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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19年第6期|普玄:家里面有沒有火(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19年第6期 | 普玄  2019年06月03日08:53

內文摘錄|

漫天的雪花落下來了。落下來就落下來了。她們從山凹處的露天電影院廣場往外走。雪片鳥一樣追著她們往外走。下雪天誰不覺得冷?下雪天誰都覺得冷。但是不完全對。李大男知道,身邊這個單瘦的胳膊像藕桿一樣的小女人就不知道冷。一個肚子里有四個月孩子的女人不會知道冷。

將一個緩慢而溫暖的中午變得急促而寒冷的消息來自東南方。正彎腰在火盆前撥火的李大男接到電話,電話來自身后東南方的省城。女人漂亮是個資本,彎著腰的大姐正洋洋得意這么想,身后東南方的消息如寒風一樣刮過來。電話是省城正在讀研究生的小妹妹打來的。

李大男騰出一只手接電話,說話的卻是妹妹的女導師。女導師告訴她,她小妹妹懷孕了,要她趕到省城幫忙處理,盡快打掉。她聽清了,但是感覺不對,她以為是個詐騙電話。她妹妹正在讀研,男朋友都沒有,怎么可能懷孕呢?屋子里剛剛升起炭火,上面架著鐵水壺,壺里面燒著姜湯,墻壁上映著斑駁的紅。她把電話重新撥過去,電話里傳來小妹妹的聲音。小妹妹在電話里一起一伏地抽咽,女導師還在邊上訓她。

李大男想問小妹妹幾個問題。沒聽說她有男朋友怎么就懷孕了?就算談了男朋友,怎么就懷孕了?還有,談了男朋友懷了孕,兩個人悄悄處理啊,怎么就讓女導師知道了?

小妹妹在電話里面哭泣著,旁邊訓她的女導師又搶過電話。女導師操著經常訓練英語口語的普通話對李大男連珠箭般發射。

你妹妹懷的是一個已婚男人的孩子。

那個男人現在找不到了,手機停機了,姓名是真是假不知道。

那個男人消失了,你妹妹也不去悄悄處理掉,現在,肚子都鼓起來了。

現在是最后的機會,女導師說,她不懂事,你這個當大姐的應該懂事。如果再不處理,捅到學院管政工的領導那里,我就保不了她了。

李大男扭轉身子朝門口跑。

二樓的走廊上掛著風干雞和臘魚臘腸,過年的氣氛夾著冷風從大門灌進來。李大男從二樓沿著樓梯邊往下跑邊在心里佩服小妹妹的女導師。她只用幾句話把事情的緊迫性全部說清了。簡單明了,像村里早先的婦聯主任。

李大男下了樓,從門口朝鄉道上跑的時候想起一件事,兒子沒有帶上。她站在鄉道邊的菜地角喘氣,鄰居已經領著她八歲的兒子追上來了。

鄰居邊追邊喊,李大男,出了什么事這么慌里慌張?

大姐名字叫李大男。依次排下去,二姐叫李二男,正在省城讀研究生肚子里懷了孩子的小妹叫李小男。

不過二姐和小妹后來在上學過程中都把名字改了,分別叫李二蘭,李小蘭,只有大姐沒改。大姐沒有回應鄰居的話,沒結婚肚子卻大了,這種事怎么能說出口呢?

搭上通往縣城的客車,李大男感覺到不該帶兒子。兒子已經八歲,懂事兒了,兒子到省城去看小姨沒結婚卻大了肚子,終究不是個事。李大男在客車上給兩個妹妹都稱為大姐夫的男人打電話。四周都是人。快過年了,進城打年貨的同鄉熟人多,都和李大男打招呼,在這種情況下怎么和大姐夫說小妹妹懷孕的事呢?李大男在電話里支支吾吾。

大姐夫在電話里面問大姐,昨天剛剛回村子里準備過年的事,今天怎么忽然又朝省城里跑。大姐夫是縣城里的一個中學老師,李大男準備把兒子放在大姐夫那里。李大男在電話里面讓大姐夫朝縣城長途客車站趕。大姐夫還要再問,李大男不高興地把電話掛了。

問什么問?把孩子放在你這里幫忙帶幾天就是了,李大男趕到縣城以后,對守候在長途客車站的大姐夫說。

大姐夫如空中落下的雪粒般點點頭。天氣這么冷,雪早就該下了,卻一直落不下來。

會不會帶孩子就看你這一回,李大男對大姐夫說。

大姐夫在冷風中吐著白氣作保證。

帶不好孩子想讓我嫁給你,沒門,李大男說。

大姐夫準備再問李大男急慌慌到省城干什么,客車要啟動了,李大男跳上車。

車開動的時候李大男想起來家里的火盆還沒有熄。

家里面還有沒有火?李大男望著客車外面想。

我在高大而威嚴的知名大學大門口停住。比馬路還寬闊的大門前有六個保安,三個在左邊,三個在右邊。我不知道從左邊進還是右邊進。我看見零星的雪花從天空中往下飄落。我看見校門口有很多學生進進出出。我有點害怕。

我今年二十八歲。我只讀了初中二年級就離開了學校。我在省城和南方的深圳東莞都打過工,我在河南信陽結婚,我在丈夫坐牢后和他離婚,帶著八歲的兒子回老家,我什么都不怕。我不怕男人打我的拳頭,不怕小偷混混兒,不怕警察,我只怕學校,怕有文化的人。

我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母親死了,我就不想讀書了。那一年我七歲,二妹妹五歲,在眼前這個大學讀研究生的小妹妹那一年只有一歲。我不想讀書了,想在家里幫父親勞動、帶兩個妹妹,父親不同意。父親說小女孩子不讀書怎么行?我讀到小學畢業的時候父親又娶了一個老婆,我又不想讀書了。我上初中是父親用棍子趕去的。我學不進英語,我考英語除了填空,其余都是零分,快上初三的時候,我怎么都不讀了。

我弄不明白我的小妹妹是從哪里來的天才。她上小學上初中一直是全班第一名。我最怕的英語,我二妹最怕的數學,對我小妹妹來說都是小菜一碟。她高中一下子越過我們縣,直接考上了全市重點高中。我小妹妹上全市重點高中的時候我們既沒有媽又沒有爹了。我爹在我小妹妹讀初中二年級的時候被汽車撞死了。我小妹妹在這個時候還能學習這么好只能說她是個奇才。

送小妹妹上高中的當然是我。那一年我雖然只有二十一歲,但已經是一歲孩子的媽媽了。我站在全市重點高中大門口的時候,眼淚止不住嘩嘩往外流。我說妹妹呀妹妹呀,我怎么一下子看不見了。我說妹妹呀妹妹呀,天下居然還有這么好的學校呀。我說妹妹妹妹,我怎么這么害怕呀。

三年后我小妹妹考到省城讀大學,送她那天輪到我二妹妹哭。我二妹妹今年二十六了,目前在南方深圳的一家歌廳伴舞。她從小喜歡舞蹈,但是我們鄉鎮的中學里卻沒有舞蹈課,她上到高一后輟學。送我小妹妹上大學那天,太陽很大氣溫很高,我卻感到出奇地冷。我站在那所大學門口。我以為我在夢中。四周都是花壇,鮮花盛開;四周都是大學老師和大學生。我覺得我簡直無法立足。我二妹妹哭得像一個淚人,她太高興太激動了,她沒想到我們家里會有人上這么好的大學。

我二妹妹哭著抱住我說,姐姐我心里好害怕呀。

我說不怕不怕。這是有知識有文化的地方,有什么害怕的?但是我自己和二妹妹一樣,也怕得發抖。

小妹妹用手機消息告訴我她正在上課。那我就先不進大學門,我剛好想一想。我想了一路,腦殼都想疼了,都沒有想明白她為什么會懷一個已婚男人的孩子。

雪花拖拖拉拉地往下飄。我頭上偶爾一粒雪籽偶爾一粒雪花。我在零零星星的雪花和雪籽中莫名其妙地走到街邊的一所醫院前面。我在醫院門前呆站了一氣又走,走了一會兒,雪籽雪花像石子一樣落在額前,我一抬頭,又回到那所醫院面前。

我總在醫院前面轉悠什么?

醫院門口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招聘啟事。快過年了,在城里打工的人都陸陸續續回老家了,城里很多用工單位都缺人。我站在牌子前面發呆,腦殼里面還在想小妹妹的事兒,牌子邊上一個老頭過來搭訕。

大姐,找工作嗎?包吃包住。

我找什么工作?我是來處理事情的。我側身走。

我沒有想到那個老頭兒追上來,說,有一個工作,雖然不好聽,但是卻能掙錢。

什么工作?多少錢?

我怎么會問工作多少錢呢?我這么問完全是下意識的。我多年在外面打工,形成了習慣。

肛腸科里,給人洗屁股,老頭兒說。

我扭頭就走。今天怎么這么不順?小妹妹大了肚子還沒處理,現在又碰上一個要找人洗屁股的。

老頭兒追上來,喊著說,大姐,考慮考慮呀。

女人漂亮是個資本,看看我小妹妹,那就是漂亮,她站在學校大門口接我,她完全和背后的大學融為一體,在她身上,能看見這所大學的影子。

我在莊嚴威武的大學門口仍然害怕。從左邊進還是從右邊進?左邊右邊都能進。我松了一口氣。

我準備了一肚子話。我在客車上想了一路,我設計了很多問題,但是見到小妹妹之后卻一句話也問不出來。我想我應該訓她,應該責備她。一個堂堂的知名大學研究生,為什么和一個已婚男人來往?怎么會懷一個已婚男人的孩子?

還有,那個男人是誰?他是干什么的?他憑什么和一個女學生來往?憑什么搞大了女學生肚子不見了?我要找到他,我要找他算賬。我才不怕他!我李大男什么沒見過。我和流氓混混兒結過婚,監獄牢房都見過了我什么沒見過?

我跟著小妹妹往大學校園里走。這所大學真是大,整整一座珞珈山。我跟著小妹妹往山坡上走,跟著她去食堂打晚飯。我準備了一肚子話,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你吃了飯回去,小妹妹說。

我的事不要你管,她說。

那么,他是誰?

我說了,我的事不要你管,小妹妹站在宿舍前面的樹林邊上說。

我有點怕她。自從她考上研究生之后我就有點怕她。我們村在她之前出過兩個大學生,一個考上江蘇的船舶學院,畢業后分在南京當干部;一個考上省城的師范大學,現在在我們縣當教育局長,但是這兩個我們從小敬佩的人當年都沒有考上研究生,那說明我小妹妹比他們兩個人還厲害。

你,那你怎么辦?我望著她肚子說。她穿著印著白格子的黑棉襖,現在還看不出她肚子顯形了。

你的導師說……我半天說不出話。我在大學里面太緊張了。我在村里縣里,那可是有名的潑辣人物。

你有完沒完?小妹妹瞪著我說。

晚上沒有車回去了,我說。

我們在大學校園的樹林里走了很長時間,沒有再說話。我想起家里面那盆火沒有熄,門也沒有關。我幾次掏出手機,又放下了。

醫院三樓里人來人往。快到過年了,還有那么多人做肛腸手術。樓道里人滿為患,小病房八個人,大病房有三十多個人,都還住不下,走廊道里只有加床。

李大男站在走廊道里和女包工頭說話。肛腸科一共四層樓,負責洗屁股的有兩個女包工頭,每個人負責兩層,每一層有接近兩百個病人。

洗屁股在這里叫“洗瓦”。為什么叫“洗瓦”?女包工頭也不知道,在女包工頭來之前都叫“洗瓦”。給男人洗叫“男瓦”,給女人洗叫“女瓦”。

洗一個“瓦”二十塊,女包工頭對李大男說,一個人一天可以洗二十到三十個人,一天掙五百塊沒有問題。

做肛腸手術,最痛苦的是第一周,第一周最痛苦的事情是上廁所。人吃五谷雜糧,人要吃喝拉撒,得這種病正常。病人在第一周,解完大手后要用溫水洗,這個活兒在醫院所有的活路中,最臟最賤最累,當然也最掙錢。

大部分是“男瓦”,女包工頭對李大男說,男人容易得痔瘡,你結過婚了吧,沒事兒,這兒是醫院,醫院里只有醫生和病人之分,沒有男女之分,我就天天洗“男瓦”。

李大男有點猶豫。她兒子雖然有八歲了,但是她還是不想給別的男人洗“瓦”。

她不想接這個活兒。

最關鍵的是時間。

這個活兒最忙在什么時候?最忙在凌晨。可以說從早上兩三點鐘到早飯后這一段時間,一直忙個不停,女包工頭說,你也知道成年人的習慣,都是這一段時間上廁所。

把你手上的病人安排得恰到好處,錯峰上廁所,才忙得過來,這是一個人的水平,女包工頭繼續說。

在哪里住?

還談什么住?女包工頭說,你想想,病人都在病房里,在走廊的病床上,我們哪里離得開半步?頂多一個加床空著的時候夜里睡一下,連加床都住滿的時候我們有躺椅,在躺椅上睡。

李大男想找一個地方住,住下來才有時間解決小妹妹的事兒,但是這里既沒有地方住,也沒有時間,那不行。她走下樓準備離開的時候,女包工頭追上來了。

我給你每個人加兩塊,一個“瓦”二十二,女包工頭攔住她說,我這是給你讓步了,主要是快過年了,招人不好招,平常時這個活兒俏得很,一個月掙一萬多,想掙的人多的是。

李大男想要時間。

她的電話響了,小妹妹的女導師要見她。事情逼到門口了,沒有時間了。

李大男迎著零零星星的雪花朝女導師指定的地方走。校園太大了,里面居然住了六萬多人,比一個縣城人還多。有街道,有交警,有賓館酒店,有商店郵局。女導師的辦公室要穿過兩條馬路,翻過一個山坡。

李大男穿過第一條馬路的時候給鄰居打電話。她實在忍不住了。家里面火盆沒有熄,門都沒有關她就跑出來了。

家里面有沒有火?她問。

李大男,鄰居說,有你這么忘事兒的嗎?火不熄你就朝省城跑?

鄰居是李大男的叔伯堂弟。李大男爹死后,爹后來娶的老婆也到外地打工去了。李大男一家現在只剩四個女人,都在外地,家里蓋的二層樓長期空著,由堂弟照顧。一層樓放著堂弟家里的糧食和雜物農具,二樓平時空著,每逢年節李大男都要組織幾個女人回家。

李大男開始爬校園內的小山坡的時候給兩個妹妹都喊大姐夫的男人打電話,問兒子的情況。兒子自然被照顧得很好。李大男現在在縣城中學附近的一個餐館打工,當服務員和雜務工,大姐夫是學校老師,偶爾在餐館吃飯,一來二去熟了,大姐夫就追求李大男。大姐夫是心地善良,大姐夫長得一表人才,大姐夫比李大男還小一歲,最關鍵的,大姐夫還沒有結過婚。這么好的條件到哪兒去找呢?人們都不明白,大姐夫找來找去,拖到二十七歲,最后卻找到李大男這么一個拖著八歲孩子的離婚女。

但是大姐夫追求了一年,李大男卻始終沒有松口答應。

女導師個子不高,普通話里永遠有一股英語訓練的味道。女導師對李大男家里的情況很清楚,見到李大男后就說個不停。她讓李大男住下來,處理好妹妹的事情再走。

我對你家里也很同情,女導師說,如果不是同情,我不會這么護著你妹妹。

現在國家政策變了,在校研究生是可以結婚的,但是,你妹妹這是給已婚男人懷孕啊,即使參加工作了,這種情況也不允許,何況還是學生?

李大男連連認錯。她說她保證做好妹妹工作,她說她今天晚上就住下來,她說希望女導師幫妹妹保密,不讓學院領導知道這件事。

女導師是怎么知道的呢?

現在的學生和我們那個時候不大一樣了,女導師感慨說,李大男啊,你要做好思想準備,你妹妹也不是原來那個妹妹了。

她怎么會不是原來那個妹妹了呢?

女導師開始語速很快地說話。

她給李大男說現在的學生變化。她開始舉例子。她說李小蘭們這一屆還有一個女生,也是家里面貧窮,一上學就在外面給別人做家教。按說做家教也是應該鼓勵的事兒,但是搞得不想學習了,就變味了。這個女生最后給一個老板家里做家教,干脆住到老板的另外一套房子里,和那個老板同居了。

我只能勸說和談心,女導師說,我還能怎么樣呢?

我跟在小妹妹后面走。我們沿著珞珈山,朝上面樹林深處走的時候,我看見一只鳥落進她的脖子里面。我往前緊走兩步,我準備喊住她。一只鳥落進脖子里了,怎么還只顧往前走呢?

我沒有驚動她。我想我看錯了,是我眼睛看花了。我連續工作了十五六個小時,我從早上三點開始在醫院“洗瓦”,一直忙到下午兩三點才喘口氣,接著晚飯期間又是忙,晚飯之后,我跑到校園里見我小妹妹的時候,累得頭昏眼花了。

我已經在那個醫院肛腸科打工了,我給女包工頭提的條件,就是每天晚飯后能出來。我小妹妹每天晚飯后都要沿著這座山朝樹林深處走,她走到不能走的時候,就站在樹林里發呆。

這座山太漂亮了。它彎彎曲曲,連連綿綿,六萬多老師和學生藏在里面,既熱鬧又幽靜。山上有樟樹楓樹桂樹和松樹,在冬天里仍然青青幽幽。

時間很緊張了。小妹妹的女導師說她懷孕怕有四個月了,四個月就該顯懷了,四個月如果做手術就只能引產了。

我這是第三天跟著她走了。第一天她沒有發現我,第二天她發現我了,稍稍愣了一下,沒有理我。我跟著她走了三天,我知道時間很緊張了。

雪為何遲遲不下來?

我們在零零星星的雪花中往山上走,拐過一個彎的時候,我又看見一只鳥落進她的脖子里。我揉揉眼睛。我看見小妹妹在拐彎的時候身子搖晃了一下。

她的身子為什么會搖晃?她想用左手撐住搖晃的身子,她停住想了一下,她似乎要確認一下,剛才搖晃的是不是自己,她隨后換成右手把自己撐住。

我現在相信了女導師的話,小妹妹懷孕有四個月了。

我當年懷孕四個月的時候就是這樣,我總想用一樣東西把自己撐住,但是總也找不到那樣東西。我懷孕四個月的時候,丈夫因為偷盜被抓了,他是一個吃喝嫖賭的浪蕩子。我們全家,從父親到兩個妹妹,都不想讓我要這個孩子。我那個時候每天走路搖晃。我挺著肚子在看守所和監獄來回多次,和那個男人辦離婚。我那時候身子就像她這樣搖晃,我也是這樣用手撐住自己。

又一只鳥落進小妹妹脖子里,我沖上去,抖開她的白格子衣領,卻被她一把推開。

你干什么?小妹妹問我。

我不知道我剛才在干什么。

你怎么還不走?她問。她怕我不明白,又問一句,你怎么還不回家?

我在這里找到工作了,我說。

她并沒有問我在哪里找到了工作,找到了什么工作,她明白我留下來是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那個男人是誰?那個壞男人是誰?那個壞人找不到了嗎?我一口氣往下問。

你說誰?誰是壞人?她口氣很嚴厲地問。

把一個女學生肚子弄大了,人卻不見了,不是壞人嗎?

憑什么說他是一個壞人?她大著聲音說。

我看清了,她脖子里面沒有鳥,四周靜悄悄地,樹頂上疊著還沒有融化掉的雪,天空和樹林里都沒有鳥。

我開始說。我告訴她時間已經很緊了。我告訴她現在身體已經很危險了,時間越長引產越困難。我說來說去,話卻不像從自己嘴里說的,仿佛是從女導師嘴里說的。

我哭起來。我一哭,說話就利索了。

這個男人是誰?

我憑什么告訴你他是誰?

這個男人是干什么的?

我憑什么告訴你他是干什么的?

你被他騙了!

憑什么說我被他騙了?

你愛這個男人嗎?

我憑什么要愛他?

那好,如果不愛,那我們從現在開始恨他,我們不懷一個我們恨的男人的孩子,是不是?

我憑什么要恨他?我憑什么不能懷一個我恨的男人的孩子?

一片雪花飛過來,飄在我們中間。

我們都愣住了。我們剛才說了什么?這些話怎么這么耳熟?

是的,我們曾經說過。九年前說過。

九年前我懷孩子四個月的時候,那個吃喝嫖賭打我罵我的男人被抓去坐牢了。我娘家人都勸我把孩子打掉。當時,眼前這個著名大學的研究生只有十四歲,正在讀初三,她從正在做的英語作業里拔出腦殼,和我對話。

你愛這個男人嗎?她劈頭一句。

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一個還趴在凳子上做英語作業的小丫頭,她明白愛是什么玩意呢?我如果告訴她,愛是一盆火,可以燒傷我們,她聽得明白嗎?

我憑什么要愛他?我當時回她一句。

那好,如果不愛,那我們從現在開始恨他,我們不懷一個我們恨的男人的孩子,是不是?她說。

我當時看著她。全家人當時都看著她。她像一只小鳥一樣趴在凳子上,瘦小而可憐。我母親是病死的,我母親生下她后因為生病,沒有喂她奶的能力,她是吃玉米糊糊長大的。

現在,當年那個瘦小而可憐的小鳥已經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美人了。我父親一生想要兒子,卻生了三個女兒,但是這三個女兒都很漂亮,當然,最漂亮的還是我面前這個小妹妹。

我憑什么要恨他?我憑什么不能懷一個我恨的男人的孩子?

這是我當年對她的答復。

早上七點多,李大男已經工作了四個多小時。她累得站不住了。她坐在走廊道里朝窗外看,城市的聲音剛剛響起。

家里面有沒有火?

她腦殼里面突然迸出這一句。

她知道家里面已經沒有火了。她的堂弟鄰居已經幫她把火盆熄滅了。但是這么冷的天,家里面憑什么沒有火呢?

李大男看見女包工頭和她一樣累得站不住了,坐在走廊道里向外看。走廊道里人來人往,大多都在忙早餐的事兒。女包工頭坐在小凳子上,面前一個方凳,方凳上面放著一杯茶,一盒煙。女包工頭每天這個時候坐在走廊道里喝茶吸煙,也看天空,她和李大男一樣,也從早上三點開始一直忙到現在。

她喊李大男吸煙,李大男不理她。

家里面有沒有火?李大男望著天空歇息喘氣的時候,腦殼里忽然又蹦出這個想法。

李大男給遠在溫州打工的繼母阿姨打電話。阿姨也是早早起床了。阿姨早些年死了丈夫,后來經人介紹嫁給李大男的爹,沒想到生活了十年之后,李大男的爹又死了。遠近幾十里都說她妨人克夫,她也不好意思再住李大男家,遠到溫州她兒子打工的地方去打工。但是李大男每年都要打電話催她回來過年。

家里面火盆升起來了,李大男對阿姨說,盡快回來。

女包工頭端著茶杯拿著煙盒過來和李大男說話,李大男不想和她說話。女包工頭以為李大男因為待遇的事恨她。病人每天向包工頭交五十塊,但包工頭卻只給李大男們這些人一個人二十塊,這個包工頭,比主任醫師都賺的多啊。

李大男,包工頭累得直喘氣,邊喘邊喊她說話,每個給病人洗“瓦”的人到這個時候都累得直喘氣。

李大男,女包工頭說,我知道你是干不長的人,我就給你說實話,免得你恨我。

你想想,女包工頭說,怎么可能我一個人賺那么多錢?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在醫院里,給病人生活服務這種小錢是不上公賬的,由我們收起來,一部分要交給醫生們。

李大男不想和她說話。走廊里面開始嘈雜,病人陸陸續續開始買飯,送飯的病人家屬也都在這個時候陸陸續續趕到。從早上三點開始,李大男就在病人的呻吟聲和掙扎聲中度過,女包工頭當然也是。肛腸手術是天下最痛苦的手術之一,病人術后行走困難,一步一挪像從戰場上下來的傷兵,當然,最困難的還是上廁所。病人開始上廁所的時候就喊護工,護工守在廁所門口,有時候一直守卻守不出來。病人掙扎著痛苦,護工守著也痛苦。

早上七點多,正是吃早飯的時候,但是忙了幾個小時的護工們卻都吃不下飯。累得吃不下飯。另外,連續洗了幾個小時“瓦”之后,人直想嘔吐,哪會有食欲。

李大男坐在凳子上給二妹妹打電話。二妹妹還沒有醒。她在南方的深圳迷迷糊糊接電話,說了很久才明白通話的是她姐姐,是姐姐讓她回家過年。

家里面火盆升起來了,李大男在電話里說,早點回來。

二妹妹在深圳跳舞,一個沒有受過正規舞蹈訓練的人能跳到這個歲數也真是不容易。她給李大男和小妹妹發過她跳舞的視頻,在更繁華的城市,在很深的夜晚,她和另外一些女孩子在光影交錯的歌舞廳里面跳那種有點過時的霹靂舞和太空舞,也可能這種舞永遠不過時,是李大男過時了。李大男關心的是二妹妹什么時候能帶一個男人回來,她每年催二妹妹帶回來,每年回來她都孤身一個。

早點回來,帶個男朋友回來烤火,李大男說。

李大男不明白二妹妹為什么不著急,女孩子二十六歲了,不找男人怎么行?

她著急。早飯之后開始換藥。病人換藥的時候也是最忙碌的時候,再有面子再有身份的人,一得了肛腸病什么都沒有了,都得排著隊,一個一個在換藥處候著,一個一個趴在床上撅著瓦等著換藥師用巨大的鉗子夾著藥朝私處塞,都得在疼痛叫喊中完成一個一個流程。李大男在這么忙的時候還分心了。還在望外面的天空,還在想家里的火盆。

她覺得自己老了,像老媽子一樣老,一樣啰嗦。

她才二十六歲啊。

李大男第一回感覺到自己老是在小妹妹上研究生的時候,小妹妹上高中上大學她都送了,上研究生她沒送。小妹妹從省城就讀的大學考上珞珈山這個大學讀研究生,學校換了,城市卻沒有換,似乎用不著送。不是,她很想送,但是她送不動了。

她害怕學校,害怕有知識有文化的地方,也害怕自己又激動地哭。

她不想再哭了。她肚子里懷著孩子,從河南信陽和男人離了婚,又回到老家縣城打工,該哭的都哭完了,她不想再哭了。

上午過去了,中午過去了,下午過去了。李大男似乎是一秒一秒地數著在過。她要熬到晚飯后,只有在那個時間小妹妹有空自己也有空。她一有空就看外面的天空,雪花仿佛凍在空中,天氣陰沉,城市烏冬冬的,整個城市似乎都在等著一場雪下來。

天空在靜止,城市似乎也在靜止,但是李大男知道,有一件事不會靜止,那就是小妹妹的肚子。家里面有沒有火?火盆已經熄了。都回來過年,家里面有火盆。

小妹妹一直不開口同意做手術。怎么辦?

雪開始下的時候,她就同意了,李大男這么想。

李大男望著外面說,快下雪吧。

快下吧。

老天爺,快下雪吧。(節選)

普玄,出生于湖北襄陽谷城縣,畢業于華中師范大學和北師大作家班,現居武漢。曾在《長江文藝》《收獲》《人民文學》《當代》《十月》《小說月報·原創版》《清明》《鐘山》《花城》等雜志發表小說200多萬字,作品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多次選載。曾獲《當代》《長江文藝》《芳草》雜志小說獎,湖北文學獎和新屈原文學獎,2015年百花文學獎,2018年施耐庵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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