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經典化作品反觀文學內部關系構建
應該說,當代中國文學在全球文學視野中,是處于從未達到過的繁榮狀態,文學從業人員陣容、文學作品的生產數量以及人們對文學的關注程度,在全球200多個國家和地區中都處于靠前的位置。正是這龐大的“量”構建起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基座,這是我們從高原抵達高峰的整體基礎。在未來可期的時段中,我們每一個從業者都期盼中國當代文學能夠真正抵達世界文學新高峰。這里所指的“高峰”,主要是指歷經時代、語言、審美等多重檢驗并不斷產生深刻影響的經典之作。以此對照掃描當代中國文學的整體形態,要想在高原之上真正隆起,綜合文學的內在要求和時代的發展情勢,有幾對基本的關系值得我們再作思考。
一、文學的傳統性與時代性
中國文學的傳統,很長時間秉持文以載道,文學以人文精神而與社會理想、國家治理等有著緊密關系,文學指向的是對大世界的審美構建,詩言志、文載道的傳統延續數千年。當然,這只是一種總體的概括,不無片面之處,甚至有可能忽略了中國文學內部的豐富性。
從五四開始,新文學大量涌現,各種文學思潮不斷被引入、生產。特別是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現代主義文學大面積導入后,文學流向開始變得更加多元,面向個人小宇宙的文學傾向逐漸興盛,相當一部分的文學越來越重視自我表達的精神呈現。這一新的變化,在今天著重表現為文學整體上從關注“大世界”向關注“小世界”轉變,個體精神的觀照與展現成為其最重要的層面。另一方面,當下的一些文學創作又高度依賴于傳統形成的審美,在精神層面與當下現實構成某種相互斥引的張力,因而長時間在歷史與現實交織的精神家園中彷徨流連。這種情形,反映了當下的某種精神現實,也構建了當下文學不同以往的內在質地。也許尚無法判斷這一現實在傳統與未來之間的傳承與轉換作用,也難以用肯定或否定的姿態加以評述,但傳統性與時代性在當代的重新構建,卻已更成為當代文學再出發必須要解決的命題。
毫無疑問,歷史上,文學的高原與高峰都是在屬于它們各自的時代中創造出來的。這些高原與高峰,因回應了時代的發展與呼喚,在一定時段和較大群體的創造性推進中,以文本的方式回應了時代,完成了對時代生活形態的精神性記錄。不同時期的高原與高峰,也都是在創造與創新中沉淀實現的。而這一高原與高峰一旦呈現,則奠定了那個時代的文學標準,并最終以這個標準終結那個時代的文學。自此,在這一標準框架之下的文學延續,基本都在重復中生產、在重復中蓄積力量,等待在新的時代中開始新的創建、構建新的標準。這一遞進式循環,從先秦散文開始,歷經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和現代新文學,具有極為清晰的邏輯脈絡。
可以說,時代性是文學的天性,無論作者是主動融入或是有意規避,時代性如同生命基因一般存在于文學作品的字里行間。在某種意義上,并不需要有意去考量文學的時代性,它就是筆端影子般的存在。而傳統性與時代性相輔相成,標記著它所攜帶的精神血脈。然而,一個時代絕不可能是歷史的重復,一個時代的經驗也難以有效融入另一時代的現實情境。一旦在當下的文學中過多強行注入傳統元素,傳統的標準就將在當下的文學現實中爭奪話語權,在與現代性的博弈中更多傾向于傳統。也就是說,有可能在當代的現實創造中仍在以歷史上的那個標準來加以觀察和測量,使時代性與傳統性的張力凝結為以傳統性為核心的審美體系,自覺不自覺地扼制傳統性基于時代性中的開放基因。事實上,歷史上文學的每一個高原和每一座高峰,都是傳統性與時代性在融合伴生的同頻運動中,經過一定的積累并際會于特定的機緣而誕生。可以說,傳統性與時代性關系在當代的處理,正是文學如何面對跨時代的根本問題,應該引起重視和思考。
二、文學的封閉性與開放性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字是文學的基本媒介,相對于聲音、畫面、神態等,它的表達沒有那么強的強制性、畫面感。這導致文學相對于影視、舞蹈等藝術而言,具有相對強的封閉性。這是第一重的封閉性。另外,對于使用不同語言的讀者而言,如果不將外國文學翻譯為本土語言,那些不熟悉外語的人將無法閱讀。這是第二重的封閉性。第三重的封閉性與內容有關,也與語言表達有關,就是作家只是不斷敘述自己身上那點“杯水風波”,而且不能做到“小中見大”,大多數讀者對之無法提起興趣,換言之,它以自己的局限性如內容的狹窄和語言的無趣趕走了讀者。如果前兩種封閉性對于文學而言是天然的,是可以克服的,那么第三種封閉性則是更加致命的,是我們必須拒絕的。
在我對當下眾多作品的閱讀中,自我表達是當下文學的重要方向。自我表達本身無關對錯,當下正成為創作者在不同情境中的群體性選擇。實際上,一個已生成的文學作品無論寫什么,在對題材進行選擇和對思想情感進行注入時,作家首先都是面向自己。然而,這種自我表達究竟有什么屬性,是否能夠從自我表達抵達更加廣闊的文學天地,都是值得加以反復打量的。文學的社會性,決定了一個人的文學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它必然要面對為誰寫、給誰看等問題。一個人的自我表達,當然也可以是有效的,這是因為它在封閉性中生成了開放性的接口,有意無意提供了豐富的思想和情感接口,使不同讀者都能在對文學作品的參與中實現獨特的思想認知或審美感受。這樣的作品就實現了封閉性和開放性的有效統一。
因此,我這里所說的“開放性”,主要是指文學作品在居于文學鏈的不同環節時,始終具有未完成和可連接的內部和外部沖動,它既在生產環節誘使作者不斷創作加以豐富,也在文學編輯環節推動編輯找到更適宜的展示方式,更在消費環節喚起讀者的移情參與。但開放性不僅僅是作品的未完成性和參與的多主體性,更多還表現在強勁的可連接性上,是基于時代性基礎上對封閉性的反撥而面向未來的一種精神呈現。直到現在,我始終期望有一些文學作品在它誕生并開始被閱讀之后,自此長久而深刻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
真正優秀的作品會突破文字的局限,吸引越來越多的讀者來閱讀,甚至會改編成影視劇、游戲等,從而獲得更多人的關注。同樣地,它也有可能突破語言的界限,通過譯者的勞作,以另外一種或者多種語言抵達外國讀者群,獲得世界性的聲譽。
當然,我們還可以從另外的維度來理解文學的封閉性和開放性。這是一種偏向于“褒義”層面的封閉性,它指向的是文學在歷史進程中不斷形成的品格,它使文學成為大家所想象的文學。比如先秦散文,它貢獻了充沛的情感,至今我們也把它視為大散文而非論文。封閉性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種規范性,它約定了文學的邊界。在這個意義上的封閉性,我覺得具有積極的意義。但是,我們也要進一步意識到,即使是為了增強文學性而進行一種封閉式的探索,作家也應該在作品中留給讀者進入的路徑,保持封閉性和開放性的辯證關系。總之,具有開放性的作品,提供了思想、意味和情感的多維接口,使作品始終處于正在進行時狀態。
三、文學的情感性與意義性
文學通過語言傳遞意義和情感。在我讀到的一些文學作品中,看到的卻是創作者努力后的情感蒼白和意義無效。好的文學作品,是一團情感性和意義性相互纏繞的星云,在不同的欣賞者眼中涌現出不同的審美性。
文學所展現的審美意義上的情感性,越來越與社會整個文化和物質體系深刻關聯,依賴隱藏在能指系統中的事件和語言調動情感資源,煥發出深沉韻味、情感力量和秩序之美。傳統的文學生產模式中,講究情感的波瀾起伏,而在新生的網絡文學模式上,強調情感高潮的持續呈現,帶動閱讀從一開始就進入欲罷不能的持續高潮體驗。顯然,傳統的波段模式在今天面臨著巨大挑戰,而持續強烈的高潮也面臨著過于陷入消費傾向的問題。文學的情感性,包括作者情感的導入、作品情感的調動等,都需要我們重新結合現實加以考量。當我們強調文學的現實性與技術呈現時,似乎不應忘了,文學的重要特征正是這種情感性。
意義性是文學的內在邊界。但文學的意義性卻從來就是不明確的,它有著萬千觸角,卻拒絕被歸納,常常表現為豐富深長的意味與意蘊。文學作品中的意義性,并不單純地等于各個字字面意思的簡單相加。因此,即便是單個句子甚至單個字,它們都處于某種強磁照耀中,字字有溫度、句句有觸角,相互影響、相互牽制。意義性既不依靠作者的單向說明,也不依賴讀者的純粹理解,而是如孟子所說的“以意逆志”,是讀者的“意”和作者的“志”的相互疊合。它帶有巨大的模糊特征和朦朧美感,在我們的傳統中,“言有盡而意無窮”則是這種意義性的集中表現。
缺乏情感性和意義性的創作與閱讀都是乏味而虛弱的。今天的文學審美無疑是多元的。在日益多元的選擇中,人們倘若愿意將目光投向歷經時光洗滌的經典作品,將會收獲更為豐富的滋養。在現實世界與精神世界之間,文學正是一個重要的通道入口,通過意義性與情感性在兩個世界之間實現轉換與融合。那些高峰式的文學作品,將會以極為豐富和情感和意義帶領我們抵達更高的精神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