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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小說由敘述和聚焦兩部分組成。敘述出自敘述者，聚焦出自小說中的人物或敘述者。

敘述與人物聚焦，實質是“講”與“看”。講，往往落后于看，這一現象稱為“滯后敘述”。為了解決這個矛盾不少作者采取模擬策略。然而，對絕大多數的敘事作品而言，這個矛盾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因為人物聚焦，歸根結底是敘述者的敘述策略，而且往往由于滯后敘述，反而可以使文本更加錯綜復雜而豐饒多姿。

關鍵詞：敘述 聚焦 節點 滯后敘述

小說由敘述和聚焦兩部分組成。

敘述出自敘述者，聚焦出或者出自敘述者，或者出自小說中的人物。敘述與聚焦，既相矛盾又相依存，當然主要是依存關系。

《在鄉下》是美國黑人女作家博比?安?梅森的代表作，小說講述一位黑人姑娘山姆帶著外婆與舅舅去華盛頓的故事，路上汽車的變速器壞了，修理期間，他們住進了一家旅店：

他們現在住在一家“假日酒店”里，就在高速公路對面。房間四十六塊一晚。使用艾琳的信用卡可能會變成一種習慣，太輕而易舉了。他們離華盛頓只有一百英里，這里的山脈長而藍，像畫一樣。山姆把婆婆和艾米特留在電視機跟前，她自己坐在游泳池邊，觀看車流—— 一條無止盡的河：度假的家庭、打探市場的推銷員，流浪的怪人，拉著貨物的卡車。美國的一切都在這里，在路上行進著。山姆喜歡這種陌生的感覺。他們位于一個十字路口：東西走向的是一條洲際公路，南北走向的是一條國道。她處身其間，位于這巨大的能量的正中心，柴油卡車的噪雜聲浪正如一首搖滾歌曲的背景音樂。（1）

上面引文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山姆的聚焦：“她自己坐在游泳池邊，觀看車流—— 一條無止盡的河：度假的家庭、打探市場的推銷員，流浪的怪人，拉著貨物的卡車”；（2）一部分是敘述者的敘述：“他們現在住在一家”“假日酒店”里以及“噪雜聲浪正如一首搖滾歌曲的背景音樂”，等等。二者相互依存，既簡潔又順暢。然而，這僅是敘述與人物聚焦的一般關系，在小說中二者有時還會出現復雜的關系，從而需要我們探討、剖析。

一 人物聚焦制造故事節點

敘述與聚焦，是兩種不同的敘事方式。敘述是“講”，聚焦是“看”（包括其他感知與思索等等）。聚焦可以來自敘述者，也可以來自小說中的人物。來自人物的聚焦不僅可以提供呈現式場景，而且可以作為故事的節點推進故事的萌蘗與發展。

《巨翅老人》是馬爾克斯的短篇小說，講述一個年邁的天使在雨天落到一戶人家的故事。小說這樣開頭：

大雨連續下了三天，貝拉約夫婦在房子里打死了許許多多螃蟹。剛出生的嬰兒整夜都在發燒，大家認為這是由于死蟹帶來的瘟疫，因此貝拉約不得不穿過水汪汪的庭院，把它們扔到海里去。星期二以來，空氣變得格外凄涼。蒼天和大海連成一個灰茫茫的混合體，海灘的細沙在三月的夜晚曾像火星一樣閃閃發光，而今卻變成一片雜有臭貝殼的爛泥塘。連中午時的光線都顯得那么暗淡，使得貝拉約扔完螃蟹回來時，費了很大力氣才看清有個東西在院子深處蠕動，發出陣陣呻吟。貝拉約一直走到很近的地方，方才看清那是一位十分年邁的老人，他嘴巴朝下伏臥在爛泥里，盡管死命地掙扎，依然不能站起，因為有張巨大的翅膀妨礙著他的活動。（3）

這是小說首段。貝拉約扔完螃蟹回來看到院中深處有一個東西在蠕動，走進看原來是一個老人，嘴巴伏臥在爛泥里，背上有一對巨大的翅膀。在貝拉約的聚焦，也就是看的過程，出現了一個怪異衰頹的老人。貝拉約嚇壞了，趕緊叫來妻子埃麗森達。夫妻二人再次來到院落的深處：“他們望著那個倒臥在地上的人，驚愕得說不出話來。”（4）這是小說中人物的第二次聚焦，這次聚焦不是貝拉約一人，而是貝拉約與妻子埃麗森達兩個人的聚焦了。在他們的聚焦中，那個臥在他們院子的老人的形象是：在穿戴上“像個乞丐”；（5）“在剃光的腦袋上僅留有一束灰發，嘴巴里剩下稀稀落落幾顆牙齒”；（6）“那對兀鷹似的巨大翅膀，十分骯臟，已經脫掉一半羽毛，這時一動不動地擱淺在污水里。”（7）貝拉約夫妻判斷這是一個遭到臺風襲擊的“外輪上的孤獨的遇難者”。（8）為了進一步弄清楚這個老人的來歷，貝拉約夫妻請來一位精明的通曉生死大事女鄰居，“她只消一眼，便糾正了他倆的錯誤結論”，（9）說“這是一位天使，肯定是為孩子來的，但是這個可憐的人實在太衰老了，雷雨把他打落在地上了。”（10）這是第三次聚焦，女鄰居認為這個老人應該是一位天使。然而，盡管是天使但又老又丑，并沒有得到貝拉約夫婦的尊重。第二天，貝拉約把他“從爛泥中拖出來， 同母雞一起圈在鐵絲雞籠里。”（11）消息很快傳開，人們紛紛前來觀看這個老人，如同看馬戲團里的動物。

之后是第四次聚焦。貢薩加神父聽到消息也來了：“他很想湊近看一看那個可憐的漢子，后者在驚慌的雞群中倒很像一只可憐的老母雞。他躺在角落里，伸展著翅膀曬太陽”，（12）他不懂拉丁語，身上有一股難聞的氣味,“翅膀的背面滿是寄生的藻類和被臺風傷害的巨大羽毛。”（13）神父認為，這個人不是天使，有可能是魔鬼的詭計。

由于巨翅老人的出現，貝拉約卻發財了，凡是來他家里看巨翅老人的，貝拉約都要收取門票，用這些收入“蓋了一處有陽臺和花園的兩層樓住宅”。（14）很快，冬天過去了，老人的眼睛開始明亮起來，翅膀上也長出粗大豐滿的羽毛。一天上午，貝拉約的妻子埃麗森達正在切洋蔥準備午飯，突然一陣風從陽臺的窗子刮進屋來，她向外面探視了一下，“驚奇的看到天使正在試著起飛。”（15）這是第五次聚焦，在這次聚焦中“埃麗森達眼看著他用他那兀鷹的翅膀扇動著，飛過最后一排房子的上空。”（16）洋蔥切完了，“她還在望著他”，（17）直到消失不見為止。

檢討以上五次人物聚焦：第一次是貝拉約，發現了巨翅老人；第二次是貝拉約夫妻二人，判斷他是個遇到海難的人；第三次是女鄰居，認定他是天使；第四次是神父的懷疑，認為他很可能是魔鬼的詭計；最后是埃麗森達，看見老人搧動翅膀飛向天空。在這五次聚焦中，每一次聚焦都將故事向前推進，從落難潦倒的老人到眼睛明亮的天使，展現了一個類于中國古代葉公好龍的取向。人物的五次聚焦使得故事曲折有致，每一次聚焦都使故事獲得轉折的生機，或者說，人物的聚焦成為故事的節點，巨翅老人便是踩著這些節點搧動翅膀，一步一步飛升，直至成為“水天相交處的虛點”。（18）

這種以人物聚焦作為小說節點推進故事發展，在中國古代白話小說中，也不乏其例，比如《紅樓夢》，第三回，描寫林黛玉初進榮國府的故事。在這一天，黛玉第一次踏進榮國府，自然小心翼翼少用嘴巴多用眼睛與耳朵，通過“見”與“聽”的聚焦，展示人物形象，推進故事發展。我曾經做過一次統計，從黛玉見到寧國府始，至晚間歇息止，在黛玉的聚焦中，“見”字用了九處，“聽”字用了三次。分析于下：

其一，“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寧府、榮府)；（19）

其二，“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發如銀的老母迎上來” (賈母)；（20）

其三，“只見三個奶嬤嬤并五六個丫鬟，簇擁著三個姊妹來了” (迎春、探春、惜春)；（21）

其四，“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后房門進來”(鳳姐)；（22）

其五，“又見二舅母問她：‘月錢放完了不曾’” (鳳姐)；（23）

其六，“果見正房廂廡游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方才那邊軒峻壯麗”（賈赦住處）；（24）

其七，“抬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的三個字，是 ‘榮禧堂’”（賈政住處）。（25）

其八，“只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一個丫鬟走來”（王夫人丫鬟）；（26）

其九，黛玉見到寶玉，便大吃一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見過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27）最后的這次“見”，也就是聚焦，其對象是寶玉。寶玉問黛玉又沒有玉，聽說黛玉說沒有，立即把懸掛在脖頸上的通靈寶玉拽下來，拼命扔到地上。

這是“見”的聚焦。而在“聽”的聚焦上：第一處是黛玉進入賈母的住處之后，聽得丫環回話“林姑娘到了”（28）；第二處是在賈母的房中聽得后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29），之后見到鳳姐；第三處是聽得院內腳步響，丫環進來笑道：“寶玉來了。”（30）總之，在黛玉的聚焦中出現了大量人物，而每一次人物的出場都為后面故事的發展提供一種可能，最后是寶玉出場，掀起了故事的高潮，撞擊出驚詫的火花與喜劇般的瑩瑩淚光。

二 人物聚焦背后的敘述者

《水滸傳》，第四回，講述劉太公、魯智深與小霸王周通的故事，使這三個人物交集的是劉太公的女兒，因為有幾分姿色而被小霸王周通看上，準備娶到桃花山做壓寨夫人。因為是逼迫的婚事，劉太公很不高興，但是在小霸王周通的強勢面前又不敢反抗。魯智深路經桃花山借宿在劉太公莊上，知曉此事后告訴劉太公，說他善說姻緣，可以勸說周通放棄婚事。劉太公很高興滿心指望魯智深辦成此事，此時已屆黃昏：

太公見天色看看黑了，叫莊客前后點起燈燭熒煌，就打麥場上放下一條桌子，上面擺著香花燈燭。一面叫莊客大盤盛著肉，大壺溫著酒。約莫初更時分，只聽得山邊鑼鳴鼓響。這劉太公懷著鬼胎，莊家們都捏著兩把汗，盡出莊門外看時，只見遠遠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馬飛奔莊上來。劉太公看見，便叫莊客大開莊門，前來迎接。只見前遮后擁，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槍，盡把紅綠絹帛縛著；小嘍啰頭上亂插著野花；前面擺著四五對紅紗燈籠，照著馬上那個大王：頭戴撮尖乾紅凹面巾，鬢旁邊插一枝羅帛象生花，上穿一領圍虎體挽羢金繍綠羅袍，腰系一條稱狼身銷金包肚紅搭膊，著一雙對掩云跟牛皮靴，騎一匹高頭卷毛大白馬。那大王來到莊前下了馬。只見眾小嘍羅齊聲賀道：“帽兒光光，今夜做個新郎；帽兒窄窄，今夜做個嬌客。”劉太公慌忙親捧臺盞，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眾莊客都跪著。（31）

這是劉太公迎接強迫做他女婿小霸王周通的一段妙文。

分析這里的聚焦很有層次也很有意思：

其一， “太公見天色看看黑了”；

其二，劉太公(?)“只聽得山邊鑼鳴鼓響”；

其三，劉太公與莊客(?)“只見遠遠地四五十火把”；

其四， “劉太公看見，便叫莊客大開莊門”；

其五，劉太公與莊客(?)“只見眾小嘍羅齊聲賀道”。

這五處的“見”與“聽”，肯定是出于劉太公聚焦的只有第一與四處，余者都有些茫然。那些聚焦出于哪個人物呢？當然，我們或者可以推斷，這些帶有聚焦色彩的“見”與“聽”出自劉太公與眾莊客。然而，這僅僅屬于我們的推斷。當然，我們也可以有另外一種推斷，即：這些人物聚焦是否是敘述者的一種姿態呢？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們再分析兩個例子。還是以黛玉為例，《紅樓夢》，第三回，黛玉初次見到鳳姐時的情景：

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后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姊妹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帶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絳、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掉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黛玉連忙起身接見。（32）

根據《紅樓夢》內部編年，黛玉初進榮國府時只有六歲，尚處于兒童時代，一個六歲的兒童怎么會辨認那么繁縟的服飾與質地呢？也是在這一天，傍晚時，見到了寶玉，先是聽見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33）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劣之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34）心中想著,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35）寶玉向賈母問安后,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36）寶玉即轉身去了。過了一會，寶玉回來了，黛玉再看他時已然換了冠帶: “頭上周圍一轉的短發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綠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37）相對于劉太公，黛玉的所見，她的聚焦也發生了偏離。在聚焦對象上，劉太公的是準確的，但聚焦者是不準確的——誰在聚焦的問題；作為聚焦者，黛玉是準確的，但聚焦對象是不準確的——不可能出于六歲兒童，這就使人懷疑黛玉的背后站著另外的聚焦者，這個背后的聚焦者是否是敘述者呢？

當然是敘述者。

三 滯后敘述

愛爾蘭小說家詹姆斯?喬伊斯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講述斯蒂芬?迪達勒斯，從童年到青年的成長過程，開卷如下：

從前有一個時候，而且那時正趕上好年月，有一頭哞哞奶牛沿著大路走過來，這頭沿著大路走過來的哞哞奶牛遇見了一個漂亮的孩子，他的名字叫饞嘴娃娃……

他的父親跟他講過這個故事；他父親從一面鏡子里看著他：他的臉上到處都是寒毛。

他那會兒就是饞嘴蛙哇。那頭哞哞奶牛就是從被貝蒂?柏恩住的那條路上走過來的：貝蒂?柏恩家出賣檸檬木盤子。（38）

里蒙一凱南認為，“這里的語言不僅傳達了孩子的感知內容，而且還用了孩子氣的表達方式。然而，這并不是斯蒂芬的語氣，這一段的敘述者也不是斯蒂芬。就前者而論，一個還尿床的孩子（見小說中下一段）是說不出上段引文中那樣完整的句子的。”（39）這就觸及到敘述者與聚焦者的根本區別。在前者是講，將后者的聚焦用話語傳達出來。這樣，總是聚焦在前而敘述在后，講的人永遠落后于看的人。因為講的人在后，必然可以對聚焦者的感知進行總結與解析，這種解析可以是簡捷的，也可以是繁復的，可以是模糊的，也可以是清晰的，既可以高于聚焦者，也可以低于聚焦者，十分繁縟復雜。為了制造現場感，敘述者有時要對當時的聚焦者保持模擬的姿態。比如，成年的斯蒂芬講述未成年的斯蒂芬所看到的東西。換言之，大斯蒂芬是敘述者，小斯蒂芬是聚焦者，從而不可避免地形成一對矛盾。這就是說，只有當故事通過進行敘述的自我感知與處在生活經歷中的自我感知完全一致時，這種矛盾才能消失。敘述與聚焦的矛盾幾乎存在于一切虛構性敘事作品之中。而且有時候，藝術水準越是高超的作品，二者之間的矛盾越是凸顯。《紅樓夢》也是這樣。第六回，劉姥姥初進榮國府，對鳳姐及其周圍環境的聚焦即是一例：

只見門外鏨銅鉤上懸著大紅撒花軟簾，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氈條，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靠背與一個引枕，鋪著金心綠閃緞大坐縟，旁邊有銀唾沫盒。那鳳姐兒家常帶著紫貂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紅桃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內拿著小銅火筯兒撥手爐內的灰。（40）

劉姥姥是個貧窮的農婦，為了打秋風而第一次進入貴族府邸，對那里的環境與服飾，雖然看到，卻未必說得出是什么名堂。這里的敘述，雖然以劉姥姥聚焦的形式出現，但實質仍舊是敘述者的敘述。對于這樣的現象，不能說《紅樓夢》的作者沒有注意到，劉姥姥對自鳴鐘的疑惑，說明作者還是意識到，并且試圖制造一種局內聚焦效果。由此聯想林黛玉進賈府時雖然只有六歲，但她的形象與思索卻遠遠超過她的年齡。這其中的原因，從根本上看，依然是敘述者與聚焦者，講與看的矛盾，聚焦在先，敘述在后，這一現象，可以稱為“滯后敘述”。為了解決這個矛盾不少作者采取模擬策略。這個策略多見于兒童文學的作品之中。與成人文學相比較，兒童文學不僅要模擬孩子的口吻講故事，而且這種口吻要獲得成人的認可，或者說，兒童文學的作者是行走于兒童與成人之間，其難可知，而寫作的樂趣也就在這里吧！ 然而，對絕大多數的敘事作品而言，這個矛盾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因為人物聚焦，歸根結底是一種敘述策略，而且往往由于滯后敘述，反而使文本更加錯綜復雜而豐饒多姿，有什么必要刻意地回避呢？

在作者的筆端，敘述者是作者在文本中創作的第一個人物，而文本中的其他人物不過是敘述者的衍生物，通過敘述者的講述而依次出現，這就是說，沒有敘述者就沒有人物，而沒有人物就不會有人物聚焦，因此人物聚焦的實質依然是敘述者的聚焦，沒有敘述者，哪里會有聚焦者？

再舉一個與林黛玉有關的例子：

黛玉方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發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她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她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當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個不住。一時，眾人慢慢的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此即冷子興所云之史太君也，賈赦、賈政之母。（41）

這是第三回黛玉拜見賈母的情景。其中“只見”屬于黛玉的聚焦范圍，“此即冷子興所云”等屬于敘述者的說明，即：回避了黛玉的聚焦而通過敘述進行交待。為什么會是這樣？原因是，此時敘述者的敘述相對人物聚焦簡潔順暢，沒有必要再通過人物聚焦（比如旁人向黛玉介紹這就是賈母之類）。這既是生活規律也是藝術規律，無論敘述者還是聚焦者，出現與不出現，模擬與不模擬，滯后與否都是受著這兩個規律支配的。

2016、7、15

注釋

（1）（2）［美］博比?安?梅森：《在鄉下》 ，第19頁、第19頁。方玉 湯偉 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年3月。

（3）（4）（5）（6）（6）（7）（8）（9）（10）（11）（12）（13）（14）（15）（16）（17）（18）［歌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加西亞?馬爾克斯短篇小說集》，第521頁、第521頁、第521頁、第521頁、第522頁、第522頁、第522頁、第522頁、第522頁、第523頁、第523頁、第527頁、第529頁、第529頁、第529頁、第529頁。趙德明 劉瑛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年10月。

（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2）（33）（34）（35）（36）（37）（40）（41）［清］曹雪芹 ：《紅樓夢》。第33頁、第34頁、第34頁、第35頁、第36頁、第37頁、第38頁、第39頁、第42頁、第34頁、第35頁、第42頁、第35頁、第42頁、第42頁、第42頁、第42頁、第42頁、第90頁、第34頁。蔡義江校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3年10月第1版。

（31）［明］施耐庵著 陳曦鐘 侯忠義 魯玉川 輯校：《水滸傳會評本》，第12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12月。

（38）［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第1頁。黃雨石譯，外國文學出版社，1983年5月。

（39）［以色列］里蒙一凱南：《敘事虛構作品》，第131頁。姚錦清等譯，三聯書店，1989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