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天成:科幻如何寫情 ——王侃瑜小說片論
“愛情”在科幻文學中的位置,是我一直困惑的問題。王德威在為宋明煒專著《中國科幻新浪潮》所作的序中,歷數21世紀中國科幻小說制造的炫目奇觀:“宇宙裂變、星際戰爭、后人類、賽博格,還有種種烏托邦、惡托邦、異托邦興亡傳奇,實在可驚可嘆。”王德威所羅列的,可以說是近二十年來中國科幻的核心母題,但其中罕有“愛情”的容身之地。盡管不曾明言,在當今以“科幻點子”為中心的主流科幻中,只教人生死相許的“情”,自然因其不夠“硬核”,而處于可有可無的邊緣地帶。生于1990年的王侃瑜,作為一位科幻迷出身的作者,自出道就著力講述不同時空之下的愛情故事,持續創作她自己戲稱的“科幻言情”,著實令人驚異。隨著寫作能力的日益成熟,王侃瑜逐漸將“情”的范圍擴大,用科幻的方式探討親情、友情以及其他的社會關系形式。這自然與她在復旦大學創意寫作專業的求學經歷有關,但又絕不止于此。事實上,科幻文學可以比作航天飛行器,無論它用何種材料制成,無論它飛得多高多遠,都有一個紅塵之中的人間基地。反過來說,科幻文學能夠在不同的高度及精度上觀看世界、觀察人類,從而有潛力呈現非科幻文學難以企及的人性復雜性。因此,本文無意從賽博格(Cybernetic Organism,簡稱Cyborg,即人與機器的融合系統)的角度,剖論技術進步對人情的威脅,而是將問題顛倒過來,探討科幻小說如何增進人對自身情感形式的理解與探詢。這也是王侃瑜迄今為止的小說嘗試帶給我們最珍貴的禮物。
一
王侃瑜已有兩本小說集出版:《云霧2.2》和《海鮮飯店》。收入這兩部集子中的《潮汐歷》《月見潮》《發條麋鹿》《機械松鼠》《腦匣》《失樂園》,以及未收集的近作《織己》《攬星號》,都可以被視為廣義的“科幻言情”,愛情是其中主導敘事的關鍵元素。大體而言,這些作品主要圍繞兩個互有關聯的主題:理解、自知。它們分別對應于兩種類型的情感關系:人與其他存在者的愛,(被置于某種鏡像中的)人與人的愛。
在哲學的意義上,任何一個共相、物種,都只能在差別中予以定義。沒有類比和區分,也就無從定義。因而20世紀以前的哲學家,大抵通過對人與動物差異的沉思來界定人類的起源和本質。例如馬克思認為勞動創造了人,人類通過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而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費爾巴哈則從意識的角度,認為能夠無利害地靜觀和欣賞星空,是人超出動物的典型表現。這都是從歷史的角度為人類下定義。而隨著控制論和人工智能的興起,人們開始從未來的視角反觀,將人看作一種特殊的機器——情感機器、會犯錯誤的機器、腦袋上頂了個計算機的肉機器。在這個線索上,對人與機器本質區別的認識,逐漸從“智慧”轉向“情感”,認為人的感性世界,是人工智能難以征服的終極領域。AI可以像人一樣思考,卻無法擁有人的感情。也正因此,人工智能或外星文明如何通過學習獲得類人的情感,成為相關領域研究的熱點,也為科幻想象提供了開闊的空間。王侃瑜對人與其他存有的感情書寫,也從這一角度展開。目前來說,她所創造的異世界他者,常常是高度擬人化的。無論是《潮汐歷》《月見潮》中的外星異性,還是麋鹿賽博格(《發條麋鹿》),高仿真生化體松鼠(《機械松鼠》),都可看作披著各式外衣的“人”。因而,它們與人類萌生的感情自然是相當“人性化”的,不可避免地成為人間愛情的變種。“科幻言情”的光明前景,是以科幻超越言情,拓寬人類感情的認識邊界。面對廣袤的未知,人類感覺到恐懼,但也從中領受了全新的敬畏與謙遜,不再是萬物皆備于我,而是嘗試認識并理解其他形式的存在者。科幻小說能否在人與異世界之間,創造一種新的情感界面,在與異世界他者更公平的愛情中,想象未來形態的感情形式?所謂公平,指的是二者地位的平等,不是其他存有向人類學習愛,而是彼此靠近,共同探索非人性而又合人性的新型情感。這樣的科幻想象,能夠幫助我們從存在的高度重新認識人,以及人類的情感本質。
在這個意義上,王侃瑜另一類型的科幻愛情小說頗有可觀。在《織己》《腦匣》和《失樂園》等作品中,愛情依然在人與人之間鳴發,但又有了科幻的變調。新的科技手段,改變的并非愛情本身,而是人們對于愛情的自知力和自控力。《腦匣》是特別值得重視的一部短篇小說。腦匣是一個還在研發階段的新科技,它可以通過人腦植入,像飛機的黑匣子一樣,記錄人死前五分鐘內的大腦活動,并允許死者親屬讀取數據,破解隱秘。趙霖因飛機失事喪生,戀人方先生急迫地打開她的腦匣,獲取的信息卻大出意料:“方銳也許還捧著戒指在機場等我,我卻永遠無法親口對他說了。人的本能是粉飾自我,保持自我在他人眼中的一致性,他的感性也好,我的理性也好,都不過是面向他人時不愿摘下的面具。……在他的心底,對于自己的愛遠超于對我的愛,不然怎會不顧我的感受?”讀取數據中的方先生血壓飛升,實驗被迫暫停。面對困惑的研究人員,如夢方醒的方先生選擇隱瞞真相,只是說未婚妻很愛他,下飛機就會接受求婚。
表面上看,《腦匣》和與之主題相近的《失樂園》,處理的是愛情關系中的隔閡與欺騙,其實還隱含著更深層次的叩問。某種意義上,愛情是自我與他人的悖論性關系。張愛玲曾留下名言:“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句蒼涼的話或許意味著,人只有難得糊涂,盲視千瘡百孔的存在,才能維系一種感情的持存。換句話說,在人與人的親密關系中,所見、所聞及相互知悉的清晰度,必須保持在某種范圍之內,才能保證這種關系可以承受。如果人的感情可以如數學般精確,如果通過未來的技術手段(譬如王侃瑜的“腦匣”),人真的可以成為另一個人肚子里的蛔蟲,這對愛情來說,對社會來說,究竟是福祉還是禍患?我們今天視為美好愛情的支柱,諸如默契、共情、理解、坦誠,是否也有不宜逾越的限度?無論如何,真正有分量的科幻愛情小說,可以逼迫我們追問情為何物,進而反思和限定曾經對于愛情的理解。
二
與愛情相比,王侃瑜對于親情的想象,明顯更為拘謹、艱澀,這不是個人創作的缺陷,而是極具癥候性的社會問題。多年以來,如何不僅限于自然年齡的切割,而從更具體的文化角度界說“80后”、“90后”、“00后”的代際特征,一直是令人困擾的難題。王侃瑜以親情為主題的科幻小說(如《語膜》《鏈幕》《海鮮飯店》《回到冷湖》),提示了探討這一話題的嶄新角度。
我認為,隨著二胎時代的開啟,“80后”到“00后”(即1980到2010之間出生)身上的共同特征日益凸現。從較長時段的角度看,生于這個區間的中國人,可以被稱為“獨生一代”(one-child generation)。相較于前輩作家,獨生一代對于親情的想象力受到相當程度的束縛。根據我的觀察,若非原生家庭破裂,獨生一代不敢不愛自己的父親母親,至少不敢公然宣稱如此,這儼然是這一代人最為內在的“政治正確”。我無意做價值評判,只是想要據此指出,與通常的看法相反,“80后”“90后”和“00后”,實際上是文化心理極其保守的一代,這和1990年代以來社會思潮的保守主義互為表里。因此并不意外,反常形式的親情,無形中成為潛在的寫作禁區。即使在虛構的小說里,掛著上述代際標簽的青年作家,也很難展開諸如“審父”和“弒父”的文學想象。
在我看來,這正是科幻的潛力所在。從線性時間的角度看,科幻是一種向前的拋擲,因而可以把這個時代的文化癥結,拋到習焉不察的語境之外,在另外的維度上予以呈現和省察。但是以科幻寫親情,釋放其中的潛在能量,還需要更為明確的自覺意識。王侃瑜小說中的親情模式,尚有如上所言的“時代局限”,但是細節之中的科幻“點子”,已然開鑿出可能破壁的缺口。在她的這些作品里,如果親子關系并不融洽,或是緣于單親家庭,或是父母常年吵架,或是孩子帶有精神疾患,比如因自閉癥引起的交流障礙。與對愛情的書寫相似,王侃瑜關注和聚焦的,依然是親密關系中的隔膜。這種隔膜,因為發生在父(母)/子(女)的秩序結構中,又附著了一層微觀的權力關系。《語膜》和《海鮮飯店》書寫“汝之蜜糖,彼之砒霜”的代溝,涉及每個孩子成長中必然面臨的家長式強迫。無論是前者的學母語,還是后者的吃海鮮,在迫使一方的家長角度,都是出于善意。其中的倫理問題是:一個人是否有權以某種高尚或正當的理由,強迫另一個人做某種他不愿意的事情,這種權力的條件和邊界又該如何確定。《鏈幕》是借助科技手段,解決溝通障礙的想象性嘗試。與腦匣一樣,鏈幕也是一種具有物質載體的智能設備,它能在使用者身外投射出環繞光幕,將其隔絕在外人不可見的封閉空間里。按照小說提供的設定,“鏈幕的目標受眾是性格內向的、喜歡獨處的、需要個人空間的人群”。但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的主人公陳淮,卻嘗試改造鏈幕的功能,幫助自己調試與外界的差異,實現和家人的正常交流。
《鏈幕》提供的啟發是,科技可以改變人的交往空間和交互方式。而隨著生命科學的發展,輔助生殖、同性生殖、克隆人、賽博格,都不再是不可觸及的幻想。新的生命技術勢必帶來新的生命政治,也將對傳統的家庭結構帶來革命性的沖擊。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母親/兒子/女兒的倫理問題,也可以在“去家庭化”的未來參照中激發靈感的火花。
三
經過了“比科幻更科幻”的2020年,人類自身的問題重新變得緊迫和嚴峻。像兩次世界大戰的親歷者一樣,對于人性惡的反思,將會成為今后一段時期的思想起點。如果說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那么COVID-19之后,科幻寫作意味著什么呢?如同往昔一樣敘寫人工智能或外星文明的威脅,會否反而是對人類命運迂闊的逃避?無論如何,怎樣兼顧科幻的前衛性和介入性,如何處理現實/近未來/遠未來的先后次序,都是科幻寫作倫理的新課題。
在世界仍然處于例外和隔絕狀態的時刻,閱讀王侃瑜的《云霧2.2》《潮汐歷》和《月見潮》,可以感受到科幻小說內蘊的巨大能量。它們涉及到的公共議題包括:外交阻斷中的情感維系,冷戰格局里的個體關系,個人記憶的移植、共享和監控,集體意識和集體主義的未來形態,運算能力與新型治理體系,絕對控制與新極權主義。這些小說不僅是情感敘述,還是政治哲學,是關于世界秩序與權力體系的考古學和未來學。以科幻的形式寫情,終歸是要理順科學邏輯和情感邏輯的線索,在人間圜局中仰望星空。科幻的終極意義,是對宇宙、世界、人類及人性的極致想象,同時也是至為深刻的現代啟示錄。畢竟,或遠或近的未來,都只能從此刻延伸,才能最終抵達。
趙天成,1989年生,2018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獲文學博士學位,現供職于中央民族大學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學院。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中國當代文學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