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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22年第1期|奚榜:大辱(中篇節選)
來源:《長城》2022年第1期  | 奚榜  2022年01月27日08:01

奚榜,曾用筆名楨理,2004年開始寫小說,在各大文學期刊發表中長短篇小說近百篇,部分小說被選載或收入選集,出版長篇小說和中篇選集多部。

大 辱

◇ 奚 榜

那幾個人不是昌城的,是隔壁紫林縣小河鎮的。他們躲在巷頭一堵墻的背后,等著每天此時必經此地的顧大友。

最矮的那個拿著一個裝了黃色液體的農夫山泉塑料瓶,說要把糞水潑到顧大友身上,還說潑了就跑回不遠處停著的長安微面上,讓顧大友完全不知道是誰干的,報警都來不及。顧大友是我母親,正從我家居住的昌城邊二道棚平房區走出來,穿過一片荒草地,走向牌坊巷,準備由此進城去遛彎。

夕陽的余暉打在三個外地青年頭上,他們的腦袋一會兒聚在一起,一會兒又散開,一會兒又半散開,還挺好看的,讓我感覺不出這事有什么不好。

自從我死后,就沒有事情好壞的觀念了,特別輕松。比如,我奶奶死前跟我說,她會上天堂,因為她沒干多少壞事。愛吃一切下水的她,五十歲后懸崖勒馬,吃了二十幾年的素,走路都踮著腳尖,怕踩死螞蟻。她說壞人就不能上天堂,更壞的則會成為孤魂野鬼,永遠不能投胎。她還說,展展啊,到時奶奶就在天堂等著你,提前給你置辦好房子車子啥的,你來了直接享福。她在我十歲那年真的走了,我還能記起她毫無血色的遮蓋在白布下面的臉。那時我總以為,不能去天堂見奶奶一定是特別可怕的事?,F在,我真的被某種程序報復,為自己在人間的行為買單了,魂飛魄散,終日游蕩,卻并不能感覺到“痛苦”。

說穿了,我失去了肉體,變成宇宙中一串數碼信息了,不求吃不求穿,也不求人對我好了,哪里還會有痛苦?就算以后連信息都沒了,又怎樣?痛苦不都是肉體自己的苦嗎,與我何干?不過,我要早知道這點,就不會去跟人拼死拼活了。

顧大友快到牌坊巷頭子的時候,巷尾巴上一個名叫米芝的外地女娃正來找她。兩人之間曲里拐彎隔著兩百多米,完全不曉得等會兒要遇到。

現在,空間在我面前是一覽無遺的,人心在我這里也可以隨時感應,最牛的是,時間也不往一個方向流了,只要我愿意,可以看到時間的任何一點。實際上,宇宙是靜止不動的,無限的可能像攤大餅一樣同時存在,不過,你們的接收模式不太能理解這事,以為三維世界的規律就是宇宙真理。我死前是人家說的十八線小文青,愛看一些神神叨叨的都市傳說,那就打個比喻吧,我現在有點像美元上那個全視眼,處在更高維度,回看人間。

下面我用“看見”來代替同步感應以及提前預見到,顧大友稀疏花白的腦殼皮瞬間就被半瓶糞水潑濕了,黃色的液體順著她的發際線流下來,好像水簾洞一樣半遮住她的眉眼,再彎曲摸索過坡坡坎坎,沿著法令線進入她的嘴角。

矮個青年丟了空瓶便跑,他的同伴也拐個彎就不見了。

顧大友的嗅覺似乎比過去遲鈍了,過了差不多半分鐘才意識到自己往臉上摸到的是什么。她大聲地罵起臟話來,但罵了幾句就低下身子,使勁嘔吐,好像要把腸腸肚肚吐到地上。旁邊幾棟自建房從一樓或二樓探出幾個腦殼,馬上又縮回去,關上了窗戶。顧大友吐出晚餐沒消化完的一堆面條后,突然想起十幾米遠有個公共廁所。她瘋了樣沖進去,在水龍頭下面使勁搓頭搓臉搓脖子搓胸脯,弄出一地的臭水,在半堵塞的地漏周圍盤旋。

那個時候,米芝已經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切。她飛奔過來,追著顧大友進了公共廁所,大聲提醒她老年人最好洗熱水澡,免得感冒。顧大友好像聽不見。米芝喊了幾聲后聞到臭味,嚇得趕緊退到了門外。她聽見顧大友在里面大聲罵臟話,要她滾,說曉得她是高駿的野婆娘。

米芝的樣子看上去很難受,其實她跟高駿并不熟,只是有點暗戀他。

我三歲多的時候,母親也經歷過一次糞辱。我記得她驚恐地跑回來,在洗菜的水槽里哇里哇啦刷了很久的牙,一邊刷一邊哭得跟殺豬似的。到了幾個小時后的晚上,她還在罵人,一邊罵一邊扇我爹的耳光,說他沒用,不能保護自己的婆娘。她要我爹跪下,我爹真的就跪下了,耳朵被她擰出了五顏六色,很多天都恢復不了。那時我還不太懂事,只是嚇得躲到墻邊一個籮筐背后,一聲都不敢吭,生怕被她發現了。長大后,我才偶然聽一個沒認出我的老人在街邊跟人說,多年前的顧大友,太愛到處罵臟話,有次罵到了城里的王鼓眼,就被他帶人按在地上,往嘴里灌了糞水。

糞辱兩年后,王鼓眼因為殺人被槍斃了。顧大友驚天動地去看了公捕公判,回來又高興得炸鞭,說王鼓眼正在某個地方吃“花生米”,從此徹底熄火了。王鼓眼是昌城有名的街娃,??繋腿舜蚣転樯?。他灌了顧大友糞水后,我父親我奶奶也不敢出來撐腰。顧大友一時之間也明白了自己的渺小,那兩年確實積了點口德,不怎么罵人了。王鼓眼死后,她摔了不痛爬起來痛地想找回面子,故意到處找茬,罵臟話,卻始終沒遇到敢再收拾她的兇人。

但她沒想到,緊接著老天爺就要收拾她了。這個世界上最寵愛她的人,把她當公主一樣捧著的人,也就是我的父親,在我六歲的時候駕鶴遠去了。這事后面再說。

天色暗下來后,顧大友慢慢走回自己的家,關上了門,也不開燈,在里面摸黑洗洗漱漱,再沒二十二年前第一次被辱時的激動。這里需要補充一句,糞辱是昌城解放前的陋習,就像舊社會某些地方喜歡綁著犯了錯的人游街,還有些地方喜歡把人浸豬籠淹死一樣,現在基本都消失了。

那個米芝卻很不知趣,巴巴又追了過來,一邊敲門一邊喊伯母,說我想跟你談談。喊到第二十聲時,顧大友把門打開了,惡狠狠地說,神經病,你喊魂啊!你要不怕死,就進來吧。米芝猶豫了一下,竟也不怕樣,直直走了進去,還把墻壁上的開關找到,自己開了燈。

米芝第一次跟蹤遛彎的顧大友時,后者就敏感地發現了。雖說昌城成為縣級市后,人口接近二十萬了,但顧大友是從五萬看到二十萬,看了幾十年,基本上都掛了個相,一旦有生面孔連續幾次出現在自己背后,她也心里有數了。

米芝來昌城調查高駿一案內情,準備寫犯罪心理論文去申請外國博士的事,是幫她找出租屋的中介莫打兔兒說出來的。“打兔兒”是昌城的土話,專指酒后嘔吐。莫打兔兒干上中介后,穿著藏青西裝套服和白襯衣,打著領帶,深入千家萬戶,同時半戒了酒,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可信的人,銷售量往上增長著,但“打兔兒”卻是跟著終身了,喊他學名,大家還一下想不起是誰。他也悟到了,自黑等于謙恭,一直堅持用綽號做微信名,并要求別人這樣喊他。

米芝把莫打兔兒當作自己進入昌城的切口,向他請教如何開始調查,找哪些人最好。莫打兔兒也主動發了誓,對其來意保密。但他回家后就跟自己老婆說了,他老婆第二天便跟自己閨蜜說了,閨蜜又跟自己男人說了,男人們則在喝酒時跟自己哥們說了。雖然每個傳遞信息的人都提醒對方保密,可這樣裂變下去,不到幾天,昌城人大都知道大北街來了個省城女子,租了一室一廳住著,想深入調查高駿的事。連幾乎不與人交往的顧大友從晚上看廣場舞的人群邊擦過,也不小心聽到了。最后,只有米芝以為自己像福爾摩斯那樣神秘地滑過昌城大街小巷,尋找線索,其他人卻心知肚明,遞著眼色低低說,來菜了,來菜了。

當然,這話也沒什么深意,一種男權思維的習慣罷了,把女人稱為菜,僅僅就是“來了來了”的意思。

昌城人經過千百年各種災難磨煉后,有了些生存智慧,本就不喜歡談人間陰暗事,白事都當紅事請樂隊大肆慶祝,所以高駿一事過后,因為太血腥,有人提起也會被其他人制止,好像一說就會破壞昌城的風水,給大家招來厄運。再加大家已經知道米芝會形成文字,猶如某種呈堂證供,就更多了一分警惕心,個個都打哈哈,一問三不知。米芝的調查進展非常慢,在民間基本沒啥收獲,有關部門又不予接待,逼得她最后不得不死死盯著自己一見就心里打鼓的顧大友。

米芝比我小兩歲,父母都是省城教授。她讀完初二就去美國無縫銜接高中,混跡在有錢的白人里,可以說是象牙塔里的花朵,還帶著異域不通本土人情世故的特點,若不是疫情原因,她不會回來停在家里,見識到顧大友這樣的女人。她從一開始就覺得我娘帶著點原始的獸性,但為了論文,更為了自己從去年六月中就開始暗戀的高駿,竟不管不顧,潑了出去。

顧大友身高一米六八,跟我爹差不多一樣高。不同的是,我爹體重一百一十斤,瓜子臉,她卻有一百五十多斤,外加疙瘩黑皮方形大臉。我記得他倆在飯桌上喝美了打情罵俏時,自稱“黑白雙煞”。我爹死前是一家倉庫的保管,老實木訥。我娘在我死前,一直是昌城唯一的女搬運工,被大家稱為“顧蠻子”。

現在,顧蠻子五十一歲了,交滿了十五年社保,以后可以有退休工資了,手上又有我留給她的一萬塊錢遺產,所以就不再去搬各種貨物了。我只在初三那年去拿鑰匙時看過她怎樣工作。我見她把近百斤的貨物舉上肩膀的時候,旁邊的男搬運工們并不搭手(而他們卻在挺舉那一刻相互扶一把),搞得她不得不全靠自己,時不時閃幾閃,好像要閃斷腰,但又總是有驚無險。我還看見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乞丐樣的男孩子跑過來,趁我娘彎腰扛重物的時候,飛快摸一把她胸部就跑開了,旁邊的男搬運工全都哈哈大笑起來。我娘一邊駱駝樣把貨物扛進倉庫,一邊對著地面罵臟話,詛咒那孩子塞炮眼,當炮灰,遲早死無葬身之地什么的,完全跟在家里罵我的話一模一樣,但語氣截然不同。她罵我時,聽得出是真傷了心,希望我死掉,別再成為她的包袱。她罵那小流氓時,則像在田里趕麻雀,院里趕野貓一樣,罵再狠,也是一個感嘆詞。那次以后,我再沒去看過母親工作,經過河壩頭和火車站她兩大?;熘?,我都繞道走。

米芝跟顧大友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她的母親彈著鋼琴、插著花,還會講四國外語。她每天傍晚跟在顧大友后面幾米遠吊砣時,聽到了此生最多的臟話。有時候,顧大友是罵不小心擦著她褲腿的小孩或小狗。有時候只是看到街邊什么稀奇事,用臟話感嘆一下。也有幾次,顧大友罵了臟話還吐了痰在地上,被戴著紅袖箍的老太追上來罰款五元,說昌城正在建設文明城市。顧大友竟也不反駁,老實交了錢,可后來還是不改。義務執勤的老太們掂量著她強壯的身板,以及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沒引爆的暴脾氣,大多數時候也假裝沒看見。

此刻米芝坐在鐵塔一樣的顧大友對面,一時竟忘記該問什么。倒是顧大友也許因為第二次糞辱,內心還是有點驚嚇,竟破天荒主動說:“娃兒,你都看到了,高駿的事情出來后,最被欺負的就是我了。其實,我也兩眼一抹黑,完全不曉得是咋回事。你讓我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我也不能給你提供一點情報。怪只怪我命苦,生了個殺千刀的神經病,從小就不跟我說心里話。對了,我可以對太上老君,哦不,對觀音娘娘發誓,李展從小跟我說的話,應該不超過一千句,全都是必須說的話。比如,老師叫我簽個字或者啥的。哪怕他餓了都不說,好幾次差點把自己餓翻船。我呀,就是養了一條蛇!一條無情無義的冷血動物!”

幾個月過去了,她一提到我還是氣咻咻的,當初也拒絕去領我遺體,最后還是幾個遠親看不過去,幫忙辦了手續,湊錢把我燒了。直到今天,我的骨灰還裝在簡易的免費陶瓷罐里,擺在火葬場的木格子架上。她不去領,也買不起價格已經飆到五萬十萬的墓地。當然,我也不希望她買。不就是一堆成分為碳酸鈣的灰嗎,跟我有啥關系?憑啥花大價錢買地來埋?

出事前幾天,我假裝回省城上班了,卻藏在自己租下的那個小屋里,把一萬元存款轉給她,微信叮囑說,這是我全部積蓄,給你。一分也不要花在任何人包括我的身上,切記切記,這是你的養老補貼。她不習慣我倆之間突然有了點溫情,也沒猜到一貫悄不知聲活著、從不吐苦水的我想走了。她沒回復我,此刻卻跟米芝說,你來了正好,幫我找個領導說說,如果高家再有人來報復我,我就會讓整個社會都后悔。米芝被嚇到了,趕緊點點頭,說自己今天看到,也很氣憤,本來就想去報案。她求顧大友別沖動,好好保護自己。顧大友就說:“報個球的案,你驚動大帽檐子試試。我只是叫你提醒一下公家,沒喊你把事情搞復雜?!?/p>

她總以為比她更厲害的人就是公家,米芝還是省城公家來的。

米芝愣住了,不明白報警與提醒應該怎樣區別。她在省城和美國,只知道被欺負了要報警。她想了想,不敢亂說話了,怕把剛接上的線斷掉,就轉圜求顧大友好好保重自己。求完她才想到,顧大友是她仇人來的。

我看見,顧大友的目光變友善一點了,卻把聲音變更冷了,說自己要休息了,要米芝趕緊滾。她一輩子都以流露善意為恥。她倆都不知道,那三個青年跟高家一點關系沒有,只是租住我家樓上的胡慧芬的學生。如今,胡慧芬正在省城某個公園的僻靜處,跟一個喪偶退休老干部摸摸搞搞的,親嘴親得咂吧響,好像在吸面條,昌城人卻傳說她被我娘黑辦了,人間蒸發了。

她倆因為一點噪音天天罵大街的事,人人皆知。怪只怪我娘到處揚言,遲早要干掉胡慧芬,給自己一個清靜日子。我出事前半年,她就聽不得樓上一點噪音了,不知道是某種預感,還是疫情讓我留在家里讓她煩躁。我出事后,她更是完全不能忍了,胡慧芬走路、看電視,只要有一點響動,她就繞到房子后面的二樓樓梯口,仰頭罵臟話。她想退一年總共兩千塊的房租預付款,讓胡慧芬滾。胡慧芬也是犟,拿出租房協議,說自己沒犯錯,就是不滾。奇怪的是兩人天天吵架,罵聲震天,并集中展示了昌城市和紫林縣的所有鄉土臟話,卻沒打起來,好像兩個老女人都很享受這種污言穢語的大發泄。

胡慧芬上個月莫名失蹤后,有好事者報了案,顧大友被請到有關部門問話好幾次,但有證據顯示她與此事無關。顧大友差不多都忘記胡慧芬這碼事了,可后者在小河鎮做教師時資助過的幾個學生不甘心,還是認為她有問題,所以出現了開頭潑糞泄恨那事。

在我這個維度里,早已經知道胡慧芬還會回來,留到后面再說。

……

全文請閱讀《長城》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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