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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8期|季宇:最后的電波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8期 | 季宇  2018年08月12日20:07

導讀:

抗日戰爭期間,新四軍皖中獨立師第三團在白馬山區陷入重圍,與上級的通信中斷。在此危急時候,軍隊在戰斗中繳獲一架敵方電臺,“我”父親又打聽到附近有青城電報局的一名發報員,名叫李安本,于是巧妙地將他“騙”上山。一開始李安本并不情愿為新四軍工作,經過一番血與火的考驗,他終于成長為一名忠實的新四軍戰士,利用高超的通信技術屢立奇功。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父親母親,獻給所有的新四軍通信兵老戰士

1

吃晚飯時,傳達室送來了電報。父親打開來,盯著電報紙看了好一會兒,才輕輕說了一句:“老李不行了。”老李叫李安本,“他是我師傅,”父親總是這樣說。1941年皖南事變后,他和父親曾在新四軍皖中獨立師第三團共過事。那是一段算是戰友、又不是戰友的奇特的經歷。

接到電報第二天,我便隨父親去了青城。那是1985年,我還在上大學,正趕上寒假,便隨父親一起去了。我們趕到時,李安本已陷入昏迷,第二天上午便去世了。幾天后舉行了追悼會。前來參加追悼會的多是父親的老上級、老戰友,他們都是從外地專程趕來的。其中包括從南京前來的顧少賓將軍。他是原新四軍皖中獨立師第三團團長,解放后曾在南京軍區任職,是追悼會上職務最高的。一個普通的農民去世竟然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自然驚動了青城市的領導。追悼會開得很隆重,但父親卻感嘆道,老李落實政策,沒享幾天清福就走了。言語中充滿了惋惜之情。

李安本(我叫他李伯)生前我曾見過幾次,有兩次是隨我父親去的。后來,為了幫助父親編寫《新四軍通信兵史料》,我又去找過李伯一次,向他請教有關電臺方面的知識。那時,李伯尚未落實政策,還住在鄉下。1983年前后,在我父親等老戰友的努力下,組織上恢復了他的抗戰老兵待遇,這時他已患上嚴重的阿爾茨海默癥,俗稱老年癡呆。他對所有的人都不認識了,包括他的子女,何況我的父親?不過,盡管如此,我父親每次去青城,還是要去看他,陪他坐一會兒,說一會兒話。當然,這種談話毫無意義,完全是一種感情上的寄托。

就在他去世前一年,我還陪父親去看過他一次。當時,李伯住在一家養老院里(這也是我父親找當地民政部門設法解決的)。乍一看上去,他和以前并無太大的變化,除了胖了一些。他原先是個又黑又瘦的小老頭,不知是用藥的原因,還是失去了記憶,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緣故,現在卻胖了一圈,反倒比以前富態了不少。看得出來,他的子女對他照顧不錯,衣服穿得整整齊齊,人也打理得干干凈凈,盡管滿臉褶皺,身體卻很硬朗,根本不像一個老年癡呆癥患者。他一見我們便伸手要煙。“他是個大煙鬼子!”父親對我說過,“過去一天能抽兩包煙。”父親每次去看他都要帶上幾條好煙。不過,隨著年齡增大,醫生不讓他多抽。因此,他的子女們便對他嚴格控制,定量供應,每天上午和下午各發五支煙,絕不再多。可他沒一會兒就抽完了,便四處找煙。但養老院的人事先都得到過交代,誰也不會給他,他便急得四處亂轉。有一次,他在地上撿煙頭被發現,家人便對他的看管更嚴了。

我們到來后,他便沖我們嘻嘻笑著,手里做著夾煙的動作,缺了門牙的口腔中發出哧哧的聲音,那目光中充滿了祈盼和渴望。父親看著他那副可憐憐巴巴的樣子,忍不住便掏了一支煙給他。他竟像孩子似的笑了,雙手握住煙卷,點燃后,三口兩口便抽完了。那個貪婪的勁兒讓我驚嘆不已,忍俊不禁。

據他兒子介紹,李伯除了不認人、不記事外,身體各項指標都很好,而且食欲旺盛,嘴特別饞。尤其是肥肉,吃起來沒個完。只要看見別人吃東西,他就會眼巴巴地站在一邊瞅,拉都拉不走。“那個饞勁,好像八百年沒吃過東西,”他兒媳婦笑著說,“外人不了解,還以為我們怎么虐待他哩!”但醫生交代了,不能讓他多吃,否則消化不了,會造成嚴重后果。因此,家里人不得不把吃的東西藏起來,按照定量給他吃。據醫生說,這種病就是這樣,由于大腦部分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導致行為能力大大降低,包括生理機能也經常處于無意識狀態,實在讓人悲哀。

2

關于李伯的故事,我并不陌生,因為父親不止一次和我講過。當年,他參加革命的經歷聽起來也讓人啼笑皆非,難以置信。“他們騙了我!”李安本曾經抱怨說,我父親對此也不否認,如果說這也算“騙”的話。

1941年1月,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發生后,為了粉碎國民黨的反共高潮,中央軍委發布命令重建新四軍,皖中獨立師也接到命令,立即沖破封鎖線,向江北集結。3月初,部隊開始行動,但在繁昌一帶遭到日、偽軍和國民黨的重兵圍追阻截。師長決定第三團掩護主力突圍。團長顧少賓下令不惜流完最后一滴血,也要保證完成任務。戰斗打得異常艱苦,五天后終于接到師部的電報,大部隊已突破重圍,令第三團迅速擺脫敵軍,向蕪湖方向突進,與大部隊會合。但是,此時敵偽軍一萬多人已形成合圍,敵眾我寡,向東突進已無可能。于是,團長顧少賓下令向南迂回,帶領殘部三百余人進入白馬山區,以保存實力,等待時機。“這個決定完全正確,”父親對我說,“敵軍十幾倍于我們,硬拼肯定不是辦法。”

團長顧少賓那時才三十出頭,但已是身經百戰。他是紅小鬼出身,14歲時就隨父兄參加了著名的六霍起義,之后又經歷了五次反圍剿,具有豐富的戰爭經驗。他把部隊帶進白馬山區,這里山高林密,地勢險峻,易于隱藏,使部隊暫時脫離了危險。但糟糕的是,在撤退中,我們的電臺被打壞了,電報員也犧牲了。“這事麻煩大了!”父親對我說,沒有電臺就等于是聾子、瞎子,失去了與外界的聯系。事實上,在很長時間里,上級也沒有我們的消息,以為我們團全部犧牲了。據后來師部電臺的同志說,我們團失聯后,新四軍總部和師首長都非常焦急,下令各部電臺沒日沒夜地連續呼叫了好幾個月,都沒有絲毫回音,這才做出了最壞的判斷。

白馬山區由許多山嶺構成,地形復雜。往北、向西幾百里,都是莽莽蒼蒼的大森林,人跡罕至;南邊老爺嶺、仙女峰一帶是國民黨的防區,而東邊的丘陵地帶,包括青城市在內,則由日軍和偽軍駐防。第三團進入白馬山區后,顧團長多次派人下山尋找當地組織,都毫無頭緒。“當時青城地下黨全被破壞了,”父親說,“就在我們退往白馬山前不久,由于叛徒出賣,青城地下黨遭到毀滅性打擊,徹底癱瘓。當然這些都是我們后來了解到的。”

據我父親說,他們在白馬山困了五個多月,對外界的情況一無所知。不過,雖然條件艱苦,但部隊憑借山林的掩護,與敵巧妙周旋,生存下來。當地百姓聽說新四軍回來了,都很興奮,暗中給我們送衣送糧,傳遞情報。敵偽軍惱羞成怒,他們一邊加緊清剿,一邊對私下“通共”的百姓實施殘酷的鎮壓。泥埠橋附近的上渡口村,由于村民賣糧給我們,竟然遭到了屠村的血腥報復。全村老少婦孺百余口無一幸免。他們還把死去的村民開膛破肚,吊在橋頭兩邊的大道上示眾,一連數日。當時正值夏季,腐爛的尸體臭味彌漫至幾里開外。“那情景真是慘不忍睹,”我父親幾十年后對我講起這事還悲憤難抑。“這幫王八蛋,簡直喪盡天良!”

當時,青城敵偽軍中最囂張的是趙九的部隊。趙九外號九混子,原是青幫“萬”字輩的頭目,手下門徒眾多,后因犯了案子上山當土匪,拉起隊伍,成了當地一霸。清共時,他投靠國民黨新編四十九師,積極剿共,后與師長鬧翻,又帶隊投靠了日本人,被任命為青城保安旅旅長。上渡口村血案就是他一手炮制的。

“這個王八犢子!”顧團長聽了報告,氣得一拳砸在樹上,手背上頓時鮮血淋漓。衛生員見了上前要替他包扎,卻被他猛地推開了。“去,去把老楊找來!”他大聲吼道。

老楊是團參謀長。部隊突圍時,政委和其他團干部都犧牲了,只剩下他和顧團長兩人。“老楊啊,”團長一見他便說,“這個趙九太可惡了!你說怎么辦?老百姓可是在看著咱們哩!”

老楊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早憋了一肚子火,二話沒說便脫口而出。“打!”他說,“打這小狗日的!”

3

一個多月后,我們得到情報,趙九丈母娘過壽。這個丈母娘是趙九最寵愛的五姨太的母親,家住赤沙鎮,趙九要帶五姨太前來賀壽。赤沙鎮有一個偽軍據點,平時駐扎著一個排的偽軍。壽誕這一天,為了確保安全,保安旅又增派了一個連前來護衛。盡管如此,但赤沙鎮遠離青城市,一旦打起來,青城的敵人短時間很難增援。顧團長當即決定采取行動。按他的部署,一營從東邊攻入鎮子,二營在鎮外負責實施包抄,三營作為預備隊,負責接應。據我父親說,第三團突圍后雖然犧牲很大,但對外仍號稱三個營的建制,實際上每營不過一百多號人,只能相當于過去的一個連。不過,這個兵力足以解決赤沙鎮的偽軍。“要么不打,要打就打個漂亮!”顧團長在出發前說,“決不能讓趙九這個王八犢子跑了!”戰士們躲在山林中,憋屈了小半年,早就窩了一肚子火,于是都嗷嗷叫地說等著瞧吧,這回非扒了趙九的皮。

當天晚上的戰斗極為順利。不到一個小時,一個連的偽軍就被消滅了,炮樓也被端掉,但在清點戰場時,卻沒有發現趙九的蹤影,原來那天趙九臨時改變了主意沒有前來。大家雖有些遺憾,但這一仗卻打出了我軍的威風,老百姓歡欣鼓舞,見面時都暗中伸出四個手指示意,意思是新四軍回來了,看怎么收拾這幫家伙。一些敵偽軍聞訊也深感恐懼,不得不有所收斂,平時都龜縮在炮樓和軍營里不敢露頭。更讓人高興的是,這一仗還從炮樓里繳獲了一部電臺。

繳獲電臺的是一營的老彭。他原是三連二班的班長,安徽阜南人,從小習武,做過刀客,平時身后總是背著一把大刀。“那刀長三尺、寬兩寸,”我父親用手比劃了一下說,“足有十來斤重,別人拿著都費勁,可在老彭手里卻是小菜一碟,使起來快如閃電,力大無比。”那天,他第一個沖進炮樓,揮起大刀,所到之處,血光閃爍,尸體躺倒一片。他第一個發現電臺,知道這是個寶貝,便興沖沖地抱了回來,老遠就沖著團長喊看我找到了什么。團長正在窩棚前聽取匯報,抬頭一看也叫了起來:“我的天啦,這是什么?”參謀長老楊也跳了起來,一迭聲地喊:“電臺!嚯,電臺啊,哪來的電臺?”

老彭得意地說是他繳獲來的,老楊說沒壞吧,老彭說壞不壞不知道,不過,我可一樣也沒拉下,全搬來了。說著,一揮手,跟在他后邊的幾個戰士,有的扛著干電池,有的抬著手搖發電機,忽啦啦擺下一大片。老彭過去曾在團部當過警衛員,團部的報務員和他是老鄉,平時聒蛋時和他聒過一些關于電臺的知識,因此對于這些嘀嘀噠噠的玩意兒略知一二。“好啊!”老楊當胸杵了他一拳,“你小子這回立了大功!”他興奮地說。

團長也很高興,看著地上的無線器材,說這下好了,馬上可以和上級聯系了。“人呢?”他看了老彭一眼,“把人帶過來!”

“啥人啊?”

“電報員啊!”

這一問,老彭忽然叫了起來。“哎喲,糟了!”他一拍腦袋。當時光顧著搬機器了,把這茬兒給忘了。至于電報員哪兒去了?要么跑了,要么早成了刀下之鬼。眾人聽他這樣一說,剛才的高興勁兒頓時涼了半截。沒有電報員,這東西就是一堆廢鐵,一錢不值。

不過,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第二天,團長和參謀長把偵察排長黃二虎找來商量,能否弄個舌頭回來。“可這談何容易?”我父親說,“敵人報務員大多窩在家中,很少露頭,而且電報室是機要重地,警衛森嚴。”就在大家一籌莫展時,一個人開始出現在了我們的視野里。

他就是李安本。

4

發現李安本是我父親的功勞。“這事得感謝你爹啊!”顧將軍(即第三團原團長顧少賓)對我說,有一次我隨父親去南京看他,說起這事他便用手指著我父親哈哈大笑,語氣中滿是贊揚。我父親也甚是得意。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那天,團長和參謀長找黃二虎商量時,我父親就在一邊。我父親參軍前,曾在安徽省立大學(即今天的安徽大學前身)就讀,抗戰爆發后他參加了新四軍,當時才21歲,在團里任文化教員。部隊突圍后,他的主要工作是協助杜參謀籌集糧食。一天,他去油嘴坊籌糧,無意中得知鄰村桃花塢有一個人在青城電報局供職,每兩個月回來探家一次。我父親一聽便留了心,回來時路過桃花塢便順便打聽了一下,果然不錯。“這人名叫李安本,而且就是干這個的!”我父親說著做了一個拍電報的動作,嘴里還嘀嘀噠噠來了兩下。他當即把自己的想法與老彭一說,老彭立馬一拍大腿,叫了一聲好。“你小子,到底是喝過墨水的,腦子就是快啊! ”

說來也巧了,就在我父親他們離村時,李安本回來了。據我父親說,原本他們是想報告團長后再作決定,可現在來不及了。如果錯過機會,說不定又得等上兩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干吧!”老彭說,沒啥大不了的。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你別看這家伙,大字不識幾個,”我父親說,“但滿腦子戲文,還一套一套的。”之后的事便變得簡單了,用我父親的話說是略施小計,但按李伯的講法,則是我父親騙了他。

李安本家住在村子東頭。我父親找到他時,他剛到家不久,正在樹陰下休息。他長得很瘦,皮膚黑黑的,修頂,腦門光溜溜的,腦殼周圍留了一圈稀拉拉的頭發。乍看上去顯得年紀不小,實際上才三十來歲。一雙金魚眼朝外鼓著,顯得很突出。由于天氣熱,他脫了長衫,敞著懷,躺在涼椅上,蹺著二郎腿,一邊喝茶抽煙,一邊搖著蒲扇。嘴里還輕輕地哼著戲文:

奴本是清白家婚姻早定,

十六歲結絲羅兩下成親。

在他身邊的小板凳上,除了擺放著茶壺,還擺著一塊象征身份的懷表,表鏈沿著板凳的邊沿拖了下來。我父親走過去叫了他一聲,他撩起眼皮,鼓起金魚眼瞟了我父親一下,眼一閉又唱了起來:

我丈夫愛習武英雄情性,

他去到玉門關遠遠從軍。

……

瞧他那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我父親心里想,這家伙譜還不小!屁大的官不是,倒還拽得像根麻花似的。不過,當時只能忍著,直到他唱完了這段,端起茶壺喝茶時,我父親才又叫了一聲。

“什么事?”他顯得頗不耐煩。我父親按照事先想好的理由,正要向他說明來意,他卻打斷了我父親的話。

“你小子哪來的?”

他一聽就知道我父親不是本地人。我父親告訴他,他是油坊嘴孫六公家的侄子,從外地來投親的。“這些都是事先想好的。”我父親對我說。孫六公是村里的保長,他在當地是開油坊的,李安本一聽態度略有好轉。我父親接著便說明來意,說是家父的收音機壞了,孫六公讓我來請您幫著修一修。“六公說了,”我父親忽悠道,“要說這收音機,方圓幾十里也就是賀先生懂的。”李安本聽了這話便面露得意之色,端起茶壺咕咕地吸了兩口,又哼哼嘰嘰地磨蹭了一會兒,這才開口道:“哦,東西呢?拿我看看。”

“在家里哩,”我父親說,“還要勞煩賀大哥辛苦跑一趟。”

“什么?”李安本一聽臉就掛了下來。“什么狗屁玩意,我可沒那閑工夫!”

我父親連忙賠著笑臉說,這收音機是家父的寶貝疙瘩,一刻也不肯離手,實在沒辦法。我父親這樣說倒也合乎情理,因為收音機在當時極為金貴,除了有錢人家一般人買不起。為了說服他,我父親掏出一塊銀元在石頭上敲了敲,然后擺在他身邊的小板凳上。可李安本連眼皮都沒撩一下,便擺起手說:“去去去,你們愛修不修!大熱天的我可不想找這個罪受。”說著,扔掉手中的煙頭,隨手又卷了一根煙點著了。我父親注意他的手指頭焦黃焦黃的,知道這家伙煙癮不小,便從口袋里摸出一包拆開的三金牌香煙。“這煙是南洋兄弟煙廠生產的,” 父親對我說,“是我們打赤沙鎮炮樓時繳獲的,屬高檔煙卷,帶嘴的那種。”我父親帶了幾包在身邊,是買糧時用的。

“來來,抽根煙,”我父親剛掏出煙卷,就發現李安本的眼睛一亮,隨即口氣便發生變化。

“什么牌子的?”

“三金牌。”

李安本咂了一下嘴:“我說的是收音機。”

我父親答曰地球牌。

“哦哦,美國貨,”他一邊點著煙,一邊很內行地說,“超外差式長短波的,這收音機不錯啊。”說著,又朝煙卷盒努努嘴:“還有嗎?”

我父親又掏出一包。他臉上開始有了笑容。“你行啊,”說著站起來,說了聲走吧,伸手便把兩包煙揣進了褲兜里。

出了村不久,李安本便發現上當了,但想退回去已經來不及了。“你們是什么人?你們想干什么?”他驚慌地叫起來。到了這時候,我父親也明人不說暗話了,向他亮了底牌。“哎喲,是四老爺(指新四軍)啊,”李安本哭唧唧地說,又是作揖,又是告饒。“天地良心,我可沒干過壞事,在電報局也就是混口飯吃。”我父親知道他誤解了,便解釋說,你別怕,我們不是抓你,就是請你幫個忙。“什么忙?”李安本說著,臉上堆起討好的笑容,“只要我能幫的,我一定幫,這沒的說的,你們放了我吧。”我父親說,你跟我們走一趟,到時就知道了。可李安本一聽說要上山,又擔心起來,說什么也不肯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求求你們,放了我吧,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老彭有些不耐煩了,掏出槍來頂住他的腦門子說,你啰嗦個啥?走不走?再不走可別怪我不客氣了!說著一伸手把他拎了起來。

“這小子嚇壞了,”許多年后,顧將軍對我講起那天的情景仍然忍俊不禁。“他被帶到我面前,”顧將軍說,“渾身上下一個勁地篩糠,就像打擺子似的。直到我向他說明了意圖,他才稍稍放松下來。”

“我能抽根煙嗎?”這之后他開口道,剛才一路上光顧著害怕了,他這個嗜煙如命的人居然連抽煙都忘了。“抽吧,”顧團長說,還掏出自己的煙遞給他。李安本一連抽了兩根,立即來了精神。“好了,”他說,“你們的電臺在哪里?讓我看看。”

杜參謀說:“軍用的,你會嗎?”

李安本的金魚眼睛向上一鼓:

“你說呢?”

那神情頗為不屑。顧團長揮揮手,把他帶進了團部——那是一個簡易的茅草棚。電臺就放在那里。李安本走過去撣了一眼,便說:“這是美國貨,哈特萊線路,”他撥弄了幾下發報機,嘴里咕噥了一句,“貨色不錯。”接著又看收報機,“這是三回路再生機,赫芝式天線——這東西哪來的?”

“繳來的。”

“保安旅的?”

“你怎么知道?”我父親說。

“日本人不用這個,這是原先國民黨的裝備。”他顯得很內行。我父親一聽有門,連忙問他會用嗎?他的金魚眼又是一鼓:

“你說呢?”

瞧他那模樣,我父親又好氣又好笑。就在十幾分鐘前,他還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似的,嚇得差點沒尿了,一轉眼便又牛皮哄哄起來。“這小子就這德性!”我父親笑著對我說。

5

不過,李安本的能力確實沒話說,大大超出了我們的預想。不僅收發報樣樣嫻熟,而且機務上也有一套。電臺出個小毛病,他搗鼓幾下就能搗鼓好。據我父親說,后來他們團與江北聯系上了,軍部幾個老報務員都說,你們哪來的這個高手,年輕點的報務員根本接不了他的招。據說,一般好的報務員每分鐘發報120碼,收報140碼,但李安本每分鐘發報達到180碼,收報達到200碼以上,而且手法嫻熟,干巴利脆,點劃清楚。像比較容易混淆的4和6,還有英文的L和C,都拍發得極為準確。總部報務員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飛錘。年輕的報務員一聽飛錘上機,都很緊張,因為稍微慢一點,他就要求換手。“他的手法太快了!”有個報務員后來對我父親說,“每次收他的報都要收出一身汗。有些年輕的頂不住了,只好找老的來替換。”

李安本哪來這么好的技術,而且對軍用電臺也如此熟悉?起先大家并沒在意,包括團長在內。當時,大家最關心的是盡快和上級取得聯系。第三團從繁昌突圍后,電臺雖然被打壞了,但密碼本卻由杜參謀帶了出來。當晚,顧團長便起草了一份致師部的電稿,由杜參謀轉譯加密后交由李安本發送。

“OK,”李安本當時便打保票說,“我保證發出去,不過,我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

“發出去后你們得放我回去。”

“這個當然,”我父親不假思索地回答。當天夜里,第一次發報開始了。團長、參謀長、杜參謀和我父親全都圍在電臺旁,看著李安本發報,大家的心情既興奮又急迫。李安本戴上耳機,熟練地調試了一下發報機,接過杜參謀遞上來的加密電碼,說行了,把呼號給我吧。

“呼號?”杜參謀一愣,“啥呼號?”

李安本金魚眼向上一鼓:“呼號就是呼號,你說啥呼號?”

杜參謀說,這個他還不清楚,報務員犧牲時也沒說。“那就發不了了。”李安本把耳機一摘,轉身出了窩棚。我父親連忙追了出來,問他怎么了,他說你們不相信我,還找我來干什么?我父親說沒有啊,“那為何不把呼號給我?”他說。

原來,他是誤解了。經過解釋,他才明白呼號只有報務員掌握,而其他人確實不知道。李安本聽了神情有所好轉,但他告訴我父親,發報必須有呼號。“就像每個人都有一個名字,”他解釋說,“每部電臺也有一個名字。它是用來識別身份的,這個名字就是呼號,而且這個呼號是不重復的,所以你才能在茫茫天際中數以萬計的電磁波中找到它。”

“沒有不行嗎?”

“你說呢?”他的眼睛又是一鼓。

我父親把李安本帶到團長面前,聽了他的詳述,顧團長問他還有沒有其他辦法,李安本搖了搖頭。

參謀長老楊有些泄氣,說忙活了半天白忙了。顧團長顯然也有些沮喪,但他并沒有表露出來。他對李安本說,老鄉,讓你辛苦了,現在時間不早了,你抓緊休息一下,明天就派人送你下山。說著,把自己的休息的窩棚讓給了李安本。老彭這時走過來,手里端著一個碗,碗里有兩個煮雞蛋。“你小子面子大了!”他說,“這是團長犒勞你的。”

李安本伸手抓過雞蛋——那雞蛋還熱乎著——在地上一叩,便剝了蛋殼塞進嘴里。晚上的野菜粥難以下咽,他沒吃幾口,肚子早餓了,見到雞蛋便狼吞虎咽起來。“好吃,”他連聲說著,由于吃得太猛,一下噎住了,我父親把水壺遞過去讓他慢慢吃,沒人和他搶。他喝了兩口水,臉憋得通紅,等到一口氣剛喘上來,又忙不迭地剝起第二個雞蛋往嘴里塞。“你們怎不吃?”他一邊吃,一邊抬頭來看著我父親和老彭。“我們可沒這個福分,”老彭說,“這可是山上剩下來的最后兩個雞蛋了,連傷病員都沒撈到吃,倒便宜你了。”

李安本聽了這話,愣了一下。他看著我父親,那眼神似乎在求證。我父親說,快吃吧,吃了好睡覺。

第二天一早,李安本起來后,對我父親說,我想見團長。“什么事?”我父親問。“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試一試。”他說。

“什么辦法?”

“盲發。”

“盲發?”

“是的。”

我父親把他帶到團長面前,李安本把盲發的原理向團長做了簡要的說明。他說,這是一種特殊或緊急情況使用的通訊手段。“如果有呼號,”他進一步解釋說,“電臺與電臺之間是點對點發送,而盲發則是把自己電碼公開播送出去,所有的電臺都可以收到,包括敵人。”

“你是說,這可能使我們暴露?”團長說。

“對,”李安本說。

“那我們的上級一定能收到嗎?”

李安本說,這要看你們上級的電臺是不是一直在監聽。“如果是的話,”他說,“肯定會收到。”

團長聽后沉吟了一下,李安本似乎看出了他的擔憂。“雖然敵臺也能收到,”他進一步解釋說,“不過他們并不一定能破譯電報的內容,除非他們掌握了你們的密碼。”

“我明白了,”團長聽后一揮手,令人馬上找來參謀長。兩人稍作商量便做出了決定。“發吧,”他說,“這個險可以冒一冒。”隨后便重新擬了一個簡單的電稿,內容大意是:“第三團呼叫師部,請回復。詳情等恢復聯系后再詳報。”電稿用密碼轉譯后,立即交由李安本發送。此后,整整一天,窩棚里“嘀嘀噠噠”的電報聲此起彼伏,響個不停。大家都知道,這聲音就是希望,就是盼頭,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著。李安本顯得很賣力,每隔一段時間就發送一次,并隨時監聽。連吃飯時都戴著耳機,生怕誤了接收。團長看他辛苦,下令炊事班搞好伙食。當時山上條件艱苦,官兵們主要以野菜為主,每頓飯只放很少的糧食,而且一天只吃兩頓飯,包括團領導在內。但炊事班按照團長的指示,保證李安本一日三餐頓頓凈米飯,還有野兔或野雞供其佐餐。這些野味都是團長讓人打來的。團長還動員警衛員把他保存的一條煙也拿出來送給李安本。這煙是警衛員專為團長和參謀長留的。

從白天到深夜,十幾個小時過去了,李安本一直不停地發報、監聽,但卻沒有上級的半點回音。到了半夜,實在頂不住了,這才睡了過去。第二天醒來,他又繼續拍發、監聽。電池用完了,便用手搖發電機充電。在他的指導下,團里專門派了兩個戰士負責此事。應該說,李安本表現得相當賣力。當然,他這樣做也有私心。“我想早點交差,早點回家。”李伯后來對我說。然而,一天又過去了,仍然沒有上級的任何回音。李安本也有些泄氣了,不知哪里出了問題。不過,他敢肯定,問題不是出在他這邊。“這個我有把握,”他說。他還告訴我父親他們,他在報頭上加了三個A,表示萬萬火急,如果你們上級收到的話,會第一時間回復,決不可能耽擱。至于問題出在何處,他也鬧不明白。

雖然與上級的聯系沒有成功,這令我父親他們很感失望,但失望之余卻有意外收獲。那就是兩天來李安本在監聽中居然獲得了不少敵偽軍電臺之間相互聯絡的信息。“這太重要了!”我父親告訴我,當時敵人并未發現我們已有電臺(赤沙鎮之戰后,炮樓被炸毀,敵人并未意識到電臺已落入我軍之手),通報相當大意,密碼也簡單,尤其是偽軍,有時為了圖省事干脆用明碼聯絡。從敵偽軍的通訊中,我們得到了一個重要情報。那就是赤沙鎮之戰后,敵偽軍調集了大批部隊,從蕪湖、繁昌增派了一個中隊的日軍和兩個團的偽軍,加上青城原有的兵力,總數達到九千余人,打算近期對白馬山區進行清剿,徹底消滅第三團。更讓人震驚的是,駐扎老爺嶺、仙女峰的國民黨駐軍居然也與敵偽軍有電報來往。這意味著我軍將兩邊受敵。

獲知這一情報后,團長立即采取應對措施。為了粉碎敵偽軍的清剿計劃,他決定把全團化整為零,以營為單位,分散活動。與此同時,讓杜參謀和我父親督促李安本繼續與上級聯絡,并隨時監聽敵臺的動向。

然而,就在這當口,李安本說什么也不干了。

6

“我得回去了,”第四天早上,他一起床就對我父親說。“這連頭帶尾都五天了,我再不回去,家里該急死了!”

他說的倒是實情,但他如果一走,所有的一切都將前功盡棄了。團長讓杜參謀和我父親做做他工作。可談話并不投機,不論我父親他們說什么他都聽不進去。他說,我該干的都干了,你們也看到了,可聯絡不上,這也不能怪我。“沒希望了,”他一邊搖頭一邊說,“如果你們上級在監聽,早就收到了。”

“這不可能!”杜參謀有些火了,“你少說喪氣話!”

“我說的是事實,這都第五天了。”

“只要堅持,就一定能成功。”

李安本眼睛一鼓,叫了起來:“你們不能說話不算話!”

“我們說什么了?”杜參謀更惱火了,“找你來就是干這事的,任務沒完成,你就休想走!”

杜參謀一發火,李安本也有些害怕了。他哭喪著臉說:“那要永遠聯絡不上呢?”

“這不可能!”

眼看事情鬧僵了,這時團長走了過來。他對杜參謀說:“老杜別發火,有話平心靜氣說。”接著,在李安本對面坐下來,和他拉起家常,問他今年多大了。李安本說他是民國二年生人,屬牛。“那我大你三歲,”團長說,“我是屬狗的,叫你一聲老弟吧。老弟啊,小日本侵略咱中國,壞事干盡,上渡口殺了多少人?你都看到了。我們是抗日的隊伍,咱們都是中國人,現在我們遇到了難處,被困在了白馬山區,你不幫我們誰還幫我們?”李安本聽著,苦著臉不吱聲。團長接著說,我們不會讓你白干,我們會付你報酬。說著,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一卷法幣擺在李安本面前。

“這不是錢的事,”李安本瞥了一眼那卷錢,嘴里咕噥著說。

“不是錢,那是什么?”杜參謀有些不耐煩了。這時,參謀長老楊走了進來,他雙手捧著帽子,往團長面前一放,說:“就剩這么多了,我全搜羅來了。”我父親伸頭一看,帽子里裝有五六盒香煙,有整包的,也有拆過包的,此外還有一些零散的煙卷。“喏,拿去抽吧,”團長把帽子往李安本面前一推。這是他下令從全團官兵那里收上來的。李安本有些感動,他說團長你留著抽吧。“不用,我有這個哩,”團長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干煙葉,撕下一塊,捏巴了幾下,又撕了一塊舊煙盒的包裝紙,三下兩下便卷好一支煙。

“還有,這事我們欠考慮,”他一邊點著火,一邊對李安本說,“忘了通知你家里,我馬上就派人下山去辦這件事。”

李安本悶著頭抽煙,抽完了一支煙,才抬起頭來說:“那好,咱們說個天數吧,總不能沒完沒了。”

杜參謀在一邊聽不下去了:“你小子不識抬舉,和我們團長,還討價還價……”他的話沒說完,團長便一抬手把他打斷了。

“三天吧,”他想了一下說,“你再幫我們三天。”

“好,說話算話!”李安本臉上有了笑意,他站起身,瞅了一眼那卷法幣:“那這錢……”

“這是給你的,拿去吧。”團長笑著說。

“那好,多謝長官!”他哈了哈腰,把錢揣進懷里。“我會好好干。”說完轉身走向電臺。杜參謀鄙夷地看著他的背影,嘴里小聲罵道:“什么玩意!”

團長離開時,我父親跟出來,說三天是不是太短了?要是還聯絡不上怎么辦?團長說還能怎么辦?我們不能強迫人家。這時,杜參謀也跟了過來,他說非常時期,顧不了那么多了。我父親也表示贊同,但團長手一擺:“我們不是土匪,我們是人民的軍隊!”

當天下午,按照團長的指示,派老彭帶著一名戰士下山去給李安本家送信,事先編好理由,說是電報局有急務,李安本回青城了,讓家里不要著急。老彭他們上午9點多鐘就下山了,可直到晚飯時還沒有回來。按照路程推算,他們早該回來了。團長有些擔心,又派了幾個人下山去查看。到了半夜,他們終于回來了,只見老彭渾身是血,和他一起下山的戰士早已昏迷不醒,被他背了回來。原來,油坊嘴、桃花塢一帶前幾天已經駐滿了敵偽軍。老彭他們還沒進村就被敵人發現了。他們邊打邊退。途中那名戰士背部中槍,老彭把他背回來后,由于失血過多,搶救無效,于次日凌晨死去。

這位犧牲的戰士也姓彭,由于年紀小,才17歲,大家都叫他小彭。小彭是安徽蒙城人,與老彭是皖北大老鄉。他參軍時才15歲,整天跟在老彭后邊,老彭一直把他當作親弟弟。小彭犧牲后,老彭很難過,看到李安本就一肚子氣。“你給我記住,你小子欠我一條命!”吃早飯時他看見李安本便指著他鼻子罵。李安本那天早上起來也聽說了這件事,心里本有些歉意,但他這人偏偏嘴犟,眼睛一翻說:“這也不能怪我啊,又不是我要他去的。”他原意是想開脫自己,但這話聽上去卻太扎心了,老彭肚里的火陡地竄了上來,上前一把抓住李安本,右手呼啦一下從背上抽出大刀片子。我父親恰好在旁邊,一看不好,連忙上去抱住老彭。老彭一抖胳膊把我父親撂在了一邊,說我宰了這小兔崽子,就在這時平地響起一聲雷:

“住手!”

我父親扭頭一看,原來是顧團長。“他瞪著眼睛,臉都氣青了!”我父親對我說。就在老彭愣神的當口,他幾步邁了上去,把李安本拉到一邊。“你想干什么?”他指著老彭說,“是我派你們去的,要砍你就沖我來!”老彭一聽這話,手中的刀便當一聲落了地,眼淚簌簌地往下滾。

顧團長神情和緩了一些,走過去,從地上撿起刀來插在老彭的身后。“好了,別像個娘們似的!”他拍了一下他肩膀,“昨天的事我也很難過,但我們是革命軍人,犧牲是天經地義的。”他說。“可他不一樣,”他用手指了指李安本,“他是老百姓,是我們請來幫助我們的。他做錯什么了嗎?沒有! 你給我記住這一點,人家沒有對不住我們,是我們對不住人家。我現在就警告你,你要再敢亂來,我非斃了你!聽見了沒有?”

“是。”

“大點聲!”

“是!”老彭雙腿一并,高聲答道。

7

三天轉眼過去了,上級依然沒有任何回音。李安本不知是因為拿了錢,還是因為有了盼頭,抑或是團長的誠意打動了他,因此表現得特別賣力。每天除了吃飯睡覺,處理WC,整天都守在電臺旁。就在這三天中,敵偽軍電臺之間的聯絡突然頻繁起來,次數明顯增加,有時一天高達十幾次,甚至幾十次之多,而且保密程度也加強了,很少出現使用明碼的情況。這說明敵偽軍可能要有什么大的行動。李安本把這個想法與我父親說了,我父親立即向團長報告。團長和參謀長都很重視,他們立即來到李安本面前,詳細了解情況。李安本說,敵臺頻繁聯絡,一般只有在大規模的行動開始前才會出現,而且從聯絡的電臺數量看,至少有四五十部電臺都在呼叫聯絡,說明行動規模不小。這個分析言之有理,聯想到前幾天監聽到的敵軍將對白馬山區進行清剿的情報,這次行動很可能就是針對第三團的。

“看來,敵人是要動手了!”團長立即做出布置,一邊派出偵察哨,一邊通知分散的各營做好應對準備。

傍晚時分,守在電臺旁的李安本忽然叫起來:“快叫長官來!”“什么事?”我父親問。“我有情況要報告!”他說。

不一會兒,團長趕來了。

“太陽山!”李安本一見團長便叫了起來。“是太陽山!”他沒頭沒腦地上來就是這兩句,倒把團長弄愣了。

“你想說什么?”

“敵人明天要到太陽山!”李安本顯得有點激動。

“你怎么知道?”

原來,李安本剛才在監聽時,有兩部電臺在通話結束后,突然用明碼打起招呼,一個說,明天太陽山見。另一個說,OK。“這都是平常養成的壞毛病,”李安本說,按規定報務員上機嚴禁私聊,更不能隨便使用明碼。“一看這兩個家伙就素質不高。”李安本評價說。在說這話時,他的表情顯得十分得意。

根據李安本提供的這一情報,敵人明天清剿的地點很可能就是太陽山,而這一帶正是第三團經常活動的區域。半夜,派出去的偵察兵陸續返回。他們報告,大隊敵偽軍正向太陽山附近集結,這與李安本截獲的情報完全相符。團長立即派人通知各營連夜撤離。

第二天,敵偽軍果然在太陽山進行了大規模的清剿,但由于我軍提前撤離,他們一無所獲,精心炮制的清剿計劃也隨之泡湯。

這件事李安本立了大功,就連杜參謀對他的看法也發生了改變。敵人的清剿行動先后持續了半個多月,第三團由太陽山轉移后,撤向了獅子嶺一帶。這里山更高,林更密,敵軍幾次進山清剿不僅摸不到第三團的蹤影,還常常受到襲擊,損失不小。幾次下來,他們改變了策略,將獅子嶺團團圍住,嚴密封鎖,試圖困死第三團。

那段時間,李安本唉聲嘆氣。“他想走也走不了了,”我父親對我說,由于敵人封死了下山的道路,李安本想回去幾乎沒有可能。獅子嶺一帶雖然山勢險峻,易于隱藏,但下山的道路只有兩條,四周全是懸崖峭壁,或原始森林。可李安本并不死心,他找過團長幾次,纏著要回去。團長解釋說,眼下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不是我們不讓你走,而是你沒法走。“那我也得走,”李安本說,“你們可是答應過我的。”團長說,我是答應過你,但現在下山很危險,我們是為你好。但李安本還是死活要試一試。

團長無奈,只得答應,派人試了幾次,都沒成功。敵人封鎖很嚴,有一次護送李安本下山的同志還被敵人包圍了,好不容易才突了出來。有兩個戰士負了傷。李安本的腿也摔斷了。“這下好了,”我父親說,“他不得不死心了。”杜參謀心中竊喜,他對我父親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這叫人不留人天留人。這回咱們有時間了,還怕和上級聯絡不上啊?“那是啊,”我父親說,心里也是這樣想的。然而,這一來,李安本的情緒卻壞透了,整天唉聲嘆氣,愁眉苦臉,工作也明顯懈怠起來,上機時間大為減少,即便上機也打不起精神。“完了,我讓你們徹底毀了,”他抱怨說,“家里人不知我死活,著急不說,飯碗也砸了,今后還咋活啊?”

有一天,他正在發牢騷時,參謀長老楊走了過來。老楊蹲在一棵倒下的大樹邊,卷了一支煙遞給李安本,自己也卷了一支。兩人點著煙后,老楊便開口說,李老弟啊,我知道這事讓你委屈了。想想對不住你,但你的損失我們會盡量彌補。你在山上這期間,算是為我們工作,我們會付你工錢。在這之前,我父親已經了解過了,李安本每月在電報局的工錢是五十二塊。“我們再給你加二十塊,怎么樣?”老楊說,“如嫌不夠,還可以再加,這些都好說。”

這番話都是老楊事先和團長商量好的。那段時間,參謀長和顧團長多次向我父親和杜參謀了解李安本的思想,從心里說,他們一方面寄希望于李安本,一方面也對他有歉意,但戰爭期間,有些事無法周全,也只能盡量對他做些彌補。

李安本聽了老楊的話,心情似乎好了一點。他說,算了,你們也不容易。再說了,飯碗丟了,一點錢也彌補不來。老楊安慰他說,事已至此,補一點算一點。再說了,憑你的技術,還怕他們不要你啊?過了這段時間,等你回青城,編個理由,我想他們還是會用你。李安本搖搖頭,意思是說那倒不一定,但說到技術,他又有了底氣。“不是吹的,”他對老楊說,“要論技術,他們可差遠了,全部加起來也不是個。”說到這里,他臉上露出了自得的神情。我父親這時也順毛捋了一把:“這我們早看出來了,你的技術可不是一般的厲害!”聽我父親這樣說,李安本就更高興了,嘴里連聲說那是,那是。

這次談話后,李安本情緒有了一定好轉,也逐步安下心來。當時,部隊從太陽山轉移時,為了保護電臺的安全,團里指定老彭帶一個班擔任護衛。全班共11人,其中4人專職運輸設備和器材,其余7人加上老彭擔任警衛。具體由我父親負責。“要絕對保證電臺的安全,更要保證老李的安全,”團長命令說,“哪怕你們全部犧牲,也不能有絲毫閃失!”到了獅子嶺后,敵人幾次進山清剿,為了確保電臺安全,團里決定成立無線通訊班,直屬團部,由我父親兼任班長,老彭任副班長,下設電臺組、警衛組和運輸組,人員也增至15人,并配備了一挺輕機槍。其重視程度,不言而喻。不過,李安本對老彭當副班長起先還有些顧慮。自打挨了團長的訓,老彭倒是沒有再找老李的茬,可他見到李安本仍然繃著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李安本就有些擔心,悄悄和我父親嘀咕說,能不能換個人?我父親說,你一百個放心,老彭是什么人?別人不了解,我最了解。他還告訴李安本,老彭是他專門要來的,有他在我才放心。“可是,”李安本依然嘀咕說,“就怕這人靠不住,他可是對我有氣。”我父親說,有氣歸有氣,但老彭是黨員,他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李安本聽了將信將疑。

(中篇節選)

選自《人民文學》2018年第7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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