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不足6平米的陽臺，玻璃窗成為阻擋風雨最好的屏障。陽光從來不曾疲憊，一直任性地穿越窗玻璃，光輝灑落在書柜上，也灑落在層層疊疊的書本上。窗外那些或高或低的樹，都在陽光下舒展腰肢，綻放青春的光彩。

翻開我的青春畫冊，圖案或深或淺，都寫著曾經的執著——好好讀書。讀書是我們70年代人共同的青春底板，貧窮的過往化作奮力奔跑的不竭動力。記憶里，教我的老先生總是戴著黑邊老花鏡，老花鏡時常跌落在鼻梁最下端，先生習慣搖頭晃腦地教我們讀書，檢查我們背書。走近他，才發現，他的目光高過眼鏡上沿，看我們的眼神還是蠻可親的。

校園里的那棵橘子樹，是我們青春唯一而最好的玩伴。年少時，我們把它栽植在矮小破舊的土圍墻內，因為枝干上長著小刺，我是不敢過于親近它，神奇的是它和我們一起長高，老先生強迫我們每天記錄它的變化，我期待著它早點開花。三年后的某天，橘子樹突然開著白色的花，清香漫過校園的圍墻，招來蝴蝶和蜜蜂，引來路人墊著腳丫仰望，老先生為它寫過《橘子花開》，我也為它寫過《橘子成長記》。最巧的是，中考那年，考場作文是關于“朋友”的主題，橘子樹就這樣馳騁在我的試卷上，茂盛的枝丫，孩子們的追逐，蜂飛蝶舞，歡樂了我姍姍而來的青春。自然，那一年，高分通過了中考，橘子樹為我的青春喝彩，老先生也因此評上了高級職稱，我也因此養成了隨時記錄的好習慣。

走進師范學校的校園里，最愛教學樓前的那一排桂花樹，馨香了我最珍貴的三年時光。春天，綠葉最癡迷在春雨里洗澡；夏天，樹枝最鐘情在夏日里蓬勃；秋天，花瓣最酷愛在秋風里舞蹈；冬天，整排樹都爭先恐后地在雪花里躲迷藏。當十幾塊的稿費換來47顆阿爾比斯棒棒糖時，全班同學都在桂花樹旁享受青春之樂，笑聲穿越漢江兩岸；當室友體育課不小心骨折住院后，我立即召集室友，傷心地蹲在桂花樹下，商議每天一人輪流去醫院陪伴她，既輔導功課，又寫好陪伴日記，直到她康復返校。畢業季，我們像青春王國的公主，紛紛穿上最富有青春活力的黃色或紅色長裙，擁抱每一棵桂花樹，用海鷗牌照相機，緩慢地攝住了這些散發著青春味道的場景，然后把這些黑白相片貼進畢業留言冊，寫下某年某月某日。青春畫冊里，有春夏秋冬的詩句，有喜怒哀樂的旋律，始終不變的是我們在桂花樹下共度的時光。

我很慶幸，那個年代，有書為伴，可以像樹一樣瘋長。求學時光轉瞬即逝，九月的風陪伴我再次走進熟悉的母校。嶄新的紅磚瓦房和圍墻替代了土房子，只有那棵橘子樹高高揚起，樹上掛滿了許許多多小燈籠，綠色的，淺黃色的，青黃相間的，那種無以言表的喜悅一下子點燃了青春夢想——人要像樹一樣挺拔。就這樣每天行走在有橘子樹陪伴的校園里，聽孩子們唱歌、講故事，看孩子們跳繩、踢毽子，又回憶起曾經的過往，只是我已不再是孩子。

工作成了我生命的唯一，至今我還記得第一天走上講臺的情景，擔任初一數學和初二英語的教學，兼初二班主任工作。每天給初二學生聽寫單詞，每周給兩個班學生各印一張自刻的油墨試卷，當晚就把單詞和試卷批閱出來，把成績寫在一張紅紙上，第二天張貼在教室。學生成了我生命的核心，吃在學校，住在學校，和學生一起學習，一起打球，一起分享書里的故事，一起寫成長日記。學校離家不到一百米，除了換衣服，很少回家。一學期結束了，期末考試英語平均成績83.2分，數學平均成績88.5分，這兩個數字一輩子都忘不掉，因為當時刷新了學校的成績記錄。這些孩子自然成了我一輩子的好朋友，現在他們都橡樹一樣茁壯，至今節日里我還能收到他們的祝福。

青春日歷里，最刻骨銘心的日子是20歲的我調入最偏遠的陰坡埡小學，擔任校長。學校盤踞在海拔1150米的鳳凰山頂上，4堵圍墻，5間土房，6位教師，7個班級，238個孩子，這就是學校的全部。在這里，我擔任一年級語文和六年級數學教學，兼任六年級班主任、老師們的炊事員、孩子們的保姆、上下課敲鈴員、石炭爐子監管員、好書分享員、校園故事宣傳員、樹木管理員等等。在這里，體弱多病的劉老師一次次暈倒在講臺上，被學生扶起后堅持繼續講課，我每天三次給他熬藥，并提醒他吃藥。默默無聞的汪老師，將吊瓶掛在黑板邊沿上課持續45天，我多次勸他去大醫院檢查，他都推辭，直到六年級學生畢業，終因錯過治療時間，被食道癌奪走了年輕的生命；追悼會上，我大聲痛哭，晴好的天空竟突然下起了雨；事后將他的事跡寫成教育隨筆《生命的價值》，刊發在2001年11月28日的《教師報》，得到教育主管部門領導高度關注，給他女兒解決了工作。在這里，春夜暴雨偷襲，摧毀了搖搖欲墜的土房子，我們立即租用民房上課，多方求助社會力量的扶持，半年就建好了磚混結構的樓房。剛去時和孩子們一起栽的那些松樹，在煥然一新的校園里，無拘無束，都已經長高了。站在校園里，既可以欣賞“欲與新樓試比高”的磅礴，也可以欣賞“松枝繁茂出墻來”的愜意，還可以和孩子們一起勾勒樹的模樣。

每個人的青春都是用來奮斗的，學會吃苦無疑是放慢腳步的最好方式。現在終于明白，40年前，在我出生那天，爸爸在窗外栽植一棵枇杷樹的意義；40年來時刻銘記著，爸爸不變的教誨，自己吃苦，給別人的都是甜。兒時歪歪斜斜的鉛筆字，著實成為我青春最好的預備，猶如蹣跚學步的孩子，在無法重新著色的畫板上，留下獨一無二的痕跡。青春年少時，猶如一棵小樹苗，在老先生的約束里，努力汲取營養，豐腴枝葉，用最古老的方式給青春涂色。20多年的教書生涯，甘愿做一棵枝繁葉茂的樹，把青春的火花全部燃放。

當初夏的陽光灑落在我淺淺的魚尾紋上，14歲的女兒輕倚著我，我們愜意地坐在陽臺上，捧著不同的書，品著一樣的青春。我倆高高束起的馬尾，攜裹著澎湃的初心，跳躍著。而窗外那些參差不齊的樹，昂揚挺立，拼命抵達更高處。