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一場秋雨一場寒。處暑過后，金沙便進入樹樹秋聲、山山寒色的綿雨季節了。

金沙是烏蒙山區的一個中等縣，人口57萬，經濟實力卻名列貴州省前茅，且是中國西部百強縣。縣域南部的烏江大峽谷，群峰屏列，碧水深流，奇洞幽穴，猿戲鳥鳴，現在已是觀光休閑的熱點景區，游客絡繹不絕。北部的赤水河流域，以得天獨厚的生態條件成就了幾大名酒廠家，是我國醬香白酒的黃金產區。

金沙位于赤水上游，我是前去采風的。想不到的是，在東道主介紹金沙的人文歷史和風景名勝的屏幕上，赫然出現“錢壯飛烈士陵園”的投影，這畫面如電光石火，引起我心里強烈的震蕩。是真的嗎？是那位危急時刻為黨立下汗馬功勞的錢壯飛嗎？

錢壯飛，浙江湖州人，1926年入黨，長期從事地下情報工作，與李克農、胡底一起被周恩來稱為我黨隱蔽戰線的“龍潭三杰”。他的傳奇經歷，黨史資料多有記述，也被改編為影視等文藝作品。多年前我去湖州出差，曾專門到峴山的錢壯飛紀念館參觀，問及烈士的犧牲，講解員語焉不詳，沒成想在這遙遠的大山里竟然遇知他的下落，真有點不敢相信。

1931年4月25日，錢壯飛在辦公室截獲密電，得知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中央特科負責人顧順章被捕叛變，正轉送南京途中。顧長期負責黨中央的保衛工作，熟知上百個中央機構和領導人的住址及聯絡方式，掌握中央最核心的機密，如果他把這一切交代出去，黨中央將面臨滅頂之災。千鈞一發之際，錢壯飛派女婿劉杞夫星夜趕往上海，找李克農、陳賡向中央報警，然后仔細處理好善后事宜，于第二天早上離開南京去上海。

為麻痹敵人，給黨中央轉移多留一些時間，離開時錢壯飛有意把身邊的孩子留在南京。他的長子錢江在回憶起那天早晨與父親告別時的情景時講道：“絕沒想到，這竟是與父親最后的訣別。”“把自己親生的子女留給敵人，來換取時間，使黨能安全轉移，下這樣的決心，做父親的該是多么痛苦！”而正是這種不惜身家性命的果斷處置，使黨避免了一場特大的災難。新中國成立后，周恩來多次講過，如果沒有龍潭三杰，我們這些人早就不存在了。毛澤東也講過，李克農、錢壯飛等同志是立了大功的，如果不是他們，當時中央同志包括恩來同志都不在了。

自從知道錢壯飛陵園的信息，前去瞻仰的念頭便揮之不去。終于抽出時間，細雨霏霏中，我攔了一輛出租車，去后山。

后山是金沙東南、烏江北岸最大的鎮子，紅軍南渡烏江的三個渡口都在鎮南。陵園建在離鎮中心不遠的一處平緩的高地上，四周山衛水護，樹木蓊郁，環境十分清幽。走進園門，穿過一條長長的松林夾道，沿青石臺階拾級而上，迎面便是開闊的祭奠廣場和廣場北頭聳立的墓碑墓冢。墓基高出地面兩米有余，正面鐫刻“錢壯飛烈士永垂不朽”一行隸書大字，兩旁是“龍潭虎穴建奇功；黔山秀水慰忠魂”的挽聯。因為下雨，無法按正規禮儀祭奠，我只好以虔誠敬禮表達對烈士的悼念，而后便前往烈士事跡陳列館。陳列館院子里豎立著烈士青銅雕像：精干挺拔的身材，神采飛揚的面容，合體的西服與長筒馬靴，一臂挽著風衣，一手斜插褲兜。雕像與照片上灑脫帥氣的神情吻合，又比之更加生動傳神。

顧順章事件后，錢壯飛因身份暴露奉命離開上海進入中央蘇區。戰士歸家，倍感溫暖。在到處充滿陽光、朝氣蓬勃的根據地，他多方面的才能有了用武之地。多年以前我到過瑞金，對葉坪紅軍廣場上那座圓柱形的烈士紀念塔印象頗深。塔體呈土黃色，像一枚蓄勢待發的炮彈或火箭，立于五角星基座上。而基座前面用卵石鋪砌的通道上，“沿著紅軍的血跡前進”的白色大字，猶如鏗鏘有力的誓詞，強烈撞擊人們的心扉，喚起崇高的使命意識。80多年前的江西老區，能有如此簡潔樸實而又理念新穎、含義深邃的紀念塔，真讓人大為贊嘆。只是我當時并未想到，這座建筑的設計者，正是錢壯飛。此外經他設計的還有中央大禮堂、紅軍紀念亭、紅軍檢閱臺、黃公略紀念亭、博生堡以及蘇維埃政府大印、紅星獎章等，甚至《紅色中華》的報頭也是由他設計并題寫的。他的字功力深厚，很漂亮，陳列室有一張他為籌集經費而用毛筆寫下的借據，無論書寫的流暢儒雅還是章法布局的講究，都堪稱一幀小幅的行書精品。

錢壯飛畢業于國立北京醫學專門學校，而他在文化修養和文藝稟賦方面的才干尤為引人贊賞。早在1926年，他就拍攝過電影《燕山俠影》，參與其中的全是他的家人和親友。他本人和女兒榛榛、摯友胡底擔綱主演，妻子張振華、兒子錢江和錢一平都扮演了角色。受家風熏陶，錢家后輩均以獻身電影事業為職志，薪火相傳，可稱電影世家。錢壯飛進入蘇區，為活躍軍民文化生活，發揮文藝戰斗作用，身體力行積極推動開展各項文化活動，先后指導排練《暴動前夜》《階級》《今古奇觀》等多個話劇，并擔任重要角色。特別是他與李克農、胡底根據親身經歷編演的四幕話劇《紅色間諜》一經演出，大受歡迎，成為當時蘇區的保留節目。不可思議的是，在敵人封鎖，根據地圖書資料十分缺乏的情況下，他還編寫出無線電應用培訓教材和《化學常識讀本》，對提高部隊軍事素質起到重要作用。而他本人，也以熱情、能干、多才多藝、生龍活虎而廣受尊敬和愛戴。

1934年10月，中央紅軍被迫戰略轉移，錢壯飛繼續擔負情報偵聽和破譯工作。他根據破譯的敵情，繪制敵軍行動路線圖，成為中央制定戰略戰術的可靠參照。遵義會議后，他被任命為紅軍總政治部副秘書長。戰斗方殷，任重道遠，卻不幸在紅軍南渡烏江時犧牲，時年40歲。

40歲，紅色間諜，一代奇才，鐵血戰士，傳奇英雄，生如夏花，死如彗星，壯懷激烈，豪氣干云，一腔熱血，千秋忠魂，“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

我知道，艱苦卓絕的二萬五千里長征路上，平均每300米就有一名紅軍犧牲。我也知道，在為新中國建立獻出寶貴生命的兩千多萬烈士中，不乏錢壯飛這樣風華正茂才氣橫溢的青年才俊。但此時此地，烏江畔上，烏蒙山里，面對這些顏色漸褪的圖片和粗率真切的文字，我仍忍不住椎心泣血般地疼痛和惋惜，以至血脈僨張，熱淚涌流。

錢壯飛遇害后，當地群眾冒著危險把遺體掩埋在堰田巖下。他們知道，他和那些衣履破爛、說話和氣的人一樣，都是紅軍，是好人，是為窮苦人翻身解放打天下的。逢年過節，上墳祭祖時，他們總不忘為他點一炷香，燒幾張紙。新中國成立后，后山的干部群眾自愿捐款投勞，將烈士的忠骸遷往新修的墓地。現在的陵園是后來修建的。

暮雨瀟瀟，涼風嗖嗖。遠近的松竹逾顯蒼翠，空氣中氤氳著桂花的清香。離開陵園時已是傍晚，偌大的園區一片寧靜。走過墓地，我再次停下來深鞠一躬，向這位湖州人民的優秀兒子默哀致敬。安息吧，我們的英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間到處有青山。共和國不會忘記，黨和人民不會忘記，實現偉大民族復興的征途上，奮進的行列里一定會有你的身影。你的功績與世長存，你的名字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