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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郁:汪曾祺雜詩別議
來源:《文藝爭鳴》 | 孫郁  2021年01月26日09:26

汪曾祺的樣子就像個詩人,和他交往的時候,難忘的是那雙眼神和嘶啞的嗓音,有一股飄然的感覺流溢。我曾經想,如果他做了演員,也說不定會很有魅力。他好像天生是為藝術而生的,對于聲音、色彩、文字的敏感,超于常人。就文字表達而言,舊體詩與新詩,文章、小說都好,留下的篇什都非同尋常。知識趣味方面,他比一般人寬泛,是新舊文學都來得的人,古文的修養、民間藝術的造詣也深。邵燕祥就覺得他是難得的詩家,只是詩的一面未被人注意而已。

新文學家的舊詩修養,近來被許多人所關注。日本的木山英雄先生在《人歌人哭大旗前》一書里,描述了幾位作家的舊體詩成就,由此看毛澤東時代知識人的心態,打開了文學史的另一番天地。他刻畫的多位作家行跡,都有點戲謔之風,文字的背后,底色蒼蒼茫茫。楊憲益、黃苗子、荒蕪、啟功、鄭超麟、聶紺弩等都是脫俗之人,木山英雄解析他們的文字,得妙義于胸中,會心之語一時繞梁。所介紹的詩人風格各異,每每出筆獨異,有深意于斯。但木山英雄遺漏了汪曾祺,大概就失去另一種類型,倘能夠將汪氏的詩文與上述諸人對讀,有別樣的體味那是自然的了。

我讀到木山英雄的文章,覺得作者對于悲慨的傳統頗多留意,這或許是日本左翼學人的好奇心所致。因為那種荒唐里的激憤,也是東洋一些知識人渴望的瀟灑。木山英雄不關注汪曾祺,或許也因了注重有批判性的知識群落過多。汪曾祺之于這些人物,大約是一個異類。與知識界大的傳統比,他屬于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小的傳統。

大致說來,汪曾祺的舊體詩與楊憲益、黃苗子、邵燕祥、啟功在整體的脈絡上不同。這些人外柔內剛,聲東擊西中,埋伏著晚清以來文人的峻急之氣。汪氏也多游戲筆墨,但那樣子讓我們想起宋代以前的文人,綿軟中清靈之風飄來,有無影的逍遙,其詞語是遠離“五四”遺風的一種。從他的那些題跋、雜詩、筆記里,倒可窺見中國知識人的另一面。這些在當代文人的閑散之文里,算是難遇的一種。

張中行對于舊體詩的寫作者,曾有一番感觸,覺得當代人玩弄詩詞格律,多為無功利的游戲,可以看出心境之真。他在《自傷》一詩中感慨“無聊且作詩”,也道出這類寫作者的初衷。汪曾祺與張中行不同,著文不像后者那么羅素式的追問和邏輯的推演,但“無聊”中的“有趣”卻未嘗不同。他的詩作喜歡在歧路之上的滑動,儒家思想愛之,但是不正宗的儒家;駐足于先鋒派,卻不是俄蘇的傳統;小說寫作,也非宏大敘事,走的是幽徑,無聲息間,來去自如。最為典型的是他的打油詩和繪畫的題跋,都是邊緣人的獨語,有私人語境的率性和主張,在大庭廣眾面前,這些都不易見到。

于是便有了另一番景致,在思想凌亂的年月,拓出一片精神的田園。一切顯得輕描淡寫似的,那些文字,都是偶爾為之,并無深意。但他的性情和心緒最為核心的東西暗含于此,可以透出被久久壓抑的性情來。我們不妨把他的繪畫、書法和舊體詩,看成讀書的余興,由此見其審美的追求,則感到遠離時代的一面。他的文字里沒有“五四”以來的沉郁語態,仿佛是六朝文人的吟唱,處江湖之內,卻神游野外;困于俗界,但面對蒼穹。不因時風之悲而悲,非以流俗之喜而喜。這才是文人的蕭逸之趣,我們在聶紺弩、朱正、邵燕祥的雜詩里,都看不到類似的辭章。

“文革”結束后,文人相遇時的唱和,多有劫后余生的感嘆,胡風、聶紺弩、啟功的文字無不帶有滄桑之色。這種對于舊影的灰色記憶,在眾人文本里產生了一致的效應,審美的走向深染幽情。在汪曾祺舊體詩句里,橫眉冷對的文字甚少,揶揄神靈的口吻幾乎難見,能將苦楚化為一笑,滄桑之色被平淡安詳之氣罩住。句子不緊不慢,而語態有流年中的雅致,可嘆者再。1980年,中國已經進入新的歷史關頭,“文革”漸漸遠去,他的心境也在慢慢調整,那一年在《六十歲生日散步玉淵潭》寫道:

凍云欲濕上元燈,漠漠春陰柳未青。

行過玉淵潭畔路,去年殘葉太分明。

這是作者詩作中最為凝重的一筆,以往的苦楚皆成煙云。但對于柳色的期盼,于反差的景象里尤可一見。此時他已寫下了《受戒》等作品,完全進入另一種境界,思想在晚歲得以放飛起來。這生日詩大有滄桑過后的換歲感慨,與舊影告別的心緒也可見到。他一直不太喜歡在詩文里露出憂郁的感覺,常常要出離個體的恩怨,將思緒放飛在偏遠之地。一唱三嘆不屬于他的風格,輕輕從鬧市之地略過,神游于微茫之處,才是自己的所愿。

七年后,他在《六十七歲生日自壽》一詩里,調子則越發明朗:

尚有三年方七十,看花猶喜眼雙明。

勞生且讀閑居賦,少小曾諳陋室銘。

弄筆偶成書四卷,浪游數得路千程。

至今仍作兒時夢,自在飛騰遍體輕。

句子的飄逸之氣彌漫,有中古時代詩句的某些況味。世間的黑暗全不在眼底,看到的是一片明快之色。那時候他已經成為影響力較大的作家,名氣日趨火爆。但他知道自己的路徑在哪兒,不為虛名所動,有意和熱鬧分開,從文字中依稀可辨。顯然,已經擺脫了“文革”余風的糾葛,在自己的路上走得越發遠了。三年后又作《七十一歲》,自樂的一面已經毫不掩飾:

七十一歲彈指耳,蒼蒼來徑已模糊。

深居未厭新感覺,老來閑超舊讀書。

百鎰難求罪己詔,一錢不值升官圖。

元宵節也休空過,尚有風雞酒一壺。

這是作者晚年心境最好的紀錄,表達的句式俗中帶雅,凡思里是清婉,斷非一般文人的詩詞所有。遠牢騷,近自然,尚山水,古風里又看出現代人的幽默。這些自況詩,取平常之氣賦成新句,遠思覆蓋近影,是沖刷世相的吟誦,與庸常的世界已經相隔萬里。

我們看他的友人邵燕祥的詩,調子就完全相反,出語奔放,喜歡調侃,隱曲之中有浩茫情思奔來。邵燕祥為人隨和,但骨子剛烈,并非像汪曾祺那樣一清如水地寫作,而是矚目滄桑,懷揣夢想,有斗士風采于世。他偶爾也寫一點舊詩,但莊諧并用,嬉笑怒罵于辭章內外,回腸蕩氣的韻致與杜甫之句每每似之。像《丁亥中秋口占》:“六十年前一憤青,亦醒亦醉亦鐘情。只今不見塵埃定,撥盡浮云看月明。”3這種價值態度,汪曾祺也有,但不愿意與黑影周旋,自己早去了彼岸了。他認為自己有另一寄托,不必陷于記憶的黑洞。而以輕快、忘我的方式面對世間,也有對于世態回應的可能。創一別樣的世界,總比泡在舊池里要好吧。

因了這種心態,他不免帶有一絲士大夫的自得,一些雜詩也露出享世的情緒,珍視日常的快樂,從衣食住行里體味生命的意義。時風之影在其身上不易見到,好像并不生活于所處的時代一般。也不是求仙得道,而是于有限里分享無限的遐思。他寫食譜、野味,比起古人不差,煙酒間的舊事,也有滋有味。他與林斤瀾是酒友,每每對杯銜情,一醉方休。人活在世間,都是時光里的過客,飄然于萬象之外,才得自在之趣。他將“五四”后文人唾棄的日常之樂尋了回來,以為人生的快慰就在衣食住行之間。所以飲食、煙草、酒味、野果都是自己吟詠的對象。有一次,在去了云南煙廠后,竟也賦出如下的句子:

玉溪好風日,茲土偏易煙。

寧減十年壽,不忘紅塔山。

遙想古人的對于此類風致的陶醉,汪氏的吟誦顯得更為悠然,這是超然之人才有的風格,曠達而灑脫都有。出語淡淡,不經意間,而意趣可感。汪曾祺的語言有時帶有醉意,并非劉伶式的放達,也不是李白的孤傲。說是布衣式的隱趣,大概不錯。他不是求得功名的那種利益之徒,逃逸名利場的安然,才更為有趣。1993年,他寫下這樣的詩句:

野餐得野趣,

山果佐山泉。

人世一杯酒,

浮生半日閑。

如此自如、散淡的談吐,像似隱逸的山水之圖,我們看出他與山林詩人相近的心緒。與他同代的文人寫的舊體詩,一般貴奇、貴野、貴豪情,而汪曾祺則趨淡、趨清、趨無為。這些隨性的文字,毫無染上時代的語病,是另一世界的別一表達。繆鉞先生《詮詩》一文指出,“詩之質有三,一曰深遠之思,一曰溫厚之情,一曰靈銳之感”。這是一般的規律,但用之衡量汪曾祺,都不得其法。那些偶爾為之的文字,拒絕宏闊之語,亦不憨態可掬,更無“哀樂無端”。他說自己是一個抒情的儒家,卻不能以溫柔敦厚的儒家批評觀念對應其文,總有些不同于儒林的散漫和超脫吧。

閱讀汪曾祺的雜詩,有些如春風撲面,尋常之語亦有奇思。那些佳句都非刻意為之,乃自然流出,仿佛天地之氣鐘于一身。他欣賞自己的老師沈從文,原因也在于此間。沈從文的作品,就非主流者的一種,但在鄉土里掠過,有異地風情,從鄉下人的視角,審視都市文明,扭轉了審美之維,亮出思想的色彩。他在《壽沈從文先生八十》中寫道:

猶及回鄉聽楚音,此身雖在總堪驚。

海內文章誰是我,長河流水濁還清。

玩物從來非喪志,著書老去為抒情。

避壽瞞人貪寂寞,小車只顧走轔轔。

此詩在汪曾祺詩作里算是有激情的一種,說是對于誤解沈從文者的回應也是對的。沈從文的作品得意于“苦雨齋”的流脈,上溯故土的精神之源,又接古希臘的遺緒,遂造出新文學里的奇觀。那種超然于相外的靜謐之美,將世間的煩亂之圖顯得頗為蒼白。其精神的價值在于,開啟了精神世界另一扇門,那些厄于觀念的精神之徒,多不能飛將起來,而沈氏則仿佛天地一沙鷗,孤獨有之,樂有誰知?汪曾祺是深得這種意境的人。他的文章、小說之美,是依此路徑而來的。

好像是楊早說的,汪曾祺是當代的蘇軾,多少有些道理吧。我們且看他們間的情感表達,都沒有道學的氣味,生活的藝術化也是有的。看他們的繪畫與題跋,多神來之筆,墨跡所至,靈氣隨之。都非時髦的表述,與主流的審美頗為反對。汪曾祺許多理念,與蘇軾接近。蘇軾《題柳子厚詩二首》云:“詩須要有為而作,用事當以故為新,以俗為雅。好奇務新,乃詩之病。柳子厚晚年詩,極似陶淵明,知詩病者也。”宋代文人,俗調多多,能夠看透時風的人甚少。蘇軾覺得唐代以后,讀書人精神多不清透,誤讀了古人,也就難解現實。他批評韓愈的作品,過于高邁,對于儒家諸人,“知其人之所長而不知其弊”,孔子的另一種風致未得流傳。平淡是儒家的一種遺風,后來的文人將其圣化,不能不說是一種偏離。而藝術家一味求新,大約也存在瑕疵。蘇軾在《答張文潛縣丞書》批評王安石求同而不求異,不解孔子之意: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于王氏(按:指王安石)。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學同天下。

蘇軾追求的風格,極具個性化,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蕭散簡遠”,后世之人由此看出他的別于唐人詩歌的瀟灑之韻。因為看到文壇之弊,又通古人之神,遂穿越古今之道,有了翩翩于天地間的自在。我們看汪曾祺的筆墨,也多少有一點類似的審美,行于不可行之處,思在難思之間。化苦楚為平淡,變險途以安然。近代以來國人蒙受的災難過多,未及神游于天朗氣清之所。汪氏則以笑語對著神靈,寫山水之味,人間溫馨,非空造其影,乃自己本色的外化。以清淡之色點染人間萬物,也是對于俗鄙之野的對抗。倘我們看不到此點,對于他的精神定然是隔膜的。

邵燕祥覺得汪氏的文字與其說是士大夫的,不如說是自由主義的,可謂一語見的。他在詩文里還揉進了古代文人沒有的現代感覺,心緒的自如中,隱約著今人的懷想。不能像周氏兄弟那樣在翻譯里調適文體,那么回到過去的辭章尋找參照,也是一種對應。六朝以來的辭章,擇其枝葉而用之,不急不躁,以口語賦出,暗帶古意,遂有了廣遠之氣。這是晚清以來的文人少見的表述。漢語的滋潤之意,被一點點擴大了。

我們有時候看民間文學的表達,言不及義的地方多是岔開主題的一種,但多在表層結構里。汪曾祺的閑筆卻有深深的味道。細細品味,這味道有時來自學問。他的小說、散文常用閑筆寫意,雜詩里也有此類特點。那些學問都散在辭章的深處,并不高顯,散文《茶花》寫云南滇茶,一眼看去是野趣的一種。下筆輕輕,毫不做作,就那么隨意寫來。但不經意間,拎出張岱、俞平伯的靈思,又有西山寺廟的茶花,尋常之物的背后,有歷史的連綴,點點滴滴間,時空大增。《宋朝人的吃喝》,寫飲食之趣,引人駐足的食物多多,真的是垂涎欲滴。但起筆談杜甫《麗人行》和顧閎《韓熙載夜宴圖》,仿佛亦有考據之癮。文章關涉《東京夢華錄》《都城紀勝》《西湖老人繁勝錄》《夢粱錄》《武林舊事》。講的都是冷知識,又明白曉暢,看得出學養之深。但因為很少有人關注,汪氏只是點到為止,就多了厚重之味。

除了學識的浸透,汪氏的文辭不是連綿緊湊,而是東游西走,靠著詞語間的關聯跳躍連綴,暗示的功能在筆下楚楚生輝。他說:“中國人寫詩文都講究‘煉’字,用‘未經人道語’,但煉字不可露痕跡,要自然,好像不是煉出來的,‘自下得不覺’。”他的意思是,文如其人,倘沒有修煉到一定地步,文章自然不會自得天機,做作是不可免的。在《自報家門》里,他說:

我很重視語言,也許過分重視了。我以為語言具有內容性,語言是小說的本體,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是技巧。探索一個作者的氣質,他是想想(他的生活態度,不是理念),必須由語言入手,并始終浸在作者的語言里。語言具有文化性。作品的語言映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養。語言的美不在一個一個句子,而在句與句之間的關系。包世臣論王羲之字,看來參差不齊,但如老翁攜帶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好的語言正當如此。語言像樹,枝干內部液汁流轉,一枝搖,百枝搖。語言像水,是不能切斷的。一篇作品的語言,是一個有機的整體。

縱觀他的文章,有點散漫而無所用心的樣子,看似不重要,其實有真意存焉。他的小說、散文、舊體詩,有時候就用一種分離法,拆解了思想主干,以零碎的片段體現意象,有時候看似離題,筆鋒蕩開,在野地里跑馬,但不久又收攏過來,三言兩語,直逼思想內核。這是其敘述的一種策略。從他的舊體詩的寫作看,自然有與人不同的高明處。前人寫景、寫物,要落到思想的聚焦點里。他卻故意分散,寫遠離實在的東西,所謂超逸優游,正是此理。他曾說“雅俗莊諧無不可,春花秋月總相關”。《沙家浜?智斗》中的表述,就是散開思路,由野調入手,江湖氣滿,幽情暗轉,看似不涉主題,恰恰使作品在緊張中流出閑散之音,這分明將嚴肅和雅正的東西落到市井之間,讓紅色文學獲得了內在的活力。

“五四”以后的新文人中,以幽徑里漫步式寫作的人有過許多。豐子愷也是甘于“小”的作家,文字多關民風、野趣、鄉謠。但根底在禪味里,還帶著佛門的清幽。汪曾祺與豐子愷不同,雖也在鄉間的小徑里走來走去,卻滿帶著煙火氣,并非到涅槃的路上。他通世情而又遠俗諦,在日常里保持了詩意的逍遙。所以這精神不僅是個人主義的,還有人間性的暖意在。這就比豐子愷多了生命里的熱度,因為是塵念里的詩,故又不黏滯在市井與山林間,有莊子所云的“備于天地之美”,以俗為雅,雅中帶俗,給文本以靈動之感。其實汪曾祺也能夠寫一些雅正的詩文的,只是覺得不太適宜自己的本性,故意克制著。偏離眾人的閱讀喜好,在無人之地獨覽四野,就能夠見到別人看不到的風景。

在汪曾祺世界里,其實有一種“靜”的哲學,這與“鬧”的世界形成很大的反差。可以說是對于“五四”激進文學的一種疏離。他周圍的人的寫作,擺脫不了的是燥氣,強作抒情狀,其實也遠離了文學的本真。另一種訴苦的文學,他好像也不太喜歡,對于世間不能平靜對之,自我可能也就迷失了也說不定。中國古人有靜謐地面對世間的傳統,佛門的頓悟和冥思,也屬此類。而詩文中有清澈之美者,也染有此氣。他在《“無事此靜坐”》中寫道:

心浮氣躁,是成不了大氣候的。靜是要經過鍛煉的,古人叫作“習靜”。唐人詩云:“山中習靜朝觀槿,松下清齋折露葵”。“習靜”可能是道家的一種功夫,習于安靜確實是生活于擾攘的塵世中人所不易做到的。靜,不是一味地孤寂,不聞世事。我很欣賞宋儒的詩:“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唯靜,才能觀照萬物,對于人間生活充滿盎然的興致。靜是順乎自然,也是合乎人道的。

“靜”的哲學可以解釋他何以“隨遇而安”,也能夠注釋其喜歡“修髯飄飄”的西南聯大教授的原因,由此還可推演其審美之風的源頭。汪曾祺回憶大學生涯時,對于彼時知識人的狀態頗為贊賞,那時候的教授之間的交往“淡如水”,“坐定之后,清茶一杯,閑話片刻而已”。他筆下的小說,也無不如此,沒有風風火火的爆裂,也看不到大漠驚沙、古道殘陽。他的作品都細風和雨,有時是山里的炊煙,浮動著別樣滋味。他在《書畫自娛》里寫道:

我有一好處,平生不整人。

寫作頗勤快,人間送小溫。

或時有佳興,伸紙畫芳春。

花草隨目見,魚鳥略似真。

唯求俗可耐,寧計故為新。

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君若亦喜歡,攜歸盡一樽。

這與其說像莊子,不如說是陶淵明詩句的翻版。陶淵明經歷了風風雨雨,自己卻保持內心的平靜,無聲里有神思蔓延。顧隧先生說:“平淡而有韻味,平凡而神秘,此蓋為文學最高境界,陶詩做到此地步了。”汪曾祺雖不及陶氏深遠,但身上多少有其影子。我們對比陶淵明的《飲酒》,當可見二者的相似性:

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

班荊坐松下,數斟已復醉。

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

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陶淵明為詩,儒道的氣質兼備,但都是儒之小徑和莊子的余風,不在主干上。所以小中見大,微里透深,改寫了士人的寫作風氣。汪曾祺對于陶淵明的氣質是欣賞的,雖說自己的思想屬于儒家,那是指人生態度而言,但審美里的道家思想,是一看即知的。他在《我是一個中國人》中說:“我認為陶淵明是一個純正的儒家。‘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我很熟悉這樣的充滿人氣的氣息的‘人境’,我覺得很親切。”把陶淵明僅僅定位于儒家,可能也有一點問題,他的思緒里的莊子之影是有的,有時候甚至十分濃烈。汪氏看重陶淵明的是人間氣,沒有考慮這人間氣背后的非市井氣,這些大約與莊子的思想有關。關于儒學與莊子之學,猶如枝干纏繞,分明的地方與含混的行跡都有,說起來復雜。內中涉及遺民與逸民。有學者說:

說到遺民與逸民之別,人們多引歸莊的話:“凡懷道抱德,不用于世者,皆謂之逸民,而遺民者則唯在廢興之際,以為此前朝之所遺也”。大約逸民是要從樊籠里逃走,遺民是不喜歡更換樊籠。逸民一詞首見于《論語》,孔子在一處舉了幾個逸民的例子,如伯夷叔齊之倫,另一處說要“舉逸民”,逸是亡失的意思,“禮失求諸野”,所以孔子要請他們出來參政,不管人家愿不愿意。

汪曾祺當屬于逸民而非遺民,這是無疑的。他喜歡飄在外面的世界,自如往來。所以喜歡孔子,當因為這圣人也欣賞逸民的趣味。《論語?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侍坐章》的趣味,不也是逸民世界所有的嗎?“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境界,孔子很是贊佩,汪曾祺詩文里這樣的場景偶可見到。這是他自稱屬于儒家的一個原因。正像儒學影響了莊子之學,汪曾祺也是帶有莊子的某些影子,逸民的逸,有放飛自我的快慰,莊子喜歡,孔子未嘗拒絕。在基本人生態度上,汪氏取孔子的自然之思,可以說是初始儒家的遺風。但在辭章趣味里,則跑到莊子世界,只是不翻騰搖動,而是法于自然的遠游而已,飄飄然有元氣流來。所以在19世紀80年代初,有人感慨汪曾祺有道家的意味,也并非沒有道理。以道家之形寫儒者之意,又帶有現代主義的內覺,就既親于古人,又離于古人。今人視之,覺得非時代之影,那也就有了先鋒文學才有的品質。

舊體詩在今天已不屬主流,文人、學者染指于此,不過把玩辭章之樂,要超出古人已經很難。汪曾祺對于冷去的文辭是有興趣的,覺得今人偶用也未嘗不行,只要貼切而帶溫度,古語亦可復活,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他的雜詩,有士大夫的語義,也多戲曲唱詞的元素,民謠之調也是有的。這些生銹的遺存,經由其筆,一一蠕動,且神靈飛揚,真真為奇觀矣。翻檢百年文人、學者的文字,就舊體詩而言,他的清秀和豐富,當屬一流的,越到后來,其價值越發明顯起來。

一個人在大的時代沒有隨風而起,從冷僻的地方開啟人生之途,收獲總是不太尋常的。從抗戰時期開始,他的話語就不在主流的世界里,創作中的先鋒意識與大眾趣味也不在一個層面。“文革”之中參與了樣板戲的寫作,當屬于主流文化的活動,但我們在作品的結構縫隙間,卻看到了與紅色文藝不同的另類的表述。1980年代后,他沿著這樣的路越走越遠,引清風于河谷,得天趣在林間,開啟了人間的另一詩文之路。即以舊體詩歌而言,汪氏與楊憲益、黃苗子、邵燕祥迥異,上溯到更遠的傳統里,在遠離時代風氣的語境里,寫出這個歲時中迷人之景。劉伶之醉頗多神采,陶潛之語亦多風光。我們今天的文壇,兩者的遺風均有。看過了聶紺弩、啟功之句后,再讀汪氏之作,當感舊體詩的好運。因為他們這一代人,古老的漢語不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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