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武俠的“民族”到網文的“天下”
雖然網絡文學在很多時候以架空世界為背景,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們的空間構造不具備現實性。相較于上個世紀武俠世界的遼漢之爭、夷夏之辨,新世紀興起的玄幻網絡文學則更多地訴諸四方融合的“天下觀”。當武俠小說以民族家國作為渲染正統和悲情的主要元素時,玄幻網文已經不再糾結于上述問題,多元共生成為諸多玄幻武俠先驗的世界觀,并由此決定了它們的空間想象。
金庸的小說之所以在眾多武俠小說中脫穎而出,原因之一即為金庸以民族家國的情懷將武俠小說提升到了新的高度。從郭靖、楊過式的漢族英雄(《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到蕭峰式的少數民族英雄(《天龍八部》),最后到韋小寶式的“雜種”英雄(《鹿鼎記》),展現了武俠小說民族觀的擴大。但是無論是從對民族優劣的比較走到對民族間地位是否平等的思考,還是將民族對抗的故事講成民族同化、統一的故事,其中一以貫之的,是以民族家國為思考單位的世界觀。
相較而言,當下商業與情懷“雙贏”的網文作品,如跳舞的《惡魔法則》、貓膩的《將夜》以及天下歸元的《扶搖皇后》等,在空間感上超越了傳統武俠的設定。跳舞在《惡魔法則》中設定了一個立體化的多元文明世界,帝國文明與神殿文明分庭抗禮,此外還有超然獨立的魔法文明、失落的大雪山文明、沒落的騎士文明、落后的南洋文明,被定性為罪民文明的精靈、龍族、獸人、矮人文明,以及被抹去痕跡的魔族文明。既有海洋文明,也有游牧文明。既有神文明,也有巫文明、魔法文明。他們各有自己的生活和文化方式。貓膩在《將夜》中對世界的設置也有異曲同工之處。昊天道門為最高文明,此外還有書院、佛宗、魔宗,以及荒人文明。在國、族、部落的交織中,人們以文明為最高認同,建立起對整個世界的認知。《扶搖皇后》的五洲大陸也以不同的文化、文明作為區分五個國度的分界,并且以五洲大同的結局表達了多文明融合的理想。這些作品代表性地展現了一個多文明的世界,各個文明有不同的信仰、信念、思維方式與認知結構,他們彼此接觸的過程中充滿沖突與對話。民族的概念淡去,興起的是文明的概念。民族的邊界(無論有形的,還是心理的)都不復存在,代之以文明之間的對話和沖突。
從武俠的“民族”到網文的“天下”,通俗文學在空間觀方面的變動,不僅取決于作家代際的更替,而且取決于整體意識形態的變動。新世紀世界政治格局的變動,使得既有的民族主義思維方式式微,亨廷頓所謂“文明沖突”逐漸成為空間政治的重要問題。一方面,全球化使得貿易和文化交流愈加緊密和頻繁,原有許多民族主義問題似乎不再成為問題;另一方面,文明的分歧和爭議滲透了空間政治的方方面面,帶來了新的矛盾和問題。文化歸屬、思想歸屬代替民族、種族成為身份認同的主要內容。文明認同將作為更大的文化實體,不僅超越國與國這樣的政治實體,主導世界關系與多級格局,而且下沉到每一個個人,在新的空間關系中重新認識自我。《將夜》中,書樓被稱為“舊書樓”,因為只有“思想才是新鮮的”,世界被認為是所有人意識的集合,人是怎樣想的,世界便是怎樣,反之亦然。“認同”作為文明的凝聚力,為世界區分出多文明的形態。
文明的差異、沖突以及理解通道的找尋,成為當下空間政治的重要議題。想象文明差異,思考沖突和尋求融合,正成為諸多網絡文學的基本敘事動力。網文的多文明“天下”這一設定正是在回應這個問題。各執一詞是由于“立場不同,道理萬千”,是文明與文明的差異,造成了思想與文化認同上的諸多分歧。《惡魔法則》中,神有神的訴求,魔族有魔族的愿望,精靈族有它們的信仰,龍族有自己所以為的榮光,人類有人類的行事邏輯,他們(女神、魔王、精靈王等)由是纏斗;《將夜》中,昊天既是信徒所懼怕的冥王,也是佛宗所記載的明王。光明與黑暗、崇高與卑鄙、是與非、善與惡、正與邪都并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建立在不同的世界體系中;《扶搖皇后》五洲大陸的分崩離析,陰謀權斗,也在于價值序列的差異性。
如此設置“文明的沖突”,使得網文獲得了相較于武俠更具有“對話性”的意義層次感。《惡魔法則》中人類的各個族群,人與獸,或是龍族、精靈族、獸人族等,他們各有自己的生活和文化方式。作品并非貶此褒彼,人類也好,龍族也好,或者是皇家、貴族、魔法師、武士,作品都沒有將之平面化,而是寫出了各自的復雜性。他們各有不同的信仰、信念、思維方式和生活習性,彼此接觸過程中相互對照。作品甚至借助由蛇化身的美杜莎來審視、反思“人性”的矛盾和問題。借精靈族王落雪的口,來反思“人類的歷史,不正是一部同類之間殺戮的過程嗎?不管是這個世界也好,甚至就連杜維的前世那個世界,古今中外,都是如此!”正是這些復雜性和對話性,豐富了作品的意義表達。
網文并不是“非現實的”,相反,無論其背景如何“架空”,“現實”都深入網文的表達體系,構成了網文的先驗。從武俠的“民族”到網文的“天下”,網文空間觀的轉換所書寫的正是當下新的地理政治和身份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