人的蒜香。阿婆關火,上碟,洗鍋,電飯煲剛跳閘。傅晴揭開電飯煲,蒸汽四溢,彌漫上她的眼鏡。她瞧見里頭蒸著碟豆豉排骨,汁水滿得晃晃蕩蕩。傅晴聽見阿婆走出走入,便趕著伸手進電飯煲,又一如往常被燙得縮手。阿婆專候著這一幕,好笑她雙手矜貴:“這還拿不動?”阿婆一點不猶豫挑起菜碟邊緣,鴿子般疾步端上桌,汁水一點沒灑。傅晴疊起睡衫下擺,擦干眼鏡片上層層疊疊的霧氣。她終于抓起飯勺,這是她極享受的事。底下的舀來上頭,東邊的倒去西邊。米飯松散了,吃起來才柔軟飽滿。壘進瓷碗的米飯像座小山,可惜阿婆只吃半碗米飯。

“阿婆,吃飯。阿媽,吃飯。”動筷后,飯臺聲波平穩,女主角遙遠的痛罵,早市青菜貴六毛三分,太陽好應該洗被褥。母親顧著給阿婆碗里添豉油,末了又從冰箱拿出塑料罐裝的腐乳仔給阿婆。阿婆話說得越多,舌頭上的味道愈寡淡,牙齒愈柔軟。番茄炒蛋,她要放三大匙白糖。煮面條也要燉得軟爛,像北方的咸疙瘩湯。總是傅晴吃一種味道,阿婆吃更重的一種,母親的亦不同,她一如既往吃很多炒青菜,吃傅晴不要的肥豬肉,就像她一陣子說要減肥,一陣子說飯菜不要浪費。傅晴發覺自己和飯桌上的兩個女人如此不相似,盡管她們吃一樣的泰國香米,盡管她們是和傅晴最親近的人。像電視上放的外國電影一樣,傅晴喜歡夾幾啖菜幾啖肉進自己碗里,分門別類,五顏六色——母親看不慣她這點,稱之為“自私”“沒有教養”。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和母親的相似處。

“下午阿思來給阿晴補課。”母親挑中一塊肥嫩的豬肉夾給阿婆。

“茶葉佬的女兒?補什么課這么厲害。”阿婆又將豬肉放回碟子里。

“英文課。以后阿晴就學識同外國佬講話。”

“幾多錢一個鐘?”阿婆開始剔牙,碗里余兩三口飯。

二、四、六、八,不對,二、四、六、八、十、十二、十四、十六……十七。每天,有幾多人從安港路這頭跨過那頭,又再從那頭走回馬路這邊,是傅晴的課后作業。往往,在一個不算波折的樸素日子里,來往于安港路上十七條斑馬線之間的,有百分之三十二是上班族,神情渙散或步履不停。拎魚拎豬肉拎白菜拎西瓜拎小孩的社區居民占百分之二十八,最常見的是穿花襯衫踩涼鞋的公公婆婆。剩下的百分之四十,傅晴總是不確定如何描述他們。說是“路人”,不夠準確,亦太過殘忍。數學課本教統計的一章喜歡用“其它”,但于傅晴而言,這樣便失去了描述的意義。

這日飯后,她看見樓下又一個屬于這百分之四十的人——她走得搖搖晃晃,好像只是太陽不小心散落在馬路上的一束光。可傅晴突然確定要如何描述這一群人,用她這些天在雜志里讀到的詞語,過客。她是安港路的過客,他們是安港路的過客。傅晴看見她走進馬路一側的紅磚大樓,父親說這里是大學教室,比傅晴的教室大得多,“你要是能進里面讀書,我和你媽就放心了。”

“叫我美思就好。英文課上,可以叫Nicole。”

這是一天里最熱的時分。房間里的落地扇開到三檔,碎發吹去傅晴耳朵里,癢癢的,她卻有些不好意思撓。

“美思姐姐好。”傅晴說完,把碎發別去耳后,臉又有些燙。為什么會燙?這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傅晴想。

“暑假你和美思姐姐練英語,姐姐在旁邊的大學讀書,總是拿獎的,英文說得多流利。傅晴要多開口啊,跟著學。”

美思,阿婆說是茶葉店常叔家的大女兒,在傅晴更小的時候兩家一起喝過早茶——她好像吃得不多,在位子上心不在焉的樣子。她那日穿了一條碎花裙子,長至膝蓋。

“教材買到了嗎?”常美思倚著傅晴的木制書桌,頭快頂到上頭的床鋪。傅晴才發現她手里拿著一杯檸檬綠茶,就像安港路十七條斑馬線上的諸多過客一樣。杯沿的水珠子打濕了她的左手。

母親一副恍然的樣子,拉著常美思去客廳,“你先在房間里看看有什么英語問題要問美思姐姐。”母親對傅晴說。

常-美-思。

N-I-K-O?

N-I-K-O-L?

N-E-E-K-O?

N-I-C-O?

傅晴翻出草稿本,用鉛筆更圓潤的一頭寫下常美思的英文名,她喜歡紙筆摩擦起來的“沙沙”聲。四個名字里,她沒法確定是哪個,可她并不為此苦惱。畢竟,待會總算有問題能問常美思。她想起學校語文課上同學舉手問了好多問題,可她一點想問的也沒有。她總是知道答案在參考書的哪一頁、哪一段落,知道答題要按什么順序,知道字體該寫得方正且不大不小。她還不排斥英文課,Miss Hong是個染酒紅頭發離過婚的高個女人。她很兇,可以把一個好學生罵哭,但家長還是很喜歡她。英文課不會有沒由來的發問,傅晴只需要跟著Miss Hong用兩種聲調念每一章節的單詞,一種上揚,一種下挫,她擅長于此,甚至覺得這是在唱歌。幸運的是,唱著唱著,她能把中文意思記住。她還沒被Miss Hong罵過呢。

“你下午跟著美思姐姐去書店買教材,以后周三周五到美思姐姐家里上課。多出去走一下,別老悶在家。”母親說完給傅晴塞了十塊錢。

“媽,不用這么多。”十塊錢可以買五杯檸檬綠茶,可以買三個進口涂改帶,不過,還買不了一本她愛看的故事集。

“沒讓你全花完,放身上安全。”

踏出房門前,母親回頭小聲對傅晴說:“認真點,交了學費的。”到客廳,她套上還沒放進鞋柜的黑皮低跟軟底鞋,鞋子踏在地板上幾乎沒有聲響。母親去阿婆房間瞅了一眼,便拿上遮陽傘出門了。這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

傅晴撕下那張寫上四個英文名字的草稿紙,以不緊不慢又略快于平日的速度走向常美思,或者說,是Nicole。Nicole坐沙發上,避開阿婆平日坐出凹洞的位置。

“我先看看,”她沒有等傅晴問出口便說話,“你去換套衣服吧,我們等會去書店買課本。”Nicole直直看著臉蛋還有嬰兒肥的傅晴,就像傅晴直直地看著她。Nicole眼睛不大,雙眼皮也不深,一些些雀斑襯著皮膚的白,就像亮著暖黃色燈光的蛋糕店里置于玻璃柜最中間的貴價奶油,傅晴想。

傅晴后悔沒在草稿紙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和學校,也沒有寫上一兩句平日積累的好詞好句,傅晴認為第一印象很重要,可她也再不能從嘴里解釋些什么。謝謝美思老師,說完她就溜進房間。

午后三點一刻的時代書店,穿圍裙的店員開始趕角落里盤腿看書的小孩(若果看的是漫畫,店員會叫來家長一塊趕)。立式空調前歇涼的顧客,停下、路過又離開,源源不斷。傅晴來到空調跟前,把七歪八扭的扇葉通通調成45°斜角,指向Nicole所在的教輔區方向。

去最熟悉的童書區?還是小說?插圖版四大名著?窄又厚的英文原版書?太貴,母親一定會說她。“挑本書吧傅晴,當作我們第一天上課的禮物,哪本都行。”去教輔區前,Nicole這樣對她說。

傅晴的眼睛跟著扇葉吹出的涼風,瞟向Nicole。她還在找教材。她穿了雙環住腳踝的黑白高幫帆布鞋,淺米色襯衫和黑色短褲松松垮垮,大概能裝進兩個她。長至肩膀的頭發(在陽光下是棕色的),漫不經心又舒展得理所當然的眉眼。買一本詩吧,就像Nicole一樣,傅晴想。

中外詩歌區靠近書店的倉庫,只有四排,摞得整齊。比起青春文學、動漫笑話和教輔書,這里過于陳腐,又如此恬靜。傅晴對挑書頗有經驗,她不在乎精裝與否,反而青睞平裝書柔軟的質感,她喜歡單調樸素但顯得雋永的顏色(當然,她還不曉得“雋永”要怎么念),喜歡文字與紙張間不多不少的空隙,喜歡封底簡短不浮夸的書評,討厭“中小學生必讀名著”的字樣,討厭放大的作者照片,討厭大于50元的圖書售價,討厭條形碼旁印有“上架建議:中國文學”的類似提示。當然,她希望自己認得大部分詞語的意思,哪怕有時它們的排列和停頓讓自己讀不下去。

在包含但不限于上述條件的篩選下,傅晴抽出了三本書名讀起來較為順口而不那么粗暴的詩集,當然,都是外國人寫的。她又舍棄了其中的《新月集》,理由是作者如此耳熟能詳。剩下兩本的名字很長,傅晴認為讀起來就像詩本身。它們一本說“孤獨”,一本說“寂寞”,傅晴對二者抱持著不敢言說的親近感,然而擔心這顯得太矯情。她的確熟悉這兩個詞,在故事集里它們與“快樂”“努力”以及“充實”不相上下。

“都買吧。一本給我,一本送你。”Nicole握住傅晴的手腕,她的手冰涼,指頭有些尖,是母親說適宜彈鋼琴的那一種。

“我不確定……它們好不好看。”作者的名字,傅晴甚為陌生,甚至讀不流利。她只知道他們來自遙遠的國度,就像詩一樣,有時很遠有時卻這樣近。

“我保證,都是好看的書。”Nicole拉緊傅晴的手,穿過新一批走進書店吹冷氣的人們。買單的時候,傅晴看見Nicole毛茸茸的錢包,看見Nicole從里面拿出一整張的一百元紙幣,這也許是母親為自己交的學費。還不夠,老板說,一共一百一十四。

阿婆說今年夏天格外熱,風扇不管用了,蒲扇吹的都是熱風。傅晴還未發覺,她總是留在Nicole的房間,沒日沒夜的18℃。房間向西,下晝日光打進來,顯得暖且不打眼。

傅晴的夏天在十七條斑馬線之間度過,Nicole的住所在馬路對面,一居室的單人間,樓下是文具和零食商店。她開始熟稔地踏過斑馬線,每一步都努力踩中線中間,沒等綠燈開始閃,她便到了對面。每節一百元的英文課,傅晴跟隨Nicole念課本,Gina和Mike的對話,沒有一個中文字。讀到傅晴不明白的地方,Nicole總是率先停下。她用更簡單的英文解釋給傅晴聽,如果仍不明白,Nicole便放慢語速,無論怎樣她也不說中文。講得嘴巴也倦了,Nicole就拿出抽屜里的椰子味餅干。傅晴蠻不好意思地咬下,卻止不住餅干屑掉進Nicole的電腦鍵盤。偶爾,在一天最熱的時分里,空調也發出低鳴。她們便待它休息一陣,鎖上門出外頭放風。她們幫襯一塊錢一根的綠豆雪糕,有時是涼茶鋪的茅根甘蔗水,傅晴吃喝得分外認真,路過的人認為她和Nicole是親生姐妹。

“Nicole,為什么你一個人住?”

“長大了大家都這樣。”

“I don’t believe.”

“后面要加代詞。”

“I don’t believe it.”

“下課啦,不用再講英文。”

“那你以后會做什么?繼續教我們英語嗎?”

“你喜歡我上的課嗎?”

“我在學校也不討厭英語課,那個老師Miss Hong,特別兇,但是她還沒罵過我。”

“嗯。”

“可能是Miss Hong從沒注意到我。”

“Miss Hong的中文名字叫什么?”

“這個,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只知道她離了婚。”

風扇開始疲了,搖頭時發出生澀的“吱吖”聲。母親將風扇定住,朝向阿婆的方向。“不用對著我,我受不了!給阿晴吹。”

傅晴倚在父親身邊,準備等父親瞇上眼便拿過遙控器,她不明白世界怎么每天都有體育比賽,不是一群人搶一顆球,就是一個人跑很長的路。她聽得見父親的呼吸逐漸變緩,轉過頭看,眼皮耷下。父親的眼皮常常腫脹,眉毛粗些,鼻子渾厚,耳朵邊一些凸起的凹陷的印記,胡子每天都刮得整齊。傅晴發現自己與父親如此相似,她說不清楚,可能是一眼瞧過去的感覺,可能是眼睛鼻子嘴巴連起來的弧線。她看著看著,父親的眼睛又睜開了。

“拿根牙簽給我。”父親拍了拍她。

傅晴又不愿意承認這種相似了。父親總是專橫,窩沙發里一動不動,她不想變成停不下來的母親,她覺得自己沒必要拿牙簽盒,沒必要陪全家人看選手上場前那副緊張的模樣。

“聽說阿媚回來了?”母親終于歇下來了,在茶幾旁Nicole坐過的位置。

“聽誰說的,怎么還會回來?”父親擺直身子。

“在那邊呆著不是最好嗎?”阿婆也叼著牙簽,牙齒窄長而稀疏。

“她帶著美思的妹妹回來了啊,何姨看到了,說女仔好乖。”

“阿常沒和我說,他昨天還來了鋪頭。”

“人家不愿意說,不是很正常嗎?”

“他和我都幾十年朋友,有什么的。”

“禮拜六約他喝茶吧,順便多謝美思教阿晴補習。”

“阿晴你用心學,以后考進大學讀書,我和你媽就放心了。”

午后傅晴睡醒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已經出門。她沒來得及問阿媚是誰,周末真的要和Nicole一家喝茶嗎。阿婆給傅晴端來一滿碗海帶綠豆粥。“剛放涼,趕緊吃了去上課。”她想起今天能穿新買的帆布鞋了,傅晴發現這要比運動鞋更好搭配衣服,尤其是母親給她買的不倫不類的網球裙或針織上衣。

待綠豆粥快食完的時候,門鈴響起來了,均勻的“嗶——嗶——”后不會重復,一定是Nicole,一開門會是她的似笑非笑。傅晴把大條的海帶剩在碗底,趁阿婆發現前便溜出門。

“阿晴,夏天就要結束了。”Nicole像阿婆和母親一樣喚她。

“那冬天就不遠了。”

馬路上人們穿上各種長度的衣服,像是保暖,又像展示給別人看。那些還在穿T恤的男人們,還沒有機會逛商場選新衫。套格子針織外套的老婆婆挽著孫兒,沒等黃燈轉綠就走向前去。傅晴想起自己的衣柜里還沒有一件得體的外套,她喜歡Miss Hong的米棕色風衣,穿上身便不再需要擔心什么的模樣。她跟著Nicole穿過商店,爬上公寓三樓,對門的男人又在放張學友的苦情歌。她們關上門,風便從陽臺灌進她們的衣袖,Nicole的襯衫鼓起來了,傅晴想她們很久都不再會喝涼茶鋪的甜水。

“你好,憂愁。”Nicole說。

“你好,憂愁。”傅晴說。

這是傅晴能記起的為數不多的細節,Nicole的聲音,干凈的下午。Nicole離開安港路之后,傅晴總是想起這個瞬間。

夏天剛結束的時候,Nicole開始在課上給傅晴念書,大多是中文,有時是英語,偶爾是會卡殼的法文詩。她興致極高,捧來大部頭的長篇小說念半小時開頭和結尾,念古典散文中最不抒情的一段。Nicole甚至買來最新一期的旅行雜志,讀數千公里外人們用鼻頭打招呼的愛意。當然,那兩本《寂寞》和《孤獨》也時常出現。

傅晴意識到這不是某種訓練。盡管Nicole聲音緩慢,不時停頓,眼神隨語句節奏游移,時而飄飄灑灑,時而流向她。她不忍打斷,她不曾解釋,好像這一切是秋天的意思,是秋天就這樣不聲不響來到她們身邊。

“我忘卻了死亡的時間,忘卻了生命的短暫,忘卻了世間美好的感情。我考慮著,要過一種卑鄙無恥的生活,這是我的理想。”傅晴看見書上畫了線的句子,聲音和線條一般彎彎曲曲。

“對那些大學生,一般我是躲得遠遠的,他們往往粗魯,惶惶不安地替自己,尤其是替自己的青春擔憂,他們在青春年華中總能發現悲歡離合的情景或者憤世嫉俗的借口。”Nicole是在傾訴自己嗎?傅晴無從得知。她甚至覺得Nicole在描述自己,這樣的想法她只藏在心底。

Nicole側身坐在桌前,面前的兩扇窗子被條紋窗簾擋住接近傍晚的光線。那些輕快的大膽的不動聲色的句子,像去年夏天父母帶傅晴去看的海。海水混著沙,卷上傅晴的膝蓋。阿婆也在海邊,阿婆一點也不怕水,傅晴發現阿婆的小腿原來粗粗的,有歷久經年松弛的大塊肌肉。小時候她就是抱著這樣的小腿沉進睡眠,不常做夢。少有反復出現的一個夢里,阿婆帶著傅晴到處躲藏,躲一個穿紅裙子的女鬼。

傅晴是這樣忘了回家,母親打來電話時,她睡得深沉,臉對著墻上的電影海報,放大的歐洲人面龐,強烈的對比度。左手邊是Nicole,涼涼的手,跳躍的雀斑,語句斷斷續續。阿晴還在上課嗎?還在我這里,休息時睡沉了。麻煩你了,我來接她吧。沒關系,她在這里休息也很好。今晚轉涼,你幫手看著她,小心著涼。

安港路的秋天是一種相對遲鈍的季節,沒有堆積的大片落葉,白日悄悄蜷縮,夜晚一點不張揚。傅晴將觀察斑馬線的習慣挪到早晨,她喜歡此時不涼不熱的氣溫。男人們穿上薄長衫,風起時瞇上眼睛。傅晴愛看這個季節女人們的長裙,花紋繁復的,淡色雅致的。她想象Nicole穿回很久以前的那條碎花裙子,在茶樓一側靜靜坐著,還是常美思的Nicole。

母親進房間時拿來一件新外套,盡管她還是沒按傅晴的要求敲門,但傅晴不可避免地喜愛上這件風衣。她穿上身,長到蓋住屁股,領子很大,她認為不扣紐扣更好些。母親也滿意,說這黑色很適合她,等開學了穿去學校也得體。傅晴摘掉橡皮筋,將頭發披落,雙手插在風衣寬闊的口袋里,想起染酒紅頭發的Miss Hong。她湊近看鏡子里的自己,圓潤的鼻頭,太平庸的雙眼皮,略稀疏的眉毛,平平無奇的嘴。“你要知道,媽是關心你的。最后幾堂英文課認真點,不要留在別人家里睡覺,太失禮。”傅晴將風衣脫下,掛進衣柜最靠里的地方。

等母親出房間,她回到東南向的窗臺,斑馬線仍是十七條,完整無缺,沒有黑塊被鏟去。綠燈閃動時,她戴起桌上的粉色眼鏡。二、四、六、八。一、二、三、四。斑馬線穿梭著人們,百分之三十二的上班族。晃動之中,她無可避免地看見一叢在陽光下顯出棕色的短發。女人一手拿飲料杯,松垮的素色衣褲,黑白高幫帆布鞋,她另一只手挽著女孩,另一個女孩。

N-I-C-O。

N-I-K-O-L。

她仿佛第一次見到Nicole,在很遠又很近的地方摸清她的樣子,辨認她的名字,像玩她一點也不擅長的拼圖游戲。綠燈轉紅,斑馬線不再流動。常美思拉著那女孩的手,一步一個臺階,穿進商店后的巷子。兩個人變成兩條線,兩個人變成兩個點。

美思,你好嗎?

傅晴擦掉了“美思”以及逗號,看了會窗沿上的灰塵排列。

你好嗎?

我是傅晴。

傅晴擦掉了“傅晴”。

我是Joy。你還記得我嗎?你說我是你認識的所有人中第一個英文名叫Joy的。那時候你問:為什么叫Joy?我說是學校老師起的,她叫Miss Hong,一個離了婚的女人。聽完之后,你對Miss Hong好像很好奇。

傅晴把最后一句擦掉,走出房間,再回來的時候端著一小杯草莓味酸奶,是阿婆剛買回來的。

這些不重要,我只是不明白她為什么會給我起Joy這個名字,而不是Sunny或者Sally(我的好朋友就叫Sally)。

傅晴對喝完酸奶寫的這一段頗為滿意,但是字寫得大了些,還有點斜。

如果再和一些事情相比,Joy這個名字又顯得沒這么重要了。比如我家和你家之間的馬路,也就是那十七條斑馬線上,每天要經過好多好多人,其中百分之三十二是……

傅晴把酸奶喝完之后,刪掉那幾個引以為傲的關于十七條斑馬線的數字。

比如連接我家和你家的那條馬路上,你知道有幾條斑馬線嗎?第一天去上課的路上,你背著在時代書店買的三本書,左手拎著還沒喝完的檸檬綠茶(老實說,我還是喜歡珍珠奶茶多些),右手拉著我。

傅晴停下來琢磨著最后三個字。牽著我,牽著我。她還是舍去了。

你右手拉著我,一起走的就是這十七條斑馬線。一個人過馬路時,我常常緊張趕不上別人(阿婆叮囑我要跟緊其他人)。我喜歡你帶我過斑馬線,我們的每一步剛好是白線和白線之間的距離。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每次每次,我都順利數到了第十七。

傅晴覺得自己寫了太多的斑馬線,就像在編造一個關于馬路的夢。她讀了幾遍,刪去括號內關于阿婆的描述。她放下筆,看從不停歇的安港路。和Nicole念書的時分相似,馬路抹上了一層奄奄一息的美,紅綠燈也散漫,過客也緩緩。眼前的景象就似家里的電視機,傅晴眼皮也耷下了。爬上床時,屋里的霞光和Nicole家的一樣,透過窗簾躺在傅晴的臉龐。她重新走向第十七條斑馬線,牽著Nicole的手,一步恰好是兩條白線間的距離。

這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熱得人靜下來,蟲鳥都不愛講話。穿過去就到我家了,Nicole說。老板打瞌睡的便利店,兩個年輕女人照看的五金鋪,中間的九級臺階,傅晴一步跨三梯。往右拐后,路變得狹窄,Nicole走在傅晴前頭,食指扣著她的尾指,冰涼,像在深秋。繞開地上被踩扁的易拉罐和滴落了一整個夏天的空調水,躲避比匆匆更匆匆的電動車,這樣漫長又這樣短暫,上三樓,Nicole說。深一步,淺一步,這棟樓的樓梯要比傅晴家的更陡一些,每到平臺處便敞亮,仔細往外看可以找到傅晴的家,灰白色格子外墻,磚紅色樓頂,18棟,小區最外沿。如果拿來Sally家的望遠鏡,可以看見母親下樓的樣子,母親擦汗的樣子,母親和鄰居打招呼時笑出褶子的樣子。順著樓梯下來,隔開紅磚墻大學和小區的灰墻,又老又胖,一側的老榕樹,氣根垂落,蔓延,蔓延,就快到紅綠燈邊。連接兩棟樓的十七條斑馬線,連接Nicole和傅晴的十七條斑馬線。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

在一個不算波折的樸素日子里,傅晴從Nicole家離開。她不斷回想Nicole下課前念的散文詩。究竟是散文,還是詩呢,她猜,應當是種更極致的東西。那些詞匯比Nicole以往念的要更深邃些,有時模糊,有時灼熱。避開窄道上的積水和垃圾堆,她熟稔地下階梯走去馬路邊。綠燈閃動,瞬即轉紅。暑假要結束了,她又要被阿婆拉著上課,跟母親一起拎水果回家。Nicole還未回答她的英文名到底如何拼寫。面對面的英文對話,朗讀課文、吃雪糕、吹風扇、念詩集與小說,每節課一百元,時長不等。天涼起來,她們不再經常洗冷水澡。還會和Nicole家一起去茶樓吃飯嗎?

“傅晴,你也回家嗎?”趙妍背著不常見的斜挎包,包上印的英文字和Nicole的運動鞋是同個牌子。趙妍是她同班里最耀眼的那位,比如她的雙馬尾,比如她朗誦的聲音,比如她總是新亮的漆皮鞋。

“我剛從補習班下課。”回家吃飯要和母親提起趙妍嗎?她的新斜挎包是多么襯她。

“是Nicole嗎?我也喜歡她,但她家有點小,我還是喜歡在大課室上課。”傅晴想起趙妍的英文名是Sophia,讀起來就像她穿的黑色褶邊裙一樣華麗。

“我也覺得。”綠燈亮起來了,傅晴決定不向母親提起趙妍,更不提Nicole。

“如果說要準備考試,還是Miss Hong最有經驗,聽說有人私底下也找Miss Hong補課呢。”趙妍走得總比她快些,“Nicole明年就要出國了,我媽說是去英國,英國……她不要她爸爸了。”她的聲音和綠燈一樣急促。

傅晴第一次發覺斑馬線這樣晃眼,腳印、黑斑、車輪子、秀氣的腳踝、粗糙的聲線。她仔細丈量著兩條斑馬線之間的距離,深呼吸,穩定重心,每行一步就踩中下一條白線的中間。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羅淑欣,廣東肇慶人,2021年畢業于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漢語言文學(創意寫作)專業,有短篇小說見于《作品》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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