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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曾祺:1920—2020》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梁由之  2020年03月06日10:40

作者:梁由之 編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3月 ISBN:9787201158150

舒非

汪曾祺側寫

原載1988年5月4日《文藝報》

汪曾祺應安格爾和聶華苓夫婦之邀,赴愛荷華參加國際寫作計劃,來回都取道香港,我有幸兩次都會到他,在南國陽光充沛的秋初與歲末。尤其是后一次,還陪了他兩三天,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象。

汪老今年六十有七(1920年出生),外表看來比實際年齡小。雖然雙鬢凝霜,但他那神采奕奕的眼睛和與眼睛配合得天衣無縫的兩道濃眉,時時顯現出活力和睿智。正如詩人顧城所說:“北京作協開會,整個會場有一雙眼睛最聰明,那就是汪曾祺。”據說這次赴美,頗有幾位中外女士贊汪老眼睛很亮,這是后來汪老得意地悄悄告訴在香港的好朋友董秀玉。

汪老中等身材,背微微有點兒駝。皮膚是健康的褐色,連手指也是,使人感覺不像長期伏案燈下,倒反而像經常在戶外活動似的。

他說有次和友人在北京一家小茶館對飲,鄰桌有一老者默默注視他,末了對旁人說:“別看此人相貌平平,筆下功夫可不同凡響。”汪老覺得奇怪,問何以得見?老頭兒答曰:“單憑執盞的三根指頭就可看出!”

接觸之中,我覺得最有趣莫過于見到汪老“笑”;他把頭歪過一邊去,縮起脖子,一只手半掩著嘴:就這樣“偷偷地”笑。那模樣,直叫人想起京劇《西游記》里的美猴王,當捉弄整治豬八戒得逞之后,閃在一邊得意洋洋,樂不可支,愈想愈開心。

汪老如此陶醉的情景并非時時可見,只有在他談到那些有趣非常或值得玩味的事才露出來。看到那種從心底由衷發出的笑,你也會被感染得快活起來。比如在返北京前夕,我陪他去銀行兌換錢。他把口袋里的整疊美金掏出來,因為面值不等,有五元十元,也有一百二百,汪老數了幾張便不耐煩了,他回頭對我說:“我最不懂數這個,越數越糊涂。”我說幫他數,他說不必了,一把將錢遞給銀行職員。看銀行職員一張張攤開來點,汪老笑了,那神情仿佛是將一件苦差事聰明地推搪了,于是喜上眉梢。

據說在愛荷華作家交流座談會上,汪老覺得講多了創作經驗沒啥意思,靈機一動,忽然取出他自己畫的國畫作品(帶到美國送陳若曦的),那幅畫很簡單,只在角落里畫一支梅花,題了款,其他皆空白,汪老講演的題目便臨時改成“中國畫空白與小說的關系”。到會聽眾當然歡迎,因為這是個不容易聽到的、很富中國美學意義的題目,翻譯卻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汪老提到此情形便覺得好笑,像小學生干了什么惡作劇的事一般。

我們的話題自然聊到沈從文,因為誰都知道汪曾祺是沈從文的學生,而且沈老一直也只承認汪曾祺是他的弟子。汪曾祺相當敬佩沈老,他說不僅沈從文本人,“師母和孩子們也都是情操、境界很高的人”。沈老將稿費捐給湘西,家里人人皆贊成。

沈從文在西南聯大教書時,汪曾祺修他的課,他笑說,沈老常把他的小說(當時汪曾祺念一年級),拿去教四年級學生的課。

我問汪老,沈從文后來不寫小說了,是否會不甘心,汪老認為也未必,他說沈從文研究古代服飾,也是側重文化藝術的角度,與小說創作實際上是很有共通之處。

講到魯迅,汪老說:“魯迅是偉大的。”“在魯迅之前,白話小說只是試驗階段,都未成熟,到了魯迅,一個成果才出來。”

他認為魯迅是痛苦的先驅者,而“沈從文不痛苦,卻很寂寞”。

汪老對自己如何評價呢?他答曰:“是樂觀的。”其實,我們從他的小說亦可領略得到。

有朋友說汪曾祺的小說是比較淡的,又有些朋友說汪老的小說很有味道,兩種說法加在一起,便是“淡而有味”。他的作品,人物與作者往往有點距離,即作者不竭力渲染著色,只是用怡淡的白描,將人物勾勒、烘托出來,留下很多空間,讓讀者去思索和補充,因此很堪咀嚼和回味。

“有人說我的小說跟散文很難區別,是的。我年輕時曾想打破小說、散文和詩的界限。”

“不直接寫人物的性格、心理、活動。有時只是一點氣氛。但我以為氣氛即人物。一篇小說要在字里行間都浸透人物。”

“我不喜歡布局嚴謹的小說,主張信馬由韁,為文無法。”“我也不喜歡太像小說的小說,即故事性很強的小說。故事性太強了,我覺得就不大真實。”“對我所未見到的、不了解的,不去以意為之作過多的補充。”

我想,汪老這種“淡而有味”的小說是很考功力的,倘若沒有厚實的基礎、深遂的思想和豐富的人生閱歷,寫出來的,可能味如嚼蠟了。

《受戒》是汪曾祺膾炙人口的名篇,在這詩一樣的小說里,我們見到這樣一位農家少女:

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

有一雙美麗眼睛的姑娘,還有一雙漂亮的腳丫子: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下一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里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小說描繪的是一個勤快、老實、憨氣卻又不失聰慧的剛出家的小和尚和漂亮、伶俐、活潑多情的農家姑娘的故事。背景是中國農村山明水秀的天地,人情樂天知命,風俗淳樸溫厚,人和自然融合在一起。

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飛遠了。

語言文字鮮活考究,富音樂美,讀來可以瑯瑯上口如詩歌,卻又毫不費力和刻意,信筆而至,行云流水,姿態橫生。

汪老說沈從文曾批評一位當代作家,說:“寫景是不能用成語的。”

汪老說舒婷的散文也不錯,比如她寫夏夜,說“揉擷一路蟲鳴”,某某則不,說:“蟲叫被腳步聲嚇跑了。”

《受戒》篇末注明“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這個“夢”,其實是汪老自己的初戀故事。

我們談到一位頗有浪漫傳說的女作家林徽因,汪老認為當年有不少作家文人傾慕她的氣質才華,但是,他鄭重地加了一句:“不至于‘亂’。”

很正色的一句話,可以感覺到汪老在這方面傳統的觀念,他自己亦承認受儒家影響較大。

說到張愛玲,汪老說:“國內長期不提是不對的,不過,海外也捧得太高了。”

我們談冰心,汪老說冰心值得尊重:“現在國內,老中青、左中右的作家都尊敬她”,冰心散文,雖“小”,但美,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我想起不久前,一位朋友告知我一件意味深長的事;假如有年輕人上門求題詞,冰心經常不假思索,揮筆寫下:

淡泊以明志

寧靜以致遠

有人將沈從文、汪曾祺、鐘阿城、賈平凹等名字串連起來,認為他們一脈相承,代表了中國傳統的文化小說極重要的一支。

汪老也提到阿城和賈平凹。他認為賈平凹寫得多,高峰已見到,阿城則未,他曾為文評論阿城的“三王”,認為他有可能成為“大作家”。雖然很久沒有新作,而且一直揚言要投筆從商,汪老相信阿城始終要回到小說創作的道路上來。

這次,他們有機會在美國重逢,阿城告訴汪老,在與人接洽生意時,常因不知覺地觀察起對方而忘了談判些什么。

談到這些,汪老又笑了。他說阿城在美做獨行俠,啃面包逛藝術館、博物館,并非一般的走馬看花或如教科書上寫的去“照本宣科”一番,而是很下功夫在學習,從獨特的角度觀賞。汪老十分欣賞這一點。

藝術是金字塔,涉獵愈多基座愈寬厚穩固,塔尖方能拔得高,他搖頭說:“國內有些作家太缺乏和忽輕這方面的修養。”

臨走的前一天早上,我們辦完瑣事,因為還有些時間,我建議汪老就近去看看中華文化促進中心舉辦的“石魯回顧展”。汪老很高興,連聲說好。

那天陽光明亮,我們步上大橋,整個維多利亞港寬闊的海面盡入眼簾,海水藍湛湛,幾條船,拖著晶亮跳躍的浪花在疾馳。

汪老望著海景,對我講起在美時,曾見到梵高的原作。他說以前見的均是復制品,已深感其震撼力,這次看到原作,更是吃驚,因為“太棒”了。他用手指比畫,形容梵高用的顏料有多厚,他說有一幅“自畫像”,頭發一根一根都是很厚的顏料,“簡直像用毛筆畫的,而不像是用油畫刷子”。

在美國時,他也對一些黑人的雕塑、陶瓷感興趣,他說那些佚名作品,造型、線條自然大方,渾然天成,很簡單,卻很有味道。

愛荷華大學的一位黑人教授,在聽過汪曾祺的演講后十分佩服,他專門邀請汪老到他家中深談。他對汪老訴說美國黑人最困擾的問題—“無根”可尋。因為美國黑人最多只能查上三代,再往上便是奴隸,而奴隸是無族譜的。不錯,黑人奴隸皆來自非洲,但究竟是非洲哪個國家,哪個民族,則無法知曉。

“美國黑人沒有祖國,甚至連非洲國家也不認同他們,因為他們是美國人。”汪老轉述黑人教授的悲哀,說:“那是最深沉的悲哀。”我相信,因為汪老是扎根很深的中國作家,他比一般人更深愛著民族的傳統、神髓和精華。

十一

有人說石魯是中國的梵高。原因是兩位畫家甚有相似之處:一樣狂熱追求繪畫藝術,窮畢生精力;一樣是死后作品才愈受推崇、珍視;更悲慘的是兩人都患精神分裂,都死于藝術創作的旺盛之年—不同的只是:梵高吞槍自殺,而石魯死于癌癥。

我們在三個大廳的每一幅作品前駐足良久。有些作品,汪老看得很仔細。有的畫,畫面寥寥幾筆,非常瀟灑,汪老說那得自“八大”。他指著其中一條幅,有菊有石,畫面原來四平八穩,突然,在下方,冒出一株用三鋒尖筆畫的勁竹。汪老說這是神來之筆:“構思時絕對想不到的,而因為它,畫面才活起來。”

幾到汪老對著一幅小小的畫會心微笑,我俯身一看,原來是石魯晚年隨心所欲之作,題款龍飛鳳舞:“不知是荷花。”

汪老說自己作畫,很少用顏料,只有淡墨和濃墨之分,“有一次需要點綠色,我便擠了點菠菜汁上去”。

十二

集小說家、畫家、書法家、劇作家甚至美食家于一身—汪老能燒一手好菜,他在家管燒菜,“一腳踢”,太太要幫他買菜他都不肯,因為“那是構思的過程”。—我問哪樣為主?汪老說當然是小說創作了,“那才真正顯示我生命的價值。”他說畫畫、書法是玩兒的,而寫劇本是“混飯吃”。汪老是北京京劇院的高級編劇,幾次要求退休,劇院都不肯放,因為是“金招牌”。

汪曾祺早慧,二十歲便開始寫小說,近半個世紀,居然總共只出了四五個集子,篇篇擲地有聲,確是貴精不貴多的典型!

汪老說自己下筆很快,在昆明開會,同房的作家見他犀利“快筆”,大為驚訝。實際上他花很多時候打腹稿,“吃飯也想,炒菜也想,走路也想,就像十月懷胎,成熟了,才將腹中小說謄到稿紙上。因此,我們見到汪老的手稿,一手飄逸俊秀的行書,通篇稿子從頭至尾幾乎不動一字。

“開頭和結尾都要先想好,小說想講什么亦要想清楚。”

“年輕的時候,別人這樣寫,我偏不,我常要跟別人不同。”

汪老記性特別好,他說當年念大學,上課老懶得做筆記,要考試了,便等同學睡下后,將筆記借來翻翻。此次赴美,演講或寫文章,引用古典詩詞、典故或古代小說,也都是信口而出。

那年寫《沙家浜》劇本,有一次,學員將第二場三場的原稿弄丟了,急得要哭,汪老說不怕,“我可以從第一個字起,一字不漏地背到最后一個字”。

汪老平日花很多時間讀書,問他都讀些什么?汪老說:“讀閑書。”古典的,外國的,什么都看。也不做筆記,只是偶爾在書眉或扉頁上寫幾個字,那是提醒自己,彼時彼地讀到此處,腦子里在想些什么。

198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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