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與荒誕
范小青,女,江蘇南通籍,從小在蘇州長大。1978年初考入江蘇師范學院(現為蘇州大學)中文系,1982年初畢業留校,擔任文藝理論教學工作,1985年初調入江蘇省作家協會從事專業創作。現為江蘇省作家協會主席,全國政協委員。1980年發表小說處女作。共出版長篇小說二十部,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女同志》《赤腳醫生萬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等。發表中短篇小說四百余篇,以及散文隨筆等。短篇小說《城鄉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城市表情》獲第十屆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獲得第三屆中國小說學會短篇小說成就獎、第二屆林斤瀾杰出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人民文學》《中國作家》《作家》《北京文學》《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多種獎項。有多種作品翻譯到國外。
我的寫作,從80年代初期開始,始終伴隨著時代。
換個說法也可以,我的寫作,始終伴隨著我個人的成長。這其中,有我個人的經歷,也有非我經歷、但應該是同時代人的經歷。
我很少寫歷史題材的作品,現在還記得的,大約寫過一兩個抗戰題材的中篇,那算是最久遠的了。呵呵。寫得勉勉強強,從來也不敢拿出來說事。再久遠一點的事情,我是連想也不敢想了。比如明朝那些事,比如民國那些事。
所以,從題材來說,我可以算是一個專一于現實題材的小說家。
那么我可以算是一個現實主義作家嗎?
我真的不知道。
先說說現實吧。
現實是什么?現實是一個過程。它不是靜止的,不是固定的,它是運動的,前行,或者后退,跌宕起伏。
所以,我的小說,也就是這樣運動著,變化著。從80年代初期,在蘇州小巷老宅穿行,和老蘇州的居民說話,后來,隨著城市的發展變化,蘇州的面貌也變了,老街小巷和老蘇州人漸漸地退到幕后,甚至隱藏起來,撲面而來的是大規模的城市建設和大量的外來建設者。
我仍然在蘇州的現實里,我仍然在寫蘇州的現實,但是我面對的已經不是從前的蘇州。
這是一個新的現實。
于是就一直這樣走到今天,來到當下。
當下,在網購風靡的日子里,我寫了快遞員;在中介風行的歲月中,我寫了中介員;現實中我們需要純凈水,所以我會寫送水工;現實中我們要裝修房子,我們要搬家,我們要請鐘點工,等等等等,這些人我幾乎一一都寫了。
可謂是緊貼著現實,幾乎是零距離了。
睜開眼睛,就是現實,閉上眼睛,也是現實,所以無疑的,現實離我們很近,或者說,現實就在我們身邊,現實就是我們自已。于是,一個人,或者一個寫作者,就這樣沉浸在了現實中。
如果我們真的沉浸在現實中,我們就會隨波逐流,就會身不由己,就會被現實裹挾而去。
那么依靠什么,才能在現實的浪潮中站得穩一點,看得清一點,體會得深一點呢?
每個人的依靠都不一樣。
我所依靠的,也是在不斷的變化中不斷地變化著。比如早些時候,我能夠感受到老蘇州寧靜外表下的躁動,后來,我又感受到新蘇州躁動背后的寧靜。
如果說,早年的寧靜(后來的躁動)是現實,那么它背后的躁動(寧靜)就是從現實中升華起來的感悟。
所以,在現實之上,必須有一個升華,這就是我們現實寫作的所依所靠。
既緊貼現實,又遠離現實,既深扎下去,又飛翔起來,這樣才能既看到它的有形,又能感受它的無形。
在構思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曾經以為,我會以我的長篇小說《女同志》或《赤腳醫生萬泉和》為例,因為在我這十多年的長篇小說中,這兩部作品好像比較現實主義。但是結果,我卻決定以《我的名字叫王村》為例。
《我的名字叫王村》的封底上寫著:這是一部后現代主義文本。
有人說這是一部現代寓言。
有人說是黑色幽默。
都對。
只是我自已,卻不怎么覺得我寫《我的名字叫王村》時,是特別將它寫成一部荒誕小說,或者說,是將它當成荒誕小說來創作的。
這是因為,當下,我所經歷的現實生活,和別人所經歷的現實生活,就是這樣的呀。
如果這部小說是荒誕小說,那么當下的現實也就是荒誕的現實了。
不能因為“我弟弟”—— 一個精神病人想象自已是一只老鼠,就覺得這是不正常的小說,是超現實的小說,因為現實生活中,精神病人想象自已是什么什么的多的是,想象自已不是什么什么的也同樣的多。
難道不是嗎?
這是真正的現實主義哦。呵呵。
這個小說里的許多細節其實都是很真實的。比如小說中,“我”帶上“我弟弟”坐上鄉村班車,往鄰縣去,“我”打算到那里去扔掉“我弟弟”,這是我們全家人的決定。
在汽車上,“我”因為怕弟弟犯病,影響乘客,只好先告訴大家,“我弟弟”是一只老鼠,讓乘客們提防一點,結果所有乘客都認定“我”是精神病,要趕我下車 ,這時候“我弟弟”犯病了,表現出異常,像老鼠一樣跳上座位,發出吱吱的叫聲,所有的乘客,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車廂里鴉雀無聲了。不再有人敢趕我下車了。
這個情節荒誕嗎?
這個情節現實嗎?
它是荒誕的,它又是現實的,其實它就是現實的寫照,在我們的生活中,難道不是到處可見嗎?恃強凌弱,欺善怕惡,等等,之類。
再比如,“我”到救助站去找“我弟弟”,恰好我又沒有身份證明,救助站的人懷疑“我”,這沒有什么不正常,現在的現實生活中,誰會相信一個沒有身份證明的人呢,后來,因為我說了“我弟弟”的病情,說他是一只老鼠,結果我不但被懷疑了,我還被懷疑成一個精神病人。
這些情節細節,其實都是現實生活中常見的,但是為什么在小說中看起來就是荒誕的呢?
在這里我所能想到的,有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現實變化了,現實主義是不是也會變化呢?作品荒誕嗎,可是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呀。在遍地奇葩的現實中,如果寫出遍地正常,那能不能叫現實主義呢,那得叫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或者超現實主義了吧。呵呵。
二是:現實主義真的就是純粹的寫實主義嗎?真的有完全純粹的寫實主義嗎?
現實主義雖然又可稱之為寫實主義,但絕不是簡單的寫實,不是單純的重現,也不是機械的復制。
這里的現實,已經經過了寫作者的內心、大腦,文字等等的過濾、提升、強化、虛構、想象等等,必定帶有了主觀性的,所謂的“零度介入”,“零距離”,這只是一種說法而已。
因為現實很荒誕,那么荒誕小說是現實主義文學嗎?
我確實不知道。
我只是想說,我們寫出荒誕干什么呢?是為了嘲笑現實嗎?
當然不是。因為我們都是現實的一份子,嘲笑現實就是嘲笑自已。
寫出荒誕是因為在如此劇烈的變革中,在新舊交替的時光里,舊的規則正在打破,但還沒有完全打破,新的規則正在建立,但還沒有建全完善,所以在新與舊之間,會出現很多縫隙,荒誕的種子,就從縫隙中爬出來了。
寫出來,警醒警醒,擦亮眼睛,啟迪心智,看清荒誕的現實,而不以荒誕為正常。
現實總是要朝著前面發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