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精致的現實主義 ——現實主義在今天的新尺度
石華鵬,1975年5月出生,湖北天門人。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1998年開始寫作,在《文藝報》《文學報》《文學自由談》《光明日報》等報刊發表評論、小說、隨筆200余萬字。出版隨筆集《鼓山尋秋》《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時代》,評論集《新世紀中國散文佳作選評》《故事背后的秘密》《文學的魅力》《批評之劍》。獲第五屆冰心散文獎、首屆“文學報·新批評”優秀評論新人獎等。中國作協會員?,F任《福建文學》雜志副主編。
“現實主義”這個詞,猶如文學花園里一株永不凋謝的玫瑰,徜徉于此的人,可以任意采摘一支,獻給某部作品,獻給某個作家。玫瑰有多少種顏色,現實主義就有多少種情態。
多少年來,現實主義依然是評論家言說一部作品的有效武器,也依然是作家面對故事時所需要考慮的基本問題:現實主義還是非現實主義?對寫作者,這一直都是個問題,既是寫作觀,也是方法論。
法國當代著名評論家羅杰·加洛蒂寫過一本影響深遠的書《論無邊的現實主義》,他認為,現實主義是無邊的,“每一件偉大的藝術品都有助于我們覺察到現實主義的一些新尺度”。
加洛蒂的觀點給我們兩點啟示:一是現實主義是開放和生長著的;二是每個時代的新作品都有可能昭示新的現實主義。現實主義的演變歷程證明了加洛蒂觀點的正確性和前瞻性。如果以1826年現實主義在法國文壇的提出和具體運用為發軔,那么到今天,現實主義在文學上的發展演變將近200年。從古典現實主義到批判現實主義,到浪漫現實主義,到魔幻現實主義,到新寫實現實主義,再到當下所謂的“歇斯底里現實主義”……現實主義在文學的道路上一路奔走過來,顯示出了耀眼的光芒和強大的生命力。
當我們把眼光投向當下異常繁盛的小說時,我們發現現實主義在這些作品中呈現出一種新的形態來,姑且稱它為日常的精致的現實主義吧。
在“想象力已經落后于花哨的極端現實(喬治·斯坦納語)”的今天,小說如何找到自己的存在價值?小說家如何謀得自己的一席之地?我相信,每個有理想的寫作者都試圖用他們的作品來給出答案。如何找到自己獨特的應對現實——無論用迂回隱喻的方式遠離現實還是用正面強攻的方式直面現實——的敘事策略,寫出足夠吸引讀者并無法被熱鬧信息取代的小說來,是寫作者們孜孜以求的。
同樣是面對現實的敘事策略,現實主義便出現兩類情形:一類是一些老牌作家,他們恪守經典化的傳統寫作方式,囿于年齡、思維、生活經驗等原因,他們與這個光鮮的時代多少有了些格格不入——盡管他們不承認這一點——但他們又渴望在小說中以某種“時尚的面目”與這個時代的讀者握手言歡,當他們以現實主義的筆法來寫作時,如英國評論家詹姆斯·伍德所說的那種故事龐大、情節散淡、人物游離而又野心超大的“歇斯底里現實主義”便誕生了;還有一類是新世紀近二十年來走上寫作道路的一批寫作者,他們的成長歷程與時代融為一體,他們多元而廣泛的文學閱讀和文學見識,讓他們的寫作真正具有世界眼光和當下性,當他們眼中的世界與孤獨的內心以現實主義的方式呈現時,一種日常的精致的現實主義便出現了——可以說,他們的寫作真正找到了小說在這個時代的存在價值,那種價值就是,當你厭倦了滑屏信息而打開一部小說時,小說所呈現出來的那種無法被替代被取代的具有藝術尊嚴的美妙表達和深度思考。
日常的精致的現實主義并非空穴來風,也非天兵突降,它的精神源頭和文本承續均來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新寫實主義”。新寫實小說的本質是背棄和拒絕“政治敘事”和“典型敘事”,以此為出發點,它開辟了小說書寫現實的新天地,即還原生活本相和展示人間凡俗。小說家們突然發現,在道德崇高敘事和典型本質敘事之外還有一個廣闊無邊的被忽視的更真實的現實世界。那時誕生的一批小說堪稱經典,比如方方的《風景》、池莉的《煩惱人生》和劉震云的《一地雞毛》等至今讀來仍有一股冷酷粗糲的生活力量在小說中回蕩,日常生活不再有詩意和典型價值,凡俗人生的種種本相在舍棄道德標準之后構成了自身的存在意義——這一逼近文學本質的新寫實小說具有了啟迪后世的價值。
順著新寫實主義的路子,我們的小說一路走來,走過新世紀十七年,走過文學風潮的溝溝壑壑,隨著一批才氣逼人的年輕小說家全面爆發,一種新的現實主義寫作風格開始呈現,就是日常的精致的現實主義。
我們以為,日常的精致的現實主義大致有以下三個特質:
一是日?;姆堑湫托袁F實。一位小說家說,大人物寫進歷史,小人物寫進小說。不夸張地說,我們當下小說是小人物、普通人物的天下,他們微小和普通到我們記不住任何一個人的名字,而且在每一個名字背后,我們也難以找到像孔乙己、方鴻漸、駱駝祥子等具有典型性特征的人物形象,因為今天分工細化和生存多元的時代塑造了每個人內心的微小感和普通感——沒有誰是不可替代的,沒有誰是不可一世的,也沒有誰是永恒不變的,由此潛移默化,作家筆下的人物便不再具有某種穿越時空的典型性形象,這是小說家與讀者“共謀”的結果。這也解釋了為什么當下小說沒有讓人念念不忘的典型人物的原因。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些小人物、普通人物不具備文學的沖擊力量,相反這種對日常化的非典型性現實的敘述,觸及到了文學最本質的內容:每個小人物、每個普通人物都是一個時代,都是一個世界,對他們的敘述就是對一個時代、一個世界的敘述。很顯然,今天的“日常化敘事”早已與新寫實主義時期的“日?;辈煌耍谀莻€泛政治時代,新寫實小說為了“日?;笨桃鈹[脫、背棄“政治敘事”和“典型敘事”的痕跡很明顯,而今天的“日?;币呀浭腔貧w生活本來面目的深刻的“日?;绷恕獙γ總€無名的微小的人和人心的敘述是小說最大的道德和尊嚴。
二是朝內轉。每個個體世界,均有內外之別。就今天而言,我們的外世界被熱鬧的新聞和喧囂的信息層層包圍,圖片、影像、文字讓我們沉浸于戲劇性的驚嘆和廉價的感動之中,這種效果,除了沒完沒了的奇幻、穿越、言情等網絡小說可以與之競爭之外,嚴肅小說在我們的外世界中已經沒有任何征服力——花哨的極端現實已經擠壓甚至剝奪了嚴肅小說曾經的表達空間。所以,小說藝術必須朝內轉,背離和拒絕讓人煩膩的新聞式的現實,轉向那個孤獨而痛苦、細膩而復雜的普通人的內心,賦予幽靈一樣游蕩的精神以生活的實質,復活每個個體日常的現實感悟力。新世紀十多年來,我們的小說正默默朝內轉向,一些出色的小說從小角度深深切入,如心理學家和哲學家剖析人心的標本一樣,走入了一個陌生而有價值的精神領域,完成了新的蛻變。或許,未來的小說將替代心理學家、哲學家和宗教學家的工作。
三是精致的敘述。敘述一旦開始,就將讀者深深吸引住,仍是小說的第一要務。今天的一些優秀小說做到了這一點,它們擁有高難度的敘述技巧、美妙的語言和多元的形式,這種堪稱精致的敘述將毫無耐心的讀者吸引過來。所以今天的小說寫作難度大大加強,后天訓練的敘事技巧和天生的語言敏感力缺一不可,而迷住所有讀者,僅僅靠故事的感官刺激已經無能為力,靠的是小說內在精神的超強敘述邏輯和小說家不凡的洞察力。
以上三個特質并非我們的主觀臆測,而是當下一些出色小說所呈現出來的共有特質。如果您去讀讀孫頻的《圣嬰》、雙雪濤的《蹺蹺板》、張楚的《風中事》、石一楓的《借命而生》、徐則臣的《日月山》、付秀瑩的《舊院》、李師江的《表弟的頭顱》、陳集益的《訓牛記》等一系列小說,您就會感受到雖然每個人的敘述各自成調,但一股有著以上特質的“日常的精致的現實主義”的風格氤氳于他們的小說之中,因為真正屬于這個時代的小說正在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