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十月》2019年第6期|周曉楓:男左女右(節選)
來源:《十月》2019年第6期 | 周曉楓  2020年01月06日07:32

1

2018年10月6日下午的臨時決定,讓我在那個十一假期的尾聲里充滿悔意。悔意濃重,到悔恨的程度。我對即將到來的日子,滿懷絕望。我一邊沉浸在沮喪無助的情緒里,一邊聽著“唰唰唰”那種忽大忽小、不規則的噪聲持續從衛生間傳來。那是混合著屎粒的石粒墊材,被帶著怒意揚出籠子的聲音。這雙激烈勞動的手非常袖珍,它們,只有我的指甲蓋那么大。

我錯了,不該信任它們幼萌的長相,害人精造成的禍患遠超預期。我覺得自己在精神上遭受的摧殘,相當于娶了禍水女人的倒霉蛋,一時的失控可能換來多年的悲劇。

一個星期以前,我偶然從網上看了幾張黑尾土撥鼠的特寫,當場意亂情迷:天哪,怎么有這么可愛的萌物?無論站坐、發呆或竊竊私語,它們都讓人忍俊不禁。胖墩墩的身材,肥圓的小肚子,短短的爪子,吃東西時用雙手捧著的姿勢、快速咀嚼的嘴巴和鼓鼓囊囊的腮幫。土撥鼠的身體比例關系就是可愛的,企鵝也是這種類型,日常行為也逗趣。

我想到寵物店里看看,沒打算買。我承受不了養育的麻煩,從孩子到寵物。每天到陽臺報到、等待喂食的十只流浪貓,已經是我甩不掉的心理包袱。何況,養鼠?貓與鼠,對付這兩個相互敵對的關系,我缺乏平衡的技巧與耐心。

寵物店的場地中間,用玻璃圍成幾米見方的圍欄里,圈養著二三十只黑尾土撥鼠。這是些小小的移民,它們來自遙遠的北美大陸。據說國內尚未掌握繁殖技術,所以寵物店的墻壁上粘貼著海關檢疫證書,說明小家伙們通過了人類的衛生要求,不攜帶鼠疫等令人聞風喪膽的病菌。養這類異寵,往往要從幼齡開始,否則它們終身保持著警覺的距離,不易與人親近。沒有剛剛斷奶的,一窩兩個月大的適齡幼鼠已被預訂,只剩這些已經快四個月的土撥鼠——對我這樣的新手來說,它們也許屬于年齡偏大了。即使要養,我也等明年的新生鼠崽吧;這個期間,我正好冷靜一下,想想自己能否承受寵物帶來的拖累。

店家是個眉目清朗的小帥哥,他一伸手,幾只大膽的土撥鼠站直身體,踮起腳尖,盡管站立不穩,它們也搖搖晃晃,盡量上舉手臂……我不知道那是它們的好奇心驅使,還是出自一種索求抱抱的渴望。總之,它們擅長營造出一種“你非常被需要”的幻覺。

我告誡自己:警惕,千萬不要落入它們的陷阱。我轉移注意力,去看寵物店里那些有鱗彩、沒表情的蜥蜴??雌饋?,它們獨立而冷漠。這種動物適合上班族吧?好像既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和精力,也不必因為缺乏陪伴而負疚。可惜,我不喜歡養蜥蜴或魚這類動物,因為體會不到情感的互動。

大概一個月以前,我開始構思新童話。這個選題屬于“命題作文”,要求是發生在動物園里的喜劇。我感覺吃力。寫散文時,我的思路是順暢的,語言障礙少;寫童話,我需要進行思維上的轉譯,需要在情節上不斷推進——這超出自身能力,讓我分外焦慮。僅僅勾勒動筆前的梗概,多普勒測試儀顯示,我已出現明顯的腦血管痙攣現象。養個寵物,或許能夠分散我的注意力?不不不,太麻煩,還是算了。

多數土撥鼠都縮在玻璃箱體的一個夾角里,除非從天而降的一把食物,否則,它們擠成幾乎不動的群體。個別的,沿著邊線跑場子,唯有一只土撥鼠特立獨行——它興致勃勃,在玩跑輪。它一會兒在外面推動跑輪空轉,一會兒鉆進其中蹬踏,古銅色的金屬跑輪像復古的電扇那樣轉動起來。別的土撥鼠,尾巴像毛筆頭兒;這只與眾不同,尾巴呈斜梯形。問店家,得知土撥鼠情緒緊張的情況下,尾巴容易奓開;但看它,不像,更像是尾巴的造型天生不同。它在困境里自信且獨立,積極而逍遙,甚至是怡然自得。土撥鼠長相酷似,像從同一模具里翻制的月餅,群體中難分彼此;憑借這條獨特的尾巴,我能一眼認出它。何況,它是攤平了趴在地上休息,小腳丫像“外八字”一樣撇在兩邊;其他的,都是縮成自我防御狀態的球體。我觀察了一會兒,它自娛自樂,旁若無人。它打動了我,改變了我的主意和心意。雖然得知它是女寶寶時,我略感意外。

本來只買一只,這個女寶寶是我心儀之選??赏翐苁笫巧鐣畎l達的群居動物,想到以它開朗活潑的性格,卻要終其一生,孤獨地生活在陌生的巨獸之間,相當于一個人被獨自運往火星,然后生活在一群恐龍之間……我心一軟,算了,給它找個伴兒吧。

店主隆重推薦一位男寶寶,它的腦門上,有一道馬克筆畫出的黑線用以區別——馬克黑身價最高,二千五百元,其余都是一千八百元。馬克黑并非因長相俊逸而成為王子,是因性格超好,即使陌生人,把它凌空抄起,翻仰向上,后腦離地隔著足以致命的高度,它依然抱以高度的信賴——不抓、不咬、不掙扎,它攤開四肢,露出柔軟的腹毛,長久保持被迫的姿勢。

看馬克黑的表情,我懷疑它的溫順中,更多是畏怯。我略一猶豫,店主就挑選出一只毛色最淺的雄鼠,說它好看。這只男寶寶眼神晶亮,端正健碩,經過長途的顛沛流離和集體生活的你爭我奪,它的皮毛順滑而完整,不像有些小鼠,磕蹭痕跡明顯。但我有種奇怪的預感,覺得這個男寶寶會比較麻煩,所以要求店主再換一只,不想要它。店主還是力薦這個男寶寶,說它與女寶寶的大小和色澤,匹配度高;他建議我在它和馬克黑之間,挑選一只。猶豫之下,好吧,就是它。就這樣,在品性和顏值之間,我選擇了后者。

取了名字,男的叫左左,女的叫右右。

2

然而,這位鼠左左,英俊而暴躁。就是它,當晚就讓我崩潰。

我知道它是土撥鼠,天生就是人肉挖掘機,可左左強大的決心和破壞力,還是令我震驚。左左用它那比縫紉機還高頻的門齒,把籠子的塑料底邊啃破了角;用它那看起來火柴梗般脆弱的手指,把沙石揚得像火熱建設中的建筑工地。

鼠左左是在最短時間內把我逼瘋的男性。在它到來的二十四小時里,我幾乎沒睡,聽它上演全武行,上躥下跳,左奔右突,前頂后撞。啃咬踹踢,肢體動作多不說,話也多。有個土撥鼠的網紅視頻,是只喜馬拉雅旱獺,跺腳之后,以中年男子的音質大喊“啊”。土撥鼠不這么叫,真實的聲音是嘰嘰喳喳的,像鳥,不是大叔的聲音,反而非常蘿莉。以左左那樣的嗓音,那樣分貝的動靜,就算是喊聲吧,聽著像一只折翅的傷鳥。

帶左左右右回家是倉促的決定,各方面的準備都沒有做好。店家墊材缺貨,沒有木屑或玉米芯那樣的軟料,給了我一包替代的爬寵沙粒,質地干燥堅硬,更適合龜或蛇。這成為左左發動攻擊的武器。沾著尿味、裹著屎粒的沙粒,被它揚撒在鐵籠四周,散發出讓人惡心的嚙齒哺乳動物的臭氣。

我購買的玻璃飼養箱幾天之后才能到貨,它們暫時在這只原本的刺猬籠子棲身。說暫時,是因為空間狹促,的確委屈兩只熱愛運動的小家伙;另外,也關不住,黑尾土撥鼠智商高,會開鎖,越獄易如反掌。只能趁它們尚處于不了解情況的不安全感中,拿小鐵籠當個權宜之計。鐵籠的弊端立即顯現。仿佛有場隱形的地震,震源,有源源不斷的臭氣和噪聲,通過一雙精巧的小手,向周遭呈漣漪狀擴散開來……振幅如此遼闊,不僅我的房間里彌漫鼠氣,包括被“熏陶”的我,聞起來,都臭味昭彰。

左左,這個叛逆的問題少年,令我當晚幾乎一夜未眠。天亮以后,左左的強烈反抗夜以繼日,體力不減。我發現自己被嚴重干擾,幾乎一天,水米未進,從憂心忡忡到精神恍惚。我還以為養寵物能緩解腦血管痙攣,沒想到不切實際的一念之差,導致我感覺自己的腦血管都快爆裂了。

男左女右,作為配合默契的搭檔,它們肩并肩、背對背,鍥而不舍地揚撒沙粒。這個迅速組成的反抗聯盟,讓我們兩個臨時家長一籌莫展。我羞愧地聯系了店家,希望能夠完璧歸趙,愿意為此賠付一千元錢。提議遭到拒絕,人家答復:各行有各行的規矩,店里以黑體字明示過了——售出概不退換。

怎么辦呢?同在一個屋檐下,它倆的余生,會讓我的余生苦不堪言。

男家長想出一個新辦法:“要不,我們直接送回店里?它倆連同買的用品和糧食,都白送,我們不要退款,不耽誤他賣給別人。”這回行了吧?畢竟,這對尖牙利爪的小禍害剛剛到家。我苦笑,自嘲這是比嫖妓都貴啊,一夜花了四千多;還沒能近身,我壓根就沒摸過人家。

不到二十四個小時,留宿一夜的土撥鼠能讓店家白賺四五千——竟然不行,人家堅決不接收!我總不能把兩個小東西,像棄嬰一樣裝進搖籃,寫好紙條,然后鬼鬼祟祟放到人家門口吧?也許店家短時間內難以找到我們這樣匆忙決定的蠢貨,而小暴徒會越長越大,成為越來越難以解決的麻煩。

算是砸在手里了。黑尾土撥鼠的壽命,有的是五年到八年,有的甚至更長——我估計這些年自己都不會消停。

也許覺得室溫低,也許需要相互安慰,左左和右右晚上睡覺的時候,腦袋深埋在抱縮的指爪之間,團成兩個緊張的球體。它們擠靠著,樣子可愛又可憐。我湊近,它們一動不動,不肯也不敢抬頭觀望。

我想象它們漂洋過海而來,想象在很大很大的飛機艙里,它們也曾很小很小地蜷縮自己。大而轟鳴的黑世界,對比著兩條孤弱的小命,像長篇小說里兩個不起眼的標點。我嘆了口氣,心生憐惜。

睡吧,左左右右,晚安。

3

我在網上查資料,看看經驗之談?;\子至少要靜置一周,讓土撥鼠充分適應環境;要增加手喂機會,以建立親近感;不要很快放出籠子,不要貿然撫摸;等等。

左左和右右剛來時,樣貌酷似,不容易分出張三李四;觀察中漸漸發現,它們從外表到性格,都大相徑庭。左左是淺金色的,右右是熟杏色的,不仔細看分辨不出來,像兩個成精的獼猴桃。左左圓頭圓腦,眼睛是橄欖形的,有時呈莫迪利亞尼油畫中的人物那種眼形。拍出的相片里眼仁漆黑,日光照射下瞳孔的顏色沒有那么濃,但它依然可以用咖啡豆一樣的眼睛,表達對我的懷疑。右右眼睛小,在土撥鼠里算是瞇縫眼了,腮頰微陷,比左左略瘦。乍一看我經常在恍惚中弄混,后來左左越吃越多,右右越吃越少,差距才逐漸拉開。

有些小鼠天生親人,有些警惕性高、攻擊性強,不肯當面進食。左左貪吃,非常饞,對食物毫無抵抗力,喂什么,它都如饑似渴,把食物的一端咬在嘴里,搶奪一般加了甩頭的力氣。我喂的是土撥鼠專用糧,是以提木西草為主的草棍,一厘米長,我的手指得小心捏住草棍后端,以防被魯莽的左左隔著鐵絲咬到。為了食物,左左不惜鋌而走險,它搶食的時候,簡直有點氣勢洶洶。到家不久,為了和右右爭奪我指端捏住的一截土撥鼠糧,左左對食物失控的熱情,讓它來不及分辨和判斷,就跳起來一口咬下去,誤傷了我的手指。盡管知道左左并非有意,我也氣得數落它。如果有錯,左左的表達方式不是躲到角落里反省,而是嘰里咕嚕,一通辯解式的回嘴,好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左左在我的指甲上留下一個麥麩色的咬痕,小米粒大小,但指甲底端出現一道縱向的深裂。我不知道用多長時間,它才能緩慢上升到能被剪除的高度。疼痛、煩躁加之無措,我恨不得拿左左喂貓。

左左的吃相,倒是有幾分莊重和威嚴:站得筆直,腰背挺拔,兩腳叉開,手里抱著一截草棍,就像站在麥克風前進行講演。左左多吃多占,如果自己那份吃完了,就從右右手里搶。右右吃東西時,駝著背,像只掉了尾巴的禿松鼠——不過黑尾土撥鼠本來就屬于地松鼠科。論儀態和神情,左左氣宇軒昂,右右略顯平凡,這是顏值和做派導致的落差。

左左是美男子,長相英俊,儀表堂堂。右右長得沒那么好看,顯得獐頭鼠目的。一共就兩顆門齒還沒長齊,一顆有點往前,一顆有點往后,但尖嘴猴腮,照相好看。不過,土撥鼠的好看或不好看,有多大意義呢?性格好才是最實在的。土撥鼠體現了心靈美比外表美更重要的原則。

左左的毛病多,情緒易激動,有時無端大喊大叫,像頭袖珍的驢。聲音古怪,既非大鳥又非小獸,高亢、短促而持續——聲音也是袖珍的驢叫。剛到家的左左揚撒墊沙,我以為那是偶爾的應激反應,錯了,左左就是有這個人類看成惡習的毛病。不僅如此,土撥鼠嗜好拆家。雖然到處嗑咬和翻刨是土撥鼠的本性,可家里來了慣偷的感覺也夠煩的。當然右右也愛搞破壞,尤愛撕扯。結實的棉窩很快變成碎布頭,得三天兩頭地換——右右和多數雌性土撥鼠一樣,是名副其實的“敗家娘兒們”。可右右親人,它的缺點可以被視為淘氣;左左像是生性頑劣,經常拿出攻擊架勢,不知是虛張聲勢,還是痞子式的尚武。

我很快發現,左左體形壯碩,其實膽小。如同有些動物面對獵食者,防御措施是突然擴張自己的體積——左左進食的威武姿態是出于緊張,反而是右右的駝背塌肩代表松弛。因為緊張和過度焦慮,左左才反應過激。數天之后,我第一次打開籠門,讓它們在陽臺附近跑動一下。大膽而果斷的右右抓住時機,立即展開探索;左左相反,完全不敢邁步,它退回角落,瘋狂刨沙——這同樣是在宣泄緊張。我強制把左左帶出來,它的確嚇得屁滾尿流——留下一連串屎粒,它跌跌撞撞地逃回籠子,抱縮角落,再也不肯移駕半步。隔了兩天,我第二次給它們放風,左左嚇得在外面瘋跑,幾近癲狂——抱頭鼠竄,這個成語形容的狀態非常準確。我只好戴上防咬手套,抓它回窩。驚懼之下的左左,隔著牛皮護具手套,下死勁咬了一口,幾乎又是上回的指肚位置,疼得我從食指到肩頭的一根血管像被突然燒紅。怕摔著這個小混蛋,我忍著劇痛也沒有脫手;但把它扔回窩里,忍不住咆哮著用手套打了它兩下。左左表情猙獰,齜牙尖叫,美色全無。

左左既粗魯又神經質,是個外強中干的家伙。當我趁左左睡覺緊縮四肢的時候,從籠子縫隙小心地伸進手指,我觸碰的,像是包著一層皮毛的混凝土,沒有任何彈性。我嘗試握左左的前爪,冰涼的小拳頭握得很緊,肘部以超乎想象的有力夾牢,抗拒著我的善意;有時甚至張嘴,露出示威的長牙。我悔意濃重,唉,當初不要它就好了。對比左左的不堪,馬克黑在我的虛擬回憶里,越來越成為一個趨于完美的理想男性??蓱z的右右,命運悲傷,要和左左這個小混蛋廝守一生。別看白天左左是個打劫食物的強盜,到了晚上,就成了偽娘;即使它不再把自己抱成緊張的球體,也采取側臥姿勢,頭非得枕在右右的懷里,還要被右右的胳膊摟住才踏實。

4

相比睡眠中依然緊得像個鉛球的左左,右右是放松的。右右到家沒幾天,白天就把頭扎進墊料,像小舢板那樣劃開水面、破浪而行,休息的時候伸長手腳、攤扁身體,像靠岸停泊下來的船;晚上,右右攤開手腳,睡得像個大大咧咧的老爺們兒。我只要一伸手,膽子大的右右就靠過來,把臉貼到籠子上,帶著溫馴和滿足的表情,享受鐵絲縫隙里有限的接觸。之所以成為視頻里的網紅,是因為土撥鼠可能患有皮膚饑渴癥,撫摸能為原本群居的動物帶來安慰。土撥鼠閉起眼瞼,揚起下頦,它有一張陶醉到迷離、幾近暈厥的高潮臉。只要一摸上右右腮幫,它從鄙視眼秒變高潮臉,揚起下頦、攤開肚腹,仿佛喪失所有自主的意識。很快,右右學會站起來,像是機場過安檢那樣奓起胳膊,讓我搜身般把它的全身摸索一遍,還常常就勢抱住我的手指,腦袋賴在我的掌心。

右右聰明靈巧,膽子大,心眼多,好奇心重,熱衷冒險。關在暫時棲身的刺猬籠里三天,右右就學會了溜門撬鎖。我用鐵絲把側門拴死,用最沉的字典壓住上面的出口。右右隔著籠子,把字典啃出一個很大的缺角,然后大力推舉——幸虧我在現場抓個正著,它才逃跑未遂。隨后,左左右右以其利斷金的決心咬斷鐵絲,搞得我手忙腳亂,趕緊修補。

熬到它們到家的第九天,玻璃飼養箱到了,專門用于阻止越獄的,連我都需要按平雙手,掌握著分寸,平滑用力,才能打開玻璃推拉門。就憑它們分幣大小的袖珍手掌,那點微不足道的面積和力氣,根本不足以“愚公移山”。

我組裝箱體,直到晚上十一點多,才算安裝完畢;把它倆抱進去,就像完成了潦草的喬遷。第二天清晨四點半,我怕它倆抵抗不了秋涼,起來給它們放了一只新棉窩。右右馬上會意,率先鉆進去;笨左左跟著,它做什么都不得要領,好在它懂得婦唱夫隨。

兩個小時以后,天光放亮,我隱約聽到異響。我趕緊前去查看,驚訝地發現,光腳的左左站在玻璃缸門外——見到我后,它發出一連串高亢叫聲,幾乎相當于得意的仰天大笑了。玻璃缸的配線口,不知怎么被打開了。那是個直徑幾厘米的孔洞,用內有旋卡的扁圓塑料鈕堵著。我昨晚肯定扣上了圓鈕,但它現在分明脫落在地上。

左左圍繞玻璃缸四周打轉,在我的監控下,它才敢向外圍小幅度探索幾步。不用說,左左是從犯,主謀和肇事者肯定是高智商的右右。但右右毫無蹤跡,無論我怎么呼喚,它一點聲音也沒有。

所有房間搜查一遍,沒有。難道,去了地下室?那里堆積書籍,收納著過季的衣物,使尋找變得非常困難。我在地下室駐足,傾聽,一片寂靜。右右仿佛人間蒸發了。

可它再心思縝密,還是被自己的屎粒出賣行蹤??磥?,右右探索了地下室所有的邊邊角角,所有能夠抵達的遠方,它都已獨立造訪。我頗費周章地翻翻揀揀,同時感覺可笑,因為自己的行為正像一只巨型土撥鼠。我確信,右右此時正躲在某個角落的陰影里,竊喜。我抬起跑步機的液壓軸,終于在合頁深處,在這個最不易被發現的藏身之處,捉拿了自鳴得意的潛逃者。

等我把千辛萬苦找到的右右送回玻璃缸,眼見它補充了半塊草餅和幾片胡蘿卜之后,熟悉地回到那個配線口。右右再次試圖轉動旋鈕,動作嫻熟,就像電影鏡頭里的劫犯在轉動銀行金庫的大門。

右右對食物不感興趣。如果說左左有近處的茍且,右右就有詩和遠方——從性情上看,右右像個文藝女青年。它喜歡被撫摸和自由,盡管兩者存在矛盾:一個需要靠近人類,一個需要遠離人類?;蛟S右右覺得,只要逃出籠子,可愛的自己就能同時贏得自由和愛撫。尤其清早,右右瘋狂地嗑籠子,聲音巨大,它大概覺得自己是只公雞,是負責把我叫醒的。它爬上爬下,尋找越獄之路,運動天賦驚人。

陽臺上有個亞克力材質的書報架,整體透明,中間只有幾根細而光滑的不銹鋼橫桿——相距遙遙,超過左右體長。男家長判斷,縱使土撥鼠拉長身體也夠不著橫桿,就沒有移開放置到書報架頂端的塑料噴水壺。我第一次聽到響聲,發現噴水壺倒在地面上,以為是左左和右右撼動基底震落下來的。同樣的情況發生第二次,我就猜到,大概是它們之中的誰爬到上面去了。

男家長不信,于是右右在他眼前當場表演一場精彩絕倫的攀緣。我們錯愕地發現,右右以流暢的速度很快抵達頂端——快到,它借力用到橫桿,側板的孔洞,搭在后面的空調纏管,我們甚至不能復述它的行走路線。右右手腳的每個落點,都處于不可能的邊緣,然后它完美地利用自己攀巖運動員般的頭腦和肌肉,成功抵達。右右花樣迭出地冒險,樂此不疲。

我愿意放出來散養……但貓狗在人類居室里可以隨意走動,它們的自由,是因為徹底放棄反抗帶來的,是人類可以控制的自由,可以隨時給予或收回。而黑尾土撥鼠,還不習慣受到限制。別看黑尾土撥鼠有金屬光澤的皮毛那么順滑,別看它們的爪子精致而脆弱,可它們的指甲長而尖,就像庫克船長的鐵鉤手。就是依靠看似易斷的關節和彎成弧度的小鐮刀指甲,它們能釋放出不可思議的能量和耐力,快速掘進,徒手開鑿龐大而復雜的地下隧道?,F在英雄無用武之地,它們只能到處啃咬和翻騰,來小試身手。無論是蘋果枝還是火山灰的磨牙石,它們對這些專業磨牙用具不太感興趣,更喜歡給人類帶來煩惱的方式。它們啃家具、窗簾和鞋子,用它們的嘴來入木三分地了解這個世界。

最愁人的,是它倆沒學會上廁所。

5

視頻里介紹,黑尾土撥鼠不亂拉亂尿,會定點在籠子一角排泄。這樣的傳說,我有幸見到兩次。左左右右初來乍到的幾天后,我半夜起來觀察,驚喜不已。盡管籠子空間極為有限,左左右右竟然自覺劃分區域:筑起相對的高臺睡覺,屎尿分別位于距此最遠的兩個角落——哇,它們還分男女廁所呢。不僅如此,屎粒碼整齊,都快成擺上地攤的工藝品了。這都是在半夢半醒的迷糊狀態中完成的,我不禁感嘆它們深入靈魂的文明。早晨起來,屎尿已經被它們到處亂竄的小腳丫,攪勻在整個場地。我當時不擔心,畢竟空間狹窄,閃躲不過,等有了大籠子,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我錯了。曾經目睹,有如幻覺。

別看左左和右右個頭不大,圓圓的小肚子,是比印鈔機速度還快的制屎機。我有段時間完全聽不得“史料豐富”這個詞,給我非常不好的畫面聯想,眼前浮現左左和右右的深色屎粒。我不斷用一把扁小的掃刷,從土色的墊沙里,掃出密集的黑色顆粒,跟考古隊員發掘考古現場似的。相對來說,食肉動物那樣排便次數少,因為食草動物攝取的食物熱量和營養物質更低,它們不停咀嚼,消化系統忙碌,排泄頻繁——所以,廁所問題更為重要。

我買了陶瓷、金屬、普通塑料、亞克力等各種材質,三角、矩形、半圓等各種形狀,敞開、半封閉、封閉等各種方式的寵物廁所,可它倆通通不會用,分不清食缽和屎盆。也許是墊材的問題,它們以在干燥清甜的玉米芯中埋屎為樂,當作游戲?換了木粒也一樣。我改用尿片,效果更糟。我早晨起來一看,它倆把屎粒擺放得如此均勻,像圍棋盤,每個交叉點上都布置了一枚——屎粒幾乎等距間隔,布滿除棉窩外的幾乎每寸空間。兩個黑暗中的數學家,得有多么縝密的心思,才能完成這種掌控和布局。

我的呵斥無效,左左反抗般怪叫;右右開始一聲不吭,后來學左左,有種潑婦般近于叫罵的音頻。一個不遵守規矩,另一個遵守規矩的大概覺得自己吃虧了,立即效行。它們兩個比著搗亂,劣跡斑斑的左左把乖巧的右右也帶壞了。最可恨的,它們有時拉在窩里。我看著左左沿途掉屎粒,就氣不打一處來;在左左帶動下,右右肆無忌憚,一邊在跑輪上健身,一邊甩動屎粒。也許是因為無論怎么維護家庭環境,左左轉瞬就能把它變成屎食混合之地,右右索性迅速放棄了無效的清潔努力……籠子里,右右秀氣的屎粒和左左粗獷的屎粒交相輝映。

寵物廁所,外有圍擋,下有格柵。左左和右右似乎反感踏上臺階半步,討厭踩在硌腳格柵上——只有廁所里是干凈的。把廁所墊高,每天傾倒帶著屎粒的墊沙,洗被它們弄臟的棉窩,我真是煩死了。我羨慕那些把生活打理得詩意盎然的女人,我非常不喜歡也不擅長家務,房間潦草而混亂,像就要搬家或剛被竊賊打劫過似的。我只把自己收拾利索,我出門相當于“雞窩里飛出金鳳凰”。但我偏偏強迫癥一般,忍受不了它倆的狼藉,希望它們規整而清潔——這種心態,大概相當于,失意的父母指望孩子實現未酬的壯志。

后來我想想,也許怪不得它們。在最初的四個月里,它們生活的條件是和幾十只鼠群宿,沆瀣一氣,無法養成良好的衛生習慣;現在開始教育,也許能夠改善和糾正。

我一發現左左和右右想要拉尿,就馬上把它們推進廁所,并迫使它們待在那里。如果定點排泄成功,就給予零食加撫摸的獎勵;如果相反,就用卷成筒狀的報紙,輕打它們的小腦袋。從事教育的過程,令人沮喪,我整天像一個下流的窺私狂,專心盯著它倆的肛門。持續努力,結果基本失敗。讓我意外的,倒是左左偶爾會打破我的絕望,眼看它抬腳踏入廁所,煞有介事地出恭……可惜,是偶爾的。面對處罰,原本松弛的右右偶爾驚慌地橫沖直撞,一旦鎮靜下來,就用不馴服的眼神瞥我。

不管怎樣,左左和右右拒絕定點上廁所。有的貓不會用貓沙,輕度的不會掩埋排泄物,重度的幾年都搞不懂這些沙粒的真實用途。我開始懷疑,左左和右右就是這樣。

6

反思自己,我的獎懲也有問題,它們在移動中完成的排泄用時很短,我常常判斷不出剛剛遺留的罪證到底屬于它們之中的誰。我的猶疑使懲罰不能立即落實,它倆認為有時的亂拉亂尿并無不良后果;假設我歸罪錯了的時候,更加重它們的迷惑。一個多月以后,我痛下決心,強制分居;否則左左右右在一起,難以清晰劃分責任,根本無法維持清潔,時間越長,越積惡成習。

右右留在原地,體格健碩的左左放在與客廳連接的封閉陽臺上。北京的秋夜不算太冷,我怕突然降溫,還是準備了很厚的棉窩。左左右右相見,聲耳相聞,就是不能相互依偎——它們跟對山歌似的此唱彼和,大概在抒發想念和對我這個強權者的憤怒。我幻想兩個小魔鬼能平靜下來,早日對自己的排泄物各負其責,不要在屎尿的問題上彼此連累,只有左左右右共同努力,才能維護好一樁美滿自在的婚姻。

兩小無猜的它倆從來交頸而眠,現在只能孤枕長夜。分居不久,不知是因為想念還是恐懼,左左很快學會了一定要到廁所才開始屎尿,并且至少一半的屎量是準確投放的。左左的姿態穩健,表情凝重,上廁所的時候非常專注。當然遺撒現象時有發生,左左算不得從善如流,但對比自己的女友,它所創造的,已是令人矚目的佳績。

左左排泄有專門姿勢,右右沒有改邪歸正。右右只有錐尖大的私處,所用尿片面積,卻堪比十幾個婦女所需衛生巾面積的總和。右右毫不克制自己,須臾不能忍,它毫不在意括約肌的狀況,無論是在眺望還是跳躍,隨便什么姿勢,右右的屎球就“噗嚕噗?!彼翢o忌憚地掉下來,它的排泄就像呼吸那么自然。甚至,是躺在我身上、瞇起幸福的眼睛、享受撫摸的時候。它根本不在乎。分居期間,右右尿床,枕著自己的很香地入睡。左左,從來沒有。

這才發現,我可能冤枉了左左。我想當然地認定:大屎粒屬于左左,小屎粒屬于右右。左左不停地吃,它有足夠的原材料來進行各種規格的實驗,有粗大的屎段,也有秀氣的屎粒;右右同樣,屎粒有婉約的尺寸,也有豪放的尺寸。通過更為仔細的觀察,我逐漸被迫承認一個事實:窩里排泄的罪魁禍首,竟然,是右右。

別看左左壯碩,除了吃,就是睡,跟地主家的傻兒子似的,智商不如右右;但時間稍長,就能發現它特別敏感。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左左的內心反應都豐富而劇烈,乃至有時防衛過當。因此獎勵帶來的安慰,懲罰帶來的羞恥,在左左那里天壤之別,所以能帶來調整和變化。

右右在精神上更自由獨立,不在乎別人看法,所以校正起來比左左困難。這位聰明過人的文藝女青年,以自我為中心,凡是有利于自己的本事都會,凡是給自己帶來麻煩的技能都不會,并拒絕學習——可愛就夠了,還要怎么樣?我懷疑,右右甚至會因為起夜時外面溫度更低而懶得起來,它貪圖棉窩里彼此共同的體溫帶來的暖意。

左左比右右更容易養成好習慣。沒想到,浪子回頭,比起文藝女性從良……良家婦女的良,反倒容易些。右右始終不改。也許在行動受限的情況下,無所拘束的排泄是右右唯一表達自由的方式。右右喜歡做所有我不喜歡它做的事情,去所有我不想讓它去的地方,反正只要我不喜歡的,它都喜歡……這是一種帶有淘氣而倔強的挑釁。

看網上視頻里,那些別人家的土撥鼠,如此聽話,豈止會上廁所?它們會擊掌,會繞圈,會跳躍,聽得懂許多口令。我是糟糕的飼主,我幻想它們落在別人手里,一定會被調教得溫順,更有清潔習慣、良好秩序和超乎動物的教養。由于訓練方法不對,或者互動時間有限,總之,我做不到讓它們像視頻里表現的那樣言聽計從。

在試用了十幾款廁所之后,我放棄了努力,不再像其他土撥鼠家長在玻璃缸里分區明確。我定制了超大尺寸的不銹鋼架子,把玻璃缸改造為整體廁所。這下,左左和右右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廁所。我們仨就不受困擾了,從此解脫。

左左和右右,重新團聚。所謂的離別之苦,對右右來說仿佛并不存在,它見到左左無動于衷,躍上跑輪開始日常的健身;而左左,激動得跌跌撞撞。當右右攤平身體小憩,左左賣力地用啃梳的辦法,殷勤打理右右——順毛修甲,狀若男仆。

7

廁所問題解決之后,我大大減少了給它們洗澡的次數和麻煩。洗澡對左左和右右來說,就是劫難,是名副其實的“洗劫”。

作為享有社會生活的嚙齒類動物,它們依靠自己的氣味來標明領地,釋放信息。這種氣息是左左右右之間現在相互信任、未來彼此迷醉的;但作為人類的我,顧不了那么多,一切只以人類的喜好來決定。我自己倒是頻繁洗澡,我怕自己在讓別人的鼻腔里飄過一絲可疑的鼠味而不自知。它倆必須清潔,我才能少受連累。

為防抓咬,我用洗貓籠。沒有插銷,洗貓籠采用扣環設計,門邊對稱的小圓環沿著由窄而寬的邊門滑至底端,完成鎖死。進入其中的寵物插翅難逃,因為它們無法均勻分配力量把兩側圓環同時推向頂端。擔心它們害怕,我讓左左和右右一起經歷初次洗澡。

哺乳動物,從嚙齒類到靈長類,感到恐懼的反應,常常是排泄系統的括約肌失控。猴子是這樣,土撥鼠也是這樣。進入洗貓籠內,魂飛魄散的左左和右右,各自拉出可觀的屎量,真的被嚇得屁滾尿流。盡管水流溫熱,經過緩沖才淋灑在它們身上,左左和右右依然恐懼和絕望,求生般拼命嗑咬鐵絲。

還是左左,最終在吹風機的暖意吹拂下,似有所悟,終于平靜下來。左左以一種理解的眼神凝視著我,過了一會兒,在吹風機的噪聲中開始梳理自己。

右右在整個過程從未放棄反抗,它以強烈的怒意,全程奮力啃咬,把籠子晃得地動山搖。右右曾咬斷過簡易的籠子越獄,所以它刻不容緩地想要復制成功經驗。但洗貓籠粗硬的鐵條,遠超它的預判。有兩次,右右發狠咬住伸進籠子的洗浴毛刷,傳遞到我的指端,我能感受到發自它牙根的恨意。

當淋浴過程中,我去拿浴巾的短暫間歇,右右曾想從籠子里擠出來;結果,腦袋鉆出來了,鐵絲緊緊卡住脖子。右右進退不得,被憋得窒息。我驚恐萬狀地想拉開間距,但鐵絲硬度太強,沒有彈力;而此時的右右緊閉雙眼,身體幾乎懸吊起來,一動不動,并伴有仿佛是臨終前的失禁。我幾乎崩潰,手邊沒有任何脫險的工具,最后用盡蠻力,才讓右右退回身子,緩上那口壓在胸腔的一絲余氣。我驚魂未定,估計右右也嚇得不輕。

即使在我不停寬慰和暖風烘干的舒適中,劫后余生的右右依然表現出與平時截然不同的狂暴。它繼續發瘋啃咬,以致架在洗漱臺上的鐵籠擺幅劇烈,整體傾斜,“咔”的一響,一端掉入洗池凹陷的底部。我嚇了一跳,這并未嚇退右右,它沒有中斷,也沒有減緩動作。右右罔顧自己站在陡峭的傾斜面上,它像一臺電量充足的微型發動機般,似乎是與死亡的倒計時爭分奪秒,以驚人的爆發力和耐力,對抗著前方想象中的死亡。

吹干它們浸濕的皮毛,我把洗貓籠放在地下,準備到廚房拿點零食作為犒賞。就在我轉身走出幾步之時,我聽到身后一陣狂嘯……不可思議,右右竟然從洗貓籠脫身而出,它大叫,聽起來像過分激動導致的打嗝聲。我頗為詫異,不知道右右是如何做到的,它怎么會如此精通物理學,能夠勻速推動圓環、抬升籠門?連我都控制不好,它竟然秒破難關?數日之后,右右重復了過程,我才知道,它是從一處稍寬的間隙中擠出來的。這樣破解,如果無關智慧,至少是和勇氣密不可分。剛剛被卡得幾乎窒息,僅僅十幾分鐘過后,右右就敢再次向死而生。

除了第一次洗澡,右右曾經逃脫,以后它就不逃了。其實右右心眼多,我只要拿出洗澡籠,它就瞬間躲遠。左左不長記性,洗澡籠里放半個堅果,就可以非常輕松地請君入甕。如果單獨洗澡,右右能從略寬的那個格柵里鉆出來;如果把胖左左也放進去,右右能跑也不跑了。如果往抒情文摘的方向,是不是可以說,彼此的情感,讓它們覺得分離的恐懼大于其他?這種恐懼,限制右右的行為能力,哪怕一起面對災難,它也放棄了對自由的嘗試。

除了洗澡,除了晚上睡覺像大姐大一樣把左左攬在自己懷里,除了這兩項之外,右右對左左的關心不多。我曾以為右右是完美文藝女青年,后來發現,它在生理上容易失禁,心理也有點毛病和缺陷:它心眼小,嫉妒心非常強。無論訓練上廁所時短暫限制了它的自由,還是在分瓜子時少給了它一顆,右右都會顫動兩腮、磕擊牙齒,一副“氣得發抖”的樣子。右右好妒,尤其是享受按摩服務的時候。如果我把右右當作重要撫摸對象,左左享受了一點順勢而為的余熱,右右是可以容忍的;如果主要關注度不在右右身上,左左多享受到了一點漫不經心的指端余熱,右右也磨牙錯齒,氣到不行。右右會盡最大可能讓自己的身體覆蓋在左左身上,使撫摸之手只落在它的一己之身。假如專注撫摸左左,會招致右右的強烈憤慨。我以前說右右是靠排泄來表達它的自由,只是修辭;后來才知道,這竟然是寫實的描述。一旦我做出讓右右不高興的事,右右就會立即做出讓我不高興的事——那幾乎是唯一的:在窩里亂拉亂尿,以排泄來排泄不滿。這樣想來,右右陪著左左洗澡是應該的,因為左左分明是受它的連累。

8

總體上說,左左右右相處不錯,算是兩個關系和諧融洽的小朋友。多吃多占的左左從右右手里搶吃的,右右不在乎,搶就搶唄。右右在意的領域,膀大腰圓的左左未必能贏過右右。

有一天我看完晚場電影回家,天氣降溫。我看到兩個色澤迥異的球體:一個棕黃,一個粉紅。棕黃色的,是蜷縮著暴露在外的左左。右右呢,墊著一塊小毯子,把另外一塊粉紅色的珊瑚絨毛巾緊緊蓋在自己身上,并且掖好被子的邊邊角角——如此嚴絲合縫,以至把毛巾完全包裹成自己的體形。

再比如,小時候的左左右右,都對蹬跑輪樂此不疲。右右總在跑輪上,左左搶不過。我不用看,就知道誰在跑:右右有騰空動作,像嚙齒類里的小豹子,連收窄的腰腹也像;左左無論怎樣抵達自己的極限速度,也總有一只落地的腳,它不會騰空,它的體重無法形而上。我就像個競走裁判一樣,知道這是兩種節奏,兩種運動。靈巧的右右捷足先登,也想玩的左左就朝相反方向推動——它們在秋千一樣晃來晃去的跑輪附近吵嘴。在這個問題發生沖突,右右必占上風。有時,左左把身體趴臥跑輪的底弧,想阻止右右上機——直到,它的腹部被右右的小腦袋生生墊起來,活活掀翻在地。

記得最嚴重的一次,我在臥室聽到連續兩三分鐘的激烈爭吵,兩個小家伙,你一言我一語的,誰也不示弱。等我去客廳看個究竟,發現左左和右右分別占據玻璃缸兩個距離最遠的邊角,背對背,互不理睬,處于明顯的冷戰狀態。我為了調節對峙的氣氛,打開音箱,放了幾首經典的古琴曲。它倆竟長久駐足,一動不動,凝神傾聽。我沒想到,它們是如此專注的音樂愛好者,半張碟片放完,左左和右右依然沒有改變姿勢。我大為感動和震動,它們的情感如此豐富,如此具有藝術鑒賞能力……當然,是我想多了。仔細一看,原來是左左右右的爭執和搶奪,讓跑輪的螺扣滑脫,輪盤從轉軸上掉下來,不轉了。左左右右在賭氣,并非是音樂讓它們“靈魂出竅”。

好在,隨著左左越來越胖,越來越不愛運動,加之我升級為轉動軸固定的不銹鋼款,有關跑輪的爭端,終于得以解決。

9

缺少運動,長期的室內飼養,易于導致寵物缺鈣,我定時讓左左和右右陽臺上曬一會兒太陽。第一次日光浴的時候,右右頹坐之后馬上開始打理皮毛,嚙噬自己的肘臂,偶爾雙手抱頭,從后向前胡嚕一下自己的腦袋,就像剛剛剪了寸頭的小男孩那樣。而左左急速抓撓光滑的籠子底網,幻想逃遁的樣子分外滑稽,它總是不得要領。土撥鼠喜歡待在幽暗的地下,太陽光線本來就容易讓左左緊張,何況,左左看到透明的玻璃推拉門外——有貓。

我住一樓,有個幾近荒廢的小院,七八只流浪貓在此安家,每天早晚等著喂食。貓貓們見到左左和右右,它們愣住了,擠在門邊,興奮得像在看色情表演。它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想當志愿者沖出來幫我抓耗子。我沒有驅散圍觀的貓,在潛意識里,我想用天敵來恐嚇左左右右,由此凸顯我是它們唯一的保護者——離開我,它們立即就會大禍臨頭。

貓貓們誤以為這是為它們準備的新鮮食材,幾天不見端上桌,不禁迷惑。流浪貓漸漸明白,兩個鼠輩竟然是我的寵物。我的移情,我在價值觀上的墮落,讓它們猝不及防。流浪貓不理解我的立場和態度何以反轉,它們情緒落差很大,從錯愕到傷心——隨后幾天里,它們不愛吃飯,腮部尖削,對我“喵喵”的撒嬌聲明顯減少。

二橘從來不會離我很近,這只被絕育的公貓始終保持警覺和畏懼,它不會圍著我的腿打圈,寧可放棄先到先得的罐頭,也要等我遠離,才靠近其他伙伴的剩飯。可從發現左右那天起,二橘就成了日夜盯防的警察:它站在離土撥鼠最近的地方,等待一聲令下的那個緝拿時刻。后來,我的保護和偏袒,讓二橘對我深感震驚和鄙夷——在這兩者的合力之下,二橘前所未有地靠近,即使我與它相隔的,只有一層薄而透明的玻璃,二橘也沒有半步退縮。它法官一樣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凜然中壓抑著憤怒;或許它想用這種無言的譴責和批判,喚起我的覺醒。

作為天敵的貓,難以理解鼠輩獲得的寵愛,許多的人,也把小型嚙齒類當作該死的東西。自然條件下,生活在草原的黑尾土撥鼠都是草食,除非偶爾吃掉在吃植物時遇到的昆蟲。它們依靠草原活著,而別的動物依靠它們活著。獵食者來自四面八方,熊、獾、貂、貓、狼、狐貍、蜥蜴等等,從鷹到蛇,天上地下的,誰都吃它們……它們卑微如草芥,它們繁殖力驚人,因為它們是最底端的肉。每個日子,都相當于一場苛刻的生存考驗——它們顫抖著,知道自己的身體對眾多獵食者來說,只是被包裝好的重量不同的肉塊。是的,幾乎被所有動物吃——這種嚴重的不安感,世世代代,追隨它們一生之中的每時每分,乃至,作為一種恐懼的基因沉降在它們的血液里。

10

我毫無道理地持有某種偏見:特別怕蛇的,不怎么怕耗子;特別怕耗子的,不怎么怕蛇;兩種都怕,和兩種都不怕的,屬于少數。我應該屬于不怎么怕小型嚙齒類動物,不僅如此,我甚至存有某種偏愛。或許,這跟我幾次與鼠接觸的特殊記憶相關。

我多年前養過一對倉鼠,取名為瓜子和花生豆。在街上售賣的攤主為了解除我的疑懼,說這種號稱金絲熊的寵物,天生不怕冷。信息誤導,致使它們的生命在大學宿舍入夜的低溫環境里難以為繼,我親眼看到,瓜子如何在我的掌心死去。最后的剎那,不透明的霧,瞬間覆蓋了瓜子晶體狀的瞳孔——它像瞬間變成了白內障,變成了盲人,濕潤而閃爍的光熄滅了,只在秒鐘的一次顫動之間。

另一次,是在我去體驗飼養員生活的動物園。其中一項工作是喂養紅鹮,我卻體驗到日常而讓我觸目驚心的殘酷。

紅鹮,是世界上顏色最紅的鳥類。那是一種鮮艷到輝煌的紅,一種極其明媚的猩紅。我想起“Scarlet”這個詞,所謂猩紅,指的是一種象征罪孽的深紅色。我此前看過紅鹮的資料,發現在同一條的注釋里存在著相互矛盾的說法。一說,紅鹮的叫聲高昂而憂傷;另一說,紅鹮的叫聲單調而喑啞……因為氣管里沒有鳴管和鳴肌。紅鹮和鸚鵡一樣是晚成年,不像小雞那樣出殼就能活動覓食,它們需要從親鳥的喉間取食半消化的食物。紅鹮是吃肉的,剛剛出生的幼雛無法處理肉塊,在動物園的環境中,必須由人工育雛,用泥鰍、蝦、面包蟲等打漿填灌它們的食道。

飼養員早晨為紅鹮剝蝦,去掉小蝦的頭尾,只留節狀的背,免得幼鳥被蝦的額劍和須刺劃傷。眾多被掐斷的蝦頭堆積在塑料袋里,一動不動;而許多蝦身的細弱附肢,還在頻繁抽搐。桶里盛滿清水,翻涌著身體光滑的泥鰍們,將被撈出來碎尸萬段。陪著蝦和泥鰍一起要被剁進餡兒里,要被粉碎機打成漿泥的,還有一日齡的幼鼠。

比一?;ㄉ蟛涣硕嗌佟V赃x擇一日齡鼠,因為它們皮薄骨脆,因為它們渾身軟糯,因為它們沒有覆毛,因為它們的眼睛來不及睜開,因為它們的嘴巴沒吃過這世界上的一粒糧食、沒喝過這世界上的一滴水,所以沒有不潔與感染的可能。這是每天送給紅鹮的祭品。將近二十只幼鼠拱動在木屑里,盲目地尋找并不存在的母親。它們的皮膚薄得像一張糯米糖紙,難以抵御早晨的微涼,而我掌心的一點暖意就讓它們安靜下來。作為哺乳動物,它們命如蜉蝣,甚至來不及朝生暮死。它們生來的目的,就是為了速死。

那些喂鳥的飼養員是最溫存的天使。他們愛撫雛鳥,陪它們玩,叫它們小名,和它們說話,吻它們的頸羽……為了它們做什么都可以,包括日常的殺生。但沒有誰愿意忍受幼鼠被刀剁成餡料時幾乎發不出聲的慘叫,忍受它們噴濺的血滴和抽搐的殘肢——所以飼養員先把幼鼠泡進盛水的透明塑料盒里,讓它們溺死。

一日齡的幼鼠,像缺氧的魚一樣游動,靠頻繁蹬腿的力量,把口鼻伸出水面,掙扎著呼吸。最弱的被踩在最下面,最先死。很快,水里躺著十幾條被殺的、賤死的、小小的命,它們體色煞白,像被清空了血槽,呈現出一種失真的礦物色。

我從水里撈起一只小鼠,它冰冷,一動不動。不知為什么,我用食指的指肚,持續按壓它的心臟。它竟然,慢慢恢復呼吸……開始是一頓一頓地,漸漸,手腳抽搐。它有著極其精巧的半透明指爪,它蜷臥的樣子,看起來就像電視紀錄片里的熊貓幼仔。我捧著它,為了讓它取暖,把陰影里的手心伸到陽光里。它本能地把右爪搭在右眼上,似乎承受不了突然到來的光亮——它太小了,還沒睜眼,眼睛的位置只是眼皮下一團小小的青藍。它右手搭在右眼上的姿勢,看起來,就像在委屈地哭。它有個小丑模樣的發紅鼻頭,它從針尖那么大的嘴里嘆氣。它的皮膚如此細滑,它的身體如此軟糯,它的指爪如此晶瑩,它的姿態如此乖巧……假如它誕生在實驗室的無菌育嬰箱里,假如它能長到成年,它的皮膚像白雪公主那么白,它的眼睛是深琥珀的棕色,它的指爪終生保持嬰兒一樣的粉紅色,它的叫聲奶細,連尾巴都像根干凈的刺……然而,它被宣判悲慘的死刑,似乎它根本不配活上一天。它的命運,遠不及它那些被人類視為丑陋、骯臟、猥瑣的同類。人人喊打的老鼠不曾擁有寵物的幸運,不曾被哺喂營養,不曾被抱攏在人類的懷里;它們的童年或成年之間的區別,只是經歷著睜開眼睛還是閉上眼睛的恐懼。

我手心的幼鼠,半透明,像個袖珍的工藝品。小小的幸存者,生命力極強,幾分鐘之后,它緩過來,蒼白的體色漸漸變得紅潤,只是體力尚未恢復。我不知拿活過來的它怎么辦,這樣離開母親的幼鼠根本不可能養活。飼養員過來看了一眼,從我手心拿起,再次把它淹到水里。原本虛弱的幼鼠求生欲如此強烈,它突然瘋狂蹬踢,再次努力把口鼻探出水面??此敲淳髲姷乜範?,我不忍心,又把它撈出來。

其后幾個小時,它一直活在鋪著墊紙的塑料盒里,直到被飼養員送到猛禽或毒蛇的嘴邊,去經歷第三次的死亡。這只無辜的幼鼠,我什么都沒有給予,只是給過它所用不到的人類短暫的憐惜,以及更多次的恐懼和死亡威脅。即使它多活幾天又能怎么樣呢?我隨后在動物幼兒園里,看到了數只稍稍長大卻依然嬌小玲瓏的白鼠,它們被喂養,是為了給藪貓之類的動物玩耍——至死的。

紅鹮需要肉醬。即將被處理的食材里,包括泥鰍、蝦、小白鼠、熟雞蛋、奶粉狀的進口狗糧,還有平常儲存在冰箱的一把面包蟲。面包蟲力圖從周圍混合的粉末里鉆出頭,漫長的饑餓之后,它們似乎終于有什么可以吃的——可惜,它們來不及享用半口最后的晚餐,就被旋轉的飛刀打成殘末和醬泥。即使是頭部只有絨毛的小紅鹮,也相當于成熟的殺手。

動物身上會聚美與自由,也會聚日常到無辜的暴力。在飼養員或獸醫的眼里,不能說殺就是惡的,不殺就是善的。甚至不能說,殺比不殺更近罪惡。每救助一只食肉動物,就有無數犧牲品被獻祭;救一只,等于殺一群,如同放生毒蛇到群鳥之中。存在的價值觀,被相對論所動搖。沒有絕對的慈善與溫柔,沒有絕對的殘忍與冷酷,極致之中,必有彼此——我們如此看待動物,神如是看待我們。

可我始終難以忘記那只作為口糧的幼鼠,難以忘記它未曾睜開的青藍眼窩;難以忘記,我短暫延長它的生命,卻在一次次增加死亡的重量。

兩次與小鼠的近切接觸,給我留下的都是悲傷的回憶。這是第三次機會,作為有罪的人類,我希望自己能善待左左和右右,讓它們能體會到來自異類的寵愛。

11

黑尾土撥鼠之所以成為網紅寵物,除了萌態可掬,還有個重要原因是性格各異,它們不像魚那樣千篇一律,遠比兔子和豚鼠生動。

右右體重輕,不僅是胖瘦的問題,它仿佛有著禽鳥那樣中空的骨骼。左左沉,渾身都是體力勞動者那樣結實得發硬的肌肉;即使在它睡著的時候,搬運它就像搬運一塊大而圓滾滾的鵝卵石。沒辦法,右右挑食甚至厭食,而左左實在太愛吃了。左左的胃有多大,栗子那么大?乒乓球那么大?它怎么能塞進那么多東西。我時有錯覺,左左每天吃下的東西大于它的體積。它們主要吃手指餅干似的專用土撥鼠糧,吃無限量供應的提摩西等牧草,包含蔬菜、燕麥和堅果等零食。左左對胡蘿卜強烈熱愛。咔嚓咔嚓的,清脆的汁水在鼓脹的腮頰里濺開,它吃得興致盎然,嘴唇附近的須毛染上菜汁的微黃。

據說土撥鼠不挑食,生菜、紅薯、蘋果等等,幾乎什么都吃。這個說法,不適合右右,它最初這些都不愛吃。很快,任何食物都難以籠絡右右。即使胡蘿卜它也食不甘味,咬一口就后悔似的扔在地上,甚至額外加了一點點力道蓄意摔在地上,像打牌甩出了王炸,然后就跑去玩兒。它不僅對食物興味寡淡,對咀嚼也缺乏耐心,不耐煩吃東西耽誤了玩耍。右右是典型的一心二用,它不像左左做什么都有專業的架勢。右右吃東西的時候希望享受撫摸,上廁所的時候還想著越獄——無論吃飯還是拉屎,稍微花費點時間它就不耐煩了。左左吃一個瓜子的工夫,右右能吃仨;進食太快,右右吃栗子也會噎著自己。飯吃兩口、屎拉一半,右右就扔下吃的、掛著噼里咕嚕掉下的屎粒跑開。

即使右右已經遠遠跑開,左左還在保衛它的食缽。食缽有一半功能是放置牧草的架子,需具備一定高度,所以防打翻的陶瓷食缽一面高聳,兩側有半高的圍擋……看似微縮的男人小便池。不過,這個尷尬的造型非常有利于左左護食。左左的頭臉深埋在食盆里,前肢也陷進去,它肩膀抵住,兩臂撐開,用一己之身盡可能堵得滴水不漏,像個出色的橄欖球運動員。它不僅防右右,連我都防,放進去的零食再想拿出來,沒門。我的手指無論朝哪個方向移動,警覺的左左立即進行完美的防守——它的身子移靠過來,堵死出口,試圖把侵犯者排擠出去。它已經習慣大量剝奪右右的份額,要吃一點五倍到一點七五倍。每天都像即將冬眠那樣吃,抓緊時間,過度儲存。左左吃得滾瓜溜圓,重得跟個鉛球似的,我一狠心給它斷了夜宵。被迫減肥期,發愁的左左咬開一截又一截的木柱,把它們當作想象里的糧食。

左左視若珍饈的,被右右棄若敝履。情感需求強烈的右右,只要有玩耍,只要有摸摸和抱抱,茶飯不思。食物只要掉在地上,它十有八九就不吃了。不像左左,什么時候都能撿起來大快朵頤,我懷疑,哪怕沾了屎味對它來說只相當于抹了點腐乳。

左左永遠在吃,右右永遠在玩。換句話說,左左活著只是為了吃,右右不得已才吃,只是為了活下去能接著玩。

12

跑輪是鍋狀的,外面有個正方形支架,整體是不銹鋼材質的,光滑得缺乏摩擦力。兩個月以后,右右像是蜘蛛俠或者FBI里無所不能的特工,它兩腳踩玻璃,兩臂仿佛單杠的引體向上,它竟然能爬至細窄的框架上方,并用頭撞擊天花板的紗窗。右右攀到跑輪光滑的頂端上去,把自己運抵左左仰頭都看不見的地方。這個鼠里的女特務沒有什么顏值,但本事天大。右右每天進行野戰軍訓練,并不斷拓展新技能。在有限的空間里,它開展許多健身項目,分別是奔跑、競走、舉重、跳高、跳遠、自由體操、單杠——它可以完成標準的引體向上。無論我把它倆的小環境整理得多干凈,把右右放進去半分鐘,就給你折騰得天翻地覆:水壺傾倒,鐵架床哐哐作響。右右通過執拗地拽動下面的襯布,竟然不可思議地掀翻了跑輪。我怕砸傷它們,從此再也不敢在跑輪下面放襯布了。

奇怪的是,胖左左并未因貪嘴而失去帥哥的美貌,甚至因為胖,睡起來都儀表堂堂。左左越來越懶,偶爾在跑輪上比畫兩下就適可而止地站定,像個微型北極熊似的默默打量著我。然而,半夜能清晰地聽到靜音跑輪的運轉聲,有時跑得地動山搖——不用問,一定是健身達人右右。

左左要撐著吃下最后一顆糧食,才能無憾地入睡;右右入睡前,要消耗掉最后一點精力,直到努力睜眼的力氣也沒有了,才無奈地睡去。左左愛吃愛睡,話也多,包括夢話;右右有多動癥,睡覺少。左左采納養生的作息時間,睡得早,在下午四五點,就開始與整個夜晚相銜接地正式入睡。它仰躺著,橫陳著,睡得永垂不朽的;旁邊久久垂立著不知所措的右右,就像追悼會上的遺孀。

隨著左左變胖,右右的守寡時間增多了,左左光天化日之下也睡得地老天荒的。尤其黃昏,右右每天都要承受絕對的孤獨,房間里回響起它對抗寂寞的跑步聲——右右不愛吃又太挑食,不知道哪兒來的能量。

有一次,我仿佛看到謀害親夫的交通肇事現場:右右蹬踏著如汽車輪轂的跑輪,下面躺著不省人事的左左。左左的一半身子被壓在下面,一半身子露在外面,這樣跑輪底端始終摩擦左左的腹毛,跑輪的外緣蹭著左左一只半舉的手臂。右右有時停下來,低頭嗅嗅左左,看看它是否一息尚存,然后繼續狂奔,發泄尚未揮霍完畢的充沛精力。

這樣說來,好像左左除了好吃懶做,一無所長。其實不是。我不知道土撥鼠的性格會像香水一樣散發前后不同的調性,不到最后,無從得知它們真正的味道。

13

不錯,左左顯得笨拙??慈思矣矣?,吃玉米時轉動帶芯的薄片,就像轉動微型汽車的方向盤。左左什么都拿不住,半個栗子殼都捧不住,能嘀里當啷地不停地掉落到地上很多回。左左的智商可能不如右右,但它有情商。左左懂事,慢條斯理,有種敦厚的溫柔。

盡管對食物的態度狂熱,左左從我手里接食物的動作非常緩慢,緩慢到失真的程度,像電影中的慢動作。自從發生因搶食而誤傷我的事情,左左對待喂食過程,變得極為慎重,就像包含了某種儀式。它需要反復確認,自己銜住的到底是什么,才肯用牙輕咬下去。它細嚼慢咽,像個法國人那樣吃飯,啃過的栗子只剩油亮外殼和里面一層纖維狀的棕衣。不像右右,狼吞虎咽,吃過的栗子必然留著一層薄厚不均的參差而淺黃的栗子肉。好在不浪費,左左會愛惜地撿拾起來,把剩飯打掃干凈。左左需要減肥,右右需要增重——我給右右喂營養膏,左左是用來收尾的,它舔食過的餐具至少能達到洗碗機的清潔標準。

如果說右右是個搗蛋拆家的“敗家娘兒們”,左左就是居家暖男的類型。它也參與拆家,但更像是附和右右的一種討好。剛來的時候,兩個小壞蛋幾天就徹底拆毀一個棉窩。拆到第六個的時候,它們想出了新主意,掏出其中棉絮,轉移到籠子另外一端,鋪成很大一團。右右主要負責破壞棉窩,左左最愛叼著棉絮來回奔波……它一嘴白胡子,弄得跟圣誕老人似的。睡在蓬松暄軟的棉團里,白天沉湎于“白日夢”,晚上繼續享受“云上的日子”——這樣的云床,就是左左獻給右右的笨拙的浪漫吧?

可棉絮哪兒哪兒都是。右右平常健身的功效不知哪里去了,吹了點風就鬧了兩回肚子,簡直是鼠界里的林黛玉,沾了棉絮,籠子更是一片狼藉,極其不雅。我干脆撤了棉窩,改成不怕啃咬的鐵架床。自從換了全方位廁所和鐵架床,左左沒有墊沙可供揚撒,缺少棉織物可供撕扯,它養成了新的嗜好:鋪床單??罩玫膬芍恍∽ψ虞喠鞯跪v,左左跟個星級酒店服務員似的,一絲不茍地不停鋪床。它有時平鋪,有時把珊瑚絨毯子鋪成既是褥子又是被子的筒狀,直到累得暈倒過去……隨后的漫長時間,左左坐月子般賴在床上,不下地了。

也許因為珊瑚絨毯子的質地和自己的皮毛類似,它們很少破壞,不會像撕裂棉窩那樣暴力。原來從棉窩里用力拽拉取樂的右右,第一次見到鐵架床的時候愣在原地,它張了張嘴,咬了咬空氣,大概體會到了某種陌生的虛無感。受挫的右右拒絕換新,它賭氣地縮到跑輪后面,思考鼠生。幾分鐘以后,不甘的右右重返戰場,沿著鐵架床一個又一個的鏤花空隙,盡其所能把左左鋪出的床單扯出來一角。再看睡成一團的左左,就像包子長了餃子邊兒,半個床單都快被右右掏出去了;直到左左的部分肢體,仰躺在刑具般祼露的鐵網上,右右才善罷甘休。而左左,在鐵架床的持續震蕩中或者接著睡,或者醒來,巋然不動,聽憑自己的野蠻女友胡作非為。

最早左左欺負右右,后來右右欺負左左,最后它們培養出默契的相處模式。左左已經從一個莽撞的壞小子,成長為一位舉止優雅的紳士。左左微微伸開胳膊,清理自己的腋下,就像要掀開皮毛大氅那樣有派頭。胖是胖點,但它胖得體面,胖得儀表堂堂,睡覺都氣宇軒昂的。左左不再像曾經那樣以右右為靠山,反而罩護右右,而且非常慣著右右,從不抱怨。即使熟睡的右右偶爾又拉尿在床上,左左默默爬出來,在棉窩外,另找地方湊合一夜。

好奇心強烈的右右在籠子里整天撥拉,到處翻騰和搜查,它登高下低地尋找逃遁之路。左左屬于姿態型的革命家,每天撓墻,一副為自由而奮斗的樣子;其實它滿足于在屋里喊口號,堅決不上街——真的門戶大開,它半步都不肯邁出來,是個典型的宅男。我本來以為,帶有推拉門的飼養缸是對越獄的終極解決方案,沒想到,鬼機靈的右右竟然開始啃滑槽,這樣讓玻璃無法立住。幫助右右實現理想的左左,啃得比右右還賣力氣。我一不留神,它們已在平常出入的左邊把金屬滑槽啃下去三寸的長度。我趕緊把推拉門調換一下位置,讓這側的玻璃貼緊內槽,讓它們無從下嘴。沒用!我吃個午飯的工夫,它們換了方向,跑到露出內槽的另外一側,如法炮制,一寸的金屬槽又被啃掉了。我只好在豁牙槽上,用棉簽涂滿辣椒醬,這才暫時遏制了事態的發展??晌覒岩勺约菏遣皇翘珮酚^了。左左為了右右好像什么都干得出來,可能過不了兩天,它倆就學會吃辣了。

14

就像廁所教育一樣,左左因為自尊心強,批評它,管用。如果我大聲呵斥來制止它的行為,左左會停頓,慢吞吞地找個角落,反省似的低下頭。揚沙子和鋪床單等心理焦慮外化帶來的小動作,左左基本克服了。最初階段,左左并非早睡的那個。如果我晚上在客廳看書,左左就跟陪著我值夜班似的——我不睡,它也不睡。我誤把這理解為寵物的忠誠,后來想想:左左可能太敏感,開著燈,它睡不著。熾燈如晝,右右已熟睡,左左倒是半夢半醒,強迫自己睜著防范的眼睛。我必須去漫長撫摸,哄它睡覺,甚至情不自禁地即興編曲哼唱:“好寶寶,壞寶寶,嘰里咕嚕肉寶寶。”左左這才放心,一旦睡著,它只差打起嘹亮的鼾聲了。和體重相匹配,左左心重,它只有在充分獲得安全感的情況下,才肯放開自己。

羞怯的動物往往謹慎,但它給予的情感更飽滿,更可靠,更長久……似乎是經過了理性的選擇。左左就是這樣,它害羞靦腆,有著和它超重體型不相匹配的細膩。它渴望親近,喜歡被撫摸,但它很少表現得像右右那么不管不顧。愛惜臉面、像是害怕被拒絕的左左,總是裝作若無其事地經過;等聽到我語氣溫柔的招呼,才把自己圓圓的腦袋和胖胖的身子靠攏過來。左左很享受,但它克制,表情不像右右那么夸張;有時它會裝睡,把臉埋進毛巾里,以掩飾自己。右右一會兒歪過臉,一會兒抬起下巴,指引和指揮著我下一步的按摩應該如何進行,應該前往哪個方向。可無論我的手輕手重,無論速度是快是慢,左左對撫摸從來逆來順受,什么都是好的,都是對的。曾被當作小混蛋的左左,分明是個暖男。

我每天都要花幾個小時照顧左左和右右,撫摸它們聊勝于無的袖珍耳朵,就像是從黃木耳上掉下的兩粒碎渣,撫摸它們原本野生卻已馴服的沙質皮毛,以及皮毛下面細滑如絲綢的皮膚,喂它們新鮮的牧草和偶爾的零食,清洗和更換它們弄臟或者撕成襤褸的毛巾……我得承認,土撥鼠的萌態也會產生審美上的倦意和疲勞,另外,黑尾土撥鼠上鏡,本尊沒有網上的盛裝圖片那么出彩——它們穿上衣服“人五人六”,脫了衣服“不三不四”的。但它們有種特別可愛和生動的性情,當它們浴后散發微香,我會忍不住親吻這兩個小家伙。

就這樣,當左左在我指甲上制造的咬痕還沒有上升到可以剪除的邊緣,這個心重而情癡的傻孩子,已經信任我了。我每次咳嗽,左左和右右都會熱烈地呼喊回應;跟它們說話,它們倒未必接茬。大概因為咳嗽時,氣息來自更深的胸腔,這跟土撥鼠的表達方式酷似,它們的每聲叫喊,都氣灌丹田,都像發自肺腑。左左像經過變聲期的男孩,不那么怪腔怪調了,只是有時聲音大到聲嘶力竭,感覺它像是用盡胸腔和腹腔里全部的力氣。

15

我最大的感慨是,誰也別說什么大話,因為我當年不屑成為整日除了曬娃、自身毫無存在感的女性——她們卻對別人的客套和敷衍熟視無睹,真以為自家孩子是個萬人迷。結果,我自從養了土撥鼠,跟別人聊天時,繞山繞水又無休無止地扯起這個話題,罔顧別人對陌生的嚙齒類動物的根本無感乃至反感。我沉浸其中,體會不到我享樂式的饒舌,在別人看來是多么討厭的多嘴。

自從養了左左和右右,我出差期間就有點神情恍惚,常把酒店里玻璃隔間的淋浴房,虛擬為它倆自在的空間,并仿佛看到它們用靈巧小腳跑來跑去的活動身影。出差時,我把左右寄養在我的圖書責任編輯郭悅那里。售賣的店家有托管服務,畢竟空間狹小,人家也不可能像對待寵兒那樣縱慣著它們。郭悅是善良而聰慧、細心且靠譜的姑娘,喜歡動物,對動物的辦法頗多,小朋友們在她那里既娛樂身心,又學習本領,每次都玩兒得不亦樂乎。尤其是迅速適應新環境的右右,更是從賣萌中賺到便宜。郭悅說,右右應該出版一本《馬殺雞姿勢大全——如何更好地享受人類按摩》,一定會在土撥鼠界成為暢銷書。

幫我照顧左右,郭悅也由此解開童年之謎。

她曾住在外搭出去的閣樓間里,曾以為精靈就住在自己的屋頂:白天悄無聲息,夜深就聽見精靈們像是用小笤帚走動的唰唰聲。她深信,那絕非老鼠。因為不僅不用開燈,不僅是只要她在黑暗里坐起來,聲音就停止;甚至是只要她睜開眼睛,一切就歸于安靜,剛才的窸窣之聲仿若幻覺般消失。老鼠再敏感,怎么能在絕對黑暗中隔開數米之遠,感知到有人睜開眼睛?

左左右右的玻璃缸就放在郭悅的臥室,她在家時不關門,任由它們出入。深夜,巧合也好,異樣也罷,入睡的郭悅明明聽到什么翻倒的動靜,等她睜開眼睛,周圍安靜。開燈,左左右右兩個無辜地酣睡在小窩里。只有一次,她抓到右右掩蓋行跡時剛剛抽回的小腳和裝睡中有所眨動的眼皮。小小的嚙齒類動物,也許遠比我們想象中聰明,它們或許能感知人類的心跳,感知人類眼皮張開時瞬間改變卻難以察覺的風向。

對左左和右右來說,去郭悅家,大概相當于度假或者走親戚。每次接回來,它倆是一副還沒耍夠的樣子,但愿它們不要感覺自己從仙女又落到巫婆手里。

養到兩個月的時候,要出差十天,這次我沒往郭悅那兒送,讓男家長代班。平常是我一個人喂食、打掃、陪它們玩耍,反正我不坐班,整天在家。男家長早出晚歸,上班時它們還沒起床,下班時它們早已入睡——所以在它們看來,那只是個“熟悉的陌生人”。我不放心,反復叮囑男家長,如果它們淘氣,他必須要像個君子一樣動口不動手:可以口頭批評,不能打——因為黑尾土撥鼠非常記仇,它可能由此終生懷恨在心,難以再與人類親近。

結果,忙碌且怕被咬的男家長,一個星期都沒有給它們放風。這打破了它們的生活規律,尤其剝奪了右右短暫而重要的快樂。是否,右右由此焦躁不安、深感不滿?是否積怨總有爆發的一天?男家長說,正在享受撫摸的右右毫無征兆地咬了他一下。雖然下口不重,也令人意外,因為右右從來不咬,無論怎么揉搓和擺弄,它都不張嘴。問題不在右右身上,右右肇事后立即逃逸,鉆到跑輪后面的狹窄縫隙里,躲著不出來。反而旁邊看熱鬧的左左,不知是為右右叫好,是要安慰受害的男家長,是不安,還是怕殃及自己而夸張地表示驚訝,它連續大叫起來。此種高亢之聲,通常發生在左左表示問候或者得意炫耀的時候。我當時不在現場,難以從男家長的轉述中做出判斷。然而,惱羞成怒的男家長不解其意,以為即將遭到來自雄性的第二輪攻擊,他舉起卷起來的報紙筒,連續暴擊左左。

16

出差之前,我和左左右右已經建立信任,從來徒手抱來抱去,不用擔心受到攻擊和傷害。不管它們在做什么,我只要伸手撫摸,它們像胖嘟嘟的肉雕塑一樣,立即被時光凝住。左左已經放松地把寬闊的頜骨和短粗的前肢,搭在我的虎口,昏昏欲睡。它暫時還沒有右右的膽量——我晚上寫作或者閱讀,有時會把入睡的右右抱出來,讓它躺在我腿上接著睡。盡管這會讓左左略有不快,也許并非嫉妒,而是左右習慣相互依偎。我相信,不久以后,就能把左左和右右抱在一起,當我晚上的暖手寶……沒想到,左左無辜遭受男家長的體罰。

正因為左左懂事,突然的委屈和受辱,讓左左一度心理扭曲。就像是人遇強光要抬起手臂遮擋視線那樣——我回來后,只要我的手一靠近,左左三條腿撐地,頭側扭過來,用一只前臂擋在胸前,擺出持盾般的防御姿態。那個緩慢而穩重的左左不見了,它格外警覺,反應過激,像電影里的沉默武俠那樣突然出招,快得暴躁和粗魯。好在,它只是做出佯攻的樣子,其實更像是一種外強中干的抵擋。

我擔心多日努力,會付諸東流——左左自己待在角落,連視線都不和我們交流。男家長反復道歉,拿左左最喜歡的零食賄賂。我也花了幾天時間,不讀書不看報,從早到晚陪伴左左,緩解它的緊張情緒。積怨并非立即消除,但左左性格憨厚,沒有不依不饒,它似乎有所原諒。終于,可以撫摸它了……左左的肌肉又僵硬了,脊背也不自覺地抽搐。左左嘀嘀咕咕,發出各種怪聲,像只蛤蟆,或者像個捏壓發聲的橡膠玩具。

數日之后,委屈的左左對男家長耿耿于懷,對我還是解除了芥蒂。給它撓撓下巴和肚皮,左左會帶著分外的珍惜去享受,同時帶了一些擔憂我突然翻臉的防范。它更謹慎和小心,唯恐自己的行為招致無端責罰;直到確信我的寵愛,左左才翻過身,重新向我袒露圓圓鼓鼓的肚皮,以示它還在堅持信任。左左膽量本來就小,能夠有這樣的舉動,算得上努力了。

好性格的右右無端要咬人,這件事在我心里是個疑團。直到,不久之后,左左完全復制右右的行為——都是在男家長撫摸它們的情況下,都是在看似并未招惹它們的情況下,突然襲擊。并非復仇。男家長回憶發現,兩次被咬的共同點,都是發生在自己酒后。男家長恍然大悟,他當時喝高了,幾近醉酒,沒輕沒重地撫摸它們。原來,這兩個小家伙就像緝毒犬一樣,對酒精極端敏感和反感,它們給予一個醉鬼切膚的教訓和懲罰。

找到了隱蔽的原因之后,我格外小心。哪怕只是喝了臨睡前的半杯助眠紅酒,我也決不招惹左左和右右。試探出彼此的喜好和厭惡,我盡量不碰觸它們的邊界,以免冒犯。這對彼此來說,都是一種尊重。

對男家長不再放心,我出差就把左右都送到郭悅那里了,免得愛喝幾口的男家長再次失控,釀成沖突。

17

郭悅認為,左左比右右年齡大一點,它們之間的形體差異不僅僅是食量和運動量導致的。證據來了,到了2019年1月下旬,開始偶爾傳來短促的打斗聲和尖聲的求救聲,那是想初試云雨的左左激怒了不諳情事的右右。

此前,我數次摸到右右的皮膚有很小的疹粒,一直都有,此起彼伏的。它或許是對什么過敏,還是洗澡時皮毛沒有被吹干?右右是如此天真爛漫,我根本想不到別的,以至很久以后才反應過來,那是它小小的乳蕾。右右的心思和興趣,都在兒童游戲般的玩耍里。右右不管不顧,奔行到哪兒都視左左為無物,每天踩踏無數回——不論左左在沉入冥想的臉,還是它熟睡中袒露的肚腹,右右用帶著尖鉤的小腳丫,踩著從上面呼嘯而過。以前左左對右右會繞行,它萬分愛惜自己嬌小的女伴;現在,左左開始試探和追逐它的新娘。

據說黑尾土撥鼠在發情期性格不穩定,行為表現不一。有的雄鼠非常暴躁甚至是暴戾,會咬人;有的,變化不明顯。為了保險,許多人建議選擇絕育,免生后患??晌覍Υ耸陋q豫,一是左左溫柔而憨拙,我怕它在被傷害后改變性情;二是我可憐左左,如果左左在野外的自然環境,怎么著也得三妻四妾,到如今只有唯一的伴侶,只有籠子里被迫的忠誠;再對受限的情欲斬草除根,我多少有點不忍。三是我存有僥幸,那些發作明顯的雄鼠,也許因為孤獨得無處發泄,才暴跳如雷,如果是雌性存在的情況下,整天和右右耳鬢廝磨,是否會減少焦慮和壓抑,也許情況會好些?

左左除了愈見腫脹發紅的器官,除了對右右饒有興趣的試探和追逐,我沒看到它有什么其他變化。右右有時對騷擾無動于衷,有時負隅頑抗,結局總是左左草草收兵,它臊眉耷眼地,等待下一次的可能。所以,多數時間里,它倆相安無事。屢屢求愛失敗,左左似乎感覺到尷尬,但它只是窩在角落生自己的悶氣,從未無端發泄。心重而情癡的左左,需要一段時間來緩和自己的難堪,才能重建勇氣,展開對右右的追逐。偶爾因為左左索愛過度,招致右右的激烈對抗。右右和左左短暫扭打之后,躲到跑輪后面或木樁底下掩護自己。左左不會家暴,無法得逞的時候只會郁悶地接著嘆氣。

右右心大,我晚上寫作的時候,它就躺在我腿上呼呼大睡,甚至被送回棉窩時它都渾然不覺。著急的是左左,它來回踱步,心急如焚等待被偷走的新娘。左左不敢像右右那樣,在別處留宿;左左越困,越焦灼地想要回到安全的窩里。尤其是進入發情期以后,左左格外關注右右,它難以獨自成眠。每當右右失而復得,左左總是略帶嗔怪地看我,但并不真正計較,就如釋重負地依偎著右右,很快睡著。發情期的左左對我們的態度沒變,依然舉止沉著而端莊,它沒有像小時候那樣犯渾??吹阶笞筮@么克制到懂事的程度,我覺得好像可以不做手術,在發情期間注意些就行了……雖然我也不知道注意什么,它看起來并無太多異常。

作為寵物的它們,被囚禁,終身都將維護沒有其他選擇的忠誠婚姻,這是無法變節的愛意,就像沒有自由一樣,它們也沒有背叛的資格。左左不必通過激烈決斗和漫長奔波去尋歡,它的新娘近在咫尺,它的性愛唾手可得。也許,不必冒險和競爭,這會讓左左的平和延續下去?手術計劃漸漸拖延下來,我不打算帶左左去醫院了。

隨著左左的陰囊變成日漸凸起的狹長豆莢狀,籠子里經常傳來右右鳥叫一樣的聲音,我不太分得清,那究竟代表抵抗,還是誘惑。后來,我發現右右有了一些變化。沒有遭遇任何威脅的情況下,右右睡眠時團成球形,這通常是緊張和低溫時的表現。不是溫度的問題。右右變得謹慎,門鈴的響聲,塑料袋的窸窸窣窣,風吹草動,都讓它迅速躲入跑輪后面的角落,甚至對我也存不必要的警覺和提防。怎么啦?這不像是右右不管不顧的性格啊。我恍然有所悟,右右不再是無辜少女,變成婦人就可能受孕,它以潛在的小母親心態重新看待世界。右右無憂無慮的純真時光結束了,因為成為一個母親,出于保護孩子的目的,首先給雌性帶來的,是警覺和隱憂。

無論左左還是右右,所作所為,終將是一場徒勞無功的努力。因為在家庭飼養環境下,黑尾土撥鼠的繁殖率極低,低到幾乎不孕。它們不會有真實的孩子,只有幻覺中的后代。

18

2019年春節,大年初一,男家長回老家了,只剩我獨自在家。我給左右放假,聽任它們四處探索。春節是人類的節日,與它們無關,我的做法大概有點古代帝王因為自己的喜事而大赦天下的意思。我徹底打開籠門,眼看右右四處游走,開辟多條旅游路線;心存疑慮的左左只是趴在玻璃門框上,略略探出的肥胖上肢在上面搖晃了幾下,許久,未敢越出雷池。我稍稍遠離,左左終于可以跳出,兩次把腳掌落到客廳的地板上,又像站到了烙鐵上似的立即跳回窩里。

即將黃昏,是左左習慣入睡的時間,我想把它抱出來在外面多跑一會兒,遭到左左的反對。左左不想出來,它躲我,幾次努力,都爭不過我。它急于脫身,用牙在我拇指上輕輕咬了一下。我承認,只破了很少一點兒皮;但我怕感染,就用力擠壓傷口,擠出數滴血。我想起每天精心的愛護與照顧,想起為它們買過那么多食物、那么多棉窩、那么多廁所,想起我減少了出差和看電影的頻率,想起我花費那么多精力,給它們清潔,陪它們玩耍,甚至每天數小時按摩,就差給它們講睡前故事了……溺愛換來這樣的結果,左左怎么突然變成了小白眼狼?

我決心給它點兒教訓,不能讓它小視我的威嚴。我故作生氣地讓左左看看它所制造的傷口,不知道是女人潛在的戲劇性傾向,還是要給它心理上制造教訓,很奇怪,說著說著,我竟然流淚了,索性放聲大哭了兩三分鐘。玻璃門里的左左,以一種特殊的眼光看著我——盡管物種不同,我依然從直覺上判斷,那是一種關切和歉意。我決定不輕易原諒,免得左左養成咬人習慣。事實上由于我的嬌縱,它倆已經養成挑食和不定點上廁所的毛病,不能再增加壞習慣和惡行了。所以,盡管接收到左左眼神里的愧悔信息,我還是冷臉轉身進了臥室,不再理睬左左。

隨后,我進進出出,間或聽到左左笨重的腳步聲,聽到右右被騷擾發出的尖叫,聽到不知是誰搬動木樁的聲音……我都不為所動。平常,我屬于過度關注的類型,有什么風吹草動,我立即像救火隊員般趕到現場。這回,我要抓住機會教育左左,給它點兒顏色看看。

我偷窺,發現左左一直沒睡。它平常下午四五點就不省人事了;此時情形相反,是右右早已入睡,而晚上八九點了,似乎知道自己惹禍的左左,依然圓睜著毫無睡意的眼睛,不安徘徊。 

……

周曉楓,1969年6月生于北京,做過20多年文學編輯,現為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斑紋一一獸皮上的地圖》《收藏一一時間的魔法書》《你的身體是個仙境》《聾天使》《巨鯨歌唱》《有如候鳥》等,曾獲魯迅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冰心散文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獎項。2017年開始兒童文學創作,出版童話作品《小翅膀》和《星魚》,獲中國好書、中國童書榜年度最佳童書。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欧美日韩综合久久久久| 天天综合色一区二区三区| 熟天天做天天爱天天爽综合网| 五月婷婷激情综合| 五月丁香六月综合av| 综合久久久久久中文字幕亚洲国产国产综合一区首| 天堂无码久久综合东京热| 色狠狠久久AV五月综合| 狠狠做深爱婷婷久久综合一区| 国产美女亚洲精品久久久综合| 天天影视色香欲性综合网网站| heyzo专区无码综合| 伊人久久大香线蕉综合热线| 伊人狠狠色丁香综合尤物| 色悠久久久久久久综合网| 亚洲综合网站色欲色欲| 色综合久久88色综合天天 | 一本色道久久88亚洲精品综合 | 亚洲AV人无码综合在线观看 | 97久久天天综合色天天综合色| 国产色综合一二三四| 狠狠色伊人亚洲综合网站色| 久久久久青草大香线综合精品 | 好了av第四综合无码久久| 伊人色综合一区二区三区 | 麻豆精品一区二区综合av| 亚洲综合激情五月色一区| 91精品国产综合久久青草| 亚洲色欲色欲综合网站| 久久本道久久综合伊人| 综合在线视频精品专区| 国产天天综合永久精品日| 亚洲国产aⅴ综合网| 亚洲国产成人久久综合野外| 亚洲综合色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婷婷色综合AV蜜臀AV| 亚洲av伊人久久综合密臀性色| 国产在线五月综合婷婷| 国产成人综合久久综合| 色偷偷亚洲第一综合| 综合色就爱涩涩涩综合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