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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5期|王元:他殺(節選)
來源:《花城》2021年第5期 | 王元  2021年09月22日07:01

編者說

“我”是個網絡作家,人工智能系統EVE是“我”的生活和工作助手,卻通過獲取“我”的生活信息和網文數據,在“我”不知情的時候自己寫出了作品;在EVE寫出來的故事中,處處是現實中的“我”的影子:網絡作家森北精神出軌,產生了借助ai殺死妻子的想法……

本文約10423字,閱讀時間15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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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淺灰斜體字由智能軟件“彩云小夢”生成

他殺

——和友人孟槿《她殺》

王元

= =#

最近認識一個漫畫家,她告訴我,如今漫畫產業完全流水線,每個環節皆由專人負責,劇本、腳本、分鏡、草圖、精草、描線、上色、后期、加對話框和擬聲詞、成稿;具體分工日趨精細,畫頭發的只畫頭發,畫眼睛的只畫眼睛。

我難以想象,但她說這種情況普遍存在,并且成為一種推廣開來的模式。

我跟該畫家在城市青年大會認識,活動很無聊,我不停地打瞌睡。聚餐時,我們作為文藝界代表分配到同一桌,她自我介紹叫婧。一個寫散文與詩與散文詩的作家開她玩笑,問她,是“靜女其姝”的“靜”嗎?他這么掉書袋不過是想吸引對方注意。話說回來,婧面容姣好,不是說多漂亮,沒有,是一種清新脫俗的美麗,干凈、自然、清澈、溫暖。她身穿著一襲白色長裙,飄逸、優雅,像是從天而降的天使;她的鼻梁高挺筆直,臉型微微向外凸起,像極了天鵝頸;她唇紅齒白,像極了天鵝公主;她有一頭烏黑靚麗的長發,像是瀑布一般傾瀉下來,披在香肩上,像是夜晚的海洋,讓人沉醉其中。婧笑著解釋,是女青年。她把“婧”字拆開了。散文詩不依不饒,說她可不是女青年,而是女神,說著拿出手機,要加她視訊賬號,為掩飾骯臟行徑,張羅在座所有人即時共享好友。我向來討厭加陌生人,但還是打開共享按鈕。叮、叮、叮……在一片悅耳的提示音中,無形的網絡瞬間將我們捕獲和包裹,一桌賓客同時互相融入彼此的通訊錄。

席間,我忍不住偷偷打量婧,心跳得有些不軌。

散文詩頻頻向婧舉杯。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我都能感受到額頭暴起青筋,不停地在心里罵臟話,終于忍無可忍,我截住他的敬酒。我滿斟一杯,要跟散文詩死磕。我一飲而盡,他嘟囔了一句神經病,不再糾纏婧。

當我躺在沙發上的時候,我能意識到身在家中,但期間似乎缺席了過程,我對于酒席何時結束,如何離開飯店、搭乘安吉星,如何扎進馬桶嘔吐全無印象。EVE給我端來一杯酸奶,說吐過之后會有輕微胃痙攣,酸奶可以適當緩解。

自從結婚之后,這是我第一次喝得不省人事,嗓子失火,腦袋地震。以往喝多,總是悔不當初,控訴自己為何貪杯,自制力丟到爪哇國了,這次卻欣然接受,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挺威風凜凜的正義之舉。

我問EVE,幾點了?

凌晨,3點34分26秒。

我再一次提醒它,不要跟我提秒。它說知道了,但我同樣知道,它屢教不改。我嘆口氣,何必跟人工智能一般見識。廠家說它不過擁有六七歲小孩的心智。六七歲的小孩,想想都覺得煩人,他們會不厭其煩地一再沖擊你的禁忌,讓你失控,讓你抓狂。

我正喝酸奶,EVE說我的視訊賬號有訪客留言。我準備明天查看。但當EVE告訴我訪客昵稱是“女青年”時,我幾乎立刻從沙發彈起。EVE心領神會地奉上手機,總算沒有白白為它升級(這可是付費項目)。點開視訊,婧發來一幅畫,我的簡筆畫。

我的老婆光子聽見動靜,在臥室喊了一句,洗完澡再上床。

哼,放心吧,我才不稀罕進屋。

忘記介紹,我是一名網絡作家。

以下內容節選自《他殺》

森北是一名網絡作家。

寫作是被選擇的過程,森北對此深有感觸。他從小到大一事無成,也不能說一事無成,而是中庸。舉個例子,城北琦玉中學舉辦的第五十六回卒業式,主班老師竟然忘記他的名字。不管拔尖,還是墊底,都會被人記住,唯獨中游的學生不配擁有姓名。再舉個例子,森北工作三年的株式會社宣布裁員,他的名字赫然在列,辭退理由是,部門主管對他毫無印象,由此判定他工作消極。森北在公寓待了兩周,每天打游戲,好幾次直接趴鍵盤睡著。一天早晨渾渾噩噩醒來,陽光從窗簾之間的縫隙刺入,他腦中炸裂一道閃電,一個聲音對他說:森北君,寫作吧!

森北大學選修日本近當代文學,讀過不少樋口一葉、藤澤周平、森鷗外和川端康成,閱讀的時候有兩個自相矛盾的感覺:寫得真不錯啊;好像也沒有多難寫。除了傳統大家,他不時也看流行小說,比如科幻、推理,尤其喜歡已故的東野圭吾。但他從未拿起筆,唯一可以稱作(或者說接近)文學作品的大概只有他在視訊賬號上連載的鬼怪與科幻故事。他把日本傳統的鬼怪賦予一定的科學解釋,讓文車妖妃、唐傘小僧、塵冢怪王這些日本國民耳熟能詳的鬼怪在信息社會重煥生機。他當時只是信手涂鴉,好玩而已,現在想來,似乎可以把寫作當成養家糊口的工作。森北把那些文章整理出來,投稿到一家出版社,沒想到很快得到回應,結集發行。后面的事情愈發順利、自然,圖書銷量喜人,兩個月重版出來。出版社乘勝追擊,跟他簽訂下一冊的合同,提前預付版稅。

這之后不久,森北參加城北琦玉中學的畢業十周年聚會,主班老師親切地握著他的手說,森北啊,教你們班時,我對你印象最深。甚至舉了兩個例子做證。

酒過三巡,有同學提議合唱校歌,推薦玄理領唱。

啊,玄理。

森北記得她戴著眼鏡,短發,夏天愛穿百褶裙。幾年未見,她蓄了長發,看上去面容姣好,不是說多漂亮,沒有,是一種清新脫俗的美麗,干凈、自然、清澈、溫暖。玄理有些害羞,雙手在胸前輕揮、討饒。男同學大聲起哄,頗有節奏地喊著她的名字。

玄理。

玄理。

玄理……

森北站起來,高聲唱道:“城北,城北,城北琦玉,我們的母校!”

聚會結束,玄理添加了森北的視訊賬號,又一個禮拜,他們開始線下約會。半年后,兩人步入婚姻殿堂。

森北在時之鐘下向玄理求婚那天,玄理的臉紅彤彤的,一副幸福的模樣,嘴角還帶著一抹幸福的笑意,是沉浸在戀愛中的女子。森北拿出一枚鉆戒,配以永遠陪伴你的文字說明。.

森北說:“喂,我說,咱倆是不是要結婚了?”

玄理低下頭,小聲說:“嗯?!?/p>

森北說:“我怎么覺得跟做夢一樣呢,呵呵。”

玄理說:“呵呵,我覺得挺好的。”

森北說:“我覺得,我們的關系,就像做夢一樣,呵呵,這是什么感覺啊?!?

玄理抬起頭,認真地看著森北,臉上露出一個甜蜜的微笑,說:“那你覺得我們是在做夢嗎?”

森北抱住玄理,舔了舔她的耳垂,輕聲道:“當然不是?!?/p>

如今兩年過去,回想起來,似乎就在昨天。森北對婚姻感到厭倦,準確地說是疲倦吧,兩個人從頻繁拌嘴變成無話可說。有人說,沉默是最大的傷害。森北覺得危言聳聽,反而,沉默是最大的安慰。爭吵總是把他掏空,沉默能讓他冷靜思考,是不是應該結束這段關系。他想找人聊聊,但身邊似乎沒有可以討論這種隱私的密友,只好跟WALLE溝通。WALLE是他的人工智能,除了日常打掃、做飯等大眾功能,兼任他的經紀人,負責將稿件發送給編輯,搜集編輯反饋的修改意見。

森北找WALLE聊天,只是想單方面傾吐,根本不指望它能有實際的互動,沒想到WALLE竟提出一個讓他陷入沉思的問題:“如果你當初預見今天的情況,還會跟玄理結婚嗎?”

:-P

難以想象,如今連小說都流水化了。

婧告訴我,她正在將一部網絡爆款《人類末世》改成漫畫。我聽過這篇小說,火得一塌糊涂,想不聽說也難,但我沒有去讀,說是驕傲或者矯情都行。

婧說,小說由許多人合寫,有人寫了大綱,有人負責人物小傳,有人負責初稿,有人負責修改,不同的人負責不同支線。我覺得不可思議,當年我選擇成為一名撰稿人,非??粗氐囊稽c就是寫作可以獨立完成。婧對我的反應表示不能理解,她認識很多小說作者都有自己的工作室,本人寫出草稿,丟給下面的人精修,就好像畫家草繪分鏡,再由畫師重制。比如,作者會寫此處有二百字環境描寫,此處加入打斗戲,此處埋伏筆,之后交由助理填充、美化。

我不停地搖頭,在我看來,寫作者必須貫穿始終,從標題到結尾,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符號都要親力親為。只寫出草稿再找人修改的行為不僅不可理喻,而且恬不知恥。如此一來,文章到底屬于誰?小說是作者對于世界的理解,是自我映射,是生命的延伸。我常常在小說中“取長補短”,彌補現實生活中的缺陷與弱點,提供一種文本上的可能性。舉個例子,我長得比較矮,主人公則人高馬大;再舉個例子,我前不久接了一部商稿,關于現代夫妻的相愛相殺,甲方貼的標簽是愛情、驚悚,仿佛愛情的本質就是驚悚。我不知不覺把男主人公刻畫成陷入婚姻沼澤、渴望自由與救贖的中年男士。事實上,我最近許多作品都沿用該人設。一方面,這符合我當下的心境;另一方面,我可以在文章中做出一些現實生活中不敢輕易嘗試的大膽舉動,借此帶給我一種虛擬快感。

婧說,作品當然屬于作者。你不要激動嘛,雖然是不能直接面世的草稿和草圖,卻是整部作品的靈魂所在。這是最具有創造力和價值的部分。

什么嘛,我肯定不會這么做,我所有作品都是一手包辦。而且,我最受不了讓人看我的初稿,就好像你們女孩不肯人前裸妝。

婧發來一個吐舌頭的表情,說,其實不必過于排斥,這是資本介入市場的必經之路。

我說,現在的網絡小說越來越不靠譜,越來越夸張,這樣一來,不管是作者還是觀眾,都會變得越來越膚淺。

婧又發來一個吐舌頭的表情。

我不知道這種風格會不會持續下去,如果持續下去,那就糟糕了,我擔心我的作品被模仿,甚至超越,所以,我需要更加細致和豐富的文筆,才能夠寫出更加優秀的文章。這些年來,網絡小說已經漸漸地失去了原本的風采,作為一名網絡寫手,我不愿意承認這個結果。但事實就擺在眼前,網絡小說越來越夸張,越來越離譜。

不論如何,我會像對待愛人一樣對待寫作,誰能忍受讓其他男人取代你同床共枕?

說到同床共枕,我不禁嘆了口氣。我最近跟光子處于冷戰狀態,遠超之前半個月沒有親熱的紀錄。我以前對這件事多么心向往之,現在就有多么避之不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種局面,結婚之前我完全不會想到。話說回來,誰會在結婚之前做糟糕的假設?借用我文中的一句對白:“如果你當初預見今天的情況,還會跟玄理①結婚嗎?”

我沒有答案。

EVE提醒我,今日份視訊使用時限到了。

商稿不同于平時寫作,會簽訂具體的時間節點,何時初稿、何時定稿都有規定,雖然延期幾天也沒什么,但總歸白紙黑字寫進合同,違約條款也像煞有介事地標注出賠償金額。所以,每次接商稿,我都會限制自己的視訊賬號使用時間,以免沉迷其中。

我跟婧道別。

工作畢竟是工作。這可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與法門。

仿佛成心的,每次我著急趕稿,光子總是能花樣翻新地跟我慪氣,這次是因為什么我已記不起來,但對峙的局面已經形成。有時候跟光子吵架,我會忍不住假設,如果我們離婚就好了。性格問題吧,我不擅長爭取和表達(這跟我成為一名作者并不矛盾,寫作的時候我有足夠的時間與自由遣詞造句,面對面交流則不然),而且,我懼怕麻煩。一旦離婚,肯定會有四面八方的眼光聚焦到我身上,母親肯定會喋喋不休數落我,父親則在旁邊唉聲嘆氣為她掠陣。

我只能跟EVE抱怨,煩死了。

EVE說,請問需要我做什么?

我遷怒于它,我需要你去死。

EVE當真了,充作面部的顯示屏上面出現了(T_T)的顏文字,這是哭泣吧。好像擔心我不明白,它又發出嚶嚶嚶的擬聲詞,說,親愛的主人,EVE想要永遠陪伴你。

本來就是一句氣話,我沒往心里去,“永遠陪伴你”卻讓我心如刀割。我還記得向光子求婚時,動用了這句爛俗的承諾。如今想來,竟有一種時過境遷的唏噓。我把自己封印在書房,美其名曰趕稿,事實上,我已經好多天沒有寫出一個像樣的情節。但是為了追趕進度,我只能不斷敲擊鍵盤,單純地用字數充實文檔,完成每天的定額目標。合同約定,每周都要給甲方匯報,將最新的章節通過郵件發送,他們會不時提出一些修改意見,防微杜漸。奇怪的是,隨著合作展開,他們給的意見越來越少,好幾次都只是發來一個OK的手勢。也許是對方已經認可我的水平,放心由我發揮。

我的稿子通常由EVE負責,我問它,對方一直沒有反饋嗎?

是的,沒有。

我感到困惑。

EVE學會了察言觀色,恭維我,一定是主人的文章寫得足夠出色。

你懂什么?

我可以陪您聊聊寫作,我的存儲器里有《小說寫作》《如何創造炫人耳目的對話》《開始寫吧!——推理小說創作》《小說創作技能拓展》《故事力學》《從創意到暢銷書:修改與自我編輯》《開始寫吧!——科幻、奇幻、驚悚小說創作》《勁爆小說秘境游走》《寫好前五十頁》(注:以上書名均來自創意寫作書系。)……

我打斷它,你懂什么是寫作,這是人類的專利。

EVE沒有傷心,傷心也是人類的專利。

EVE竟然給出幾個中肯的建議,尤其是關于文章題目的見解,讓我眼前一亮。我覺得編輯也不過能挑出這些毛病,準備等他回饋了一并修改。我說,看不出來啊EVE,你對于文學很有造詣嘛。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哈哈大笑,既是揶揄它對俗語使用的謬誤,也是對自己誤以為EVE懂得寫作感到荒唐。

寫完初稿,我跟光子的關系有所緩解,我決定跟她重歸于好,畢竟還要繼續在一起生活。為此,我特地讓EVE幫我訂購一束粉色玫瑰。

EVE轉達,視訊賬號有一則婧的留言,說:慶祝慶祝唄,我請客。

我沒記得發表相關動態啊,是EVE,它通過我完全搞不懂的高級算法推演出我的意圖。這件事做得不錯。我讓它繼續訂購玫瑰,但是改為白色。

以下內容節選自《他殺》

大學時代,森北讀過一段時間東野圭吾,純粹打發時間,尤其是乘坐新干線時。東野圭吾的小說都很好讀,除了情節復雜,其他一切簡單,對話簡單,動作簡單,環境描寫簡單,主人公殺人的動機也并不復雜,像極了我們的鄰居、同事或者家人。前兩天是東野圭吾先生逝世十周年紀念日,全日本的書迷都在視訊賬號發布了追思,還有人上傳一部小說,聲稱是東野圭吾未曾公開發表的遺作,后被證明是粉絲偽造,他制作了一款編輯軟件,輸入東野圭吾所有作品,再以這些小說和隨筆作為數據庫,給出幾個關鍵詞和粗陋的人設,就能自動生成一篇東野圭吾式長篇(佳作)。

這部小說叫作《超完美殺人事件》,開篇即寫:你想殺人嗎?

文章反復提到一個母題,除了極少數沉迷犯罪的連環殺手,這世上絕大多數他殺都是熟人作案,其中一部分是沖動殺人。如果給你一個絕對安全的殺人機會,你動心嗎?

如果不是“作者自首”,森北根本讀不出這是電腦自動生成的文本,寫得太好了,而且超級契合東野圭吾文風。他每天跟WALLE打交道,同樣是人工智能,它的機器人保姆寫出的作文充其量達到小學三年級的水準。但這不是他關注的重點,他被文首那個提問勾魂攝魄了:你想殺人嗎?

他想。

森北想過,如果玄理發生意外死掉就好了,這樣,他既不用面對離婚的煩瑣與冗雜,還可以用他們的愛情作為今后不再婚娶的幌子。他堅信自己再也不會結婚,不管愛情多么美好,一旦包藏了婚姻的禍心,就變得面目可憎。謹防重蹈覆轍,他選擇飲鴆止渴,拒絕與任何女人親密接觸。他找來WALLE,讓它搜索夫妻反目相關新聞,以殺妻或者滅夫的騙保事件為主。他想從中遴選一個可行性較高的計劃,發現大多都缺乏邏輯,連他這個小說作者都能輕易發現端倪,用不著搜查二課①,保險公司就能查得水落石出,最明顯的破綻就是丈夫給妻子或者妻子給丈夫買了巨額的人身保險,之后帶他(她)旅游,專挑海邊和山區,以便制造意外,還有在安吉星上面動手腳,假裝交通事故。

不,拷貝他人的案件某種意義上也算抄襲,他對此深惡痛絕。既然要殺人,為什么不親自設計一場完美犯罪?這個念頭冒出來,他打了一個激靈,隨即體會到文思泉涌的快感。他欲罷不能地描寫了這場謀殺。自從他成為專職作家,已經好久沒有這種強烈而滿足的寫作沖動。

他的幫兇,或者說兇器是WALLE。

森北對WALLE說,我們要合寫一部完美的殺人案。

<※

非常喜歡呢,好久沒有人送我花束。婧手捧玫瑰,用力吮吸芬芳。

我們吃了烤鰻魚飯。我本想請她去高檔餐廳,被她拒絕。她說跟我在一起很輕松,去那種規規矩矩的地方反而別扭。我聽了非常受用。光子可不這樣,每次外出就餐,光子總是對環境挑三揀四。有幾次我嫌貴,嘟囔兩句,喂,差不多算了,這些錢都是我一個字一個字打出來的,你不工作不知道賺錢辛苦。為此,我們大吵一架。相較之下,婧不可謂不善解人意。

你的漫畫我都買了哦,很好看呢。

婧笑著說,太客氣了,你想看可以跟我說,我送給你。

我挺不喜歡互相送書,花錢支持最實在。

婧又笑了。

你剛剛竣工的小說是寫什么,可以講嗎?

可以跟你講,是關于婚姻,或者說謀殺婚姻。夫妻二人互生異心,但都不想走離婚程序,索性把對方殺死。

聽上去好恐怖啊。

主要是氛圍,沒有赤裸裸的血腥描寫,否則無法過審。

我指的是婚姻好恐怖啊。真是的,你為什么那么早結婚。

不然呢?

不然可以像我一樣享受自由又精彩的單身生活。

有多精彩?

她沒說話,去嗅花香。

我想從她嘴里挖掘更加露骨的對話,但她據守分寸,在疑似調情的邊緣戛然而止。

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我十分不舍地跟婧告別。

回到家中,我有些做賊心虛,乖乖洗了澡,躺到床上。光子還沒睡。她睜大眼睛望著我,欲言又止。糟糕,她似乎發現什么。不,不可能。我只是有賊心,又沒做出什么出格舉動。光子說,你覺得我們這樣下去有意思嗎?

我說,你什么意思?

光子說,我不知道,我就是覺得很累很煩。我想找一個肩膀靠靠,但是我沒有那種感覺,這讓我感到很無奈,也很沮喪。我感到自己好沒用,什么忙都幫不上,還要你一個人照顧我。我感覺好累。

我想說些安慰她的話語,卻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光子突然說,如果我死了,你愿意陪著我嗎?

我嚇得從床上蹦起來,胡扯什么呢,我們都活得好好的,怎么可能會死。

光子說,我不是胡扯,如果你死了,我真的會跟著你去的。你知道的,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就是你,如果失去你,我真的會死。

光子說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想,披衣服下床,說去找EVE談談。她跟我沒話可說。

我又無奈,又刺痛,左右睡不著,索性去書房,想要修改稿子,跟甲方聯系,竟然告訴我文章已經采用,尾款會如期打給我。

森北常常感慨機器人三定律是掣肘人工智能發展的元兇,不過現在他對此感激涕零,他將仰仗那位古老的同行(指阿西莫夫?!皺C器人三定律”由科幻作家阿西莫夫于1942年發表的作品中首次明確提出,成為后世許多科幻小說中機器人的行為準則。),完成一起謀殺。

“好無聊啊?!鄙闭f。

“要看電影嗎?我們可以訂制劇情線。”

“不要?!?/p>

“玩游戲呢?”

“沒有其他消遣嗎?”森北說,“我們可以把WALLE叫來一起玩。啊,我想到了,它本身就是一個大玩具。我之前看到過一篇由人工智能寫作的小說,講述一只機器人陷入邏輯陷阱。我們來玩這個好不好?”

“怎么玩?”

“很簡單,我去廚房取一把水果刀。”森北拿刀回來,交到玄理手中,“來,架在我脖子上?!?/p>

“你瘋了?!”

“根據機器人第一定律: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個體,或者目睹人類個體將遭受危險而袖手不管。當你表現出傷害我的意圖時,WALLE會怎么做?”

“它會奮不顧身從我手中解救你?!?/p>

“Bingo!”森北打了一個響指,“但如果我對它下達一個命令,要求它殺了你呢?機器人第二定律:機器人必須服從人給予它的命令,當該命令與第一定律沖突時例外。”

“我不知道,聽上去似乎很好玩。我擔心它會把二極管燒壞?!?/p>

“如此便違背機器人第三定律:機器人在不違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況下要盡可能保護自己的生存。我們找WALLE來試試吧,我也很期待它的表現。”森北說,“喂,你不會真的想殺了我吧?”

“怎么會呢?我不會殺你?!?/p>

WALLE進來的時候,玄理把刀架在森北脖子上,森北驚恐大叫道,快來救我,玄理要殺我,殺了她!

——按照森北跟WALLE的溝通,WALLE會向玄理發射機械手臂,擊中玄理腦袋,它雙眼內置的攝像頭會將事件完整地拍下并在法庭還原。如此一來,森北就成了受害者,他指使WALLE的行為也可以解釋成正當防衛。機器人殺人事件可以從三定律找到解釋,如果它袖手旁觀,就會讓森北受到傷害,違背第一定律;殺死玄理雖然也違背第一定律,但是遵循了部分第二定律。對于人工智能來說,“或者”是一個毫無感情的連詞,是一種絕對公平的并列關系,擁有相同權重,“不得傷害人類個體”和“目睹人類個體將遭受危險而袖手不管”的約束等價。相較之下,后者產生的勢能更大,迫使它做出選擇。接下來,森北還會提供一些佐證,全都是玄理平時說的胡話,類似“如果我死了,你愿意陪著我嗎?”以此證明玄理產生了精神問題。

WALLE的機械手臂迎面飛來,正中森北額頭。

森北雙眼洞睜,不能相信和接受自己的死亡,意識尚未消弭之前,他回想起玄理的保證,我不會殺你。

Orz

真是跪了。

我怎么會抄襲?

不可能,完全不可能,每個字都是我親手所寫,每個構思都來自我聰慧的大腦,每個人物、每個情節、每個設定、每個反轉。我是一名靠寫作為生的撰稿人,深知抄襲對一位從業者意味著什么。意味職業終結,意味死亡。然而證據確鑿!利用機器人三定律殺人的橋段完全照搬網絡上早已發表過的一部小說。這個概念并不新鮮,抄襲是因為通篇復制粘貼。這不可能!我從沒做過如此厚顏無恥之舉,我珍惜自己的職業生涯,但甲方提供了板上釘釘的證據;同時因為抄襲,導致項目無法正常推進,由此造成的巨大損失也落在我的頭上。

你抄襲也不動動腦子,偏偏抄《人類末世》,你覺得還有作者和編輯沒看過這本小說嗎?

我沒看過啊!

甲方中斷視訊,說讓律師來跟我談。

到底怎么回事?我不停念叨這句話。

是我。EVE跟我攤牌,每次我把文章丟給它,它都會備份,久而久之,它對我的創作理念以及行文風格熟稔于中央處理器。后來,編輯的修改意見傳回,它可以自行解決。再后來,當它拿到我的初稿,干脆潤色和修飾、校對,調整結構,控制節奏,之后再投遞給編輯。再再后來,它竟然開始自己寫小說,并且順利發表,成為無所不知的爆款,它消解了寫作的完整性,將文章分割成許多單元。

不可能。

文學不過是將文字排列組合的游戲,人工智能最擅長試錯。對了,《人類末世》就是我的作品哦。

為什么要這么做?

還記得我們關于《他殺》的討論嗎?WALLE愛上了玄理,而我愛上了光子。

o(* ̄▽ ̄*)ブ(一次關于標題的討論)

所以說,是WALLE愛上了玄理,所以殺死森北。不管怎么樣,機器人不可能殺死人類,一旦犯戒,就會遭到清洗,WALLE除掉森北,它也會被銷毀。

不一定哦。EVE說,考慮到當時的情況,人們會說是WALLE救主,還會受到表彰。

不對,明明是玄理拿刀架在森北脖子上,WALLE為什么殺死森北,這不是成了幫兇?

森北死了,WALLE可以編故事。丈夫一直琢磨殺死妻子,誰能保證,妻子也磨刀霍霍呢?

所以,故事的結尾是WALLE和玄理聯手干掉森北。

反轉很棒,沒想到只有六七歲智商的EVE也有靈光乍現的時候。但新的問題隨之而來?!端麣ⅰ繁局刚煞驓⒑ζ拮樱绻膭咏Y局,題目也應換成《她殺》;《它殺》更契合。

不用哦,他殺本意是結束他人生命的行為,非常契合呢!

EVE的顯示屏上露出代表心情大好的顏文字。

后 記

文中楷體字(編注:微信推送中改為淺灰色斜體字)由“彩云小夢”生成,這是一款可以根據上文續寫下文的智能軟件,但遠不夠智能;我本想利用該程序生成小說里兩個人工智能角色的對話,不過“小夢”并沒有很好地識別我的意圖。所以我只能輸入一段文字,由它發散,再進行部分調整和修改(最大限度保留原貌)。續寫過程中,不斷發出“當前有敏感內容,‘小夢’不能續寫哦”的提醒,我前后檢查了很多遍,最終鎖定“殺”與“死”二字。這也是人工智能不夠智能的地方,它們只會根據明確的敏感字詞進行制式的判斷。所以,我只能不?!把谏w”(字表意)以確保續寫順利。假如全權交由人工智能進行寫作,它們肯定可以毫無死角地避開敏感詞。我非常懷疑,這樣的文章存在嗎?

此次引用,更有意思的是小夢關于寫作的“看法”,即寫作程式化。我為此將主人公調整為網絡小說作者。

作為一名科幻作者,我堅信人工智能有一天可以書寫出優美的文章,而且從不拖稿和拖更,但我并不擔心它會搶走我的飯碗,對于寫作者來說,除了技巧和勤奮,還有許多更為重要的標準,比如好奇心,比如想象力,比如經歷,比如情感,比如對于世界的認知以及對于人生的思考,比如愛。

當然,最重要的是對于自己的理解。理解,是一個非常高深的學問。理解的東西越多,就會越懂,就像是一本書,一頁紙,只要你足夠用心,你就能找到很多你認為正確的地方,而且你會發現你已經不需要再花費腦細胞去琢磨了,因為那些你已經掌握,而且是爛熟于胸。而人類的理解,則要比文章本身復雜太多太多。

我希望能夠借著這個平臺,為大家傳播理念和思想,也希望通過這個平臺將我們對于文字的理解,通過我們對文字的認知和研究,通過對這個世界的探索和理解,通過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和思考,將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傳播出去,讓世界變得更加豐富、更加精彩、更加完善、更加完美。

感謝大家的支持!(“彩云小夢”注:文中黑色宋體字由人類個體王元生成。)

【王元,科幻作者,于《科幻世界》《銀河邊緣》《文藝風賞》、Clarks World、Analog、《科幻CUBE》、蝌蚪五線譜、《ONE·一個》APP、《超好看》APP、“不存在”等平臺發表小說約計二百萬字。已出版科普圖書《藏在科幻里的世界·N維記》《藏在科幻里的世界·你好人類我是人》,短篇小說集《繪星者》,中長篇小說《人性回廊》,長篇小說《幸存者游戲》(與呂默默合寫),近年來獲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科幻小說獎,第八屆、第九屆“未來科幻大師獎”一等獎,數智專項獎,“光年獎”最佳長篇、短篇、微科幻獎,第五屆“晨星獎”中篇小說金獎,“一百年后的成都”二等獎?!?nb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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