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醫生的醫生”玩牌
戰時,容不得丁點浪漫,標題沒玩文字游戲。
地點,武漢江夏區江蘇援鄂醫療一隊駐地8樓餐廳。
人物,7名醫生、我和同伴小郭。
內容,玩牌。
特別之處兩點,在疫區,盡管都戴了口罩,9人一起,屬聚集性活動,但墻上有了標志貼:“江蘇援鄂救援隊心理工坊”,說明是組織批準的活動。還有,桌上的牌不是摜蛋用的撲克,而是撲克大小的充斥著各種莫名圖案的畫片。
常州溧陽人民醫院護士史云奇的戰地寫生
玩牌的莊主是徐州市東方人民醫院的主任醫師王佳佳,洗牌后,他“嘩、嘩”兩下,在圓桌轉盤上把牌正面朝下均攤成一個圓圈,大家分兩次隨機抽取兩張,牌面朝下,不許偷看。然后,1號取牌者亮出第1張牌的畫面,講出對畫面的理解,并聯系當下的工作和生活,說出引發的聯想。莊主接下來分別點評,還啟發大家參與討論。輪到我翻第1張牌,主畫面斷壁殘垣,窗外遠處雖然青山依舊,但近處花草了無生機,死一樣寂靜。我說,我想到了這次應急之行,我們單車3人,手機里持著電子版的特別通行函,沿著高速,從南京長驅直入幾乎沒有同方向車輛的武漢“空城”。王佳佳是精神衛生專業的高級專家,他的點評中用了恐懼、刺激、多愁、期待等關鍵詞。鄰座是位胸牌上寫著陳芳的女醫生,本次活動中也是“行醫”的,不是就診者。我悄悄與她交流,玩牌是否就是引導就診者放松心情?在舒緩的氛圍中,讓剛從緊張激烈環境下走出來的人,傾吐心思、發泄情緒、調節精神、休養心靈?陳芳醫生連連點頭,并說這個點是專門為醫生、護士服務的,所以,有人戲稱他們為醫生的醫生。
史云奇的戰地寫生
我的一番“泰普話”(泰州普通話)問詢后,陳芳說,她是泰州人,興化第四人民醫院的心理醫生。戰場上老鄉相見,話題當然可以沒輕沒重了。我問她,靠幾張牌就能解決心理問題?陳芳說,玩牌只是方式之一,昨天有位大姐坐下沒幾分鐘就連稱“不玩了、不玩了,我要單獨咨詢問題。”兩天前,陳芳這個小組應邀走進了沒帶心理醫生的鄰省醫療隊駐地,一位大姐模樣的女性心急火燎地把陳芳拉到了一邊,一個勁叫苦,她快崩潰了!
這位大姐是某方艙醫院的護士長,在后方就是一家醫院的護士長,但這次帶的35人的護理團隊來自省內29家醫院,散裝,臨時組合。大姐工作極其認真負責,極其講究細節完美,比她年長的有了感冒跡象,她自責是因為夜班安排不當;比她年輕的走路扭腳了,她自責那次上班忘了行前關照。團隊的姐妹進艙了她就心神不寧;自己不值夜班,夜里依然睡不著覺。好不容易拼到方艙醫院關倉,大家都在慶賀勝利的時候,她想起了自己讀高三的兒子,又是深深的自責,“怎么到現在才想起兒子、我是個什么媽媽?兒子今年可是要參加高考的呀!”說著說著,哽咽了起來。陳芳趕緊遞上一瓶礦泉和兩張面巾紙,一聲“大姐”還未完全叫出聲,大姐己經嚎啕了起來。
史云奇自畫像
陳芳說,這個時候要引導她傾訴、引導她宣泄。兩張紙巾就是讓她痛哭的“催產素”。大姐一陣急風暴雨之后連打招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隊伍沒有帶好,媽媽沒有當好,今天又在江蘇小妹面前丟臉了!”陳芳一邊幫她擰開水瓶蓋,一邊溫和地說道,“大姐,其實你做得很棒了,29家醫院35人的散裝隊伍,你在一個多月時間內把大家凝聚在一起,出色完成了方艙醫院的規定護理任務,還受到上級表揚。兒子在媽媽離開的時日里,以媽媽為榜樣,自理自立,以積極的心態迎接高考,這難道不受你平時的教育和表率影響?你既是一名出色的護士長,也是一名很優秀的媽媽,大姐應該高興才是!”一番溫言暖語,鄰省這位護士長破涕而笑,迫不及待地和陳芳互加了微信,次日又告訴陳芳,“好了,心情大好!從小妹那兒學會了怎樣往前看,還有個專業術語,叫‘正向判斷’!”
史云奇的戰地寫生
陳芳說,這位大姐所稱的“正向判斷”,是心理治療上的“認知行為療法”,簡稱CBT。社會生活中,尤其是突然而至的災難面前,人們往往伴隨著無盡的恐懼、茫然、追悔、絕望,繼而精神崩塌,以致引發很多意想不到的次生災難。所以,這次武漢戰“疫”,江蘇2800多名援鄂醫療隊員中,心理醫生來了近40名。心理救援對受難者、患病者一定程度上可以起到“稻草拯救駱駝”的作用,在經歷了非典病疫、汶川地震、溫州高鐵、天津爆炸等重大事件后,我們似乎對此都有了較深的了解和認識,這次武漢救援現場,江蘇心理救援6個小組,居然抽出一定精力面向醫療隊自己,這倒是個較為新鮮的舉措。
王佳佳介紹了一則經典事例,他以房子、樹木和人作為三要素,讓參與工坊活動的幾位醫護人員自由作畫,一位醫生畫了所名牌大學的高樓、林蔭大道和散步的學子,解釋說希望她的兩位病逝患者的孩子生活幸福。這位醫生邊畫邊哭,邊說邊哭。原來,她負責治療的病區內,有一對母子相繼離世,這位參與治療的醫生陷在深深的自責之中。所以,她畫了這樣的一幅畫,祈禱一位兩天內失去奶奶和父親的中學生一路好運,幸福吉祥。王佳佳說,這也是一種CBT療法,畫療,用畫畫表達心思,再用話語引出當事人胸中的塊壘,丟掉包袱,以利再戰。
連續工作的生理極限是三周,21天,這批醫護人員己在一線連續作戰50天了,每天面對著大量的重癥病人,面對著病毒、死亡,神經緊繃,高強度工作,心理也到了快要崩潰的邊緣,需要舒緩,需要調節。這叫用心理戰對付疲勞戰。
蘇州護士賀龍云畫在防護服上的《思鄉圖》
介紹一個小細節,陳芳看到我筆記本上記著“話療”時,有點靦腆地提醒我,她們一般不稱“話療”,而是稱“話聊”。改“話療”為“話聊”,就是為了消除就診者的“病恥感”。
在武漢戰場,有這樣一個令人擊節的戰例。
江蘇省人民醫院和鼓樓醫院,除了分7批次派出專家和護理人員參加國家隊、省隊的援鄂外,還單獨組隊參加了救援。單獨組建的省人醫隊204人,鼓醫隊162人。依靠著“全科”的高強技術含量,兩所醫院在武漢“保衛戰”中都寫下了病亡率低、治愈率高的雙優記錄。
省人醫領隊是副院長劉云,一位嬌小干練的女性。交談時,她不無得意地介紹,他們還隨隊帶了兩名心理醫生,兩名心理醫生除參加一定的醫護值班,一有時間就與同伴們大堂聊天、微信互詢,或者上門交流。劉云說,來武漢的200多人中,80%是20多歲、30多歲的年輕人。這么長時間的緊張工作,情緒焦慮,心理寂躁,都是正常反應。醫院的年輕女孩都習慣親昵地稱50多歲的劉云為媽媽,兩位丫頭撒嬌,“媽媽您是我們醫生的醫生,怎么會有心理問題呢?要不怎么指揮我們打仗啊!”劉云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還就讓丫頭們講對了,她這次真的患了“指揮焦慮綜合癥”。
省人醫副院長劉云
劉云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堅強。但是,就是這樣一位平時與眼淚無緣的堅強女子,幾天前,卻情不自禁,哭得稀里嘩啦——她想起省商務廳羊為健主任不知從哪搞來4只大電飯煲,星夜為小姑娘們每人熬一小碗思鄉的大米粥。她想起推遲了婚期的小護士、等著回去聽孩子叫第一聲“爸爸”的年輕醫生。她更記著,完成預定任務,本已準備凱旋,國家衛健委和省前指又要她帶領隊伍,兩天后移師金銀潭醫院。
金銀潭醫院大名鼎鼎,一是因為院長張定宇是國家表彰的“漸凍人”英雄,二是那里分工收治的全部是新冠肺炎的重癥、危重癥患者。該院設了3個重癥病區,省人醫隊要接管兩個,這里注定了是“攻堅”戰的主戰場。劉云說,她還想起了自己出征時的發言、臨下飛機前借助空姐話筒與大家的約定,兩次講話都有一個內容,此番戰斗,不能僅憑一腔熱血、滿懷豪情,大家怎么出來,劉云就怎么把大家一個都不能少地帶回南京,交給各自的爸爸媽媽。
3月20日,省人醫隊正式轉戰武漢金銀潭醫院的前夜,劉云在黨旗和隊旗下通過微信視頻作戰前動員。她說轉戰金銀潭是武漢戰疫的“最后一公里”,那里重癥聚集,攻下來,就是把紅旗插上了最高的山頭。金銀潭是英雄的醫院,金銀潭病床上躺著的是我們的親人,我們將要和英雄張定宇并肩戰斗,這是我們零距離學習英雄的極好機會,共產黨員們、共青團員們,孩子們,你們看著我,你們跟著我,我們攜手戰難關、攀高峰、插紅旗!
劉云舉起了右手,209位(又增加了幾位原被國家隊征召的專家)省人醫的白衣將士幾乎同時在房間內、在手機上提交了名為“強壯胳膊”的微信表情。
戰將劉云,身高接近1米60,扎一束喜鵲尾巴,一襲大紅夾克、牛仔褲、運動鞋。劉云說,紅夾克是2月13日下午1點參加出征儀式時,脫下粉色羽絨服后套上的,至今未換。我們采訪結束的那一刻是3月21日下午5:30。
作者系江蘇省作協原副主席、江蘇省中華文化促進會副主席、一級作家。本文為作者親歷武漢戰疫現場后撰寫的報告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