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中華傳統審美與當代舞蹈創作新默契
近年來,以《只此青綠》《五星出東方》《孔子》等舞劇創作以及《舞蹈風暴》《舞千年》等電視綜藝為代表,舞蹈掀起了國風熱潮。對于中國舞蹈的當代發展而言,這無疑是創作者和欣賞者共同面臨的機遇和挑戰——既立足傳統又面向當代,在中華傳統審美和當代舞蹈創作之間建立與時俱進的新默契。
藝術審美貴在“默契”二字——藝術家的表達和欣賞者的感受在玄妙的審美時空中相遇,心靈因契合而生出愉悅之感。最著名的無疑是俞伯牙和鐘子期的故事,二人心靈相遇于“高山流水”之間,成為“知音”。知音可貴到什么程度呢?子期離世,伯牙摔琴絕弦,只因默契不存而知音不再。這個故事無比生動地描述了藝術審美中因為默契而產生的共鳴。
然而審美默契的建立并不僅僅依賴于個人,它離不開群體性文化的共識與滋養。探討這個話題,源于對當代中國舞蹈某種創作傾向的觀察——不少舞蹈創作習慣于外露性的情感表達,以及直白性的敘述方式,似乎和中國文化中傳統的審美表達方式有所背離。
曾幾何時,中國藝術和中國人的表達方式往往被認為是含蓄的。何謂含蓄?一是要“少”,簡短的話語卻包含著深刻的意義;二是要“含”,話語中的思想和情感含而不露。對于舞蹈而言,“少”就是動作設計要簡潔流暢,不能有脫離表達主題的繁復修飾。動作過于雜亂,節奏處理過于快速紛亂,動作的視覺形象就會復雜化而導致“焦點”模糊,使動作的意義弱化。“含”則應該有兩方面的意思,一方面是情感表達要有“度”,不能過于強烈淺白。例如動作不應是宣泄性的,而要有所控制和收斂。古人說“捶胸頓足”來表達悲痛之情,但并非真的要像瘋了般猛捶胸、亂頓足一番才能夠表達。周禮中吊唁的人們會肅穆而安靜地捶捶胸、頓頓足,用近乎于禮儀的動作表達著內心的哀思。有所克制的“捶胸頓足”比發了瘋似的“捶胸頓足”要含蓄,但內在的力量并不會因此而減弱。另一方面是意義的表達要委婉而不能過于直接,例如人物動作關系之間的處理在指向上就不應像啞劇般簡單直白。雙人舞《萋萋長亭》以舞蹈的方式表現青年男女長亭話別,并沒有像《雨霖鈴》中的文字那樣只是“執手相看淚眼”,而是安排了多次男女“欲語還休”的動作呼應:男演員在前,女演員緊隨在后,亦步亦趨踏在告別的路上。女演員抬手想要挽留,男演員似乎有所感應,回過頭來,女演員卻已經放下手扭回頭去暗自神傷。這“不同步”的含蓄道盡了內心的留戀與不舍。
然而,我們今天的含蓄表達似乎欠缺很多。不少舞蹈的創作動輒呼天搶地、仰首踢腿、大跳翻轉,情感泛濫如洪水滔天,哪有含蓄可言?再看看很多大晚會大舞劇的制作,奢華的仿真實景,LED屏幕上眩目的動畫,“搖頭晃腦”外加快閃的電腦燈,把舞蹈的戲都快搶光了,哪有含蓄可言?我以為,這種極致的濫情表達,膚淺的感官刺激,會讓我們在強刺激中漸漸喪失審美的敏感觸覺,漸漸窒息心靈的感動。
實際上含蓄的表達恰恰需要審美默契的建立。“含蓄”偏向一種引導性的主體述說方式,往往委婉卻不晦澀,欲說還羞,溫潤地傳遞著審美情感與理想。也就是說表達雖然含蓄曲折,但還是要引著你去領會其中意味——恰如“曲徑通幽”而不是“拒之門外”。而欣賞者則不能偷懶,需要跟隨著引導去探索作品中蘊藏的內在深意。這對審美的雙方都提出了要求,真正的審美一定不是單向的,尤其需要調動欣賞者的參與。古人送客不說讓你走,只是端起茶來暗示,這就是含蓄的表達。可你要是沒有領會賴著不走,就成了不識趣。藝術的含蓄表達也需要在引導下自己去琢磨品味,“曲徑”終歸還是得你自己邁步進去才能“通幽”,才能建構起審美的有效性,體會到審美的樂趣。
由此可見,中國藝術含蓄的表達方式有賴于我們在傳統中形成的審美默契,這種默契建立在相似的知識和文化積累的基礎上,能夠使審美主體和客體相向而行并心照不宣。但現當代社會生活方式的改變、西方文化的影響以及傳統文化的流失,讓我們缺失了很多的審美默契。于是經濟快速發展所帶來的文化沖擊,使我們看到的大量藝術審美演變成一種單向的灌輸和娛樂。創作越來越“白”,觀眾越來越懶,審美的樂趣和品位自然就沒有了。甚至很多人對欣賞舞蹈的回答常常簡單而干脆:看不懂。問題在于,難道我們對于舞蹈的要求就是像連環畫一般“看得懂”,舞蹈的審美價值就實現了嗎?顯然不是,舞蹈的身體表達之中有很多獨特的審美路徑和內涵,需要靜靜品味,細細解讀。例如中國舞蹈圓曲擰傾的體態和回旋流轉的運動構成了時空中的曲延,不僅與外開直立的西方古典芭蕾形成了外在形態上的顯著差異,而且內在的審美表達也具有強烈的中國式的心理情感與人文內涵。例如前文所述的傳統審美表達中含蓄的韻味,永遠值得我們留戀和欣賞,因為那種亦步亦趨、相隨而行的內心對話和感動是穿越時空的。
近年來以《只此青綠》《五星出東方》《孔子》等火出圈的舞劇創作以及引發熱議的電視綜藝《舞蹈風暴》《舞千年》等文化傳播現象為代表,舞蹈掀起了國風熱潮。隨之而來是審美文化語境的悄然演變,這很大程度上意味著傳統審美的當代回歸。當然,這種回歸并非回到過去,而是既融合了對古代傳統的追尋,也包含了近現代以來對西方文化的吸收。從歷史進程的角度而言,古代、近現代是不可割裂也無法剔除的連貫時空;從文化借鑒的角度而言,中西文化也不是完全對立的二元敘事。因此“新”與“舊”并不完全對立,“中”與“外”也并不絕對沖突,正是在此基礎上,我們在新時代迎來了建立中國文化新傳統的契機——這恰恰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文化支撐。
對于中國舞蹈的當代發展而言,這無疑是創作者和欣賞者共同面臨的機遇和挑戰——既立足傳統又面向當代,在中華傳統審美和當代舞蹈創作之間建立一種與時俱進的新默契。
(作者為北京舞蹈學院副院長、北京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